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新的文化生命體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互相成就的新型文化樣態,是對中華文明歷史性更新的文化詮釋。這要求在目的上,重塑傳統文化價值的現代性,鑄造實現民族復興精神力量的時代品格,展現人類文明嶄新愿景的責任擔當;在方法上,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以鞏固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性,以“第二個結合”擔當新的文化使命,建構合理合時合情的人類文明新形態。
〔關鍵詞〕新的文化生命體,“第二個結合”,中華民族現代文明
〔中圖分類號〕B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175(2024)05-0040-07
在文化傳承發展座談會上,習近平在談及深刻理解“兩個結合”的重大意義時強調指出,“結合”的結果是互相成就,“造就了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1〕作為習近平文化思想的重要理論命題,新的文化生命體的提出及其現實展開不僅有效塑造了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樣態,而且為建設中華民族現代文明提供了科學的精神指引。新的文化生命體新在何處,文化與生命究竟是什么關系,如何以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有效引領中華文明現代更新……搞清楚這些問題,在理論上便能深刻領悟“第二個結合”所實現的三個“新高度”,在實踐中也能順利擔負起新時代新的文化使命。
一、新的文化生命體是中華文明歷史性更新的文化表達
人類文明是一個集物質、精神與制度形態于一體的復雜系統。其中,文化作為歲月洗禮沉淀遺留的精神精華,對物質和制度具有詮釋、統攝、超越和再生產功能。恩格斯認為:“最初的、從動物界分離出來的人,在一切本質方面是和動物本身一樣不自由的;但是文化上的每一個進步,都是邁向自由的一步?!薄?〕120古往今來,人類文明的每一次進步,無不伴隨文化領域的歷史性突破;而文化的傳承和創新,又必然進一步催生文明形態的演進與更新。新的文化生命體,作為對中華民族百年來走過的文明更新光輝歷程的精神總結,不僅是馬克思主義同中華文化互相成就、中華傳統文化動態更新與現代轉型的必然結果;而且蘊藏著中國式現代化歷史性鋪陳所必然釋放的精神力量,具有豐富且深邃的思想意涵。
(一)新的文化生命體在歷時與共時的辯證統一中錨定當代中國文化樣態的時空坐標
新的文化生命體之“新”,是一個歷時性概念,是相對于過去、原有、舊的文化形態而言的。在唯物史觀看來,文化和精神從來不是獨立的社會要素,而是和整個社會結構緊密聯結并受其制約的。由于過往的文化樣態是對所屬時代生產方式和交往方式的精神反映,因此,在區別于既往條件與結構的當下,新的文化樣態一定不是對過去精神傳統作簡單翻版的復古主義,而只能是“依然活在當下的過去”,即一種既符合本民族歷史傳統中的精神特質和價值原則,又契合現時代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的嶄新的精神生命。
準確理解新的文化生命體之“新”,重點在于把握好傳統與現代之間的張力與和諧?,F代雖然不同于傳統,但據此就認為二者決然對立,這本質上是一種形而上學的思維抽象。一個民族的精神傳統是這個民族最顯著的身份標識,它作為一種巨大的無形力量,塑造了一個民族的性格氣質、倫理道德和風俗習慣,規訓著人們的精神境界、思維方式與行動原則。既然傳統從來不是現代化的“他者”,那么問題就變成了我們應以何種態度對待那些曾經安身立命的文化傳統。事實上,現代文明與文化傳統的關系是非常復雜的。這種復雜性的存在意味著文化傳統中既有能夠推動我們走向現代化的積極可能,也有阻礙現代化步伐的不利因素,對此我們必須學會在“破壞傳統”與“重建傳統”之間尋求一種完美平衡。在這個問題上,馬克思的態度和方法給了我們有益借鑒。一方面,在現代化過程中,“傳統必然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3〕893。例如,在談到西歐近代社會轉型時,馬克思就十分重視法律傳統的問題。他認為,“羅馬法雖然是與交換還很不發達的社會狀態相適應的,但是,從交換在一定的范圍內已有所發展來說,它仍能闡明法人,進行交換的個人的各種規定,因而能成為工業社會的法的先聲(就基本規定來說)”〔4〕198。另一方面,并非所有的傳統文化都絕對有利于現代化。在談到現代社會舉步維艱時,馬克思就曾指出:“除了現代的災難而外,壓迫著我們的還有許多遺留下來的災難……不僅活人使我們受苦,而且死人也使我們受苦。死人抓住活人!”〔5〕11落后的傳統觀念,往往束縛人們的思維、捆綁人們的手腳,若不徹底清除,難免阻礙現代化步伐。
