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草不會選擇大地,大地也不會選擇莎草。莎草與大地的關系,是一種默契的配合。
秋天,莎草纖細高挑,與玉米、高粱比身高。山坡上雜草叢生,當然,其中也有莎草的身影。莎草的莖呈三棱形,異常濃郁的綠,給了許多孩子歡樂的斗草時光。扯一根莎草的莖,兩個孩子各執一端,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撕開一個口子,謹慎地往中間拉扯,如果相對的口子迎合,三棱草折為兩半,則歡呼雀躍,認為這是友情使然。有人也以此“卜算”天氣陰晴。另一種斗法,即用手從莖的不同方向撕開,撕成一個較為完整的四方形框,誰的四方形框面積大,即獲勝。很自然,所用莖稈長而粗者,勝算更大。
用莎草做游戲,則是折取一段莎草的莖,保留頂端的傘狀花序,雙手用力搓動主莖,一見傘狀花序張開,便迅速放手,讓莖徑直飛向空中。這情形有點類似玩竹蜻蜓。
莎草,又有三棱草、香附草、螞蚱草、梭子草、鐵疙瘩草、地蒲草等別名,為莎草科莎草屬多年生草本植物,多生于路旁、田邊、曠野、草地、溪邊等處,為農村常見田間雜草。雖然是一種常見的草,但它入詩似乎不常見。四百多年前,邑人董眽為問津書院立碑題詩,有“坐石倚云莎草歇,硯池溜水墨花侵”句,那種天淡云閑特別讓人憧憬。這是我最早讀到的有關莎草的詩,詩出十年前麻邑文人編的《麻城文選》。讀此詩時,我其實并不完全了解莎草是什么,只是因為詩干凈,毫無塵世的煙火味,所以記憶深刻。后來或許還讀過別的,甚至是名家之作,但不幸通通忘掉。
“坐石倚云莎草歇”,一個人修到這種境界,是可以物我兩忘的。莎草,《爾雅翼》說:“莖葉都似三棱,根若附子,周匝多毛,大者如棗,近道者如杏人許,謂之香附子。”原來莎草就是熟知的香附子的草莖。花穗青綠,開在枝頭,一簇一簇的,常徘徊于我們步履間。
在家鄉的田邊地頭,莎草和枸杞相伴而生。枸杞熟了,像紅燈籠掛在枝條。莎草則在一旁筆直挺立,微風吹來,時而東倒,時而西歪。
有些小伙伴會采挖香附子吃,有一種甜甜的味道,也算是兒時為數不多的小零食。祖母也曾經用香附子給我做了一個香囊,戴在身上香味濃郁。
現在知道,莎草之根香附子,在家鄉的很多地方被叫作“累根坨兒”或“累根子”。現在六十歲左右的人或許還有記憶,當年勤工儉學最盛行時,“挖藥草”是一個固定項目,在所挖藥草中,累根坨兒沒有一次被遺漏過。“根多須,累累相附,合而生香”,大約是香附子名之來由。當年那些挖累根子的學長從田畈中挖得此藥,去土、曬干、燒須,一兜兜一捧捧上交學校,就算是勤工儉學的成果。
莎草葉形如韭菜,但不像韭菜綿軟。莎草葉堅硬而脊棱分明。香附子同樣堅硬,兩頭尖若棗核,是中醫方箋上最常見的藥物。主要功效可概括為理氣解郁,調經止痛,廣泛應用于中醫各科,特別是內科與婦科,被稱呼為“血中氣藥”。“血中氣藥”,簡言之,就是作用于血液,既有活血又有行氣作用的藥物。中藥大家族中,公認第一的血中氣藥是川芎,第二就是香附子。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香附記載翔實:
香附之氣平而不寒,香而能竄。其味多辛能散,微苦能降,微甘能和。乃足厥陰肝、手少陽三焦氣分主藥,而兼通十二經氣分。生則上行胸膈,外達皮膚;熟則下走肝腎,外徹腰足。炒黑則止血,得童溲浸炒則入血分而補虛,鹽水浸炒則入血分而潤燥,青鹽炒則補腎氣,酒浸炒則行經絡,醋浸炒則消積聚,姜汁炒則化痰飲。得參、術則補氣,得歸、芐(地黃)則補血,得木香則疏滯和中,得檀香則理氣醒脾,得沉香則升降諸氣,得芎(川芎)、蒼術則總解諸郁,得卮子(梔子)、黃連則能降火熱,得茯神則交濟心腎,得茴香、破故紙則引氣歸元,得厚樸、半夏則決壅消脹,得紫蘇、蔥白則解散邪氣,得三棱、莪荗(莪術)則消磨積塊,得艾葉則治血氣暖子宮,乃氣病之總司,女科之主帥也……
