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則徐禁煙,因為引發鴉片戰爭被道光皇帝革職,發遣伊犁。
作為一名傳統漢人士大夫,他生長于福建,此前宦跡基本不出東南,卻因此次謫貶進入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西部生活世界。
林則徐在新疆度過了三年謫宦歲月,足跡遍及天山南北,環塔里木綠洲諸城,留下了相當數量的書信、詩文、日記,記錄下一段特殊時空里的生活場景和個人心態,其影響已經超出政治史范疇,成為文化史的經典現象,某種意義上,堪與蘇東坡的流放生涯和詩文比肩。
隨著林則徐歷史形象的經典化,他在新疆的一些事跡也被夸大,甚至張冠李戴,這些在清末已出現。林則徐是個卓越甚至“超前”的政治人物,這一點毋庸置疑,所以也不必用本不屬于他的言行來“錦上添花”。
比如,有些文章說林則徐在南疆主持開荒,其實是他在新疆的最后一年,受詔勘察丈量南疆的新開墾田畝,而非主持開墾。林則徐在伊犁曾少量參與開灌渠工作,但他是以罪員身份貶逐新疆,相當注意韜晦、避嫌,當地官員不太敢讓他介入太多。
林則徐給舊交信中說,“比來亦與墾荒之事,只是明其不敢坐視,非有所冀于其間也”??偟膩碚f,由于罪員避嫌之故,林則徐在伊犁的兩年過得相當悠閑,有一方小花園“日就其中種花種蔬……觀弈,如此混過日子”。
還有文章說,林在新疆警惕沙俄的侵略野心,“英夷何足深慮……予視俄國勢力強大,所規劃布置,志實不小……俄夷則包我邊境,南可由滇入,陸路相通,防不勝防。將來必為大患,是則重可憂也”。其實無此事,這段引文出自后來的王國維,被屢屢錯歸于林則徐。
林則徐在新疆的1840年代,俄羅斯還未能染指中亞綠洲,所以尚未引起新疆方面的警覺。林則徐在廣東時,曾組織翻譯、編輯《四洲志》,其中的《論各國夷情》有英國人關于俄軍遠征希瓦(譯作“機瓦”)的報道,希瓦在今烏茲別克斯坦的咸海附近,當時是汗國。這次遠征發生在1839年冬,俄羅斯遠征軍在穿越哈薩克草原時遭遇暴風雪,半途撤回,因饑寒損失兵力過半。但現存林則徐在新疆期間的文字,不僅從未提及俄羅斯,也沒有提過“機瓦”,看來林則徐可能沒有注意到“機瓦”到底在何方。
林則徐科舉進士出身,被革職前已經仕至總督,屬于當時清王朝統治核心圈子內的人物。而他并非因什么真正的過錯被革職,所以官場中的同情者頗多,舊交、同僚多饋送詩文乃至銀錢,幫助他安頓家眷和充行旅之資,赴新疆一路,沿途官員都熱情迎送接待。在當時的官員階層(包括林則徐本人)看來,這次謫戍伊犁將是個短期的薄罰,此后皇帝還會有重要任命,這觀念在他們的往來書信、詩作唱答中屢屢出現,后來的事實也驗證了這一點。
被革職時,林則徐的家眷都在南京,當時罪員發遣慣例,一般不帶女眷隨行,林則徐考慮把家眷安置在洛陽或西安,因為他預感自己不久還會被召回內地,這兩個地方便于和家人團聚。另外,家人在這里也便于和新疆通信聯系。
事實上,林則徐在新疆需要的各種內地(主要是南方)物產,主要靠家人采買、郵寄。由于和陜西巡撫李星沅的舊交關系,林則徐把夫人、長子、兒媳等家人安置在了西安,自己帶另外兩個兒子去往新疆。從后來的家書看,隨行的至少還有四名舊仆人,路上雇了七輛大車,攜帶的物資不少。林則徐在新疆時,每天吃白煮海參兩條,煮蓮子數十枚,其他海魚或南方水產品(當然都是晾干的)也頗多,這都靠從內地自帶或托運到新疆。
當時新疆尚未建省,由伊犁將軍全權管轄。林則徐到伊犁后,受到伊犁將軍布彥泰的妥善安置,日常交往走動的,多是伊犁將軍府的主要武官,此外還有像他一樣的謫臣,比如前閩浙總督鄧廷楨,也是他禁煙和抗英的同道好友。在書信和日記中,林則徐記錄了他和這些人的頻繁家宴、詩文唱和。在林則徐初到伊犁的道光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九日,諸人還在鄧廷楨家中宴會,“作坡公(蘇東坡)生日”,互作詩詞唱答,蘇東坡平生仕宦以謫貶著稱,這也是布彥泰等伊犁官員為寬慰林、鄧二人的有心之舉。林則徐日記中說,“主客共十一人:將軍、參贊、五領隊、一總戎、三謫宦。此會殆伊江未有之創舉也”(伊江即伊犁河)。
