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您的作家之路。
很小的時候,我便立下了要當一名作家的愿望。讀小學六年級時,家里有一位至親去世了,才39歲,雖然之前他在協和醫(yī)院住了長達一年半時間,但還是因為太年輕了,使整個家族都陷入了巨大的悲慟,悲痛到忘了安慰我這樣一個小孩子。所有人都說他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只有我那位堅定的唯物主義者母親,說死亡就是死亡,就是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都沒有了。小小的我想象不出,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都沒有了,是怎么回事?我理解不了終日沉睡,周圍的繁華和熱鬧都與我沒有關系的感覺。便思索如何克服這些恐懼。
直到遇見父親遺留在二樓的很多書。父親特別愛買書,家里的《紅樓夢》就有五個版本的,唐詩宋詞加起來有十多本,我敢肯定,大多數書他都沒有翻開過。在那些寒冬的晚上,在寂靜的鄉(xiāng)村里,我一個人點著蠟燭在樓上讀遇到的那些書,鄉(xiāng)村的冬天是萬籟俱寂的,安靜得能聽見風聲呼嘯而過,能聽見燭花爆響,能聽見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那些人物和文字便真的走進了我的心里。
那種感覺就像清冽的山泉潺潺流過心上,滋潤心田,滋養(yǎng)心靈。好的文字是附著在人物身上的,他能讓你感覺到溫度,讓你能感覺到他對人物的理解、包容、寬宥、和愛——就在這一刻,我便立下了一個離我還很遙遠的夢想,當一名作家——看見人間疾苦,悲憫眾生,用筆寫出有溫度的文字。
從那以后,我便開始在業(yè)余時間練筆,隨時在筆記本上寫下對生活的觀察,有時候是老師、同學,有時候是親戚,有時候是在故鄉(xiāng)見到的一幅唯美畫面、一件事。十幾歲時,經過老師的推薦,我有一篇散文發(fā)表在《語文報》上,隨后,又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豆腐塊,并被吸納為魯迅文學院少年作家班成員。
后來,跌跌撞撞,但始終沒有放下閱讀,沒有放下筆,沒有放棄對生活的觀察和思考,比較幸運的是,老天爺給了我一點點不多的才華,也遇到很多幫助過我的老師、編輯,亦靠著自己這種不管不顧、立志要野蠻生長的勇氣和毅力往前走,我成為了一名還有一些人喜歡的作家。
故鄉(xiāng)是許多寫作者繞不開的話題。您眼里的故鄉(xiāng)是怎樣的?
提起故鄉(xiāng),我眼前便徐徐展開一幅美輪美奐的畫面:蜿蜒曲折的鄉(xiāng)間公路,四周圍繞著層層水田,這迎風招展的綠色秧苗或金色稻浪一直鋪陳到天邊,村莊、松林、小山、湖泊點綴其間。
故鄉(xiāng)是古詩里的“鄉(xiāng)村四月閑人少,才了蠶桑又插田”的忙碌與生機勃勃,是“野老念牧童,倚仗侯荊扉”的濃濃鄉(xiāng)情,是“自去自來堂上燕,相親相近水中鷗”的優(yōu)美恬淡,是“山銜落日浸寒漪,短笛無腔信口吹”的怡然自得……我似乎覺得,我的故鄉(xiāng),配得上所有美好的田園詩。
故鄉(xiāng)無疑是美的,但我跟故鄉(xiāng)也是隔閡的。一個不愛說話,但會把一切都默默看在眼里的孩子,很快便會發(fā)現鄉(xiāng)村的無序。二十多歲時,有一年我從漢口回家過春節(jié),遠遠地,便被故鄉(xiāng)的那種蕭條震驚了,那時候,鄉(xiāng)村正在空心化,那種無法排遣的悵然襲擊了我,那種感覺,與我在讀魯迅先生的《故鄉(xiāng)》時并無二致。沈從文先生和魯迅先生正是中國鄉(xiāng)村的一體兩面——田園詩和鄉(xiāng)村頹廢,這兩點,在我的故鄉(xiāng)都得到了體現。也正是如此,才有了《欒樹欒樹》中人性的撕裂。
在《開往仰山小鎮(zhèn)的順風車》的開頭我寫道:
早春的時候,最早的是意楊的葉子,從道路兩旁的樹枝間冒了出來,在樹上籠罩了一層薄薄的鵝黃色,沒兩天,田野便次第綠了。田埂,草坡,山頂,莊稼人的花圃,都綠了。春天便洶涌而至。
夏天的時候,路旁爆出薔薇的新枝,梔子花碧綠的葉間開出一朵朵芳香馥郁的白花,法國梧桐遮天蔽日,只在車窗上篩下金色的光斑,意楊迎風招展,在風里歡喜地晃動著碧綠的小手掌。一路開過去,地勢漸高,群山像翠屏一樣在眼前展開。
如果大家有去過木蘭草原的經歷,有沒有覺得上面描述的景象似曾相識?沒錯,靈感就是來自于那條“武漢最美鄉(xiāng)村公路”。
在《沒有薔薇的原野》中,有很多景色描寫,那些靈感均來自于我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人和事,以及風土人情,在我的“蕓蕓眾生”系列小散文中,也有展現,在將來我的小說中,可能會有更多展現。
當下,中華優(yōu)秀傳統文化越來越受到重視,您認為作為一個寫作者應該怎樣從傳統文化中汲取養(yǎng)分,如何正確保護、傳承和發(fā)揚?