新的文化生命體之“新”還是一個共時性概念,是相對于自身、內部、固有的文化形態而言的?,F代文明肇始于西方,隨后蔓延到世界。某種程度上講,中國近代以來的文明追求是以西方社會為榜樣與指引的。因此,新的文化生命體之“新”,意味著要學習與借鑒西方先進的文化理念和資源,推進我們自身的現代化進程。但學習西方并不等于成為西方。極端的文化激進主義全面否定中國傳統文化價值,主張全盤西化,使自身在幾乎所有方面都進入一種“學徒”狀態,最終難免遭遇精神殖民,淪為他人附庸。究其原因在于,流行的經典現代化理論傾向于認為西方經驗是現代化的完美范本,只查究其他社會為何偏離,從不懷疑自身存在何種問題,這本質上是一種現代化的“原教旨主義”。事實上,西方化不僅不是現代化的唯一模板,而且其對工具理性的盲目推崇,以及由此造成的資本邏輯對社會生活的全面規訓,正誘使其自身走向難以克服的總體性文明危機。正是對這些困頓與危機的敏銳嗅覺,誕生于西方文明內部的馬克思主義,在科學闡發歷史規律與系統批判資本主義的基礎上,為人類解放指明了正確方向。
質言之,新的文化生命體之“新”,既不是文化復古主義,也不是文化激進主義,既不主張徹底告別傳統,也不認同一味盲從西方,而是嘗試探尋一種既能洞悉捕獲現代社會本質特征,又與本土優秀傳統文化良性互動的精神方案。
(二)新的文化生命體在生生不息的文明傳承中標識當代中國文化樣態的理論品格
所謂“生命體”,是指可以生長、代謝、應激、繁殖的有機體。作為“生命體”存在的文化,本質上是一種活的進化體,而非呆板機械的死信條。它能夠適應社會的變化而變化,并在不斷吸收、融合、創新、傳播的過程中,釋放自身能量,助力文明前行。
文化之所以成為一種“生命體”,首先來自于人的本質。人是文化的主體,文化是人的實踐活動對象化的產物。人類實踐活動的開放性,決定了人的存在的未完成性。人需要在持續的實踐活動中實現自由之目的。那么,文化也必然成為一條湍流不息的河流,從“過去”經“現在”流向“未來”。文化之所以具有“生命體”特征,還源于文化基因的傳承。“基因”作為一個生物學概念,是生命的基本結構,儲存著生老病死的全部生命信息。作為一個民族歷史經歷的精神載體,文化基因則是指深深潛藏于民族精神氣質之中的代代相承、恒常不變的思想理念和價值觀念。它們不斷累積和傳遞,成為類似生物基因的穩定質態。恩格斯說:“每一個時代的哲學作為分工的一個特定的領域,都具有由它的先驅傳給它而它便由此出發的特定的思想材料作為前提?!薄?〕599不僅如此,與自然生命只能通過生育繁殖實現基因傳遞不同,文化基因的傳遞主要以理想信念、價值觀念、風俗習慣、集體記憶等形式內化于社會心理結構,因此其傳播便可以不受時空制約,達到前所未有的廣度和深度。
新的文化生命體,本質上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經由“結合”而形成的新型文化樣態。它不僅具有通常意義上文化本身蘊含的開放性和生長性,而且還由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品格和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突出特性,具有了更加鮮明的生命體特征。
馬克思主義具有鮮明的實踐品格,始終堅持解釋世界與改變世界的統一。實踐腳步不停,馬克思主義的科學發展便不會終止。不僅如此,馬克思主義旺盛的文化生命力還源于其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這種理論品格的獲得,來自于作為馬克思主義認識世界之強大思想武器的唯物辯證法。在唯物辯證法看來,世界從來不是既成事物的集合體,而是過程的集合體。因此,人類對客觀世界的科學探索和把握也必然是一個歷史性、系統性工程,始終處于絕對性與相對性不斷轉化、辯證統一的進程之中。
