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引言
712年,杜甫出生在一個世代“奉儒守官”的官僚世家,其祖先是魏晉時期聲名顯赫的當陽縣侯杜預。杜預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更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學者。其撰寫的儒學著作《春秋左氏經傳集解》不僅是目前發現最早的《左傳》注釋本,而且也是《左傳》注釋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品之一,為后人研究《左傳》提供了重要的參考資料。
杜甫對家族的驕傲和尊崇具體體現在詩歌創作中。他在《祭遠祖當陽君文》一詩中寫道:
十三葉孫甫,謹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先祖晉駙馬都尉鎮南大將軍當陽成侯之靈。……小子筑室,首陽之下,不敢忘本,不敢違仁。
“不敢忘本,不敢違仁”,不僅表現了杜甫對祖先杜預的尊崇和對家族遺訓的堅守,也體現了他對儒家價值理想的執著追求。家族給予杜甫正統的儒家文化教養和建功立業、青史留名的雄心。《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更是將其政治理想展現得淋漓盡致:“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即以儒家禮樂教化為基礎,在政治舞臺上實現“致君堯舜”的崇高理想。
在《進雕賦表》中,杜甫更是明確寫道:“自先君恕、預以降,奉儒守官,未墜素業矣。”這揭示了其終其一生的信仰和追求,即“奉儒”和“守官”。他將“奉儒”與“守官”并列,并將“奉儒”置于“守官”之前,不僅表明了他對“守官”的重視程度,更體現了其對“奉儒”的至高尊崇。他認為,做官能夠實現儒家的價值理想,而這也正是其人生使命所在。因此,杜甫在其詩文中,多注重融入儒學精神,表現儒家的人生態度和理想追求。
杜甫詩歌中的儒學精神,我們可以以他人生幾個重要時期的代表性詩作來討論和說明。
二、青年漫游期(712—745)
杜甫青年時期正值唐朝盛世,他深受儒家思想的熏陶,秉持著“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儒家理想,矢志不渝地為國家盡忠、為民眾服務。杜甫的天資聰穎與勤奮刻苦,使得他在文學創作上展現出非凡的才華。據《舊唐書·杜甫傳》記載,杜甫自幼聰慧過人,七歲便能作詩,九歲已能成文。他在《壯游》一詩中寫道:“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這不僅體現了他早年的才情,也預示了他日后文學上的卓越成就。從《進雕賦表》中杜甫的自述來看,他自童年起就投身于文學創作,且持續不輟,直至晚年。他自幼學習詩歌,孜孜不倦,這種對文學的熱愛和追求,為他的詩文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杜甫自小學詩,十四五歲學業有成時,便開始與洛陽文壇各界名流交往。“性豪業嗜酒,嫉惡懷剛腸。……飲酣視八極,俗物多茫茫。”這些描述生動地展現了杜甫少年時期的性格特點和文學追求。他性格豪放,喜歡飲酒,具有強烈的正義感和剛直不阿的品格。他不喜歡與平庸之輩為伍,更愿意與年長之人交往,共同探討文學和人生。在飲酒之余,他常常放眼四方,思考國家和百姓的命運,展現出一種超越常人的胸懷和眼界。
731年,年僅十九歲的杜甫歷時數年游歷郇瑕,又經吳越,其游歷經歷在《壯游》一詩中有記。詩中,“嵯峨閶門北,清廟映回塘。每趨吳太伯,撫事淚浪浪。”所提及的“吳太伯”,即《論語·泰伯》開篇所贊譽的泰伯:“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這體現了儒家對于“孝悌”與“禮讓”等美德的尊崇。自幼受儒家文化熏陶的杜甫,對泰伯懷有極高的敬仰之情。當杜甫親臨太伯廟與太伯墳,這種敬仰之情更加深厚,以至于“撫事”而淚下,感慨于泰伯的謙讓之德與當世好爭之風的鮮明對比。詩句“每趨”表明杜甫并非僅一次,而是多次前往太伯廟及其墳,這一行為充分展現了杜甫對泰伯的敬仰之情,以及其對儒家美德的肯認與推崇。
735年,杜甫重返東都(即洛陽)參加科舉考試,然而這次卻名落孫山,但他并未因此表現出懊悔之情。翌年,他選擇前往齊趙地區游歷,過了一段“放蕩齊趙間,裘馬頗清狂”的生活。年輕的杜甫意氣風發,揮筆寫下千古名篇《望岳》。該詩描繪了泰山雄偉壯麗的景象,更深刻展現了作者寬廣的胸懷以及遠大抱負。凸顯了年輕杜甫積極向上、樂觀進取的精神狀態,同時也體現了他作為儒家學者,懷有“立登要路津”的崇高理想。
三、困居長安期(746—755)
