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孔
我們高中同學有個微信群,群名一開始叫“衣緊還鄉”。“緊”是“錦”的諧音,群主以此自嘲中年發福。這顯然沒顧及女同學的感受,于是就改成“歲月如哥”——這還是沒照顧到女同學,女同學抗議,群主不好違逆,就又老老實實地改為“歲月如歌”。“歲月如歌”,好像是一本書的名字,用在這里倒也恰切:人到中年,回首往昔,驀然發現人生之路已然過半,如一首歌,經歷了前奏和主體,此時正進入副歌或間奏部分,悠揚婉轉,一詠三嘆,未免生出歲月蹉跎之感。高中同學有個特點,做同學的時候年紀尚輕,身體、性格、感情皆在發育期,加之學習壓力大,平時交流少,彼此之間往往不熟悉。即使當初相熟的,因為時過境遷又疏于聯系,有時也會變得陌生。在“歲月如歌”群里,多數人長期潛水,經常冒泡的總是那少數幾個人。小孔,就是其中一個。
小孔當年是插班生。我們那所中學,當年是全縣最高學府,也是全省為數不多的幾所重點中學之一,能考進去的都是尖子生,并不是隨便誰都能上的。小孔能上一中靠的是他大哥。小孔的大哥老孔,在我們學校燒鍋爐。那時鍋爐房是重地,供應全校師生喝開水,上至校長老師,下到學生,每天都要拎著暖水瓶去鍋爐房排隊。鍋爐房重要,燒鍋爐的人自然就重要,小孔正是靠著大哥的關系,才順利地上了一中。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高考是農村孩子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承載了人們太多的希望。每年夏天高考成績揭曉,縣政府對面墻上都會貼出大紅榜,紅紙黑字,抄錄著全縣所有被錄取的學生和大學名字。那是全縣的驕傲和榮光,整個縣城的人圍聚仰觀,紛紛投去羨慕和欽佩的目光。
但能上榜的自然只是少數。那時候高考錄取率很低,就算一中這種重點中學,三個學生里也考不出一個來。小孔基礎差,腦瓜亦不靈光,雖然姓著至圣先師的姓,但成績始終不好,尤其是數學,分數常是個位數。他倒也有自知之明,并不奢望考大學,每天上課除了做小動作就是睡覺。老師們也認定他不是學習的料,課堂紀律對他網開一面,私下說想睡你就睡吧,只要別打呼嚕影響別人就行。
而老孔卻對小孔寄予厚望,期望他金榜題名,光耀門庭,隔三岔五就把小孔叫到家里訓誡。因為恨鐵不成鋼,心里著急,有時就難免狠狠剋上一頓。那時我們一起住集體宿舍,經常看見挨了剋的小孔像霜打的茄子,帶著一臉沮喪從大哥家回來,好幾天都悶悶不樂。
既然已自認是爛泥糊不上墻,小孔就找一些開心的事情做。早晨,他去學校旁邊樹林里溜達,有時會捉些小動物回來,偷偷放進女同學桌洞。我印象很深的有三次:一次是刺猬,一次是癩蛤蟆,一次是蛇。女同學的尖叫刺破屋頂,全班嘩然,唯有小孔鎮定自若,佯裝看書,眼神的余光里是掩飾不住的得意。
高考是一道分水嶺,劃定了不同的人生走向。考得好的,得意揚揚準備上大學;考得差的,糾結于務農、招工還是復讀。只有小孔無須糾結,高考結束,于他而言意味著解脫,卸下沉重的精神包袱,一心一意回村做了農民。
小孔的家在北郊,是個漁村,海邊有大片鹽堿灘。他學習不開竅,搞經營卻是把好手。回村后,他開發利用海邊灘涂養蝦,賺到了人生第一桶金。接下來擴大養殖面積,養多寶魚,養海參,養梭子蟹,規模越做越大,干了不到十年,據說身家已逾千萬。有一年,小孔驅車到我所在的城市考察市場,我請他在一爿小店吃了個飯。我記得點了一份白灼蝦,他沒怎么吃,拿筷子搛起一只看了看,說:這種叫青蝦,殼厚,肉質一般,我養的是對蝦和斑節蝦,肉質嫩,味道鮮甜,比普通蝦賣得貴多了。飯后,我本想陪他找個景點游覽一番,他推說忙,匆匆告辭,臨走,隨手塞給我一袋海參。
