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年前,我受國家留學基金委的資助,赴美國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進行了為期7個多月的訪學。我所學專業是高等教育學,研究領域是高等教育國際化。赴美之前,我對美國的教育已經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但是當我真正進入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的校園和課堂之后,諸多的細節還是給了我不小的沖擊。我想分享其中一些細節,這些細節雖小,卻可因小見大。事實上,這些細節對現在的我仍有著不同尋常的影響。
對學生權益的保護
學生社團是大學校園中非常亮眼的存在。每當新學期開始,校園里各個學生社團都會展開巨大的宣傳攻勢,如久負盛名的北京大學“百團大戰”。在我的印象中,最吸引人的往往是那些上演吸睛節目的社團,如藝術類、體育類的社團等,而我在美國校園接收到的第一份社團宣傳單居然是關于學生如何反抗教授壓迫的!
當時,我剛上完新學期的第一節課,和同班同學一起來到校園的休閑廣場聚會閑聊。這時,有一個金色頭發、白皮膚、操著純正美音的女學生走向我們,她手里拿著一沓宣傳單,走近時給我們每人分發了一張。我接過宣傳單看了一眼:“如果你正在經受你的教授給你帶來的壓迫,請聯系我們,我們會給你提供幫助……”我有些詫異,心想:難道美國校園里教授對學生的“壓迫”很常見嗎?據我后來觀察,教授“壓迫”學生的事件并非很常見,但美國師生關系的基礎是平等和尊重,除了學校方面構建了保護學生權益的健全機制以外,在師生關系里處于弱勢的學生也非常注重對自身權益的保護。
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發生了另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我和幾位中國同學以及一位非裔美國女生在校園公交車站,準備乘坐公交車返回國際學生/學者公寓社區。這時,一輛小型面包車停在了我們面前。司機將頭探向我們:“喂!你們這是要去哪兒呀?要不要我送你們去呀?”在同行的中國伙伴婉拒之后,他并沒有離開,而是執著地繼續向我們喊話。那個時候我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個司機的行為及其背后的含義,正在困惑如何回應時,同行的非裔美國人突然情緒特別激動地朝著司機大聲嚷道:“走開!你這個可惡的種族主義者!”我們這時才徹底反應過來,這位白人司機的潛臺詞原來是“你們從哪里來,回到哪里去吧,別賴在美國!”。就在這時,走過來兩個白人女學生,驅離了司機,并安慰我們:“不要害怕,我們堅決抵制種族主義者,我們拒絕種族歧視。”我們這才發現她們戴著某種袖套,原來是附近巡邏的志愿者。這件事情同樣也讓我意識到美國校園對學生權益的重視,當然這也跟美國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現狀有著極其密切的關系。美國是多種族的移民國家,歷史上曾爆發過廢除黑人奴隸制度的南北戰爭和嚴重的種族沖突。因此,抵制種族歧視、保護弱勢族裔的權益是大多數人,尤其是美國大學的共識和底線。
美國大學與社區的親密關系
威斯康星大學是“威斯康星思想”(Wisconsin Idea)的發祥地。這一思想強調大學“服務社會”的職能,認為大學應與政府、企業建立緊密的合作關系,實現大學與社區的一體化。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在方方面面體現了威斯康星思想,以下是幾個細節性的例證。第一,校園沒有圍墻和邊界,公共街道穿過其中;人們可以隨意參觀學校的藝術博物館;沿著學校標志性建筑正對著的那條街道,可以一直走到州政府的辦公大樓。值得一提的是,大學的社團也是對社會開放的,“交誼舞”(social dancing)社團里就有很多已經參加工作的人甚至老年人。第二,威斯康辛是農業大省,被稱為“奶制品之州”。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圍繞該州特色產業設置了一系列的專業和研究所,如農業試驗研究所、食品研究所、酶研究所等,而且會研究特別接地氣的項目,如開發冰激凌的新口味,因此大家每周二都可以免費品嘗不同口味的冰激凌。第三,新學期開始,學校會組織新生與麥迪遜市民家庭結成對子,由市民家庭帶領新生不斷深入了解美國的社會文化。和我們幾名中國留學生結成對子的是麥迪遜市民Lisa一家。在隨后的學期內,Lisa一家不僅邀請我們去她們家做客,還帶我們熟悉麥迪遜整個城市,帶我們去植物園、動物園、戶外野餐,還帶我們去教堂參加活動等。除此之外,社區還結合美國當地的各種節日給我們這些國際學生/學者安排了豐富的活動,而且都是免費的。例如,安排大巴車接送、提供餐食、安排樂隊現場演奏,甚至還有類似“導游”的角色帶我們參觀。有一次,社區還組織我們去郊區的奧特萊斯(Outlets)集體采購。抵達奧特萊斯后,陪同我們乘車的組織者開心地張開雙臂呼喊:“感謝你們對美國經濟做出貢獻!”
由此可見,美國的教育不局限于校園和課堂,而是與社區緊密合作。社區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十分復雜的:對于國際學生/學者而言,社區的深度參與給他們提供了深入了解美國社會文化、與美國普通民眾接觸和交往的機會,而社區也從方方面面對國際學生/學者施加無微不至的影響——這種浸潤式的“社會教育”,使人更加容易接受美國的社會文化。
美國式師生關系
在美國,教授一般會將攻讀博士學位的學生稱為“合作研究者”,并不突出“指導與被指導”的關系,而是將博士生與導師之間的關系劃定到“工作”范圍之內,認為私下無須過多交往。我在美國訪學時,和導師的交往更多地被放置在公開社交的場景中,比如學院舉辦的師生共同參加的歡迎會、某些集體聚會等。而且我在訪學期間非常自由,既沒有和導師一起做課題,也可以自由選課。美國大學的教師普遍比較開放,并不會很在意“你是誰的學生”,你有問題可以找任何老師去交流。甚至有一次,另一個院系的訪問學者邀請我去參加他們系的聚餐。他們的教授不僅很歡迎我的到來,還把他的伽利略望遠鏡借給了我整整一個星期。
這種開放性在某種程度上也體現在大學課堂上。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種族構成復雜,同時還是全球最大的留學生接收國,因此在課堂上經常可以聽到多元的聲音和激烈的爭論。在一次教育政策研討課上,一名美國白人學生發言說,耐克(NIKE)基金會創建的相關項目專門針對經濟貧困地區的女孩,有利于減輕女性貧困,支持女性地位改善。他的發言還沒有結束,就有一名印度裔的學生大聲駁斥:耐克在貧困地區開辦工廠,給工人的工資十分低廉,是對貧困國家女孩的壓迫!……而教授只是微笑著傾聽大家針鋒相對的辯論,并沒有試圖去調和。從他的反應可以看出,這種爭論是十分常見的,而且是被允許和受到鼓勵的。在大學專門為訪問學者及其家屬開辦的語言學習班上,也經常會發生一些激烈的討論。比如:有一次,一位印度籍訪問學者根據一些西方媒體的片面之詞來評價中國,我忍不住與他爭論起來,授課教師也是一番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樣子。
美國大學課堂上的爭論間接反映了美國社會的復雜結構和存在的一些不可調和的社會矛盾,種族、性別等都是美國大學課堂討論以及美國學界研究的關鍵詞。美國學者在提出一些理論時,也往往會基于本國的情況,將種族、性別等作為重要的分析維度加以研究。由此可見,社會科學研究具有濃厚的本土色彩。同理,當我們觀察國外的教育現象時,一定要關注這種教育現象產生的深層次原因,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這樣才能比較客觀地進行評價。
(作者系北京教育科學研究院高等教育科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