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具有鮮明的連續性和創新性,這與馬克思主義與時俱進的理論品格具有高度的契合性?!叭招轮^盛德,生生之謂易?!薄吧弊鳛橹腥A優秀傳統文化的重要范疇,不僅體現出自然而然的宇宙觀和世界觀,而且蘊含著樸素的精神信仰和價值理念。宇宙的生生之道和人生的生生之德始終深深烙刻在中國人的價值信仰和實踐品格之中。與此同時,中華文化保持連續性的方法從來不是食古不化、抱守殘缺,其旺盛的生命力從根本上來源于守正不守舊、尊古不復古的進取精神?!耙笠蜢断亩Y,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薄?〕23“損益”一詞意指增減和興革,蘊含有沿襲、變通之意??梢姡袊藢τ趥鹘y理念譜系在傳承中進化、在變通中堅守,始終保持積極開放態度。
馬克思主義和中華文化傳統的相遇和碰撞,注定會釋放出巨大能量,化合出新鮮事物。馬克思主義的文化生命,因為有了中華文化優秀基因的注入,顯示出日益鮮明的中國風格和中國力量。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基因,因為有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偉力,生發出湍流不息的源頭活水,實現了生命更新和現代轉型。
二、新的文化生命體為中華文明現代重塑和人類文明發展進步注入強大精神力量
提出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是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人在引領民族復興征程中,順應時代、細察時局、蓄勢謀勢的必然結果,集中體現出中華民族審時度勢的能力與智慧。于“時”而言,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是為了維護中華民族文化安全,滿足中國式現代化精神需要,以文化傳承更新為民族復興保駕護航。于“勢”而言,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是為了弘揚中華民族天下情懷,以中華文化之優秀品格解決人類文明發展遇到的共同問題。
(一)重塑傳統文化價值的現代性
傳統文化是一個國家或民族的精神內核。古往今來,任何一個民族的文化血脈之所以綿延不絕,既源于一代代人的薪火相傳、輩輩守護,更在于始終能夠不斷適應時代發展和人民需要,與時俱進、與日俱新。中華文明的當代復興,必然要以中華文化的繁榮昌盛為精神基礎,必然要與傳統文化價值的現代性重塑密不可分。
由于現代性作為一種文化術語,本身是近代西方社會的產物,因此,傳統文化的現代性重塑,首要任務便是正確處理本民族傳統文化與西方文化強勢霸權的關系。一方面,從本質上講,文化霸權不過是經濟霸權和政治霸權在精神上的邏輯延伸?,F代性在全球的擴張與蔓延,從根本上講,以資本利益最大化原則為基本遵循,以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為基本特征。當后發民族傳統文化能夠適應并滿足資本增值的目的和要求時,其本身便具有了存在下去的合法性依據。反之,這一文化傳統的正當價值便會遭遇挑戰、受到威脅,其生存空間也必然受到沖擊和擠壓。資本會以其強勢的侵透力逐漸將利己主義和功利主義原則注入到這些民族傳統文化的諸多現實載體和主體中,直至最終將其同化或者置換為符合資本邏輯規則與價值尺度的文化形式。另一方面,全球化時代是跨文化交流和溝通的時代。但跨文化交流和溝通從來都不是以普遍性取代特殊性的過程,相反,它應該是一個在承認和尊重特殊性原則的基礎上,努力尋求最大公約數的過程。這便意味著我們既要充分認識和把握本民族文化傳統的鮮明特征與獨特優勢,珍視與呵護好那些賴以安身立命的傳統價值,又需要堅持古為今用,概括和提煉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的契合之處,努力挖掘蘊藏其中的解決當代人類面臨問題的重要啟示。例如,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共同體精神和追求美好道德生活的價值體系,有效對沖功利主義、零和博弈的工具理性原則,構建符合時代需要的、科學正當的義利原則。以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天人合一精神,消解西方文化中主客二分、天人對立的宇宙觀和自然觀,消除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異化狀態,實現天地人的普遍和諧、永續共生。