小孔搞養殖發家后在海邊開了一家海鮮酒店,四層樓,海鮮都是自家的。店名有點文藝,叫“半畝海”。開業那天,西裝革履的小孔在同學群里發視頻,邀請大家光臨捧場。
沒過兩年,孔老板又發視頻,喊話同學們去吃飯,他請客。酒店裝潢得富麗氣派,店名也改了,叫“九畝海”。
2018年國慶節,孔老板又發信息,盛情邀請大家到他的酒樓聚會,出海垂釣。有八九個男女同學應邀而至,其中有老師、律師、醫生、公務員和國企中層,全是當年縣政府對面大紅榜上的佼佼者。其他同學以各種托詞未到場,我因單位臨時有事加班也沒能成行。那天,小孔在群里發視頻。視頻里的孔老板站在一艘游艇上,戴一副墨鏡,短衣短褲,大腹便便,面帶微笑,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他身后的甲板上,水果、美酒、美食一應俱全,到場的那些男女同學,平日里都是上班族,哪里經歷過這種排場,看上去似乎有些矜持和局促……因為沒能親臨,后面的場面只能靠想象了,據說大家玩得挺開心。上岸后,大家接續到酒店聚餐,在這一段視頻里,我發現酒店又改名了,這次叫“黃金海岸”。
轉過年,聽說孔老板又結婚了——同學大勝告訴我的時候,這個“又”字是特意重讀的——新娘子年輕漂亮,比他小整整二十歲。
爆輝
爆輝原來叫宗平,“爆輝”這個名字,是高三時自己改的。當年有一陣子,班里興起改名風。之所以改名,有的是因為希望換個新名字帶來好運氣;有的是因為和別人重名,想換個新名字別樹一幟;有的則是嫌原來的名字土,想改得好聽點,并以此寄寓新含義。那時改名字很簡單,自己到派出所申請,填個表就可完成。“爆輝”這名字很有沖擊力,尤其這個“爆”字,人名里很少見,像他這樣用在名字里的,迄今為止我還沒見過第二個。這么特別的名字,我估計他也沒和父母商量過,應該是自作主張的結果。
爆輝的名字看上去粗獷,人卻長得斯斯文文。瘦長臉,不茍言笑,是那種又酷又文靜的氣質。他是轉學來的,父母在鐵路上工作,經常調動,對他管教很嚴。
爆輝平日特立獨行,最討厭循規蹈矩的生活,班里那些守紀律成績好的同學他一概看不上,也從不搭理。他最要好的三個人,一個是小華,一個是大勝,一個是我,我們四個人平時幾乎形影不離。我們都不是好學生,像四只失群的孤羊,不合群,獨來獨往,自由散漫,經常一起逃課。而爆輝就是我們的領頭羊。
雖然成績不好,但我們和小孔不一樣,小孔考大學完全沒有希望,我們則屬于有點希望但把握不大那種,尚存上進心,并未完全放棄努力和夢想。我們各懷文學、音樂、外貿、外交等宏大理想,卻在區區高考面前遇到障礙,于是就苦悶迷茫,經常尋機排解壓力。逆反期的壓力源于自己,也不同程度地源于家庭。有一次,我們談天說地,說到各自家庭,爆輝說著說著突然痛哭流涕,還褪下褲子讓我們看他的屁股——一道道傷痕觸目驚心,是他父母體罰留下的印記。
爆輝的父母是雙職工,家境相對優渥。父母每星期給的生活費不少,但他一天之內就花掉了。他是這樣分配的:第一天當財主,帶我們到飯店大吃一頓,把一周生活費花光;后四天當乞丐,跟著我們吃食堂——那時候學生食堂的飯菜清湯寡水,沒油水也沒滋味。有時候菜票緊張,只好就著咸菜干啃饅頭。這種前松后緊、旱澇不均的生活,每個星期周而復始,一直持續到高中畢業。
