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技術哲學家唐·伊德曾寫過一本書,叫《技術與生活世界:從伊甸園到塵世》。書里提到了創世神話: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里最初是赤身裸體的。后來,他們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意識到不著寸縷是羞恥的,開始用無花果樹葉做衣服。從那時起,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墮落到了塵世。
伊德用這個故事想要說明,從那一刻起,人類不再能夠直接用身體與世界進行互動,而是以人造物(衣服)為中介。當亞當和夏娃摘下無花果葉子做成衣服的那一瞬間,人類進入了一個以技術為中介的世界,不再能徜徉在伊甸園中了。
在中國的古代敘事中,伏羲女媧的創世神話也有類似的情節。伏羲和女媧的造像是蛇身人面,赤身裸體的。在我們的造物文化中,伏羲察天象做八卦,再參八卦造器物,這就是所謂的“觀象制器”。各種人造物的原型,都脫胎于此。技術人工物實際上是對天道的一種現實化。之后的人,都要通過器物來體會天道了。
這兩種敘事有一個共同點:它們都描述了人的生活世界從天到地、從神圣到世俗的流變。過去的農民還能通過身體直接與世界進行互動。他們在土地上春耕秋收,依靠自己的身體勞動。他們面朝黃土背朝天,汗珠掉地上摔八瓣兒。身體和土地接在一起,懂得什么是萬物生長。
現在,我們的身體有哪些還與世界直接相通呢?早上起床時,你可能是被手機的鬧鐘喚醒。起床后,會打開手機看看天氣和新聞。接著,你可能會坐車或騎自行車去學校,很少有人會步行前往。
很多人生活在有空調或暖氣的房間里,這些房間的溫度由技術調節。看世界的時候,需要戴上眼鏡,甚至是VR頭顯。用餐時,可能會叫個外賣,它由復雜的食品工程技術和物流技術加持完成。你上網打游戲,戴耳機聽歌,與同學們交流,這些也往往通過社交軟件展開。回顧一天的生活,你會發現,幾乎所有的活動都不是身體與世界的直接互動。我們的視覺、觸覺、聽覺都經過了技術的調節,之后才接入生活世界。這意味著什么呢?
科技的發展無疑是人類文明的重要成就之一。科學和技術的進步不僅顯著延長了人的平均壽命,也提高了人的生活質量。老一輩常說,他們那一代人五六十歲時已經步履蹣跚。那時候,科技支持有限,身體需要承受繁重的體力勞動,常常導致健康問題。
如今五六十歲的人還被視為中年人,預期壽命大幅增加了。這些進步顯然有部分歸功于科技。不過,事物總有兩面性,科技的發展既有利也有弊。我們的身體被各種技術建構,雖然生活越來越好,越來越便利,但也不是沒有成本。
哲學家阿爾伯特·博格曼認為,過于便利的生活實際上會簡化我們對生活的看法。我們將生活工具化,總想以最小投入獲得最大回報,一切都圍繞便利展開,這可能會削弱生活的意義感。
大家都學過《愚公移山》這篇課文。愚公移山非常辛苦,有人認為他很愚蠢,所以才叫他愚公。愚公的故事放到今天來講,就會是另一個版本。現代社會科技發達,我們可以用火藥炸開山體,用機器移走碎石,如果山不是太大,不出月余,就能實現愚公的夢想。在科技時代,我們不太能寫出《愚公移山》的故事,我們的版本是《工程師大顯神威》。
從移山的效果上看,現代科技的效率顯然更高。但為什么課本里沒有“火藥炸山”的故事呢?這一定是因為《愚公移山》這個故事中,除了要實現的具體目標和所使用的工具之外,還有一些重要的人文內容。這一內容在現代科技的介入下被解構了。這個人文內容就是人性中的堅韌品格。如果因為現代技術的無處不在而失去了這種堅韌的品格,我們就會感到非常遺憾。
法國思想家盧梭在1750年發表了一篇文章,名叫《論科學與藝術的復興對道德的影響》。這篇文章為他贏得了法國第戎學院征文比賽的一等獎,盧梭從此聲名鵲起。在這篇小文中,盧梭提出,科學和藝術的發展并沒有提升人們的道德水平,甚至可能導致道德的退化。
盧梭犀利地指出,科學和藝術的繁榮使人們更加追求舒適、奢華和虛榮的生活,反而忽視了對德性的培養。此外,科學的發展還可能加劇社會不平等,知識的積累被少數人所壟斷,從而使普通民眾被排斥在外。
從今天的角度看,我們當然不認為盧梭說得都對,他也從未把自己的觀點當作真理。盧梭憑借杰出的智力和敏銳的觀察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視角,用以審視一切事物中所包含的矛盾和否定性:如果科技發展沒有經過任何批判和深刻的反思,就可能招致科學盲信,也可能對人性造成腐蝕和破壞。
我們擁抱科技,并且善于利用科技成果,但對于科學技術,或許需要發展出更加細膩的感知力。在日常生活中,在無數科技加持的活動之外,可以多多嘗試那些還能讓我們的知覺直接與世界相通的活動。
除了每天看電視、玩手機,盯著各種屏幕,我們還可以拍拍朋友的肩膀,在小路上閑逛,嚼一根狗尾巴草。如果這些都很難辦到,還可以伸出手,摸摸自己的臉龐。這些感受,都是我們最為原始的生活印象,它比我們原先想象的要珍貴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