鱗爪集

龍情結

十二生肖文化里，豬、馬、牛、羊大家平時還能親眼看到，只有龍顯得最為虛幻，近似一種虛構的存在或存在的虛構。龍是傳說中的神異動物，體如蛇，有鱗爪，能幽能明，能巨能細，能飛天潛水，能行云布雨，能興風作浪。總結一下，它是一種讓現代動物學家頭疼的動物。

中國人崇拜龍，把麒麟、鳳凰、龜、龍四種稱為“四靈”，其中除了龜見過，其他三種“靈”凡人一般見不到。

歷史上成功人士多喜歡談龍色變，如曹操和劉備閑聊，青梅煮酒論英雄，曹操給龍下了個定義：龍能大可小，能升能隱；大則興云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騰躍于宇宙空間之間，隱則埋伏于浪濤以內。結論是：我哥倆都是龍，同治天下，一國兩制。說到最后，曹特意看劉一眼。

我小時候不喜歡看《三國》，喜歡看《水滸》，刀槍棍棒，砍砍殺殺，很是過癮。竟能看到里面有“五條龍”——

入云龍公孫勝，手拿鱉殼扇，背松紋古銅劍，腳穿多耳麻鞋。梁山各種著名戰役中，公孫勝法術起到很大作用。公孫勝后來離開隱居他鄉，梁山沒有公孫勝法術輔助，缺少了最先進武器，是最后失敗的原因之一。還有叔侄倆都是龍的：出林龍鄒淵，好賭錢，會使折腰飛虎棒；侄子獨角龍鄒潤，腦后有一肉瘤，曾一頭撞斷澗邊一株松樹。爺倆都有龍的絕招。少年英雄是九紋龍史進，他把全身文龍當作個體標簽，顯擺時尚。當今青年人都有史進文身情結，玩著玩著，又洗掉文身，躺平不干。混江龍李俊混得最好，最后遠遁暹羅當一國之君，近似泰國的龍王爺。

集龍記

龍形象來源多種，一說源于鱷魚，一說源于蛇，有人認為源于豬。還有說法認為，最早的龍就是下雨時天上的閃電。捕捉到閃電加以定型，就是龍。這個最有詩意。多數認為龍是以蛇為主體的圖騰綜合物。有蛇身、豬頭、鹿角、牛耳、羊須、鷹爪、魚鱗。宋朝學者在《爾雅翼》中描述了龍這一形象：“角似鹿，頭似駝，眼似兔，項似蛇，腹似蜃，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耳似牛。”應該是在遠古氏族社會時，以蛇為圖騰的黃河流域的華夏族戰勝了其他氏族，同時吸收其他氏族的圖騰，組合成龍圖騰——近似有了統一的二維碼。

龍后來有統一形象：身似長蛇，麒麟首，鯉魚尾，面有長須，犄角似鹿，有五爪。實際上龍的形象是鹿、駝、兔、蛇等多種動物形象雜糅而成。關于龍的具體形象，可以任由后人解構，它是一個虛構出來的不等式。

1987年，在我老家北中原濮陽西水坡仰韶文化遺址，發現一條六千多年前用蚌殼擺的蚌龍，昂首，曲頸，弓身，長尾，前爪扒，后爪蹬，狀似騰飛。我們不怕路遠，趕去看熱鬧。為了修水庫工程，最后給遺址來了個水淹七軍。蚌龍號稱中華第一龍，后來調撥文物展覽，從此一去不返。現在濮陽展出的一條條蚌龍都是復制品。

秦漢以后，龍成為帝王的象征。歷代皇帝紛紛自稱真龍天子，屬于蛇生下來的孩子。把龍元素用在帝王日常使用的東西上，皇帝穿的衣服稱為龍袍，皇帝坐的椅子稱為龍椅，皇帝睡的床稱為龍床。今年我在景德鎮畫瓷，在景德鎮瓷器博物館，老唐對我說：看看，皇帝用的瓷器盤上連龍爪都不一樣，皇帝可以五爪，平民家瓷器四爪，四爪，多一爪都要砍掉頭！

我說：現在不用考慮五只或四只爪了，大家連穿中山裝都不習慣了。

畫龍記

畫壇上，能精畫一種符號即可成名，如齊璜治蝦，徐悲鴻治馬，黃胄治驢。中國歷史上也有專吃畫龍這一碗飯的，專門畫這種虛幻靈物。三國曹不興，東晉顧愷之，南北朝張僧繇，唐代吳道子，五代董羽，北宋松所，南宋法常、陳容，清代周璕，等等，都是追龍族。龍在漢唐時多呈獸形，宋以后漸變為蛇形。畫家都知道，人不好畫鬼好畫，人不好畫龍好畫，畫出龍來沒有人說不像的。畫著畫著，畫家加入自己的想象，自己就成一條龍了。

