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似乎有些倦意的太陽帶著一絲慵懶,慢慢沉向西邊那道渾圓的山梁子后面了。那個灼熱的火球此時失去了正午的雄性,滿懷羞澀地鉆進浮在山梁上的那一抹云彩,頃刻,整個地坪河氤氳在一片紅色的光芒之中。
一只身披絳紅色羽毛的公雞亮了一下翅膀,然后迅速朝著不遠處那只豐腴的黃母雞撲去。母雞停止了在地上的扒拉,放開兩腳在場院里瘋跑,一院子的雞都停止了覓食,看它們兩個相互追逐,咯咯咯咯……帶著一院子的歡笑。
院子的另一頭,兩只油光水滑的小狗也在親熱地戲耍,偶爾一兩聲低嗚也滿懷了抑制不住的興奮。場院外頭的圈子里,“噢——噢——噢——”地演奏著幾只黑毛豬們特有的奏鳴曲。鄉村的黃昏洋溢在一片祥和、溫馨、熱鬧之中。
依在木門框上,有些癡迷地欣賞著院子里的場景,加田臉上蕩漾著少有的幸福。
地坪河里,鄭氏是個大家族。相傳鄭氏祖上是從江西遷入湖北的,經過祖祖輩輩的不斷繁衍,這個家族又派生出十幾個支系。在這一支里,加田排行老五,喊他五哥或者五叔的大有人在。但在家庭之中他是老大,本來他上頭還有一個哥哥,但是,哥哥在出生不久就夭折了。他是第一個出生后成活的男丁。加田出生時,這個大家庭高興莫名,他的伯父劃出一塊一畝左右的好田給他家作為賀禮,那時他的伯伯叔叔們都已分家另過,送一塊好田那是相當重的厚禮了,所以父母為了讓他記住伯父的恩情,就給他起了個特殊的名字——加田。
俗話說,窮養孩子富養家。加田在磕磕絆絆中慢慢長大了。長到現在這個年齡時,他后面還階梯樣有了兩個弟弟。那時,家境已經很有些艱難了。父母拖著一身病體操持了幾年,感到實在力不從心,就把二弟過繼給鄰縣的一家親戚,隨后不久,相繼撒手西歸。不到二十歲的加田一下子就成了家里的主心骨。人長大了,心眼也活了,青春的萌動就不可避免。再加上兩個小男子漢的家庭也確實有些板結,缺少溫情,加田就經常想起那個人見人愛的如水來。
如水是地坪河里唯一的外姓人。她的父親姓林,是個私塾先生,也是地坪河里公認的最有文化的人。如水十六七歲的時候,就出落得亭亭玉立,簡直如同出水芙蓉,要多好看有多好看。在崇文重教的鄉下,有一個滿肚子學問的父親呵護著,那時的如水簡直就是地坪河的小公主。如水命運的改變,是那年地坪河發了一場罕見的洪水。滔滔洪水狂野著漫卷了昔日溫順的地坪河床,揚起幾丈高的水頭子,摧枯拉朽,勢不可擋地橫掃而下。當塾師的父親蹚著渾濁的河水一個一個地把學生護送到河對岸時,那猛獸一樣的水頭子還沒有下來,但他剛剛返回到自家河岸邊,早就張著血盆大口的孽龍風馳電掣一般地撲了過來,只是輕輕一下,就把如水的父親卷入了漫天的黃湯之中,從此,地坪河就剩下了如水一個孑孑的林姓身影。也許是相同的命運讓加田由此對如水有了更多的關切,那以后,如水行走在地坪河的身影后便有了加田形影不離的目光。如同她的名字一樣,如水就像地坪河平日里溫順而又溫情的水,慢慢地融化著加田那顆躁動不安的心。
二
遠處傳來了一兩聲狗吠。地坪河的狗們先是側了頭,好像是仔細辨別了一下,然后伸直腦袋開始附和起來。隨著狗的叫聲越來越兇狠,院子里的雞和圈子里的豬們也不安地騷動起來。倚在門框上的加田剛剛升起的那股極好的興致一下子被破壞了,他脫口罵了一聲:“狗東西!”
話音未落,加田一眼瞥見保長帶著幾個鄉丁和一隊槍兵進了院子。
見了加田,保長胖胖的臉上立馬堆滿了笑容。保長說,加田啦,哥給你找了個好出路,有飯吃,有衣穿,混好了還可以升官發財!
保長名叫鄭耀宗,是加田的本家兄弟,只是年齡大加田兩輪。保長的兩個兒子崇文崇武倒是與加田年齡不相上下。
加田斜了保長一眼,這好的事,你家崇文崇武去不去?
保長往后一抻腦袋脫口說道,呃,我還不是先想到兄弟你呀!
加田揶揄道,你這好事不說我也知道,聽說日本人打進來了,我猜你是要抓我去當兵。
保長連連嘖了兩聲,你看你看,用這“抓”字多不合適!自家兄弟,還犯得著我用粗?
加田說,帶著這多槍兵,難道還是來請我不成?
保長說,這不是壯壯氣勢嗎。國難當頭,匹夫有責!當兵光榮嘛,軍裝一穿,威風八面!還有一群槍兵護送,那架勢可不是一點點好看,簡直是屁股上畫眉毛——好大的面子!
加田說,你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如果不是去跟日本人拼命,輪得上我?不過,我也實話告訴你,那日本人確實可惡,你說我們又沒有招他惹他,好端端地跑到我們這兒來殺人放火做什么?我倒是很想去打他們,只是我的弟弟還小,我得照顧他。
加田想起弟弟的時候,同時也想起了如水。兩個讓他牽掛的人使他剛剛升起的一點豪氣又委頓下去。
保長說,兄弟是個明理人,這政策“兩丁抽一”不說你也知道,更重要的是那日本人打進來了,國都沒有了,哪里還有家可言!你弟弟的事放心,如果灣子里無以托付,我會給你安頓好的,讓他到鄉公所打雜如何?
這——加田一時語塞了。
在保長和那群當兵的一再催促下,加田知道自己是躲不過這一關了,于是,不太情愿地換上了那身黃不溜秋的軍裝。
弟弟的哭聲引來了村里的嬸娘們,她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對加田說,等叔叔們回來商量一下吧?
保長不耐煩了,說,這事還用商量,現在是突擊征兵,時間不等人,你們把他家里的另一個安頓好就行。
加田于是就向嬸娘們托付了弟弟的事情,嬸娘們一再表示一定照顧好弟弟之后,加田在一群兵們半推半就的簇擁之下離開了那個生養他近二十年的小院子,離開了他那一草一木都熟悉的地坪河。
故鄉在一點一點地遠去了,當他們快要走出地坪河的地界時,沿途已經收集了二十多個像加田這樣的壯丁,一大群統一著裝的年輕人,在槍兵的點綴下,多少有點威風凜凜的意味,那一刻,他們的形象倒也確實成了地坪河一道風景。
一路上,聚集了不少看熱鬧的人群。他們有的在目送親人離去,經歷著生離死別的折磨;有的在看著這群未來的抗日勇士,神情中多少有些欽佩;但更多的是那些無憂無慮的小孩子們,他們看著那一身身簇新的黃軍裝,面露羨慕之色。
行走在隊伍中的加田,忽然感覺有一雙異樣的眼睛在盯著他。那眼神透露出幽怨、哀傷、無助,加田只看了一眼,就終生難忘,以至于他的一生都走不出那道哀傷的眼神。
那是如水的目光。一個雖然沒有跟加田明確正式關系,但雙方似乎早就心心相印的女子委屈的目光。加田被這目光深深震懾了!加田多想離開隊伍去擁抱一下如水,抑或是去跟如水簡單道個別也行,但眾目睽睽之下,加田還是有些猶豫。加田怕是自己誤讀了如水,如果如水不是來送他的,那樣就會給人留下笑柄。后來,加田得到證實,如水那天就是專程去送他,如水在暗地里陪他走了十多里路直到出了地坪河地界后,依然沒有得到加田的一句回應,如水回到家里大哭了一場。如水說加田不講情義,這樣的大事也不跟她招呼一聲,連一句告別話也不說。加田知道這話時,他的心就像被錐子狠狠地鉆了一下。
三
部隊駐扎在鄂皖交界的一個古鎮上,離地坪河不過幾十里路程。雖然是一個團的建制,據說沒有開戰前有兩千多人,是地地道道的正規部隊。他們剛剛從武漢換防下來,已經跟日本人交過幾次手了,打了幾場異常慘烈的惡仗,兵員損失將近過半。現在撤到后方,一是休整,二是補充兵員,三是防止進犯武漢的日寇分兵繞道偷襲后方或取道大別山進占安徽合肥。
加田他們一到部隊,稍事休息,就被召集到團部駐地的場院里接受長官的訓話。長官就是這里的最高軍事主官——團長。團長姓熊,號耀庭,四川人,塊頭不大,臉上有些星星點點的麻子,別看其貌不揚,但他的言行舉止總帶著一股殺氣。據說,他是黃埔四期的學生,他的同學已經干到了師長、軍長,但他當到團長后,就一直原地踏步。外間傳聞是因為一到戰斗慘烈時,紅了眼的他就不顧別人的阻攔,丟下指揮權,提了手槍或攥了馬刀沖出指揮所,去跟日本人拼命。上峰對他的評價是,一員好虎將,但算不得一個好指揮員。就這樣,他的前途就定格在團長的位置上了。
團部駐地是鎮上的區公所,是一個四合型的院子。部隊開進小鎮后,為了盡可能少擾民,熊團長準備在外面找房子。亂世之時,很多軍人把優勢發揮到極致,包括在老百姓面前也高人一等。但熊團長從不對老百姓抖威風。部隊開進小鎮時,他先去拜會區長,表達了他另找房子的意愿,但是區長不讓。區長對他說,你們抗日辛苦了,要好好休養一下,區公所的條件好一些,就把團部設在這里,待人接物也方便。
部隊集合完畢,整個四合院就塞得滿滿當當的了。先是一個年輕的軍官喊了口令整隊列,雖是新兵隊伍,秩序有點雜亂,行動有些拖拉,但是,費了點勁后還是整整齊齊了。年輕軍官就向大家介紹了熊團長并請他訓話。熊耀庭威嚴的目光掃過這些臉上還帶著些許稚氣的年輕人,然后,挺著腰板就上了幾步臺階,往回廊的平臺上一站。他清了清嗓子,用還有些濃重的四川口音說:“娃娃們,我知道你們有的年齡還小,不一定愿意來當兵,你們來到這里還有些強征意味,這并不是你們覺悟不高,家里有老有小的離不得,可以理解嘛!要不是他媽的狗日的小日本,你們不用離開父母,我熊耀庭也可以與老婆孩子在一塊享受天倫之樂嘛!但是,日本鬼子不讓我們安寧,這些王八蛋占我們河山,殺我們同胞,奸我們妻女,十惡不赦!現在,只有我們,只有我們拿起刀拿起槍來保衛自己的國家,保衛自己的人民,把小日本趕回到大海那邊去,我們的家園才能太平,我們的父母、家人才能安康!你們說,這個兵該不該當啊!”