由此可見,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是在充分認識西方文化霸權本質與目的的基礎上,主動拒斥和消解其排他性、擴張性和逐利性內在邏輯與消極特征的嘗試,也是在當代東西文化激蕩碰撞中,擔負起捍衛本民族文化基因傳統、重塑優秀文化現代性價值歷史使命的主動性作為。
(二)鑄造實現民族復興精神力量的時代品格
在唯物史觀中,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生產資料的生產、人的生產以及社會關系的生產構成了有效支撐人類歷史存續的“全面生產理論”。精神生產雖然也是人類活動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由于其作為物質實踐的派生樣式,本身并不具有絕對獨立性外觀,因此容易被人忽略。由此造成的結果是,人們過分屈從和沉溺于物質生活,疏忽了道德情操的完善、內心生活的充盈與精神境界的提升,最終遮蔽乃至荒廢了精神生產對文明發展的規范和再生產作用。
以近代中國為例,“中國近百年來的危機,根本上是一個文化的危機。文化上有失調整,就不能應付新的文化局勢”〔8〕5。近代中國政治軍事上的衰頹,也許可以說始于鴉片戰爭,但中國人精神上的沉淪,卻早在鴉片戰爭之前。傳統思想被中國青年猛烈反對,雖說是始于新文化運動,但傳統思想的消沉、僵化、無生氣,失掉孔孟的真精神和應對時代發展需要的無能為力,卻早已腐蝕在五四運動以前,而這一點,恰恰才是中華民族的最大危機。于是我們看到,面對“中華文明何去何從”的時代之問,中國人不得不開啟向西方艱辛求索的歷史進程。從洋務運動“中體西用”,到五四時期“拿來主義”,再到改革開放“兼收并蓄”,中國的精神獨立性和文化主體性建構在滄海桑田的時代轉型中幾經浮沉、艱難前行。
改革開放以來,中國以年均接近兩位數的經濟增速,迅速實現了物質財富的快速增長,創造出舉世矚目的經濟奇跡,為實現民族復興奠定了堅實的物質基礎。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與物質成就相比,精神文化建設卻相對滯后,亟需拓展與深化。當拜金主義、個人主義、極端利己主義被部分社會成員奉為圭臬,當扭曲經典、顛覆歷史、丑化英雄成為部分文藝作品的鬼魅伎倆,當躲避崇高、陶醉當下、佛系躺平成為部分社會群體的生活姿態……在數不盡的戲謔、調侃、惡搞、吐槽等感性表達的掩蓋下,我們看到了一種對主流價值的挑釁、對傳統道德的不屑以及對宏大敘事的蔑視。文化作為啟迪人性、塑造靈魂、建構世界之精神力量,在日漸復雜的社會思潮中陷入被弱化的危局。這不得不說是一種明顯而又深刻的精神缺失。這種缺失意味著“以往的或既與的精神樣式已不再具有普遍的約束力了;雖說某些部分或片段依然在起作用,但缺少一種已經成熟的定型的完備的精神形態,一種足以掌握并協調日益巨大的物質力量并使之獲得自由表現的精神樣態”〔9〕。
正如習近平所指出的那樣,“沒有先進文化的積極引領,沒有人民精神世界的極大豐富,沒有民族精神力量的不斷增強,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不可能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10〕96。一個民族要復興,既需要強大的經濟基礎,也需要強大的精神支撐。新的文化生命體將精神建設作為新時代文化使命的重要組成部分,以具有深厚歷史支撐、得到全社會共同認可的核心價值觀作為豐富人民精神世界、增強人民精神力量的核心引領,圍繞實現精神獨立、滿足精神需求、傳承精神基因、彰顯精神價值等多重維度,努力增強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精神力量,為中華文明的現代重塑培根鑄魂。
(三)展現人類文明嶄新愿景的責任擔當
文化是文明的核心,是一個民族何以生活的“樣法”。文明的創造始于人們對定義生命價值、追求生命意義、提升生命品質的文化思考與實踐。文化守護的根本價值在于,它審慎地規劃著人類的意義邊界,彰顯著人類生活實踐的歷史合理性與價值正當性,化解著人類前行遇到的生存困境和精神難題。在梁漱溟看來,東西文化精神殊異,造就了雙方文明傳統的顯著差別。西方文化意欲向外和向前,其結果便是以科學理性征服自然和改造社會的實踐企圖,并由此形成了“物質不足必求于外”的“物我兩分”的二元論精神傳統。中華文化的根本精神是向后和向內,其實踐結果便是傾向以道德踐履實現人與自然渾融一體、人與他者淳厚禮讓,并由此造就了“精神不寧反求諸己”的天人合一、萬物圓融的一元論哲學傳統。