這些武官平時和林則徐的往來也很多,頻繁見諸日記。清代慣例,高級武官多是滿洲旗人,甚至皇族成員。從林則徐的記載來看,這些旗人高官的文化程度都較高,除了寫詩,還喜歡下圍棋消遣。布彥泰將軍棋藝較高,可讓諸同僚二子;一位下級筆帖式棋藝最高,能讓布將軍二子。布彥泰還對林則徐有過很重大的幫助,當時伊犁進行開渠工作,布彥泰私下拿出了自己三個月的養廉銀,用林則徐的名義捐給修渠工程,并在奏章中將林則徐列入捐款出力名單,此舉是為了讓林則徐早日得到起復。林則徐知曉后非常感激,給李星沅的書信中談及此事,表示一定要攢錢歸還布彥泰,但以他當時的財力還很困難。
謫居歲月里,林則徐非常重視和外界的通信聯系,除了家人,還有昔日舊交、同僚等。離開西安上路之后,林則徐就和這些人保持著頻繁的通信聯系,總體來說,這個時期他的通信對象多在陜甘,兼及河南,京城和江南較少,這也是為了使其在西安的家眷得到官場中人照顧。
當時寄信,較快的方式是通過官方的驛遞。原則上,驛遞只能傳送公文,但官員們總能借機捎帶私信,當然也只能寄送較薄的信函,不能寄包裹,包裹只能委托進出新疆的行旅捎帶。當時西安和伊犁之間通信,驛遞一般用五六十天(非加急),行旅商隊則在三個月以上。林則徐從途經西安開始,就嘗試通過不同的官員、機構寄信,比較不同部門發送信函所用的時間,擇快而用。驛遞體系只有一套,對不同機構、官員的重視程度不同,所以快慢有別。
但是到伊犁之后,林則徐發現了新疆的獨特之處:全新疆,只有伊犁將軍一人可以通過驛遞發送私人文書。林則徐猜測,這可能是之前某位伊犁將軍的專擅之舉,防止不利于自己的信息過快流出新疆。所以林在新疆寄出的書信,都是通過布彥泰。布彥泰有時要向京城發送奏章,會提前告知林則徐準備書信,陜西巡撫李星沅代收后轉交林家寓所;林則徐寫給內地其他親友的信件,則由西安的家人繼續轉發,也經常通過李星沅的渠道轉寄。有些伊犁官員和布彥泰的關系不夠深,也請林則徐通過布彥泰代寄,這也構成了林則徐的一種社交資源。
由于信函在途中的時間漫長,且有遺失風險,林則徐給家人、舊友寫信,開頭總要簡述近來收到對方信件的內容,以及自己之前給對方寄出了幾封信,雙方以此核對信件是否有遺失。林則徐和西安家中的通信都有數字編號,大約每半個月會寫、收一封家信。這些家信的信息量頗大,因為是寫給妻兒的,沒必要有什么客套和隱晦。除了報知自己的近況,林則徐還經常指示家中如何拜會西安官場中人,如何與內地故交保持通信聯絡,以及接待從新疆返回內地、途經西安的同僚。
從林則徐書信的總體情況看,發生遺失的很少,但信封被扯破的情況極多,林則徐對此頗為惱怒,但無可奈何。他曾在一封家信里抱怨,上次來信的封皮又被扯破,我家里的事估計在驛遞一路上都流傳開了。他曾懷疑有陜西官員故意拆封偷看,或懷疑是驛遞人員拆封,但都沒有實據。當代有人說,林則徐在新疆的書信往來都被有關部門監控,也缺乏證據。這些拆封很可能是百無聊賴的驛遞人員所為,且頗為普遍,西路官員有這方面經驗,私信都會加“釘封”,林則徐也學會了這種防范對策,可能是連信封及信紙都用某種東西打孔加封、蓋印,代價是信件正文也會被打孔。林則徐總結說,收到的來信只要釘封嚴密,就不會被扯破拆看了。
由于經度差異,新疆和內地有約兩小時的時差。林則徐在伊犁時已經發現了這一點,因為傳統測算兩個節氣之交具體時刻的方式,是根據太陽運行到恒星背景里的度數,傳統星歷書會記載每年每次節氣之交發生的具體時刻。林則徐對照內地的歷書,發現節氣之交的時刻,新疆都要比內地早一個時辰(兩小時)左右,他的日記中經常記載這種時差。比如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二十一日,林則徐日記記載:“交春分節,內地在未初三刻,此地在午初二刻六分”,相差一個時辰零九分鐘;三月初六,“交清明節,內地在酉正一刻,伊犁在申正初刻”,相差一個時辰零一刻。林則徐沒寫是不是他親自觀測到的這種差別,但每逢節氣之交而他的日記里沒有記載的,都是應酬比較多的日子,所以可能是他根據內地歷書自己觀察的。
林則徐、鄧廷楨等人謫貶新疆,也是皇帝對大臣的一種歷練,因為這些人多在內地尤其是江南長大,長期在東南地方為官,完全不了解西北;經過一路到新疆的經驗積累之后,他們都被任命為西北地方的督撫重任。鴉片戰爭中另一名被治罪的高官牛鑒,在免罪起用前沒有流放新疆,可能因為他是甘肅張掖人,不需要再補西北的一課了。
(以上內容節選自李碩《歷史的游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