該——
加田原本對這次征兵也是有點想法的,但聽了熊團長這么一說,心里一下子通透了,于是他帶頭喊了一聲。他這一嗓子,在還有些蔫搭搭的回聲中,簡直就是氣沖牛斗,引得熊耀庭不由自主地多看了他幾眼。
接著,熊團長話鋒一轉:“不過,不管是以什么形式使大家來到我們的隊伍,大家還是要遵守部隊的紀律,國有國法,家有家規,部隊可不是菜園門子,由你進由你出的哈!特別是不能當逃兵,那可是要殺頭的哈!不過,你VRN9dRMWKt6Vsa2xjFQ7bQ==們這一批都是本地人,真的想爹媽了,我可以讓你們輪流回去看一下。平時,就要多練殺敵本領,到了戰場就要拿出看家本事來!你們要曉得,打仗不是打架,是要真刀真槍玩命的,你不殺他他就殺你,殺了他們你才能保命!不過你們這些娃娃也不要以為日本人了不得,其實日本人苕得很,好打,只要打過一仗你們就不怕他了!”
加田在家里時曾經聽一些長輩勸說后人,好男不當兵,好鐵不打釘。說部隊上平時長官對當兵的那是沒有好臉色,不打就罵。上了戰場,當官的又拿槍在后面逼著你往前沖,為他擋住槍子。但今天,加田覺得這個熊團長似乎不是這種人,盡管他也有殺氣,也可能說一不二,但他肯定講道理,這個,加田從他的訓話中就可以看出來。熊團長訓話,其實不叫訓話,簡直如同一個長者在循循善誘。于是,加田就在心底里對熊耀庭高看一眼了。
新兵編隊,加田被分到了機槍排。看著那些成排的黑黝黝的輕重機槍,加田忽然有了一種親近感。他撫摸著這些冰涼滑溜的鐵疙瘩,似乎感覺到了它們怦怦的心跳和聽到了它們喃喃地傾訴。加田后來對兒子說,那些槍也是有靈性的,與人相處久了,就有了生命的特征。加田說,他的幾個戰友在犧牲前,與他們朝夕相伴的槍支就出現了異常,掛在墻上的無故擺動,靠在架上的莫名滑倒,這樣有靈性的東西,怎么能夠不愛惜呢?或許,加田天生就是一塊當兵的料,不多時,他就把部隊各種武器的性能都摸得滾瓜爛熟,別的新兵還怕打槍怕投彈,他卻像兒時在地坪河里捉魚摸蝦一樣,樣樣武器都耍溜得得心應手了。
四
休整還不到半個月,部隊派出的探子就傳回來消息,說有一大隊日本騎兵在幾百個皇協軍的帶領下取道地坪河向安徽方向進發,總兵力六七百人,配有輕機槍6挺,其余一色三八大蓋,尚未發現重型武器。情報還說,一小支皇協軍先頭部隊在地坪河下的熊家河聯系百姓做飯事宜。據分析,很可能是為那支日軍準備的晚飯,但目前尚不清楚是否宿營。團長熊耀庭得到情報,像久候的獵人等來了獵物一樣的興奮。他立即把加田等地坪河的幾個新兵找來,詳細詢問地坪河一帶的地形地勢,加田他們一一告知。聽說有可能在地坪河里打一仗,加田一下子來了興致。他抑制不住激動對熊耀庭說,離地坪河大約十余里地的夫子嶺,兩山夾一河,地勢險要,是地坪河進安徽的必經之路,而且兩岸樹林茂密,容易設伏,如果在此守候,完全可以關門打狗。看得出熊耀庭對加田的建議非常感興趣,他一拍加田的肩膀,好,你個娃娃的帶我去看看哈。
熊耀庭命令部隊傾巢出動,帶上所有武器和干糧,趕到地坪河上游的夫子嶺隱蔽集結,當然,到底在哪兒設伏,他還得到現場實地察看。按熊耀庭當時分析,日軍很可能要在熊家河或者地坪河宿營,第二天早晨開拔,到達夫子嶺可能是上午七八點鐘的樣子。但部隊必須晚上設下伏擊圈,盡量做到人不知鬼不覺。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熊耀庭還通知了活躍在大別山地區的李先念的新四軍五師一部,新五師也就近派出了兩個連作大迂回策應。國共兩支部隊張網以待,單等日軍入甕。
部隊趕到夫子嶺時,已是下午四五點鐘光景。團長熊耀庭命令部隊嚴查過往人等,一律只準下面的人上嶺,不準上面的人下嶺。這樣也是為了防止走漏風聲,他自己則帶加田他們親自到現場選擇伏擊地點。到了現場,熊耀庭不禁大吃一驚,這確實是個打伏擊的好地方:河谷中的人行道剛好在他們的武器火力的射程之內,如果在兩岸重兵設伏,嶺上憑險要地勢派一隊人馬堵住,另準備一隊機動人馬,待敵人進入伏擊圈后沖入河谷斷敵后路,再多的人也包了餃子。熊耀庭太高興了,他一拍加田的膀子,稱贊道:“不錯哇,你個娃娃兒,真是塊打仗的好料子!”
加田更是十分興奮。第一次打仗,又是在家門口打日本人,并且,這個點子還是他加田出的,這份榮耀怕不在地坪河流傳幾代?加田想,如果如水知道了,該有多么高興哪!
部隊剛剛設伏完畢,探子來報,日本人星夜起程,已經沿著地坪河往夫子嶺方向來了。這大大出乎熊耀庭的意外,他沒有想到日本人敢在夜里行軍,由此可見,日本人張狂到了什么程度?熊耀庭心里說,白天,你仗著武器精良,不把我們放在眼里倒也罷了,夜里,四周一抹糊,你的武器就沒有優勢了,這回不把你打痛,你就不曉得馬王爺有幾只眼!他恨恨地下達命令:瞅準目標狠狠地打,直到打完所有的子彈!
夜幕垂下了。月亮可能是得到了消息不知道躲到了哪兒。只有滿天的星星眨巴著眼睛半隱半現地俯視著地坪河的一切,不知它們是不忍看一場慘烈的廝殺,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興奮?總之,那表現完全不同以往。地坪河的狗們可能是嗅到了濃烈的死亡氣息,都夾緊了尾巴,渾身顫抖地躲在主人的身邊不出屋子。部隊進入戰斗位置后,兩岸山巒上的夜蟲也一齊噤聲了。地坪河的夜,顯得少有的靜謐。如果不是兩岸零星的院落里有如豆的燈火映出,此時,地坪河上空的空氣簡直如同凝固了一般。
大約九點左右,有嘚嘚的馬蹄聲傳來。隨后,馬蹄聲越來越響。朦朧的夜空下,一大隊人馬呈一字長蛇形向伏擊圈走來。雖然人多馬眾,馬蹄聲腳步聲倒也整齊,一點也不雜亂。伴隨隊伍行進的還有一明一滅的螢火蟲一樣的亮光。熊耀庭一看就知道,日軍隊伍里有不少人吸煙,這在軍事上簡直是犯大忌!或許,驕橫的日本人根本沒有把中國人放在眼里,或許,他們做夢也沒有想到,在正面戰場幾百里之外的這個小山溝里會有中國正規軍隊在等著他們。總之,這支六七百日軍和皇協軍組成的混合編隊就這樣懵懵懂懂地鉆進了中國軍隊布下的口袋陣。
戰斗打響了。地坪河的上空被密密麻麻的子彈亮光映得通紅。埋伏在兩邊山上的中國軍隊在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里向河谷里傾瀉了幾萬發子彈,打得日軍完全沒有還手之力。
加田更是覺得他的機槍子彈像是長了眼睛,他的槍口移向哪里,那些螢火蟲一樣的亮光就像割麥子一樣一排一排地倒下。
戰場打掃下來,日軍混合編隊死傷六百多人。活著的日軍也個個身帶重彩。
五
回到部隊駐地,加田就受到了特別的優待,團長熊耀庭設家宴款待他。自從部隊撤到后方休養,團長太太就把兩個兒子留在四川老家,自己來照顧團長的生活起居。團長太太雖是官太太,但心靈手巧,尤其做得一手好菜。加田開始有些拘謹,但團長和太太不斷給他夾菜,他也就慢慢放開了膽子,直吃得滿頭大汗、肚皮渾圓才罷休。
飯畢,團長一邊喝茶一邊指著加田對陪同的團副和參謀長說,這娃娃兒天生是個軍人的材料哈,他為這場戰斗立了大功,要論功行賞,是不是該給他個排長干干?團副和參謀長還未表態,加田就搶過話頭:“別,別,我真不是當官的料。”大概怕這話的說服力不夠,他又補了一句:“再說,我又不認得字,哪有當官的不認字兒的。”加田的話,讓一屋子人都笑了起來。團長說,你不愿意當官也要得,到我身邊來當警衛員么樣?加田說,好倒是好,但我喜歡機槍。團長說,重機槍是不行哈,輕機槍可以給你配一挺。
幾十年后,加田講起不愿意當軍官這段往事的時候,兒子狗兒就調侃父親,說,別人都搶著要做官,你怎么把到手的好事往外推呀。加田說,有得有失啊,當官的后來都跑到臺灣了,這樣,說不定就沒有你了。說這句話的時候,加田又陷入了深沉的回憶。
地坪河一戰,讓日本人吃了大虧,同時也招致了日本鬼子的瘋狂報復。因戰斗發生在晚上,能見度不是很好,在合圍之前還是有幾十個鬼子趁亂溜掉了。他們添油加醋一報告,日本人覺得受了奇恥大辱,于是,在武漢鏖戰的日軍一部分撤出武漢戰場,繞道開進了地坪河。這次兵力遠遠多于熊耀庭的部隊,幾乎兩倍有余。上頭得到情報后,立即命令部隊轉移。熊耀庭他們只好撤到大別山深處隱蔽起來。日軍搜尋未得,就拿地坪河人撒氣。地坪河人在打掃戰場時拾到的日軍物件和剝下的馬皮都成了他們的罪證,日本鬼子把這些人不是燒死就是砍死,有的甚至還玩射天弓的游戲——幾個日本人合力把竹林里的竹子扳下來,砍去枝丫削尖竹梢,把活人穿在竹子上,然后同時松手,竹子反彈回去,人就成了子彈射向空中。那一路的慘叫,聽得人毛骨悚然。
日本人在地坪河折騰幾天,地坪河就一直未斷哭聲。直到孱弱的如水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才使日本人往安慶逃去了。
進駐地坪河的日軍頭目叫山本次郎,一到就叫人把保長抓來,先是一番威逼,說地坪河人的良心大大的壞了,殺了那么多的皇軍,現在要地坪河人十命抵一命!保長連連叩頭求饒。保長說,殺皇軍的不是老百姓,老百姓連螞蟻也不敢踩,怎么還敢惹皇軍?山本說,但是,老百姓的大大的提供了情報!保長說,不是啊,是他們派出了許多探子。山本又說,你們的,給他們的,供飯供水了的有。保長說,真的沒有,據說他們都是自帶干糧啊!倒是老百姓給皇軍供飯供水了。山本說,要想保住老百姓的命,你的好好為我服務!保長連連點頭,一定一定!太君,您盡管吩咐!山本說,我的,今天的,花姑娘的干活。保長愣了一下,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旁邊的翻譯官連忙說,你今天晚上給太君找個好姑娘來!保長說,太君,這事兒難辦哪!山本把桌子一拍,八嘎,地坪河人的,死了死了的有!保長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太君,別,別,別,我這就給你找去!