近代以來,西方文明向外和向前求索的文化基因催生了以啟蒙理性為代表的資本現代性原則,并率先確立起現代化進程中的領先地位。但是,建立在二元論文化原則上的西方文明傳統,本身并不必然代表著人類理性的正確打開方式。事實上,工具理性與價值理性的有機統一才是人類理性生活的規范樣態,并由此構成現代文明的合法性依據??墒?,在以利益增值為最高原則的現代資本主義秩序下,理性不斷被蠶食并通約為工具理性,工具理性又進一步被塑造成“資本主義文明中‘上帝’的替代物”〔11〕,由此導致的缺陷便是——表面上不能導致利益結果的良善、意義、美感、崇高等價值理性被鉗制乃至虛化掉了。美國學者丹尼爾·貝爾認為,社會結構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使得不同領域回應著不同的規范原則,對經濟生活是效益,對政治生活是平等,對文化生活則是自我實現和表達。當代資本主義的困境,究其原因在于經濟、政治、文化之間的主宰原則發生了紊亂。以工具理性為表征的功用和效益原則突破固有的經濟結構,導致“社會的每一個方面都由普遍經濟模式所直接或間接決定”〔12〕8。可見,資本主義現代化的局限性和片面性在于:由于工具理性對社會生活的全面規訓和統治,造成道德理性的遮蔽乃至虛無,進而消解了政治生活的正義原則和文化生活的崇高價值,最終導致當代資本主義文明世界的系統性紊亂和整體性困頓。
中華文明的文化傳統可以有效中和、破解當代西方的文明困頓。習近平指出:“中華優秀傳統文化是中華民族的文化根脈,其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范,不僅是我們中國人思想和精神的內核,對解決人類問題也有重要價值。”〔13〕314中華文化天人合一、萬物圓融的一元論哲學傳統,始終專注于道德教化和倫理弘揚,重在調整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這種對價值理性的專注與求索,不僅塑造了中華文明獨特的文化樣態,而且其中許多都與當今時代具有共鳴點,有助于重置人類文明坐標原點,矯正人類文明扭曲邏輯,規正人類文明前進航向,從而具有了永恒而普遍的價值。在此意義上,作為對西方現代化揚棄與超越的重要邏輯,產生于前現代、曾經僅僅被視作地域性知識的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在今天便具有了世界性、人類性的維度,蘊藏著化解當代人類文明困境的重要契機。
三、以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詮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壯麗圖景
人類文明本質上只有兩種類型,一種是文明產品的供給者,另一種則是文明產品的消費者。一種文明的歷史定位是由它在整個人類社會中扮演的角色來定義的。從古代中國向世界主動貢獻先進的文明產品,到近代中國被動進入文明的“學徒”狀態,再到今天新時代中國重新踏上文明復興的偉大征程,以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為精神表征的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必將為人類文明發展進步貢獻中國力量。
(一)鞏固中華民族文化主體性
主體性原則作為西方哲學的基本精神,是解讀人類進步發展的一把鑰匙。習近平指出,“任何文化要立得住、行得遠,要有引領力、凝聚力、塑造力、輻射力,就必須有自己的主體性”〔1〕。從邏輯上看,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首先需要鞏固文化主體性,在文化立場和精神原則上堅守自我,形成強大的精神依托。
鞏固文化主體性,通俗講便是“做好自己,不做別人”。在文化激蕩、思想交鋒的時代大潮中,我們必須樹立強烈的邊界意識,能夠清晰明辨哪些是自己的文化傳統,哪些是別人的價值原則。比如,天下大同的社會理想、民為邦本的治理原則、九州共貫的大一統傳統、興亡有責的家國情懷、明德弘道的精神追求、萬物并育的生態理念、知行合一的哲學智慧、執兩用中的思維方法等等。這些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元素,是歲月沉淀遺留下來的思想精華,也是中國人的安身立命之本,無論如何必須堅守。