三國曹不興受聘孫權，成為一名宮廷畫家，和現在書畫院院長一樣，討好官僚家族，畫《青溪見赤龍出水圖》送給孫權之孫孫皓指正，這孫子才三歲。陸探微見到此軸，將它放置水邊做以上證明，頓時“應時蓄水成霧，累日滂霈”，折騰得像一條真龍起飛。由于老曹畫得太好，所繪作品無一流傳至今，都一一飛走了。東晉畫家顧愷之擅長畫龍，且“多才多藝，尤工丹青，傳寫形勢，莫不絕妙”。今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洛神賦圖》，畫中洛神端坐云車，回首顧盼，座前一神女充當馭手，云車前有六龍并駕齊驅，拉車行云；另有一龍水中躍起，奮爪升騰。圖中之龍皆頭部略短，雙角細長微曲，蛇頸獸軀，形態馴良溫順、充滿稚氣。因為畫有人物，龍不再飛走，這才保留下來。《歷代名畫記》記錄張僧繇畫龍過程，張僧繇長于寫真，擅畫佛像、龍、鷹，作長卷、壁畫，筆下龍形逼真，畫完后不敢給龍點眼睛。觀眾就催，老張說：一點眼珠子龍就飛走啦。眾人起哄非讓他點。結果只聽撲通一聲，畫完眼睛的龍飛天而去。從此張僧繇聲名大噪。成語“畫龍點睛”用到現在，三流畫家也學老張對外說：俺可不敢點睛。張僧繇沒有作品流傳下來，也一一飛走了。《宣和畫譜》記載吳道子畫龍，“麟甲飛動，每天雨則煙霧生”，如造神一般。五代南唐畫家董羽原為畫院待詔，后入畫院畫龍，傳其作品有《騰云出波龍圖》《踴霧戲水龍圖》《戰沙龍圖》《穿山龍圖》，著有《畫龍輯議》，像個龍文化研究專家。北宋畫家松所，南宋法常、陳容，都畫龍，也可以說是專吃“龍飯”。

雕龍記

到了后來，我開始玩石頭氣質的龍——漢畫龍。

那幾年，我和在古玩城開畫店的老彭、老唐關系密切，不僅學術觀點近似，更多的是利益觀近似，遂勾結在一起。我們到過南陽、徐州，倒騰過漢磚，拓過漢畫像。別人拓片，我負責題款，寫得云天霧地，內容都和龍有關，引得收藏者大聲喝彩。因為金錢的“蜜汁粘連性”，我們顯得很密切。在我們經營的漢畫像里，我最喜歡為有龍形的拓片題跋。

在中原一帶，漢代畫像石主要分布于南陽、永城、徐州這些地方，別看老彭是畫商兼掮客，其專業知識并不遜于考古學院博士。老彭說漢畫像是漢代藝術代表，對于研究漢代的建筑、雕刻、繪畫具有很大價值。他還回憶到當年有一次多人活動，恰好陪同畫家吳冠中先生到南陽漢畫館參觀。

老彭回憶，吳先生說自己平生激動過三次：第一次是在法國看印象派一個大展，第二次是看西安霍去病墓前石雕，第三次就是參觀南陽漢畫館。吳先生還說：我簡直要跪倒在漢代先民的面前。

老唐在一邊忙問：跪了嗎？

老彭說：吳先生這是心跪，表明一個態度嘛。

那一刻，我覺得老彭比老唐格調高，他甚至比本地管文化的官員都懂漢畫像。我說：我們這里到底是歷史博大精深，人杰地靈。

老彭懟我：歷史上人物優秀礙你啥事了？你這屬于阿Q精神。

我覺得老彭說得對，他有自省精神。

我說：關鍵是看你如何能把漢畫像上的龍圖騰引入當下市場。

老彭說：今年咱專做“跳龍門”這個漢畫像拓片，你題上“傳承北大清華基因”，專賣給高考學生的家屬。

我知道老彭說的是那個笑話，前些天他發給我一張照片——學校門前，大樹恰好遮蓋住了這條標語上的“北”和“華”倆字。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