保長出了山本的房門,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勁都沒有,他茫然無措地走在地坪河里,無論抓誰家的姑娘,以后他在地坪河都難以立足。可是,不辦,地坪河就要遭大殃了!十命抵一命,六千多人哪!地坪河都殺干凈了怕也不夠!保長腦袋一片空白,惶然無措之時,他索性倒在河沙坪上放開嗓子大哭起來。
喲,保長大人也有傷心事?正在河邊洗衣服的如水聽得心煩氣躁,沖保長揶揄了一聲。
保長睜眼一瞧,見是如水,頓時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真是一時糊涂,怎么沒有想到這個無依無靠的外姓美人?
保長有些討好地對她說:“如水呀,地坪河人要遭大殃了,日本人要我們十人抵他們一命,你說我能不傷心嗎?”
如水說,那,通知人趕緊跑哇,還在家里等死?
保長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跑,往哪里跑?一是日本人每個垸子里都駐了兵,看得死死的;二是日本人已經揚言,要放火燒山,躲在山里的統統燒死。
那不一點活路沒有?如水問。
保長說,活路倒是有一條,只有靠你來救地坪河人一命了。
我?如水說,我一個弱女子,怎么能救大家的性命?
保長說,那個日本軍官山本看中你了,他說只要你從了他,就可以放過地坪河的人。
如水的臉立馬紅了,她很有些不悅,說,你又瞎編了不是,又沒有哪個日本人見過我的面。
保長說,說實話,他要地坪河最好的姑娘,你說,地坪河比你強的姑娘還找得出第二個?
如水說,你是欺我孤兒寡母咧,我可告訴你,別打我的主意,加田是我的意中人,聽說他現在是部隊上的紅人,我看你現在也不敢惹他吧?
一聽這話,保長果真蔫了。不過,過了一會他又似乎自言自語地說,要不是加田把仗引到家門口來打,地坪河哪會遭此大難啊!
這回,輪到如水蒙了,而且,她的心里狠狠地咯噔了一下。上一次的仗打下來,村人把加田傳得很神乎,都知道那一仗是按他的點子打的,但是,如果日本人真的實施報復,村人是不是也把這筆賬算到加田頭上?
如水和保長都各自懷著悵然的心思回去了。果然,第二天,日本人就開始殺人了。聽著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慘叫和有人開始抱怨的聲音,如水覺得芒刺在背了。那些抱怨在私下里傳開,說加田不該出那個點子,現在父老鄉親代他受罪,他自己又不知躲到哪兒了。
還有人說,要不,就把他的弟弟交出去。
那一刻,如水的心里一片死寂。好久以后,她才邁著木然的雙腿,向保長家走去。
你真的同意了?!保長的眼里閃著綠光。
如水木然地點了點頭。如水說,不過,你要日本人立即停止殺人。
保長說,好,好!我馬上去交涉。保長臨出門時又補了一句,如水呀,你是地坪河的救命恩人哪!不過,我可沒有逼你哈!
如水凄然一笑,這回是我自愿的。
就這樣,如水被送進了山本的房間。山本見到如水,兩只眼睛立即瞇成了一條縫:花姑娘大大的好!如水說,那你現在放過地坪河的老百姓吧?山本說,良民的大大的不殺。
如水原以為自己用身體可以換來獸性的良心,但是,日本人殺人還在繼續。如水就質問山本。山本說,良民不殺的可以,拿了皇軍東西的,殺了皇軍戰馬的統統的不留!如水這才知道,她想犧牲自己拯救家鄉人民的大義舉動已經變得沒有任何實際意義了!
以后幾天,如水經常在地坪河里轉悠,看她心事重重的樣子,地坪河人都知道她心里倍受煎熬。如水走村串戶,似乎在與地坪河人告別,當她再回到日本軍營時,主動要求給日本人做飯,圍繞山本身邊的這一百多人都是些日軍的頭頭腦腦,他們共用一口大灶煮飯。平常監督百姓做飯的兩個日本人知道如水是山本喜歡的女人,什么沒說就讓如水上了灶臺。可是,那頓飯吃下來,一百多人竟然死傷大半,他們一個個都是七竅流血,連山本也沒有幸免。在其他地方吃飯的日軍也都出現不同程度的中毒癥狀,日軍又開始在地坪河抓人,如水挺身而出。她說,不要抓了,這次是我一個人干的!我在你們吃的水里投了毒,在山本他們吃的飯里投了毒。如果你們還繼續殺人,還不撤走,不給地坪河人活路,下次投毒的將是地坪河里所有人,到那時,地坪河將同你們一起完蛋!
日軍臨時負責的龜田大佐害怕了。激起民憤,必致民變,兔子急了也咬人。于是,在河灘上活埋了如水之后,即刻拔營出發,向安徽安慶方向逃去。
六
加田知道如水的事情是在十天以后,那時,前方戰事又吃緊了,地方上不斷有新兵補充到部隊。加田他們的部隊也有新兵進來,而且還有幾個是離家鄉不遠的老鄉。此時,部隊已經完成休整,正在跟蹤從地坪河里逃出來的日軍向安徽方向開進,加田聽老鄉說起如水的事,心里一下子就空落了。老鄉說如水死得異常慘烈。日本人先是在河灘上挖了個一人多高的沙坑,把反綁雙手的如水推進去后再一點一點把沙土踩實,沙土齊胸的時候,如水就開始大口大口喘氣,出氣多進氣少,這時,日本人又放水進坑,如水的臉就一下子由紅變黑了,旁邊的鄉親們立即圍了上來,但是,此時日本人的機槍也響了。日本人走后,鄉親們趕緊去扒如水,可是,如水早就沒氣了。老鄉還告訴加田,說他的弟弟也被抓去補了員,不過不知道送到了哪個部隊。加田一聽,頃刻間心底涌上一股怒氣,使他火冒三丈。如果說抓他來當兵,他對保長有一點怨氣,那還不至于動怒。但是,“兩丁抽一”的政策他是知道的,現在,自己到部隊還沒有兩個月,又把弟弟抓走了,這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容忍的!更何況,保長還把他喜歡的女人送給日本人糟蹋,并且,讓他永遠失去了這個女人!他把這一切都歸結到保長身上。于是,加田決定要跟保長算賬了。
加田趁部隊夜間宿營時溜了出來,臨走前,還不忘揀兩顆手榴彈扎在腰里,連夜就往家里趕。
到家當晚,加田就召集了家族中二十多條精壯漢子,一個個把菜刀磨得鋒利,趁著黑夜包圍了保長的家。
那夜,月黑風高,加田一行人用菜刀撥開了保長家那道厚重的大門,從床上拖起還在睡夢中的保長,架了便跑,保長知道大禍臨頭,便一把抱住門框,死活不放。加田便猛地抽出隨身攜帶的菜刀,“嗖”的一聲朝保長的頭砍去,保長倒也機靈,及時把頭一偏,那菜刀帶著十足的勁道砍進保長死死抱住的木門框里拔不出來。保長聽著菜刀吃木時那愉悅的聲音,一下癱了。于是,加田他們把保長拖到鄭氏祠。剛剛把保長吊到梁上,正在地坪河主持征兵的縣自衛隊大隊長鄭楚雄就帶了人氣勢洶洶地闖進來。鄭楚雄也是地坪河人,日本人在地坪河殺人時,他聽說后也血脈僨張。家鄉父老遭難,任何人都會心痛。所以,他立即帶了手下200多名兄弟,趕到地坪河,與剛剛拔營的日本人對了一火。其時,日本人已被如水整得人心惶惶,再加上鄭楚雄的200多條槍一追趕,他們就沿地坪河一路倉皇向北逃去。日本人不敢戀戰,主要是怕鄭楚雄他們后面還有大部隊,他們沒有想到200多人也敢跟幾千皇軍叫板。趕跑了日本人,鄭楚雄就以地坪河的功臣自居,所以,一見面,他便拿出了大隊長的派頭,也不顧加田他們這一行人里有許多本家的叔叔和伯伯,就把手槍往桌上一拍,雙手叉到腰上,惡聲惡氣地說:“這么搞,我是要抓人的!”加田理都不理,操起扁擔,“啪”的一下,把保長打得殺豬似的嚎叫起來。鄭楚雄又要說話時,加田這才慢吞吞地從腰里抽出兩顆手榴彈往桌上一扔說:“畜生,搞煩了我,連你一起打,你也不看我是什么人!你也不看看這是什么地方!”鄭楚雄知道加田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且又聽說有個部隊團長做靠山,再又是使用家法在處理這事,是有些不宜公事公辦地干預,便換了一副腔調:“兄弟,就算耀宗有錯,我為他求情還不行么?畢竟是自家兄弟嘛。”加田不屑一顧地說:“鄭家怎么出了你們這兩個‘鮑節子’。”鄭楚雄沒有想到加田不給面子不說,還這么羞辱他,簡直有些氣急敗壞了:“那好,有種你就把他打死吧!”說完灰溜溜地走了。
2d4afc8c3988de7ae3e38f6729465b179d0010a1bae0bf35a2c626a814d18d69奄奄一息的保長被放下來時,耷拉著腦袋艱難地說,兄弟啊,你真的錯怪我了啊!