鞏固文化主體性,還要做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要認識到,中華民族的文化生命經歷了漫長歲月的碰撞洗禮,有的被淘汰了,有的被吸收了,有的發展了,這是一個符合歷史規律的動態變化過程。這就要求我們,既承認作為民族基因的傳統文化的優越性,又不掩蓋和粉飾自身文化傳統的時代缺陷,積極投身文化交流,取長補短,以自身文化生命之不斷發展,為文明更新前行提供精神養料。比如,佛教傳入中國以后,儒釋道三者交融匯通,共同構筑起中華民族的精神家園。再比如,新文化運動扛起民主和科學兩大旗幟,不僅有力沖擊了儒家文化傳統中的落后成分,有效激活了理學精神傳統和民本文化精髓,而且為以馬克思主義為代表的新思想新文化新知識的廣泛傳播提供了有利條件。由此可見,只有以“和而不同”的發展模式,與時俱進,博采眾長,才能推動中華文化不斷走向新的輝煌。
(二)以“第二個結合”擔當新的文化使命
一種文化的生命力不是拋棄傳統,而是在何種程度上、以什么方式繼承傳統、再造傳統。馬克思說,“現代社會所趨向的新制度,將是古代類型社會在一種更完善的形式下的復活。因此,不應該特別害怕古代一詞”〔14〕432。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既包括物質成就的復興,又蘊含文化傳統的復興。文化傳統的復興,既取決于文明自身的突出特質,更來源于當代中國的實踐需求。當代中國實踐最重要的特征就在于,它把社會主義、強國建設和民族復興這三大變革濃縮在中國式現代化的同一個時空中進行,用幾十年時間走完西方發達國家幾百年的現代化歷程。這樣的成就既預示著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具有無比廣闊的壯麗前景,又意味著伴隨社會劇烈轉型而來的文化沖突和精神沖擊會高度濃縮,呈現“集中爆發”態勢。因此,中華文化如何轉化整合,才能契合現代人的文化胃口,滿足現代人的精神需求,這些都離不開科學的理論方法指導。在這一點上,“第二個結合”為我們有效擔當新的文化使命提供了科學指引。
充分挖掘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與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契合之點。馬克思主義與中華傳統文化畢竟是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文化,二者能否結合,取決于它們之間是否具有共通之點和契合之處。這一點需要我們充分發掘、久久為功。其一,實踐觀點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化契合共通的基本觀點。實踐不僅是馬克思主義解開歷史之謎的金鑰匙,而且自古就是中華傳統文化的核心范疇和一以貫之的精神道統。幾千年來,中華民族正是靠著不斷與自然、災難、環境作斗爭的實踐精神才能夠綿延不斷、傳承發展。其二,辯證思維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化契合共通的重要方法。唯物辯證法以對立統一規律為其實質與核心,主張在肯定與否定的對立統一中理解世界、把握萬物,這一點與中華文化中“一陰一陽之謂道”“反者道之動,弱者道之用”等深邃的辯證智慧呈現出高度的一致性。其三,人民性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化契合共通的本質所系。馬克思主義視人民群眾為歷史的“劇中人”和“劇作者”。中華傳統文化中蘊含著樸素且豐富的“民本”思想。其四,人類解放是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化契合共通的理想愿景?!肮伯a主義”與“天下大同”雖然表述不同,但卻具有異曲同工之妙,都蘊含著對實現人類自由全面發展的美好期待??梢?,只有充分發掘馬克思主義和中華文化的相似性、相通性、一致性和契合性,才能更好推動“第二個結合”深化發展,不斷開辟馬克思主義中國化時代化新境界。
