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的探索與解答：布魯克納的經文歌

布魯克納一生寫了近四十首經文歌，現有記錄的第一首作品是1835年創作的《贊美的語言》（Pangelingua），最后一首作品則是1892年創作的《君王旗高懸》（Vexillaregis）。經文歌的創作貫穿了布魯克納整個職業生涯，幾乎如同他的藝術日記，和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貝多芬的鋼琴奏鳴曲和弦樂四重奏一樣被視為作曲家心路歷程的寫照。

在布魯克納作品的編號中，從WB1到WB54都是圣樂合唱作品。天主教禮儀是這些作品的主要靈感來源，也是布魯克納作曲的中心。布魯克納為羅馬天主教禮儀創作的經文歌是近一百五十年來最出色的音樂之一。當時教會對宗教音樂的創作有諸多規則，而布魯克納卻不愿屈服于教會的規則，這才讓我們聽到了這些充滿創新的經文歌。樂曲避開了嚴謹刻板的對位規則，參考了文藝復興時期的復音，還擁有標志性的新式浪漫主義半音。這些根據格律詩創作的經文歌跨越了布魯克納整個成熟的作曲生涯，他將文藝復興時期大師們的復調技巧與自己的半音主義融為一體。盡管經文歌這種相對短小的神圣聲樂作品較為簡單，但它們清楚地展現了作曲家音樂創作的軌跡。最早的純經文歌錄音，可能是1979年由漢斯·扎諾泰利（HansZanotelli）指揮斯圖加特愛樂聲樂團（StuttgartPhilharmoniaVocalEnsemble）錄制的《拉丁經文歌》，2006年發行CD專輯，其中收錄了布魯克納最重要也是最著名的12首經文歌曲。

布魯克納在溫德哈格（1841年至1843年）和克倫斯托夫（1843年至1845年）擔任助教期間，創作了早期的三部彌撒曲《溫德哈格彌撒曲》（WindhaagerMesse）、《克倫斯托夫彌撒曲》（KronstorferMesse）和《圣誕夜彌撒曲》（MessefürdenGründonnerstag）。1843年，他創作了經文歌《解脫我》（LiberaMe）。1854年，布魯克納在此前的基礎上對《解脫我》進行了修改，并在圣弗洛里安修道院安葬阿內斯主教時首演。這是一首教堂哀樂，為五聲部合唱團、三支長號和管風琴而作。1896年布魯克納下葬時，這首樂曲在同一地點再次奏響。圣弗洛里安修道院和經文歌《解脫我》對布魯克納都有重大的意義。指揮家卡拉揚曾經說過：“唯有回到布魯克納出生地附近的圣弗洛里安修道院，才能理解布魯克納的作品為何有如此宏偉的氣勢。”《解脫我》對世界的另一重意義在于宗教對世俗的解脫。在寧波首批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保國寺”中，可以看到一塊石碑，上書“同登解脫門”。佛家中通往解脫之道的三種法門，即空、無相、無愿。無論東方西方，人們都在哲學、文化中尋求著超越紅塵俗世的不二法門。

1837年，布魯克納在圣弗洛里安修道院開始了對宗教音樂的體驗，修道院成為他精神上的家園和情感上的避難所。1845年至1855年，布魯克納擔任圣弗洛里安修道院的音樂助教和管風琴師，他對修道院巴洛克式的空間結構了如指掌，這也對他之后的音樂創作產生了重要影響。有學者認為：布魯克納似乎把修道院那些復雜的回聲以及龐大的共振石墻當作了自己的樂器。音樂在建筑結構的神圣空間中所呈現出來的特色，早已深深地影響了布魯克納創作的音樂形式。在布魯克納的作品中，他被證明是一位精心設計音響的聲學大師。

1855年，布魯克納離開圣弗洛里安修道院，成為林茨大教堂的管風琴師，并于1860年底成為該教堂合唱團的指揮。1861年5月，布魯克納在音樂會上首次以作曲家和指揮家的雙重身份演奏了由七個聲部組成的《萬福瑪麗亞》（AveMaria），這標志著他在作曲技法上的成熟。當時布魯克納三十六歲，就在一個月前，他剛剛完成與維也納著名教師西蒙·塞赫特的配器法學習。1861年底，他申請擔任薩爾茨堡莫扎特音樂協會（DommusikvereinundMozarteum）的指揮，此前他因瑣事辭去了林茨大教堂的指揮職務。1867年，布魯克納因精神問題在巴特克勞岑療養院住了三個月，不久后便開始創作《F小調彌撒曲》。該作品于1868年完成，同時完成的還有修改版《贊美的語言》——該作品在1835年初版的二十八小節基礎上，增加到了三十八小節——和開場曲經文歌《找到大衛》（InveniDavid）。這一年，布魯克納再次被任命為林茨大教堂合唱團的指揮，并接受了維也納音樂學院和聲與對位法教授的職位。