加田哼了一聲,錯,怕是錯得蹊蹺!
保長說,反正打是已經挨了的,不過話我還是要說,你不信我也要說出來!日本人來報復時,地坪河人就開始埋怨你,有人要我把你弟弟交出去頂罪,如果把他交出去,他還有命嗎?我不把他送到部隊,即使日本人不找他,他在地坪河也難以立足啊!
加田愣了一下,他倒是沒有想到這一層。但隨后他又說,那,如水的事總不冤枉吧?
如水,如水也不是我要她去的呀!她還不是為了你?她怕日本人的報復激起地坪河人對你的仇恨,她是主動來找我,要到山本那里去的。保長說,她原本是想把日本人服侍好,讓他們不要殺人,哪曉得——
那,你怎么不早說?加田問。
早說,你正在氣頭上,聽得進去嗎?再說,這樣的事,說七說八的都有,我先跟你說你也未必相信。保長張著嘴大口大口地喘氣,歇了一陣,他又說,不過,挨頓打也好,現在,終于可以辭掉這狗日的得罪人的差事了,他們總不能要我把命搭上干吧?
保長這話倒也是事實。地坪河的保長是個不吃香的差事,沒有一個人愿意干,是鄭楚雄推薦了現在的保長鄭耀宗,鄭耀宗也是一百個不愿意。但鄭楚雄說,你不干,你的兩個兒子肯定要抽丁,最起碼要有一個去當兵。鄭耀宗把兩個兒子當命一樣,平時都把他們綁在自己身邊,哪還敢把他們送到前線?鄭楚雄拿住了他的七寸,他只好乖乖就范。現在,他被加田打了,而且又是為了征兵抓丁的事,完全可以說是因公挨打,這樣,他就有了叫板的理由。當加田他們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準備送他到醫院去時,鄭耀宗一口拒絕了,他對隨后趕來的兩個兒子說,你們把我抬回去!
后來,鄭耀宗的保長真的不做了,而且,兩個兒子也一直待在身邊,理由很有些冠冕堂皇,就是照料因公傷殘的保長。
七
加田在返回部隊的途中,碰上了一大隊鄉公所的鄉丁和縣自衛隊隊員,他們似乎是專門沖著加田而來的。一見面就把加田扭住,要他出示部隊開具的探家證明,否則,作逃兵處理。加田說,我明明是回部隊去,你們還抓我?真是混賬邏輯,叫你們大隊長來!那些人說,我們大隊長回縣城去了,我們是秉公行事,只要沒有部隊證明,就有逃兵嫌疑,任何人都保不了你!加田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自己回到部隊頂多是開了個小差,而被人押送到部隊,卻是被當作抓住的逃兵遣送,這之間的差別實在是太大了,弄不好小命也得玩完。加田這才知道把鄭楚雄得罪了的厲害。
加田被押回部隊,隨各地送回的三個逃兵一起五花大綁著跟部隊行進。夜里宿營,團長熊耀庭的副官到禁閉室來看他,說,長官準備救你,明天你們幾個上刑場時,槍聲一響,你就往前一撲。加田說,還真要殺啊?副官說,上頭來了指示,說是抗戰救國時期,對逃兵要殺一儆百,長官也扛不住了。
第二天,四個人被押到一處河灘上跪下,一排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他們,監斬的大員們遠遠地站著。槍聲響起,三個人倒了下去,加田還挺著腰板豎在那里。大員們愣了,熊耀庭也愣了。副官旋即沖上去一腳踢在加田的腰上,同時對著加田的腦袋就是一槍,加田這才餓狗撲食樣倒了下去。
大員們走后,副官從地上拉起加田,說,你狗日的不要命罷了,不要把長官陷進去!
晚上,團長熊耀庭又把加田請到家里吃飯,說是為他壓驚。團長說,你個娃娃兒,出我洋相哩!不是副官機靈,我差一點下不了臺階。加田有些不好意思,訕笑著抓了抓頭皮說,那一刻,我想別的事去了,沒有配合好。
團長說,那你想些啥子事啊。
加田說,我在想如水,一個花朵樣的姑娘,為了救家鄉百姓,她舍生忘死,一個人就殺死了七八十個日本鬼子,還有不少傷殘的,而且還都是當官的。你說,該不該給她樹碑立傳!
加田詳細跟團長說了如水以及他此次不辭而別回家的原因后,熊耀庭也唏噓不已!熊耀庭說,這幺妹兒還真是個烈女哩!不過,這事歸地方上管哈,我們只管打仗,戰場上立功,我們管!
加田無語了。片刻之后,熊耀庭拍了拍加田的肩膀說,莫急喲,等抗戰勝利了,這些事都可以解決。現在還是說說你的事兒吧。你現在把地方上徹底得罪了,再不要開小差哈,再開小差你個娃娃兒會沒命的!好好在部隊干唦,干出大名堂了再回去,地方上就奈何你不得喲!哦,還有,你的名字已經從部隊的花名冊上劃去了,你得再起個名字,作為新兵補上。
加田說,團長,聽你的!我不認字,一切由你作主。
團長說,那,起個啥子名字呢?
加田說,團長,我這命是你救的,不然就沒有了,這回是實實在在揀了一條命,也相當于新生。要不,就叫新生如何?
團長說,你個娃娃兒,還說不識字咧,要是識字那還得了!說著,他又把臉轉向了副官,你要跟那些認識加田的人打個招呼,今后一律喊他現在的名字,而且,他假上法場的事不要往外傳!
副官說,是,請長官放心!
八
部隊一直保持距離尾隨著由地坪河向安徽方向開進的日軍,如果日軍長驅直入,他們是跟不上的,因為日軍已經在十幾天前就向安徽方向開進。但是,日軍的重武器裝備在大別山區成了嚴重的負擔,再加上經常受到活躍在大別山區的李先念新五師的襲擾,也就走走停停,所以,熊耀庭他們在安徽西南部的山區跟上了日軍。熊耀庭聽了加田對地坪河慘狀的描述,對這支日軍更是恨之入骨,總想找個機會再痛痛快快地打一仗,但是,上峰屢次電令不得輕舉妄動,不得正面接觸,只準跟蹤日軍,掌握日軍動態,隨時向上報告。熊耀庭知道,在山區,與日軍開戰,短兵相接,我們占有優勢。但一旦進入平原地區,日軍的武器優勢就顯示出來,我們反而被動。他不知道上面是怎樣考慮這個問題的,說什么戰略上的需要,見他媽的鬼,盡打什么規模戰和消耗戰,不懂得在運動中消耗敵人,不懂得放權基層部隊。想到這里,熊耀庭又有一絲隱隱的不快。上次地坪河大捷,上頭沒有表揚不說,還再三強調今后部隊行動一定要先請示,不可擅自為之!言外之意,把上次的戰斗歸入了擅自行動。古人都知道“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不知道這些黨國的精英們到底是明白還是糊涂!
再有一天,日軍就走出了山區,進入江淮平原了,戰機轉瞬即逝。熊耀庭決定放手一搏,但是,他又顧忌上頭不讓正面接觸的指令。加田看出了他的心思,對他說,團長,要不,我們也玩個花招,可以不正面接觸,就利用黑夜利用冷兵器穿便裝偷襲,還可以借新五師之名巧妙出擊!您看如何?加田原來是不知道所謂的冷兵器的,到部隊以后跟在團長身邊,他才知道了這個名詞。加田把這個想法一說,熊耀庭直愣愣地望了他好久,然后一巴掌拍在他的肩上,你個娃娃兒,留你一命真是太對了!個狗日的,不當將軍太可惜了!
在幾天的短距離觀察中,團長熊耀庭已經帶著加田他們暗中把這支日軍的活動規律掌握得清清楚楚了。白天,他們始終保持臨戰狀態,行軍隊形、武器搭配也極有講究,確實不能輕舉妄動。但是,一到夜里,日軍就變成了傻子,他們把部隊分成若干部分宿營。因為山區地勢的原因,日軍便在每個宿營地周圍燃燒火堆照明,布下若干哨兵站崗,其余的人就到屋子里或者帳篷里呼呼大睡。那些三八大蓋就一棚一棚地架在哨兵身后的火堆中間。
看出了日軍宿營破綻的熊耀庭,決定在出山的最后一夜采用加田的辦法奇襲日軍。
是夜,部隊組成若干小分隊,號稱“敢死隊”。一律大刀匕首,一律身著便裝,白毛巾扎在手臂上,以區分敵我。退出戰場時,各隊再自覺不自覺地丟下一兩件帶有新五師標記的東西。一切安排妥當,各隊就進入各自的潛伏區,單等月上三更高山點火為號一齊行動。
加田這個小隊有60多人,團長副官被分在這個小隊擔任隊長。本來,加田和副官都不能離開團長,但是,這次是偷襲,團長為了加強前方戰斗力,自己只留下一個通信兵,把身邊其他人都派出去了。
一進入潛伏區,加田這個小隊就出事了。
潛伏地點是在一條山溪旁邊,一座古老的石拱橋橫亙在他們前面,要想進入日軍宿營地,必須經過那座石橋。加田他們在路旁的草叢中伏下不久,石拱橋上就傳來了女子的哭聲。昏黃的月光下,一個年輕的女子一襲白紗坐在石橋中間的欄桿上,用很壓抑的聲音在哭泣,而且,那樣子隨時都有掉到橋下的危險。加田身邊的團長副官準備起身去看個究竟,加田一把拉住他,說,這個情況不正常,還是看看再說。加田的懷疑是有道理的,這個時候的天氣已經進入秋季,再加上山里的夜晚非常清涼,一個年輕女子怎么會穿得這么單薄出現在外面?副官壓低嗓子對加田說,一看就是家里吵嘴或是受日本人侮辱了,人家想不開怕是要尋短見哩。加田覺得還是有點不對,但找不出更好的理由說服副官,只好不再作聲了。女子越哭越傷心。加田怕女子的哭聲驚動了山上的日本人,就不再阻攔副官。副官也終于忍不住,爬起來朝那婦人走去。
大姐,這么晚了,怎么還不回家?副官走近那年輕女人的時候,加田隱隱約約聽見副官在說。
女人停止了哭泣,但沒有作聲。
大姐,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家吧?副官說。
女人還是沒有說話,但站起身來朝橋那邊走去。
副官見是往橋那邊走,就有些猶豫了。因為那邊是通向山上日軍的宿營地,他怕暴露。
女人見副官不走,就回過頭來,瞬間,副官就“啊”的一聲驚叫,然后倒在了橋上。
始終盯著橋上動靜的加田一見此情景,就往旁邊跑幾步,拉起埋伏在此的另外一個戰友往橋上跑去。
到了副官身邊,年輕女子早已不見蹤影,副官口吐白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加田背起副官就往回跑,到了部隊宿營地,跟駐地房東要了一碗紅糖水,掐著副官的人中灌了下去。良久,副官才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加田見他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就說,今晚的戰斗你千萬不要參加,在家好好休息,我們先走了,等戰斗結束,再來看你。加田還反復交代房東,不要讓副官出屋子。房東笑了,你放心。
回到埋伏地,山上的信號火堆已經燃起來了,部隊已經在開始悄悄向山上運動。加田他們借著日軍駐地的火光摸到了哨兵的腳下,正準備摸哨時,那哨兵端著長槍對著加田埋伏的灌木叢中用力一刺,嘴里還大喊一聲:亦——
加田在感覺頭上一熱的同時,猛地跳起來,揮動大刀朝哨兵脖子上砍去。
這時,火堆中間到處晃動的都是纏著白毛巾的戰友。他們有的沖進了日軍的營地,有的在搬動日軍的武器。加田沖進一間屋子,聽著滿屋驚慌失措的喊叫,他揮刀就砍,那刀鋒所到之處,嚓嚓聲一片,猶如快刀切蘿卜一般。伴隨著哭喊聲的還有熱血的噴濺,加田的手上臉上經常有熱流撲來。在隨后沖進來的戰友的幫助下,他們很快解決了屋子里的敵人,大家又集結到了屋外的稻場上。此時,周邊的村莊里到處都是炒豆子般的槍聲,加田知道那些地方可能是靠冷兵器解決不順利,正想組織幾個人去幫忙,這時,聽到有人大聲喊著鄭新生,加田愣了一會,才想起這是自己的新名字,就答應著跑了過去。走近一看,是團長副官。加田一愣,說,你怎么又來了?副官說,我是這個隊的隊長,不來怎么行?加田心里有一絲不安。在加田的家鄉,有一種說法,說是撞邪了的人要請道士驅邪,最起碼也要在家里躲三天才能見人,否則定有不吉。副官剛剛撞了邪就上戰場,怕不是什么好事,就說,保重啊!副官說,你也保重,看你都成了血人了!副官這么一說,加田忽然覺得頭上疼痛難忍,伸出左手一摸,手上又是一片新鮮的血跡,他想起這一定是被日軍哨兵的刺刀挑中了,于是,在火堆里抓起一把火灰按在了頭上。副官說,我們這兒戰斗快結束了,你帶幾個人在這兒打掃戰場,我帶其他人去幫助別的戰斗小隊。加田望了望夜空中像飛螢一樣的流彈說,還是你留在這兒,我帶人去吧。副官說,鄭新生,我是隊長還是你是隊長?這是命令懂不懂!