善于運用馬克思主義思維方法激活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思想精髓。馬克思主義與中華文化雖然具有廣泛的契合點,但并不意味著任何傳統文化都能夠直接拿來適用于當代中國的現實場景。馬克思主義是“魂”,中華文化是“根”,只有“以魂鑄根”,使二者有機共融,才能造就一個有機統一的新的文化生命體。一要堅持戰略思維。堅持從戰略高度看待創造新的文化生命體之于整個民族復興的重大意義,深刻領悟當代中國文化復興在中華文明更新躍升中的戰略價值。二要堅持歷史思維。對于傳統文化,既不能無視其歷史語境而隨意嫁接到現代生活,也不能以消極姿態否定和排斥其時代價值。為傳統文化找到現代支點,引導其自然生長、有機融入生活世界,才是文明更新的正確出路。三要堅持系統思維。用系統思維分析和把握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精髓要義,而非抓住只言片語、以偏概全。四要堅持創新思維。傳統文化要發揮時代價值,一定不是“天不變,道亦不變”的墨守成規,而必須因時制宜、因物制宜、因事制宜、因地制宜,在求新求變中創造性提出和解決問題。
(三)建構合理合時合情的人類文明新形態
新的文化生命體作為中國式現代化的文化樣態和中華民族現代文明的精神結晶,其建構目標具體應指向三個方面。其一,復興中華文化之傳統,即對古代文化要義的現代重塑;其二,契合當代中國文明進步之現實,即滿足現實關懷的文化創造;其三,引領人類文明更新之走向,即贏得未來發展的精神優勢。要實現這些目標,離不開馬克思主義科學理論的指導,離不開對時代發展大勢的深刻把握,更離不開對人民美好生活期待的有效回應。換句話說,合理、合時、合情應該成為我們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的目標和方向。
所謂合理,即合理性。合理性意味著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需遵循唯物史觀所揭示的科學真理,即以經濟社會發展為強大杠桿助推精神文化成長變遷,以精神充盈和文化興盛為改革前行提供強大精神支撐。恩格斯曾經以19世紀上半葉的瑞士為例作過生動的說明。他認為,當時的瑞士機器工業很不發達,如果這種生產方式不改變,那么在從事生產的居民的頭腦中,除了適應這種水平的思想以外,就不會有其他任何思想——“如果蒸汽還沒有使瑞士的生產和交通方式革命化,它能夠引起瑞士人的傳統的思想方式的改變嗎?”〔15〕104恩格斯所講的瑞士的情況,實際上對任何國家都有普遍意義。因此,不下大力氣變革生產方式,進而在經濟實力、科技創新、政治治理、生態建設等方面推動社會生活整體提升躍遷,便很難徹底實現傳統文化的現代化改造,也難以滿足以文化人、以文啟智、以文培元的時代要求。
所謂合時,即合時代。合時代在今天意味著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應該符合并服務于“兩個大局”同步交織相互激蕩的時代大勢。例如,不同于古代社會重農抑商的思想傳統,商業貿易之于現代社會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正確處理“正其義”與“謀其利”的關系,從道德和法律上確證個人權利及正當利益的合理性、合法性原則,便顯得極為重要。再比如,相較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舊式婚姻傳統,今天,基于內心愛慕、符合社交禮儀、獲得法律認同、肩負家國使命的男女正當結合,則成為新時代的婚戀標準。值得注意,合時還包含有“時中”“權變”之意。合時代不是漫無主宰,隨波逐流,而是善于透視時代風云,洞悉歷史規律,努力做好我們自己的事情,這也是合時原則在當下的重要要求。
所謂合情,即合人情。合人情意味著造就新的文化生命體必須精準對接當代中國的文化生活,在道德體系、價值原則、精神風貌等方面合乎現代人的感性存在要求,滿足現代人的精神世界。首先,重新審視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道德教化功能,發揮好中華文化以“禮”為核心,倡導忠、孝、節、義、誠、信等倫理規范的傳統優勢,引導人們提升道德操守,強化道德自律,砥礪道德實踐。其次,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蘊含的團結、融通、凝聚、和諧傾向,發揚中華民族自強不息、堅忍不拔、剛健有為的斗爭精神。既努力增強社會包容度,又引導人們努力滌蕩心靈,追求良善、崇高的精神生活。最后,堅持以人民為中心,不斷解決好“為了誰、依靠誰、我是誰”這一根本問題。緊緊圍繞讓人民享有更加充實、更為豐富、更高質量的精神文化產品為目標,讓文化發展成果更多更公平惠及全體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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