746年,三十五歲的杜甫踏入了繁華的長安城。他懷揣著滿腔的熱情和堅定的信念,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政治理想。為了融入權力中心,他向達官貴人投贈詩篇,向朝廷獻賦。然而,命運弄人,直到755年,他仍是一介布衣。
仕途的坎坷導致杜甫的日常生活日漸艱難。由于缺乏穩定的經濟來源,他不得不面臨嚴峻的生活挑戰,甚至與貧民一起排隊購買減價的官米,饑餓的陰影籠罩在他的生活中。然而,盡管遭受了如此深重的困苦,杜甫并未沉溺于個人的痛苦與掙扎之中。這種艱難的生活經歷反而使他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了人生的艱辛與不易,為他后來的文學創作提供了豐富而深沉的情感體驗。
752年,杜甫與高適、儲光羲等人同登大雁塔,寫下了著名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回首叫虞舜,蒼梧云正愁。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該詩深刻體現了杜甫的思想轉變。盡管他個人窮愁潦倒,一貧如洗,但他的視角與關注卻未曾偏離社會現實,仍想著學“虞舜”以建功立業。在登上高聳的慈恩寺塔時,他不僅僅被眼前的壯麗景色所吸引,更以敏銳的洞察力捕捉到了整個大唐帝國興衰的微妙變化。這首詩成為他將個人遭遇與國家命運緊密相連的絕佳見證,展現了他作為一位偉大詩人對社會現實的深刻關懷。我們可對比來看與杜甫一同登塔的另一位詩人儲光羲的《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金祠起真宇,直上青云垂。……誰道天漢高,逍遙方在茲。……俯仰宇宙空,庶隨了義歸。崱屴非大廈,久居亦以危。
該詩作著重描繪了慈恩寺中的浮圖,并將所見的景物與佛家教義進行了緊密關聯。然而,杜甫并未沉溺于對佛教精微義理的探討,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現實世界與國家命運。杜甫心中裝滿了天下蒼生的福祉,眼中滿含對國家的深深憂慮。
在此過程中,杜甫的儒家價值理想不經意間得以展現。他關注的不僅僅是個人的修行或超脫,而是現實的生活與國家的命運。他心中始終裝著國家和百姓,這彰顯了他對國計民生的深切關懷。杜甫,這位始終堅守自己信念、擁有家國情懷的偉大詩人,通過他的詩作,像一面鏡子般折射出了那個時代的社會現實,也映照出他內心深深的憂國憂民之情。
自此以后,杜甫以更加冷靜和深刻的目光審視社會,致力于挖掘社會問題的根源。他的關注點既在飽受苦難的下層民眾,也在日益荒淫的上層統治者。在《兵車行》和《麗人行》中,他抨擊了統治階層的禍國殃民,對那些奸臣的憤恨源自他對儒學精神的堅守。《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是杜甫京城十年漂泊生活的見證,也是他深刻思索、靈感迸發的結晶。其中“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表達了他對那時社會現實的痛心疾首。
杜甫的詩歌創作,始終以民生為重,深刻揭示并批判了其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他的詩作不僅體現了對下層民眾的同情,同時也流露出對上層統治者行為的憤慨。在杜甫的筆下,他既關注個體在時代洪流中的命運沉浮,也深刻反思整個社會的現狀。這種對民眾的深厚關懷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使得他在中國文學史上獨樹一幟,成為后世文人學者追慕的理想詩人典范。
四、亂世為官期(756—759)
755年,安史之亂爆發,這場突如其來的戰亂使得整個國家陷入前所未有的動蕩之中。杜甫也在這場戰亂中飽嘗顛沛流離的痛苦,他帶著家人與大批難民一起在亂世中掙扎求生,歷經九死一生。
長安,這座曾熠熠生輝的繁華都城,如今卻飽受戰亂的蹂躪,百姓在叛軍的鐵蹄下承受著深重的苦難。杜甫以其獨特的筆觸和深沉的情感,將這一切悲慘景象和民眾的痛苦呻吟,都一一寫入了他的《哀江頭》《悲陳陶》《悲青坂》等詩作中,記錄了他對國家命運和百姓苦難的憂慮與悲痛,展現了他憂國憂民的情懷。
757年秋天,杜甫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鄉,并寫下鴻篇巨制《北征》:
……維時遭艱虞,朝野少暇日。……凄涼大同殿,寂寞白獸闥。……煌煌太宗業,樹立甚宏達。
在這首詩中,杜甫以細膩的筆觸和深情的敘述,記錄了自己回家途中的所見所聞以及到家后的情形。詩中對于安史之亂的控訴,飽含血淚,展現了杜甫對于國家命運的深切憂慮和對民眾苦難的深切同情,讓我們能更加深入地了解安史之亂的歷史背景、戰爭影響以及百姓的生活狀態,從而更加全面地認識杜甫這位偉大詩人的思想情感和藝術成就。