學校門口有一家小飯店,叫“文苑飯店”,西面臨一條南北向的公路。飯店不大,平房,白天不顯眼,但一到夜幕降臨就特別招搖,招牌上的霓虹燈閃閃爍爍,仿佛魅惑的眼神,招徠過往的長途車司機泊車吃飯。這就是每周一爆輝必帶我們去的地方。
文苑飯店的老板是個女的,二十多歲,鴨蛋臉,眉清目秀,長得挺耐看。她已經結婚了,對象不知是做什么的,只偶爾出現。爆輝喊她“老板娘”。印象中,她總是坐在收銀臺后面,我們一進門,她就揚起臉,笑吟吟地相迎,有時也從收銀臺后走出來,身姿綽約。
吃飯時,爆輝的腦袋像向日葵一樣跟著老板娘轉。他轉著腦袋偷看,每每又在快要四目相對時趕緊把目光移開,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們很快從爆輝的行跡和眼神中看出端倪——爆輝迷上了老板娘。
“行者見羅敷,下擔捋髭須。少年見羅敷,脫帽著帩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這是《陌上桑》里的詩句,我和大勝一起笑著念誦,揶揄魂不守舍的爆輝。爆輝連連搖頭,由衷贊嘆:她是真漂亮啊!
我們倒沒覺得她有多漂亮,但爆輝每次去飯店我們都陪著,為他的搭訕打掩護。有時候,他帶我們去不是為了吃飯(因為生活費已經告罄),只是佯裝路過,找個借口進去看一眼老板娘,沒話找話地聊上幾句。
爆輝的喜歡是柏拉圖之戀,是喜悅而隱秘的心跳,是插在花瓶里的花朵。他的心思,老板娘似乎早覺察到了,但只是微笑,心照不宣。
他經常在上課時魂不守舍。晚自習時趁班主任不在,他朝我們使個眼色,悄悄溜出去,到縣城的工人文化宮打臺球。
出了校門,經過文苑飯店的時候,爆輝每次都會躡手躡腳走過去,臉貼在玻璃窗上,像看萬花筒一樣,偷窺收銀臺后的老板娘。
打球回來的時候,他照例還要躡手躡腳地趴到飯店玻璃窗上窺視一番。他要在臨睡前看看老板娘在干什么。
那個讓爆輝魂牽夢縈的老板娘,有一次真的出現在他的夢里。那時快高考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著自己的夢,情緒有點低落。我們也不知道他的夢里發生了什么。
復讀一年后,爆輝考入南方一所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南方工作。當年形影不離的四個人后來很少聯系,彼此多年音訊杳然。如今,我們分別生活在四個相距遙遠的城市,雖然都沒有騰達,卻也不曾墮落,算是于社會有益無害的人。當年那些宏大的理想,則如一個個絢爛的禮花,在瞬間的閃亮之后,早已消失在遙遠的夜空里。
爆輝是五年前加入“歲月如歌”群的。入群后我們互相加了微信好友,彼此客客氣氣,像剛剛認識一樣。我翻看我們五年來的聊天記錄,除了三次春節拜年之外,再無其他互動和交流。時間拉開了我們的距離,我們都已不是原來的自己。
他的朋友圈封面,是他和一個女子的合影,兩個人臉貼著臉,默契地對著鏡頭微笑。女子面容姣好,但似乎沒有當年的老板娘好看。我看不到他的朋友圈,或許是他不讓我看,也可能是他從來不發朋友圈。
他的頭像下面有一行長長的個性簽名:要相信,夢里到達的地方,總有一天,腳步也能到達。
不知道他的腳步到達了沒有。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