在我看來,傳統文化是流淌在我們血液和基因里的分子,不需要刻意去尋找,只需要某時某刻,一個不經意的遇見,便會覺醒。
我一直對傳統文化很著迷,唐詩宋詞、中國畫、刺繡、戲曲、武術、中醫(yī)……感興趣的領域實在太多。我在好幾篇小說里提到中國畫,其中《讀碑窠石圖》《溪山行旅圖》等參與了情節(jié)的引導和走向;有段時間,每天要讀一讀唐詩宋詞,實在喜愛里面描摹的一幅幅畫面,一個個意象,一縷縷閑情愁緒;至于戲曲,我喜歡了十多年,雖然不能開口唱,但那旋律一直是在耳邊縈繞的。開始時喜歡越劇、黃梅戲,而后京劇、昆曲、楚劇,現在基本上把京劇的經典劇目全聽過一遍,好多名劇名段,聽一句唱詞,我大概就能知道出自哪里——這有可能并不是來自于我的熟悉,而是因為京劇的凝練。《四郎探母》網上搜到的最長版本兩小時四十六分鐘,我全看完了,而聽到蘭文元飾演的佘老太君,開口第一句,就不禁讓我淚流滿面。
我始終認為,不必過度干預和保護傳統文化,她自有其魅力,也自有其生命力,可以多制造一些機會,讓年輕人接觸,并了解傳統文化,喜歡的人,自會喜歡,并且會自覺地傳承與保護,總會有一批人會對其著迷,這批人不在少數,但也會綿延不絕。我最近寫的一部中篇小說,女主人公就是一位京劇演員,里面涉及了非常多的京劇知識,她視京劇為生命,并立志要奉獻一生。然而現實總要為這樣誠摯的人設置障礙,就像老天爺在考驗真摯的人的真心一樣,主人公奔赴理想的道路曲折重重,她在經歷了低谷和徘徊之后,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活出了自己的尊嚴和力量。
現在是自媒體時代,似乎也是人人寫作時代。您如何看待當前的寫作環(huán)境?傳統紙媒是否仍有必要存在,如何生存發(fā)展?