在漢斯指揮斯圖加特愛樂聲樂團出版的布魯克納經文歌專輯中，第一首歌曲就是1868年版的《贊美的語言》。該曲采用弗里吉亞調式，三個詩節都使用了相同的音樂，只在最后加上了一句發自內心的“阿門”?！顿澝赖恼Z言》在首次出版時被弗朗茨·澤維爾-維特（FranzXavierWitt）修改，這令作曲家非常不滿。

同期的《找到大衛》創作于1868年，為男子合唱團和四支長號而作，是一首F小調的經文歌。1879年7月，應伊格納茨·特拉米勒（IgnazTraumihler）的要求，布魯克納在此曲中加入了一首配有管風琴的齊唱，采用富有表現力的半音階和聲，在最后的“阿利路亞”中，第一個男高音的和聲光芒四射。

1869年，為慶祝林茨大教堂新禮拜堂的落成，布魯克納的經文歌《這個地方》（Locusiste）首次公演，而在此之前一個月，他的《E小調彌撒曲》也在林茨首次公演?！哆@個地方》是對《獻堂彌撒曲》中的經文進行的三元形式創作。布魯克納僅在結尾處的“Deo”部分擴展了音節詞的設置，滑動半音階調劑了所有聲部。中段的特點是音樂模仿性的進入，先由低音部開始，再過渡到男高音部，每個樂句都將作品推向一個更具異國情調的音樂風格，最后回到第一段清晰的C大調。作品包含了古典主義時期和早期浪漫主義時期的元素，其中高亢的音調使其成為布魯克納最優美的作品之一。

《基督成為順從者》（Christusfactusest）創作于1873年，是一首為八個聲部的合唱團、三支長號和自選弦樂器而作的經文歌。盡管它不是布魯克納配樂最完整的作品，但給人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其說是背景音樂具有戲劇性，不如說是具有和聲轉換和動機發展的微妙復雜性。樂曲最后的高潮部分是布魯克納對藝術的精妙總結，將外在的運動與內在的靜止和諧統一，戲劇性也得以體現。作曲家深諳此道，在這首作品中融入了歡樂與悲傷的雙重情緒。布魯克納使用了不諧和音、半音與轉調，再加上豐富的和聲變化，使其成為作曲家舍棄古典音樂與教會音樂陳規、采用自由式手法創作的代表性作品之一。

布魯克納為他的朋友和支持者、林茨主教弗朗茨·約瑟夫·魯迪吉爾任職二十五周年紀念創作了頌歌經文歌《你是美麗無瑕的》（Totapulchraes，Maria）。作品創作于1878年，是為男高音獨唱、合唱團和管風琴而作的呼聲曲，也是布魯克納在《第三交響曲》收效甚微后陷入極度沮喪時創作的為數不多的作品之一。

《葉瑟的樹干》（VirgaJesse）創作于1885年，為無伴奏合唱團而作。這部作品大膽地采用了波浪式的漸強手法，被稱為布魯克納短篇經文歌作品中的王冠，是他后期作品中很受歡迎的作品之一。該作品完成于布魯克納在圣弗洛里安修道院度假的時候，奧地利音樂學家馬克思·奧爾（MaxAuer）贊譽《葉瑟的樹干》為“大師無伴奏合唱作品中最完美、最經典的作品”。

1885年4月28日是林茨教區成立一百周年，為慶祝這一紀念日，布魯克納創作了《圣母經》（Eccesacerdos）。這是一首為三支長號、管風琴與七聲部合唱而作的經文歌，其華麗的曲風與盛大節日相稱。正如布魯克納的許多其他作品一樣，在這部作品中，他的創作風格遠離了虔誠主義的溫文爾雅，從而超越了他那個時代傳統的宗教性。《圣母經》開頭旋律戲劇性的和聲變化與應答部分流暢的模仿形成鮮明對比，成為整首歌曲最有趣的動機之一。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倒數第二樂段，整個合唱團唱出了愛奧尼亞頌歌。

布魯克納的最后一部經文歌是1892年2月創作的《君王旗高懸》，為無伴奏合唱團而作。當時布魯克納的身體和精神狀況都已衰退，但這首經文歌卻絲毫沒有顯示出他的創造力和技術才華有所減退的跡象。

從1835年創作并首次出版的《贊美的語言》到1892年的《君王旗高懸》，布魯克納創作經文歌的時間跨度長達五十七年。然而，學者們對布魯克納經文歌的研究卻罕有專著。中國臺灣輔仁大學博士研究生林淑娜的博士畢業論文《布魯克納七首教會經文歌作品探究與指揮詮釋》是我國學者對布魯克納經文歌為數不多的深度研究之一。柏林洪堡大學音樂社會學教授馬林指出：“布魯克納這些宗教性質的作品，對他的作曲起了決定性的突破作用，這些教堂音樂作品也始終是他藝術中心的自我反思。”因此，伴隨布魯克納終生的經文歌創作是其對音樂一生的探索與解答，也是我們在紀念布魯克納兩百周年誕辰時的“重讀”與“反思”。

（作者系浙大寧波理工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