加田無話可說了。
加田他們打起火把,逐屋子清點,發現共有八十多個鬼子死于他們刀下。
剛剛打掃完戰場,就見幾個戰友抬著一個人上來了。加田走近一看,被抬的是副官,心就一沉,一問,知道副官是被流彈擊中了。抬著副官的幾個人說,副官走到山腰的那座石拱橋上,就停頓了一下,夜幕中,幾個人見副官臉色慘白,目光呆滯,定定地望著山上的一個地方,然后,機械地從腰里拔出槍朝那山上打了一梭子,槍還沒收起,就有幾只“螢火蟲”朝他撞來,副官當即就撲到了地上。
在火把的照耀下,加田看到副官頭上和左胸各有一個血洞,就知道傷得厲害,急忙喊來了懂得急救知識的戰友,進行了現場搶救,但是,由于是傷到了致命處,副官還是沒有搶救過來。
九
部隊連夜開拔,急行軍一百多里后才在臨近江淮平原的一個丘陵地帶駐扎了下來。兩天過去了,還不見被甩在后面的日軍的影子。熊耀庭納悶了:不對呀,我們偷襲并沒有全部殲滅日軍,幾千日本人總不至于在山里蒸發吧。
加田看出團長的疑惑,就對團長說,要不,我帶幾個人化裝成老百姓回原地方看看?團長望了加田半天,說,你個娃娃兒,又是一個好主意!好!鄭新生,你帶十個精干的士兵,扮成買炭的沿原路往回偵察,發現情況即刻回來向我匯報!頓一頓,他又說,你個娃娃兒,給官你不要,怎么帶兵啥?加田說,團長,我這又不是帶兵,我帶的是一群買炭的!團長自己也笑了,說,還是要給你個名分,你做我的副官總可以吧?加田說,只要在您身邊,干什么都行!團長說,你們莫帶長槍,一律20發快槍,槍藏在衣服里,不要讓人看出破綻,碰到敵人盡量繞道,不要與敵人發生正面沖突哈。加田雙腳并齊、立正,然后胸一挺,響亮地答了一聲:“是!”
團長又笑了,還是要帶個官嘛,剛封了個副官,硬是不一樣哈!
沿途打聽都沒結果,直到回到他們夜襲的地方,老百姓才神秘地告訴他們,日本人被新五師偷襲了,死傷慘重,現在他們滿山追趕五師去了。加田說,你們見過五師的人嗎?老百姓說,見過,個個神通廣大,他們來無影去無蹤,那刀使得風雨不透,道道寒光護住自身,那些睡夢中醒來的日本人還沒明白怎么回事,就都成了刀下之鬼。加田又問,五師殺了多少日本人?老百姓說,怕有一兩千咧。加田說,五師死人沒有?老百姓說,沒有,只扯破了些血衣和臂章,五師那神通,嘖嘖!
這時,另一個湊上來說,五師也死了一個,聽說這人先是被“養身地”那個婦人纏住了,后被流彈打死的,五師的人走時給了幾十塊大洋,叫人把他埋了!
“養身地?”加田問:“什么養身地?”
那人有些神秘地說:“人死后,葬進去,肉身不腐,還經常月夜現身嚇人咧!”
加田明白了。掏出兩塊大洋給了那幾個百姓,說,你們帶我們到“五師”那個人葬的地方看看吧。幾個人帶著他們找到副官的墳墓,加田又從買炭的錢中拿出10塊大洋,交代老百姓:“你再給他樹塊碑吧。”
那些老百姓望定加田他們:“你們是五師的?”
加田說:“不,都是中國人!”
加田把其余的大洋分給手下,讓他們三人一組繼續在山里探聽消息,一有日本人的準確情報立即報告,自己帶一人趕回部隊駐地,向熊團長做了匯報。熊耀庭高興了,用手拂了一把頭上硬茬茬的短發:“個狗日的,這回有好戲看了!鄭新生,你這法子還真管用哈,只是,五師的兄弟們這回又要受苦啰!”
十
在原地休整了七八天,部隊才得到派出的探哨報告,日本人從山里撤出來了。探哨說,日本人的鋼炮長槍在大山里完全成了累贅,五師的小股部隊就像鉆山的猴子,神出鬼沒,牽著日本人在山里像沒頭的蒼蠅團團亂轉。日本人被拖得精疲力竭,七八天時間里,只聽到處有槍響卻不見一個人影,而且,那黑槍打得又準又狠,日本人總想跟五師正面交鋒卻連五師的人都沒見到一個,于是,白白損失了幾百人馬就這么狼狽地撤了出來。
熊耀庭一聽又來了興致。此時,部隊已經養足精神,銳氣正盛,而日軍疲憊不堪,如果現在出擊,正是敵疲我打的大好時機。他立即電告上峰,說日本人已經被友軍拖得潰不成軍,想再痛打一下落水狗。這次,上峰回電倒還干脆,擇機行事!
熊耀庭決定立即殺個回馬槍。天剛剛放亮,部隊就集合了。熊耀庭跟部隊交代,日軍帶有一定的重武器,肯定是選擇山里的大路前進,而這些大路都在山谷底部,我們必須利用山中小路迂回包抄。與敵遭遇后,如果我們占據主動,就狠狠地打!如果形勢不利,就分散往山里鉆,日本人吃了山里的苦頭,是斷然再也不會往山里追趕的。
果然如他所料,突如其來的交火,使已成驚弓之鳥的日軍陷入了短暫的混亂,在大片大片日軍倒下的同時,日本人慢慢清醒了,在不斷減員的時候迅速組織起有力的反撲,并利用武器的優勢把熊耀庭他們的火力完全壓制住了。熊耀庭知道再打下去占不了便宜,就帶著部隊往山上撤,日本人果然不再追趕,只是用鋼炮向山上猛轟了一陣子。
見日本人不追,加田跟熊耀庭說,我們再做做樣子嚇唬嚇唬他們一下如何?熊耀庭說,怎么個嚇唬法?加田說,我們再來次反撲,把他們趕走,我們揀個便宜。
熊耀庭也覬覦日本人的武器,見剛才的突襲讓日本人損失過半,如果此時把日本人趕走,確實可以發一筆洋財!上次的夜襲讓日本人損失不小,但日本人組織反撲時,因為他們帶的是大刀匕首,不敢戀戰,很多武器沒有搶出來,熊耀庭曾心痛不已。這次,是該給自己添點家當了!
于是,他又做了戰前布置:部隊先是集中猛攻,主要任務是趕走日本人,一旦占據日軍陣地,就化一為二,一隊繼續追擊,一隊收繳日軍武器,如果被追日軍回頭反撲,追趕的部隊迅速向兩邊隱入山中,而奪得日軍武器的一隊就地使用日軍武器對付日軍,而隱入山中的部隊再用游擊戰術打擊敵人。如此,日軍定不敢戀戰。
布置妥當,部隊像一道山洪,傾瀉而下,槍聲吶喊聲響徹山谷。剛剛收起武器的日本人來不及展開陣勢,倉促應戰了一陣子,看著這些瘋了一樣的中國軍人直撲下來,知道不好對付,于是,丟下了來不及清理的傷亡人員和許多輕重武器,倉皇逃竄了。
清理了一下戰場上的收獲,有步槍七百多支、機槍三挺、鋼炮四門,其他武器彈藥不計其數,部隊的裝備一下子改善了許多。
熊耀庭把這些裝備配給先頭部隊,并決定趁日本人疲憊之時窮追猛打。但此時日軍也改變了行軍戰略,騎兵在前引路,步兵在后小步快跑,一旦步兵疲憊,騎兵就讓出戰馬供步兵使用,人歇馬不停,加上進入平原后,重武器不用拆卸可以直接用馬拖著前進,所以,行軍速度就大大加快了。
追了九十多里地,已到六安地界,此時天色已近黃昏,前面的日軍已遙遙在目了。加田看著部隊顯得非常疲憊,就對熊團長建議說,現在是平原地區,日本人在裝備上還是占有優勢,窮寇莫追,狗逼急了會跳墻,我們是不是休息一下,與日本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為好。
熊耀庭說,這回你就有所不知哈,我們現在的距離就是日本人的炮擊距離,一旦我們休息,日本人也會停下來,他們用炮火一轟,那我們就只有被動挨打了!還要追一段,不能讓他們喘息,等天完全黑了,他們的炮火成了瞎子,我們才安全。加田一想很有道理,就伸出大拇指說,還是團長高明!