之所以不厭其煩引用這么一長段,是因為李時珍已經把香附寫盡了,后世再怎么寫,也跳不出他的圈子。《本草綱目》之不朽于此亦可見一斑。翻閱前人典籍,香附最早載于《名醫別錄》,以莎草名之,到了《唐本草》始稱香附子。在唐朝以前,香附的作用并沒有被醫家重視,張仲景《傷寒論》一百一十三方無一方用到香附就是明證。大約是在宋代官方藥典《和劑局方》頒布以后,香附才開始被重視起來,有明一代,臨床應用已經成為常態了。李時珍似乎對香附特別青睞,《本草綱目》“莎草、香附子”條記載香附方“舊一,新四十八”。上述引文中,香附有“生、熟、炒黑、童便、鹽、酒、醋、姜汁”不同炮制法,還有十三種配伍方式,可謂應用之大全。這些香附與不同藥物的配伍,在今日臨床依然采用。遺憾的是,今日藥鋪之香附,像李時珍寫的那些炮制產品,似乎已經不見蹤跡,一般藥鋪能夠備生、炒兩類就非常幸運了,至于“童便”之制更成天方夜譚。
莎草根能治病,葉也能治病。《宋史》有《莎衣道人傳》。能上國史,無論善惡,終究都是不簡單的人。蘇東坡為陳季常作《方山子傳》,篇末感慨“光、黃間多異人”,其實到處多異人,何獨光、黃爾!這莎衣道人就與《方山子傳》中的“張憨子”有一比。莎衣道人早先也是讀書人,本姓何,其祖父做過朝議大夫,在宋代是四品官職,父親也是一個儒生,其家可謂書香門第。北宋被滅,全家避亂南渡定居蘇州。何書生原本有一番科舉夢,卻始終與金榜無緣,內心不免黯然。某天與一群士子到僧舍游玩,站在水池邊無意中看到水池里模模糊糊的影子都是一個樣,分不清誰是誰,何書生突然開悟:碌碌風塵,到最后還不是一抔黃土,空手來空手去,是非成敗轉頭空,又何必斤斤于仕宦之路?這又與麻邑的著名和尚周道一相像。于是,何書生燒去書籍改修道術,身穿莎衣,披發跣足,狀若癡狂,白日乞食,夜宿廟觀雜草中,完全是蘇東坡在歧亭杏花村看到的那個張憨子模樣。莎衣道人與張憨子稍微有點區別的地方是,雖然狀若癲狂,但善占卜和醫藥。占卜開始并沒有人相信,后來所占一一靈驗便讓人不得不信。至于善醫藥,據說有一次,蘇州城有人得了一種怪病,遍訪名醫無濟于事,萬般無奈去求道人,道人從莎衣上扯下一根莎草令其拿去煎服,怪疾旬日豁然而愈。此事傳開,世人都認為莎草可以治病,四方慕名者紛沓而至,長跪求乞道人賜草,其聲威甚至驚動了偏安一隅把杭州作汴州的趙構皇帝,敕賜“通神先生”……莎草就這樣被神化了,莎衣道人更是。自古讀書人幸運讀到登堂入室的,總是少數,多數人是在默然中失意一生,能像莎衣道人這段超脫成極致的,萬古荒丘又有幾人?張憨子是,道一禪師是,寫妖寫狐的蒲松齡或許也是。更多人看到池中虛影浮動,一定還是想分出公母才心甘。繁華世界,浪蕩紅塵,來一遭不容易,這也沒有什么好貶損的。
莎草特別喜歡生長在莊稼里,不管種什么莊稼它都要來礙事,農民想把它拔掉又怕影響莊稼。莊稼會長得特別小,特別弱,因為莎草的根,也就是香附子,大大小小地散布在土壤中,特別難以清除。俗話說斬草要除根,然而莎草厲害,即使把它連根拔起,甚至在太陽底下曬上幾天,只要遇水又能活過來,生命力極為頑強,就算用除草劑也難盡除。莎草像茅草一樣,根系特別發達,因此也被農民稱為“農村十大惡性雜草之王”。
莎草其實長得并不高,只有三十厘米左右,它的莖常單生,上部呈三棱形,因此有三棱草的別名。還未開花時,它的植株又細又長,葉片看上去酷似韭菜,一般人很難分辨出來。我們農村人對它則不陌生,它的根部是一種非常堅硬的塊莖,形似雷公,因此大家又叫它雷公頭。它比高粱、玉米矮很多,就連低矮的棉花也比不過,但莖稈非常柔韌,即使遇到狂風暴雨,它柔嫩的軀體也不會被壓倒。
時近淺秋,莎草進入它的瘋長期。它形象鮮明,身材秀頎,堅挺地立于地面之上。單株如裊娜的綠衣少女,搖曳于水湄之上,頂端傘狀的花序輻射開來,一朵朵淡黃色的小花,細細碎碎簇在一起。遠遠看去,一蓬一蓬的,就像一把把撐開的傘,在太陽的照射下,散發著紛亂的光。
“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經過陽春的催發、盛夏的積淀,這秋日的莎草,在風雨雷電的歷練中,呈現出壯年的氣象來,莖稈粗壯,精氣神十足。它們散發出清冽香味,或淡或濃,有草木精神的氣息,沁入肺腑,足以清腦醒心。
秋來草木香,在草香的繚繞中學一學古人,且看陌上莎草開,亦可緩緩而歸。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