我相信紙媒永遠不會消亡,就像相信人類永遠需要文學一樣。我曾與許多朋友交流過紙質書和電子書的閱讀感受,有一些朋友很快接受了電子書,我偶爾也會通過公眾號閱讀文學作品,但真正要品讀一部作品的時候,我還是必須選擇紙質書,也有不少朋友與我有相同的感受,甚至是文學圈外的朋友,我們共同認為,紙質書更能帶來書香,踏實和寧靜的感覺。紙質書更適合深入閱讀,電子書缺乏翻動紙頁的脆響,缺乏隨意往前翻閱或往后翻閱的對照、回味,我們可以隨意在紙質書上圈圈點點、做筆記,而這種現實中的筆記更能幫我們實現記憶,并帶來美好的閱讀感受。對于我們來說,紙質書和電子書的區(qū)別有些像朋友見面聊天和通電話一樣,線下聚會可以通過朋友的表情、神態(tài)、動作,了解到對方更多的情緒和真實想法,但盡管是真摯的朋友,也沒法在電話里表達更多,我們也無法在電話里感受到朋友的氣息、體溫、味道。
目前寫作的隊伍確實龐大,為閱讀帶來一些選擇性困難,也會導致好多作品被湮沒,我的個人經驗是,與時下流行的呼聲特別高的作品保持一點距離,我相信時間會給出答案,時間是一個大浪淘沙去偽存真的過程。自媒體讓每一個寫作者都有了發(fā)表的平臺,也不會埋沒任何一個有才華的人,我認為這是好事。至于紙媒,當然要發(fā)揮自身優(yōu)勢,沒有必要和自媒體搶時效,而是要做一些與深度和廣度相關的探索,把書香、寧靜、厚重、深邃發(fā)揮到極致,使紙質書更具備深度閱讀、反復閱讀和收藏的價值,經過一些震蕩和調整,紙媒一定會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
創(chuàng)刊于1981年的《今古傳奇》是中國大眾文學的高地。如今40多年過去,今古傳奇已發(fā)展成為擁有9刊1報、幾乎覆蓋文學全門類的全國文聯系統唯一傳媒集團。《今古傳奇》由季刊發(fā)展為周刊,涵蓋傳奇文學、純文學、紀實文學、少年文學。您與今古傳奇的緣分,以及對它的認識與希望。
要說,第一個緣分是,我與她同齡。第二個緣分是,我童年時,父親訂閱了《今古傳奇》。我記得那個厚厚的大開本雜志,每一期都有武俠、諜戰(zhàn)、現代職場愛情……每一篇都那么跌宕起伏,引人入勝,她為我打開了一個五光十色的成人世界——我清楚地記得,其中有一本,封底是一位古人,獨坐在竹林里彈琴,旁邊配的詩就是王維的《竹里館》——以至于我覺得小學生作文指導是那么的無色無味——這令當老師的母親十分惱怒,她便把家里所有的《今古傳奇》全都收起來,帶到學校,贈給了她的同事——于是,那本便成為我童年時代看過的最后一本了。
后來,到武漢求學,偶有坐長途汽車或火車的經歷,在那些散發(fā)著各種復雜氣味的車廂,在擔子與鞋陣交錯的逼仄空間,我經常看到人們正在閱讀《今古傳奇》,他們津津有味,暫時忘記了旅途的勞頓和不適。它們甚至還能產生傳遞,上鋪的年輕人一直問下鋪的大哥什么時候下車,能否把《今古傳奇》留給他?在狹窄的過道,我還聽到人們討論一篇小說,而這個故事正是來自于《今古傳奇》。
說到這里,當然不得不提到后來的《玉嬌龍》。《臥虎藏龍》爆火,我從朋友那兒聽說故事來自《今古傳奇》,那時候電子讀物還不像現在這么普及,我托朋友輾轉求到那幾期雜志,認真看完,不得不驚嘆,確實是好故事,小說與電影相得益彰,互為補充,在我心目中留下了一座通俗文學作品的高山。
在我心目中,《今古傳奇》一直是講得一手好故事的典范。我想,任何事物存于世,都是因其獨一無二的魅力,并且將這魅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把自己的優(yōu)勢發(fā)揮到極致,隨時保持精悍、靈活的身軀,是一個品牌做大做強的先決條件,我希望《今古傳奇》能繼續(xù)發(fā)揮優(yōu)勢,成為在國內外不可取代的一塊金字招牌。
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是否已抵達預想之境?