夜,完全黑了下來。部隊就近駐扎在一個村莊里,除布下三道崗哨外,其余的士兵一律在老百姓的屋子里打地鋪。加田為熊團長找下一處房子,是個殷實的人家,主人為熊團長騰出了一間好房,供他們夫婦兩個使用,加田和勤務兵、警衛員一起住在另一間房子里。
十一
太陽像新生的嬰兒,剛剛從東邊露出了粉嫩的小臉,部隊就已經集結完畢。加田和休息了一晚的部隊就像是剛剛升起的太陽,渾身都帶著朝氣,集合號一吹,個個都像鉚足了勁的發條,緊繃繃都帶著嗞嗞的韌勁。一通緊追慢趕,他們又緊緊咬住了日軍,直把日軍追得人困馬乏。龜田大佐氣急敗壞,揮舞著東洋刀,嗷嗷一通亂叫:“八格,這支部隊的統統的魔鬼!打光大炮所有的炮彈,統統的把他們消滅的有!”
對于這支隊伍,龜田恨得牙根發癢!皇軍在地坪河出發時,可是四千多人,幾乎超出敵方兩倍,無論是人員還是裝備都具有極大的優勢。但敵方就像是活躍在暗夜里的餓狼,始終閃著藍瑩瑩的眼睛,興奮地盯著他們這只獵物。現在,這只龐然大物被他們七撕八咬,弄得只剩下幾百號人了,而對方卻還像螞蟥一樣緊緊叮著不放,慢慢地吸著他們的血。龜田知道這個四川的麻臉團長不好對付,但他不知道地坪河里出來的一個小人物加田更是他的克星!地坪河的漢子一個個都充滿血性,向來都是有仇必報。你這個小鬼子讓我的心上人慘死在你手中,我怎么會讓你活著從我手上出去?
其實,加田還不知道,地坪河的百姓也不知道,如水在被拖到河灘之前,還被那些獸性大發的日本人輪奸了。龜田還逼著保長鄭耀宗在旁邊觀看。看到如水痛苦地掙扎,鄭耀宗撲通一聲跪在了龜田面前:“太君,你饒了她吧!我是這兒的保長,要殺要砍都沖我來吧,這個女人動不得呀!”保長這話,在一群魔鬼當中無異于放了個屁。陣陣狂笑過后,龜田一邊扇著保長的耳光,一邊八格八格地大罵。保長說,那一刻,他真是五內俱焚,如果有一把槍或一把刀,他一定會與這些豬狗不如的禽獸拼個魚死網破!保長還說,那天,天近黃昏,地坪河的天空怪得很,天上都是血色,云彩像是剛剛從鮮血中染過了一般,仿佛捏一把就能擠出血滴。在保長顫抖的目光下,鬼子們又把如水拖到河灘上灌水活埋了。
這是若干年后,保長鄭耀宗告訴加田兒子狗兒的。鄭耀宗早就不當保長了,但他的身上還背著“偽方”那條怎么也砍不去的尾巴。加田雖然也當過國軍,但他抗日有功,再加上他們這支部隊與新五師的交情早已傳為佳話。加田說,那時,新五師沒有子彈,是他們熊團長源源不斷地供應。所以,對熊耀庭的這支部隊,剛剛成立的新政府還是有比較公正的評價。再加上,抗日勝利后加田又跑回了地坪河,加田說,哪有自家兄弟在家里相互拼殺的?有違天理呀。據加田后來說,他還動員了不少人離開部隊,其中就有巢湖血戰之后僅存的24人中的16人,熊耀庭明明知道,但他也裝聾作啞任由加田在他的部隊里動作。所以,加田在新政府里沒有污點,因而在家鄉成了風云人物。或許是子因父貴吧,在地坪河里,加田的兒子狗兒也有一席之地,除了父親原因外,還有狗兒的叔叔是共產黨部隊的人,叔叔參加過解放戰爭還跨出國門抗美援朝,有金光閃閃的軍功章,那都是金字招牌。所以,在地坪河里不管是大人小孩看狗兒的眼光就多了些溫暖多了些羨慕。那時,鄭耀宗每次看見狗兒就點頭哈腰,把燦爛的笑堆到那多皺的臉上:“大侄子,去哪?”問得多了,狗兒有時候就與他拉些家常。鄭耀宗就說:“大侄子,有些話我埋在心里太久了,想和你嘮嘮!”于是,狗兒就用心傾聽他對地坪河那段慘烈往事的回憶。
日軍的大炮一支起來,熊耀庭的人馬全部散開就地隱蔽。這次,龜田變得聰明起來,在斷斷續續的炮擊期間,他讓步兵先行,留下騎兵斷后。日軍的炮打打停停,但熊耀庭的人卻伏地不能動彈,只要一站起來就給了日軍炮擊的目標。日本人的炮,打得又快又準。熊耀庭的老婆大概伏地久了,想站起來舒展一下腰肢,那炮彈就像長了眼睛,跟著就追了過來。要不是加田反應快,熊耀庭身邊這一撥人就全完了。一發現團長老婆站起來,加田就一把將她推出幾尺遠,自己夾起團長就跑,其他同志也迅速就地滾動換了地方,跑出不到一丈遠臥倒,那炮彈就在他們剛剛趴著的地方炸了一個大坑。熊耀庭翻身一拍加田的肩膀:你個娃娃兒,反應就是快!
一個小時的炮擊之后,打光了所有的炮彈,日軍丟下了山炮這些重武器,輕裝出發,由騎兵帶著炮兵一路狂奔追趕步兵。這樣,就把熊耀庭他們甩下十幾里地了。
有人說,窮寇莫追,但熊耀庭他們似乎不信這個邪!日本人就像是一只受傷的獵物,渾身充滿著血腥,引逗著這只獵豹一路追趕。連著吃虧的日本人對這支部隊也充滿了畏懼,他們不斷發報向駐守安慶的日軍請求飛機支援。安慶日軍要他們向巢湖靠近,到時出動空中、地面兵力,把追兵殲滅在巢湖。
到達巢湖,日軍已是人困馬乏。沒有了炮火的優勢,日本人明顯處于不利地位。現在軍力懸殊倒置,熊耀庭大大占了上風。他的部隊本來損失不大,加上一路補員和許多自覺參軍抗日的,隊伍不斷擴大,武器倒是夠用,繳獲了不少日軍裝備,但軍服完全不夠,所以,隊伍里出現了不少身著百姓服裝的人,像是一支正規軍里的便衣,部隊所到之處,很是吸引眼球。
對這些新兵,熊耀庭一樣看重,他要加田帶些老兵,在行軍途中一對一地教會他們武器使用和作戰常識,以確保整個部隊的戰斗力。現在,正是這支軍容滑稽的部隊把日軍逼到了巢湖邊上,已經形成了三面合圍之勢。日軍所能依托的只是白茫茫的、一望無際的巢湖岸邊那點可憐的葦草。
此時,火辣辣的太陽已經偏西了,但大地上依然蒸騰著灼人的熱浪,空氣中有隱隱的火苗在躥動,但這一切都是在無聲地進行著。幾千人對峙在這里,似乎沒有一點生命的跡象,天空上也不見一只鳥兒飛過,連云層都像是停止了流動,一切都似乎在昭示,這里即將成為一片慘烈的死亡墳場!
無聲的對峙,往往是勇氣和信心的較量。在等待安慶日軍空中和地面支援久久不到的情況下,龜田終于失去了耐心,他率先向熊耀庭的部隊發起了攻擊。一時間,巢湖岸邊蘆葦亂舞,塵土飛揚,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響成一片。
十二
激烈的戰斗進行了一個多小時,龜田的日軍已經所剩無幾了。熊耀庭正準備發起沖鋒,對日軍實施最后的全殲,但此時,空中傳來了一陣陣的轟鳴聲。加田抬頭一看,幾十架機頭邊像貼了一塊紅色膏藥的小飛機已經直奔他們而來,有的開始搖翅,抖落一串串炸彈;有的朝他們俯沖,灑下陣陣彈雨。彈落處,片片血花濺起,立馬,空氣中充滿了硝煙、塵土、血腥的混合的嗆人味道。日機反復盤旋掃射、投彈,熊耀庭的部隊被壓在地上動彈不得。加田一看,不能被動挨打,便心一橫,抓起身邊的機槍,仰躺在地上,用腳蹬著機槍的支架朝著敵機群一陣猛掃。立刻,有一架敵機就拖著濃煙,朝巢湖中央墜去,不一會,湖面上就傳來了爆炸聲。
熊耀庭看了,高興地大喊一聲:“要得!大家都像鄭新生一樣,瞄準個龜兒子的狠狠地打!”
敵機群一看地面的火力猛了起來,便拉高機頭,躥上了高空。距離地面遠了,掃射、投彈也不再準確了,有時候,還把炸彈投到龜田的陣地上,直把日軍炸得哇哇亂叫。
見敵機的威脅減輕了,熊耀庭就想把龜田所剩不多的人馬趕盡殺絕,加田說不可。加田說,敵機現在有所顧忌,就是因為龜田他們還被我們圍著,如果我們把龜田他們都消滅了,敵機也一定會狂轟濫炸了,我們只能等到天黑,敵機返航后再設法把龜田他們一個個干掉。熊耀庭又一次笑了,個狗日的,你還真有一套哩!