759年,史思明引兵南下,唐軍潰敗,洛陽百姓紛紛逃離以求生存。杜甫也在此刻匆忙離開洛陽,返回華州。目睹了又一次因戰亂而顛沛流離的百姓,他內心的平靜被徹底打破,對現實的深深憂慮和憤怒有如泉涌。隨后,他寫下名垂千史的“三吏”(《石壕吏》《新安吏》《潼關吏》)和“三別”(《新婚別》《無家別》《垂老別》)系列詩作。由此,我們能夠窺見杜甫內心深處的痛苦,他的心靈為百姓所遭受的災難而痛苦滴血,這種情感源于儒家憂國憂民的深切關懷。
儒家的人生價值觀,作為一種極富理想色彩的生命態度,想要付諸實踐往往面臨重重困難。然而,杜甫卻以驚人的毅力和執著將其貫徹于自己的生命生活和詩文創作中。他不僅是儒家價值理想的傳承者,更是其忠實的踐行者。杜甫以其卓越的文學才華和深厚的道德情懷,將儒家的價值觀淋漓盡致地體現在了自己的詩歌創作中,為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文化遺產。
五、漂泊西南期(760—770)
764年,杜甫幾經輾轉來到了成都,在好友嚴武幫助下,落腳于城西浣花溪畔,建成了一座草堂,世稱“浣花草堂”。此后的數年間,杜甫一直堅守著“奉儒守官”的理念,并將其貫穿于他的生活和創作中。寒冷秋風中,杜甫徹夜難眠,茅屋破敗,饑兒老妻,他寫下《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其儒學精神內核體現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憂國憂民中,這彰顯了他作為儒家文人士大夫的責任與擔當。正如別林斯基所說:“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杜甫的詩歌作品,無論是對民眾疾苦的關注,還是對國家命運的擔憂,都體現了他深厚的儒家人文關懷。
765年,好友嚴武去世后,杜甫離開成都,于766年來到夔州暫住,寫下了千古絕唱《登高》。此時的他正值生活困頓、心境孤寂之際,然而他并未沉溺于個人的悲傷之中,反而在對自然景色的描繪中,展現了儒家積極入世、樂觀面對人生的態度。詩中的“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一句,更是直接表達了杜甫對人生苦難的深刻體驗。然而,他并未因此而消沉,反而以“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的樂觀態度,面對生活的種種不如意。這種樂觀精神,正是儒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積極入世思想的體現。
六、結語
杜甫一生身處卑微、窮困潦倒。盡管他未能實現經世濟民的抱負,但他始終不渝地踐行著儒家道德風范。他的身上,承載著強烈的儒家價值理想和人生追求,這使得他的詩歌創作具有獨特的儒家人文意蘊。他以儒學之士的風骨和獨特的詩作風格,對當時的社會現象進行了深刻揭示和批判,表現了憂國憂民、積極入世的儒者情懷。他的詩歌作品不僅反映了安史之亂前后唐代社會的真實面貌,也體現了他對家國命運、民生疾苦的深切關懷,展現了一位忠誠家國、關愛百姓的愛國詩人形象。
參考文獻:
[1]馮至.杜甫傳[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
[2]張忠綱.新編杜甫年表(一)[J].古籍研究,2007(02):52-72.
[3]林繼中.論杜甫“集大成”的情感本體[J].福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26(04):40-46+112.
[4]諸舒鵬.杜甫與唐代唱和詩演變[D].西南大學,2016.
[5]胡可先.杜甫的家世、家學與家風[J].杜甫研究學刊,2018(04):3-16.
[6]劉躍進.文學史為什么選擇杜甫[J].杜甫研究學刊,2018(01):1-15.
[7]李鵬飛.杜詩章法研究[D].廣西大學,2020.
[8]錢志熙.論安史之亂前的杜詩對初盛唐主流詩風的承與變[J].社會科學戰線,2020(06):185-200.
[9]王美玲.從杜甫的經歷看他的儒家精神[J].金田,2013(08):168.
★基金項目:本文系山東省社科聯2023年度人文社科基礎學科研究專項唐詩中的儒學精神研究(項目編號:2023-JCXK-030)的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周麗妍,女,碩士研究生,齊魯理工學院,講師,研究方向:先秦儒學、唐宋文學)
(責任編輯 李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