顯然還沒有。我也曾跟幾位師長及朋友談起,希望自己的中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再精進一步。
文學創(chuàng)作的魅力就在于,你好像永遠都感到自己馬上就要洞悉小說創(chuàng)作的奧義,似乎下一步就能寫出人人驚嘆的傳世之作,然而,當你再往前走一步時,才發(fā)現,前面還有好遠,當你又精進一點時,又會發(fā)現,之前,你不過只走了小小幾步,而前面,還有廣闊的世界等待你去探索——她永遠給你希望,永遠蠱惑著你。
在我眼里,好的小說意味著全方位的好,包含深邃的思想,簡潔、凝練,甚至美妙的語言,鮮活且極具代表性的人物,飽含矛盾沖突一波三折且讓人回味感嘆的故事……甚至,把這些達到之后,還要求結構的精巧,起承轉合的流暢自如,明線暗線的交相呼應……這些,都要做到極致,方可稱為好的小說。
也正是由于自己在下筆時有這些意識,所以,劉川鄂教授發(fā)表在《文藝報》上關于我的評論中寫道:
執(zhí)著于虛構、提煉凡俗的生活,認真琢磨人物的人性含量。從環(huán)境人際、偶然必然、演進反轉等等方面,力圖絲絲入扣的深描,拿出了一個嚴肅小說家的全部招式。凡人悲歡、情感聚焦、奇幻情節(jié)、極境拷問、事理推演、輕靈柔和從容舒緩的節(jié)奏,是喻之之小說創(chuàng)作的明顯特色。
我會永遠朝著這些極致去努力。
寫作的幸福和煩惱。
寫作的幸福,就在于寫作本身。我與很多朋友談起過這一點,并且他們也深知如此。每當寫完一部(篇)小說,對于我來說,都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朋友們能看到我臉上洋溢著的歡樂和幸福之感。有一天,一位朋友發(fā)現我在聽《大王叫我來巡山》,他大惑不解,最后得知我是剛寫完一個中篇,不禁啞然。
寫作是快樂的,快樂在于,你想表達的感覺精準地表達出來;你想塑造的人物,鮮亮地立在了紙上;你想傳達的痛苦、壓抑、歡樂,讀者都能感受到,甚至成倍地放大;你隱藏在文本背后的觀點、思考,有人欣然認同,引起了共鳴或者爭鳴……
寫作的煩惱在于,在寫作的過程中,有些時刻,未必能用最簡練的語言表達出你想表達的,有時候你會覺得自己選擇的題材是一座富礦,但你未能把它們開發(fā)殆盡——這種感覺有點像,我圍住一座碉堡,立志要把它攻克,但我研究了數個方案,設想自己從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沖鋒,但感覺都不能把敵軍一舉殲滅——這個時候,你不得不苦苦思索,圍著電腦、書桌打轉,在房內來回踱步,在小區(qū)樓下冥思苦想,眼神空洞,眼睛凹陷,頭發(fā)枯槁,在深夜或者黎明,在街上徘徊,搜腸刮肚——你會覺得,寫作真苦啊,這上輩子是做了什么壞事,這輩子要這樣青燈古佛般獨自面對巨陣?
當然,寫作的快樂還是遠多于煩惱的,也正因如此,我才會堅定而快樂地走下去,正如上面所說,我心中的繆斯女神一直在鼓舞我感召我,她向我暗示,我一定能抵達那個神秘之境。我也堅信如此,所以我愿披星戴月,披荊斬棘,匍匐前進——沒錯,不是勇往直前,是匍匐前進。
您如何看待生活、職業(yè)與寫作的關系?
關于寫作,作家賈平凹說過兩段有意思的話,一是,關于寫作這件事,你做不做得成,能做成什么樣,自己心中應該有一個感覺,這就像你面對一碗飯,自己能不能吃完,會有一個初步的判斷。二是,文學最終比拼的是人的能量。對此,我深表贊同,對于我來說,寫作是一件占據生活絕大部分時間的事,她是工作,是事業(yè),是理想。作家與生活的關系,比普通人更緊密,作家的任何經歷,衣食住行,在路邊聽到的對話,甚至所走的彎路,都能成為創(chuàng)作素材,或者給他帶來靈感。我所認識的一位作家,他會記錄每天的晚餐,還有一位作家,會拍照記錄殘局,看似毫無意義,但在日積月累中,能看到人們生活的變遷,比如,他能準確說出2000年的夏天,人們餐桌上必有的三道菜:涼拌毛豆、莧菜、西瓜——他說,小龍蝦是在兩三年后才在大排檔上迅速崛起的,彼時,還未進入餐桌——我心里暗暗佩服,如果要把小說寫得有縱深感,如果要寫《人世間》這樣的年代大作,怎么能不關心人們什么年代吃什么、穿什么、用什么呢?
如果作家是一個開闊的人,那么他的作品一定會呈現廣袤之態(tài);如果他是一個豐富的人,他的作品一定多姿多彩;如果他松弛,作品一定天馬行空……如果你是一片大海,哪怕只取一瓢水,那也是海水。所以我說,我們一定要多多修煉自己,使自己更加開闊,更加豐沛,更加敏銳——用以抵達我所期待的那個理想之境。
(特邀編輯 丁逸楓 278317698@qq.com)
喻之之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作協第十屆全國代表大會代表,第七屆全國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大會代表,魯迅文學院第32屆高級研修班學員。已在全國各大中文期刊發(fā)表文學作品逾百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載,有文字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十一分愛》《迷失的夏天》《白露行》《憂傷的夏小姐》。有作品獲屈原文藝獎等獎項。被譽為80后女性寫作、都市寫作的代表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