可是,龜田卻不等了。龜田也許知道,天黑了也就意味著他們的生命完結了。現在,他們所剩的百把人怎么也不夠熊耀庭他們包頓餃子,只有趁著天上還有飛機掩護,設法殺出一條血路突圍出去,才有一線生機。
在幾挺重機槍的掩護下,龜田帶著全部人馬向外發起突然沖鋒,熊耀庭的合圍部隊瞬間猝不及防,差一點被撕開了一道血口。加田從地上跳起來,沖著槍聲激烈的地方奔去。
到了日軍突襲地,槍聲還像炒豆子般響個不停,那密集的子彈打在地上濺起的塵土混合成了一條灰龍。加田借著騰起的塵煙掩護,從旁邊斜插過去,他知道在煙塵的盡頭就是日軍的機槍手,所以,在狂奔至離日軍機槍手不到20米的地方,他才端起了手里的輕機槍,站著就是一梭子,他聽到那頭有人“啊”了一聲,接著槍聲就變弱了。加田知道肯定有人中槍了,但為了做到萬無一失,他又估摸著補了一梭子,然后,他平端著槍,沿著那條灰龍等距離奔跑,一口氣打光了機槍里的子彈。
陣地上的槍聲突然稀落下來,慢慢地沉寂了,四周又開始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飄散在空中的塵煙還在不緊不慢地散失、淡化。
夕陽慢慢地墜下,黃昏終于來臨了。
加田站在龜田面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的日本軍人現在已經體無完膚了,他的身上如同篩子一般,滿是密密麻麻的血眼子。
轉身離開的時候,加田恨恨地踢了龜田一腳。如水的仇是報了,有一刻,他甚至想砍下這個死豬一樣的頭顱,將來為如水祭祀,但團長把他拉住了。團長說,盡管他們在中國犯下了滔天罪行,華夏子孫,大義千金,我們還是讓他們死得有點尊嚴哈。
打掃完戰場,部隊準備趁著黃昏撤出巢湖,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從安慶趕來的六千多日軍把他們圍得水泄不通。一貫不善夜戰的日軍,在得知自己幾千人馬的友軍被這支不過兩千人的部隊追蹤千余里,一點一點蠶食直至全部消滅的情況后,恨得骨頭里能冒出血來。他們在湖邊用葦草燃起火堆,分三個梯隊向熊耀庭的部隊連夜發動攻擊,每個梯隊推進到一定的位置就停下來,又燃篝火為前進的梯隊照明,經過一夜苦戰,雙方損失都很慘重。熊耀庭趴在地上,用手一抹滿臉的塵土,眨巴著兩眼說,個龜兒子,看來這回小日本非要把我們趕盡殺絕哩。加田在離熊耀庭不遠處,聽到團長的話后,轉動著眼睛想了半天,然后,爬到團長身邊說,團長,我看這樣硬拼不是辦法,我們得突圍出去。熊耀庭說,我不是沒想過,個龜兒子的太多了,圍了兩三層,難哪。加田說,從湖里走。熊耀庭說,湖里走?加田說,我們悄悄從湖邊水里泅出敵人的包圍圈。熊耀庭說,這法子要得。加田說,不過不能一次都撤了,敵人再進攻時還得有人抵擋。熊耀庭摸了摸腦袋,正準備決策。加田說,您帶人先撤,給我留幾十人牽制敵人就行了。熊耀庭拍了拍加田的肩膀,說,如果半個時辰沒有意外,你們趕緊撤哈,出去了,我給你請功!想了想,他又說,下水突圍的人把衣服脫下來穿在蘆葦上,一可以迷惑敵人,二可以減少水里的阻力。正當他們準備實施突圍計劃,日軍仿佛聽見了他們的對話似的,“啪——”的一聲,一顆照明彈劃著一道弧線升到了他們的頭頂,整個大地連同他們身后目之所及的湖水頃刻如同白晝,與此相對應的是遠處的湖岸也同時燃起了篝火,日軍三三兩兩橫端著三八大蓋在湖岸邊巡梭,朝湖里射擊,看來,泅渡突圍的路子行不通了。
十三
太陽升了起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一夜沒有合眼的加田,望著天上那紅彤彤的太陽出神。熊耀庭在旁邊看了他好久,終于忍不住問,看啥子啊?加田說,我就納悶,這太陽落下去了還可以升起來,可是,人呢,人死了咋就活不過來呢?熊耀庭哈哈笑了兩聲,想不到,你這從不怕死的娃子也發出了這樣的感嘆哈。加田說,我是看著昨天還活蹦亂跳的弟兄們現在好多都躺在地上不動了,心酸。熊耀庭說,戰爭就是這樣殘酷,就是你死我活的拼殺。頓一頓,熊耀庭又說,你知道戰爭最可怕的是什么嗎?加田抬頭有些迷茫地望著熊耀庭,熊耀庭說,戰爭把善良的人都變成了魔鬼喲!加田想想自己原來在家的時候連殺雞也有些不忍,到了戰場居然也能用機槍把人成片打倒,覺得團長的話是有些道理,但是,加田又想,既然戰爭可以把善良變為惡毒,那么,又有什么能夠讓惡人變得善良呢?想啊想,腦殼想疼了還沒有想出結果,這時候,敵人就不讓他再想下去了。加田先是發現在他們四周騰起了煙柱,接著,就聽見天上傳來轟鳴,須臾,幾十架紅頭小飛機排成幾路縱隊朝他們的陣地沖來。片刻,子彈、炸彈就像暴雨傾瀉而下,敵機轉著圈一輪輪從他們頭頂飛過,就像有人拿了一只巨大的篦梳在反復梳理。密集又不間歇的掃射轟炸使加田他們完全抬不起頭來,而且,原來可以依賴的一點作為隱蔽的葦草,也都在一波波的掃射轟炸中化為烏有,陣地上減員迅速,這是他們從地坪河一戰以來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毫無還手之力的戰斗!
在敵機加油補充彈藥的間歇,地面上的日軍又發動了幾輪攻擊,完全不讓他們喘息。日軍就這樣天上地下拉鋸一般把他們鋸得體無完膚,直到從合肥趕來的中國軍隊對日軍來了個反包圍,而此時,又一天的黃昏來臨了。
戰斗暫時停下來,但是,加田發覺自己有些不對勁了,不管看天上還是地下,眼睛里都是空蒙蒙的一片血色,即便是看周邊的人也改變不了這個色調,一個個都是血色的影子。他問熊耀庭怎么回事,熊耀庭想了半天也解釋不上來,于是,加田這個血性的漢子頓時心里也像他的眼睛一樣空蒙了。
黃昏的太陽漸漸弱了下來,湖邊濕潤的氣息也浸漫了加田他們全身,盡管還有些悶熱,但比白天要舒服多了。加田對熊耀庭說,日本人被圍了,我們暫時安全了,大家不如到湖里待著,或許比這干地里更清涼。熊耀庭也知道,自己現在恐怕難以組織有威懾性的反擊,據他估計,現在活著的可能不足300人,真正能夠拿槍戰斗的估計不足百人,更重要的是他們已經快兩天沒有吃任何東西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唯一的出路就是等待友軍的救援,把人拉到湖里休息或許可以養點精神。于是,他安排給重傷員喂足水后,把其余的人帶到了湖里。
十四
一夜終于安靜地度過了,除了偶爾傳來幾句日本哨兵的嗚里哇啦聲外,沒有其他太大的動靜。太陽惺忪著眼睛從東邊露出了半張臉,然后,似乎在用力掙脫身后的云彩,當它有些疲憊地從最后一抹纏繞的云帶中彈出突然向上升騰起來的時候,加田那布滿血絲的眼睛突然又恢復了正常。加田空蒙了一夜的心豁然開朗了,他抑制不住內心的狂喜,回頭對熊耀庭說,團長,我的眼睛好了,我又能看見了!熊耀庭愣愣地看了加田一下,忽然抱住了加田的頭,好久好久不曾松開。上過前線的人都知道,戰場上眼睛失明,幾乎意味著一條小命交給閻王爺了。熊耀庭是打心里為加田高興,他那父親一般的舉動,實實在在讓加田銘記了一生。
剛剛高興不久,岸上響起了激烈的交火聲,估計是中國軍隊與日本人開始了拼殺。戰斗持續了整整一天,其間,加田很想上岸從里邊向外殺去,但熊耀庭把大家的彈藥盤點了一下,實在囊中羞澀,根本不可能對敵人發動襲擊。而且,熊耀庭也知道,他們的武器彈藥在水里浸泡得太久了,還不一定能打響,所以,他堅持要大家按兵不動。所幸的是岸上的日本人整整一天都在交火,沒有時間來對付他們。倒是日本人的飛機來過幾次,它們在湖邊打著旋兒轉了幾圈,先扔了些食品,接著又朝湖里扔了些炸彈,然后又抖抖翅膀飛走了。食品肯定是投給日本人的,不過有些也漂到湖邊來了。炸彈卻毫不吝嗇是給他們的,因為全部都投到了他們待的那一帶湖里。炸彈在湖里掀起的沖天巨浪,差點把他們又帶回了岸邊。飛機一走,加田就發現原來在湖里露出的許多腦袋這會兒都耷拉著,先前藍瑩瑩的湖水,也被鮮血慢慢染紅了。這一天,他們依舊是在湖里度過的,渴了,就喝幾口湖水,餓了,幾個人分吃一盒日本飛機空投時漂到湖邊的罐頭。直到日頭西沉黃昏來臨,先是槍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長長的一隊日軍嗚里哇啦地叫著朝湖邊走來,加田他們趕緊把已經浮在身邊的不管是戰友還是日軍的尸體拉到自己頭上遮住,扯住尸體上的衣縫供自己呼吸,剛剛擺弄好,日本人就在他們戰斗過的湖邊列隊走過,每人都要挑上一刺刀,不管是已經死亡的還是重傷不能動彈的,他們都不放過,到后來,有些尸體幾乎就只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了。對于湖里的那些漂浮的尸體,日本人也成排地放槍,打得尸體在湖面上團團亂轉,日本人這才開懷大笑地離開了。
十五
夜幕降臨,湖邊終于安靜了。加田一摸離他不遠的熊耀庭,熊耀庭動彈了一下,加田說,團長,日本人可能撤走了,我們清理一下活著的,上岸吧。熊耀庭說,要得,個龜兒子的,害得老子在水里泡這么長時間,身子都發脹了。兩人開始在湖里見人就摸索,只要是能動彈的拉了便走,這樣清了一圈下來,只有24個人,加田一想,似乎不對,好像還缺了誰似的,再細細一想,是團長太太。加田說,團長,太太呢?熊耀庭抽了一下鼻子,沒有作聲。加田說,我再去找找。熊耀庭聲音有些哽咽,找啥啊,讓日本人的炸彈炸死了。圍在一起的二十幾個人一下子不作聲了,就連開始有些嘩嘩水響的湖面也像陡然凝固了一般。好久,熊耀庭說,干啥子啊,你們,這么多兄弟都死了,要說難過,應該是為他們才對!加田說,團長,都不好受哇,這心里憋屈,堵得慌!熊耀庭說,想一想從地坪河起,我們一路打下來,也殺了不少日本人吧?加田說,怕不下四五千咧。熊耀庭說,是嘛,起碼我們也是一命換兩命有余,已經賺了。團長說到這里,加田就想起了如水,如水一個弱女子就殺了那么多日本人,將來無論如何也得給她一個好的名分啊。加田就說,團長啊,您將來一定要給如水說句公道話啊!熊耀庭說,要得,我保準為她據理力爭,讓她得到應有的榮譽。
熊耀庭帶著一群衣衫襤褸的弟兄找到中國軍隊駐地的時候,天已經大亮了。師長一見他們眼睛立馬就紅了,一個個地與他們擁抱。師長說,我以為你們都殉國了,才撤了對日本人的包圍,一天多時間不見敵人后面有槍聲,大家都說你們早就沒了,沒想到你們還活著!熊耀庭向師長詳細匯報了整個過程,然后說,師長啊,再圍下去,我們可都成餓死鬼了。師長說,好,現在大魚大肉養你們兩個月,兩個月內你們的任務就是好好休息。熊耀庭說,掩埋我那些犧牲的兄弟我還是要參加,朝夕與共這么長時間,讓我最后送他們一程哈。加田他們也跟著說,師長,我們也要參加。師長抓了抓頭皮,說,那,這個就考慮一下。
兩個月的休養,加田就有時間在師里各部隊間到處轉了。那天,他又轉到一個部隊里,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面孔,他禁不住內心一陣狂喜,是弟弟,沒錯是弟弟。兄弟倆見面,也有說不完的話。分別時,加田說,現在國家也跟家庭一樣是兄弟合力打日本,但我估摸著兄弟也有分家時,說不定將來把日本人趕走了,兄弟就要分家了。但兩個總在一邊不是好事,不如一邊一個,將來總有一個是勝方。弟弟說,那我找機會跑那邊去,你在這邊有功,再加上有團長護著,諒他們不會把你怎么樣!加田說,那我們就這樣說定了,不過,過去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弟弟說,哥,你就放心吧,我現在也不小了,知道保護自己。
世事還真的讓加田說中了,不多久,日本人投降了,內戰也跟著爆發了。加田就離開了部隊,回到了地坪河,他說他看不慣兄弟相殘。弟弟也在一次部隊換防穿過共產黨防線時投奔了共產黨部隊,不僅在解放戰爭中屢立戰功,后來還參加了抗美援朝戰爭,弟弟回到地坪河時帶著幾枚金光閃閃的軍功章,地坪河一下子轟動了。新中國成立后,兄弟倆在地坪河都享有很高的聲譽,政府年年慰問弟弟的同時,也順帶著對加田這個當哥哥的給予精神撫慰。
十六
加田回到地坪河的第一件事就是遷葬如水。他請風水先生給如水選了一塊好地,并為如水修了高大的墓碑,請地坪河最有文化的私塾老先生楚英為如水勒碑,楚英是地坪河繼如水父親之后人們公認的文化人,他摸著胡子想了半天,最后在墓碑上書八個大字:大義抗日,巾幗英雄。加田對這八個字還是非常滿意的,他把在離開部隊時團長熊耀庭送給他的一支派克金筆送給了楚英,以示他對楚英的感謝。加田辦的第二件事就是把如水的母親接到家里養著,其時,如水母親早已瞎了雙眼,她是在如水死后,悲傷過度哭得雙目失明的,加田知道后大為感動,所以精心侍候老人,直到為她養老送終。辦了以上兩件事后,加田就一直與地方政府周旋,要他們確認如水烈士名分,但是,幾十年來,這事一直不了了之。
加田很想找團長熊耀庭出面說話,但是,他多方打聽,才知道熊耀庭到了臺灣。加田于是就經常跟兒子狗兒說,兒啊,我只不過是想給你如水姨爭個名分,咋這樣難哩!要是熊團長還在,這事就好辦了,熊團長跟李先念的部隊有交情,李先念總該念念舊情吧。狗兒說,這么一件小事,怎么可能驚動李先念啊。加田瞪了兒子一眼,狠狠地說,這是小事?誰有能耐一個人殺死了七八十個鬼子,沒有啊,全中國也沒有啊!
如水的事情還沒有結果,又有一件事讓加田如鯁在喉。隨蔣介石敗退臺灣的縣自衛大隊大隊長鄭楚雄回到了故鄉地坪河。那時國家開始實行統戰政策,鄭楚雄第一批就回到了大陸,因而受到了縣里隆重的接待。
鄭楚雄回到地坪河住下來就不走了。他先是把鄭氏家族的人召集起來每人發了一筆錢,男丁五百,女性三百,至親的還有金戒指或者進口手表。這一著厲害,鄭楚雄回來一個多月,上門探望的人還是絡繹不絕。吃飯也是這樣,東家請西家接的,鬧騰了整整兩個月還沒消停,鄭楚雄占盡了地坪河的風光。
加田也得到了鄭楚雄的一千元紅包,其中有兒子狗兒的五百。但加田看也沒看就叫狗兒退回去。狗兒是統戰部的一個副部長把他邀回的,那個副部長跟他是鐵哥們,副部長說,護送臺胞到你老家,你去不?狗兒說,去一趟也好,好久沒有回了。狗兒回來,見了父親,免不了要多住一天,那時候母親已經去世了,狗兒幾次想把父親接到縣里,但父親不愿離開故土,狗兒覺得父親孤獨,就想陪父親說說話,正好碰上了鄭楚雄散錢。狗兒說,這樣怕不好吧,伸手莫打笑臉人,給人留個面子吧?哪怕用這錢請人吃一頓也行啦。加田說,你退不退?不退,我就把紅包甩到他鄭楚雄的臉上去!頓一頓,加田又說,你要是敢請他吃飯,我就掀翻桌子!狗兒怕父親做出過分的事來,只好賠著一張笑臉把錢送到了鄭楚雄的手上。
接下來,鄭楚雄又拿出50萬在地坪河蓋學校。地坪河的學校還是瓦房子,很有些破舊了。地坪河的孩子在里面讀書,卻時時牽動在外面勞作的大人們的心,生怕哪一天房子塌了。鄭楚雄的50萬投進去,一棟漂亮的樓房就立了起來。那幾天,地坪河就像過年一樣熱鬧,敲鑼打鼓、鞭炮齊鳴,人們可著勁兒鬧騰,連狗都跟著人一個勁兒撒歡。鄭楚雄與縣教育局局長、鄉長一起站在臺上,接受少先隊員獻花,掛紅領巾。縣電視臺那個大炮筒子攝像機還對著他們掃個不停,鄭楚雄那肥嘟嘟的臉上綻開了比彌勒佛還燦爛的笑容。
對這些,加田還能夠淡然處之。此時,加田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兒子狗兒身上。狗兒已經成為了縣里文化界的一把手,這在地坪河絕不是小事,按說,比過去地坪河最大的官也就是縣自衛隊隊長鄭楚雄的級別還要高,更重要的是狗兒還有上升的空間。只不過,狗兒雖然是個不小的官,卻不能像鄭楚雄這樣為家鄉做事,有時候,加田說得太多了,狗兒就偷偷拿了自己的積蓄為家鄉人們做點不起眼的小事。
最讓加田想不通的事情還是來了。鄭楚雄居然也請風水先生沿地坪河走了個遍,最終,還是相中了如水的墓地。風水先生在如水的墓地站了好久,其實沒有出聲,但鄭楚雄一下子就明白了。鄭楚雄提出要求遷葬如水,說一切費用由他出,他說自己百年之后要此吉穴。加田跳腳大罵了幾回,說你有幾個臭錢就神氣了,你是割了鼻子不曉得哪一面朝前了,你有資格睡在這里?只要我還活著,你就休想打這個地方的主意!鄭楚雄不敢再出面了,但是,縣里的鄉里的還有村里的干部都先后上門做加田的工作,說鄭楚雄過去是過去,現在他為家鄉做了這么多好事,也算是有功之臣,提出這個要求一點也不過分。還有人說,也不能說鄭楚雄沒有資格睡那地兒,地坪河的日本人還不是鄭楚雄趕跑的?加田聽了這話,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加田依舊不為所動。不管是誰上門,他都保持沉默,他懶得再與任何人理論了。說到地的事,他就傻子一樣地望著別人,只是他永遠不松那張金口。
不久,加田就明顯感覺到了異樣。地坪河的人不再對他熱情了,人們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著他。有時候,碰面了,過去親熱的五哥或五叔等稱呼不再響起了,人們冷著一張面孔從他身邊走過,仿佛眼里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加田終于體會到了人情冷暖和人心向背的厲害,他知道鄭楚雄現在完全贏得了地坪河的人心。知道了這些,加田就像一個鼓囊囊的皮球被人扎了一刀,噗的一下,氣兒泄盡了。
從那以后,加田一下子衰老了。
加田是在公元1990年的一個黃昏離世的。那也是一個炎炎的夏日,猛烈了一天的太陽,一下子沉向地坪河西邊那道渾圓的山梁子后面了,頃刻,浮在山梁上的那一抹云彩,立時被染得如血一般,整個地坪河又一次氤氳在一片紅色的光芒之中。
加田臨咽氣前一把抓住兒子的手:你一定要給你如水姨爭這個名分。還有,我死后,你一定要把我葬在如水阿姨的墓地,生不同寢,死要同穴,不然,你如水姨太孤單了啊!還有,這個墓地不能動,不是我不講道理不讓步,我是爭這口氣啊!
狗兒這個時候剛剛升到市里了,還擔任著一個文化單位頭頭的職位,重要的是,他還掛著作家的頭銜,加田相信兒子可能有這個實力。
狗兒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他實在不敢應承父親。但父親就這么一把攥著他的手,久久不愿松開。這時候,狗兒猛然想起,即便將來不能滿足父親的愿望,自己還可以用文字給如水正名啊,他完全可以讓如水還有父親活在自己的作品里。至于墓地,他可以親自找鄭楚雄談談,狗兒相信他會放棄這個主張的。一個別人已經睡過的墓地再好又能好到哪兒?再說,以往的一點小小過節又算什么呢?爭斗了一生的本家兄弟,應該放棄個人恩怨好好歇一歇了。
看著兒子鄭重地點了點頭,加田的手終于無力地垂下,帶著一臉的笑容逝去了。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
鄭能新
中國作家協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會員,湖北省民間文藝家協會副主席。已發表、出版文學作品300余萬字;有40多篇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新華文摘》《短篇小說選刊》等國家級選刊、選本;有多篇作品被選入大、中學生課本、課輔以及學生考試、公務員考試題例。曾獲“西班牙華語小說獎”“孫犁文學獎”“曹雪芹短篇小說獎”以及中國小說學會、中國散文學會等文學獎項60多次。曾獲“湖北省文聯系統十佳青年文藝人才”“湖北省宣傳文化系統‘七個一百’百名文學人才”稱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