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并。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
芳徑。芹泥雨潤。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
—史達祖《雙雙燕·詠燕》
“雙雙燕”是詞牌,其后又有“詠燕”的題目,史達祖這首詞在詞壇享有盛譽。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認為:“詠物之詞,自以東坡《水龍吟》為最工,邦卿《雙雙燕》次之。”其實,不同的年代,不同的題材,不同的寫法,各有軒輊,難分甲乙。不過,從這里也可以看到,作為學術權威的王國維對這首《雙雙燕》的賞識。
和姜白石的《揚州慢》等詞一樣,史達祖這一首《雙雙燕》也是“自度曲”。雖然在他現存的詞作中屬于自度曲的只有幾首,但也說明他和姜白石一樣精通音律。
史達祖的生年不詳,有學者考證他約生于一一六三年。字邦卿,號梅溪,河南開封人,戰亂后長期住在杭州。青少年時代,史達祖過著貧窮的生活,屢次參加科舉考試,屢次名落孫山。他曾自傷身世,在《滿江紅·書懷》一詞中寫道:“思往事,嗟兒劇。憐牛后,懷雞肋。奈棱棱虎豹,九重九隔。三徑就荒秋自好,一錢不值貧相逼。”幸而,他詩詞文俱佳,作為身居下層而負有盛名的作家,有機會和辛棄疾、劉過、張镃等名流結交。
但是,命運往往是會捉弄人的。正因為他頗有文名,又考不上科舉當不了官,而在韓侂胄執掌朝政的時候,需要有“筆桿子”幫助起草奏章,以及書寫文書文告等。這一來,史達祖便被韓侂胄招至門下,充當堂吏。而史達祖正窮得叮當響,政見也和韓侂胄相近,很快他受到了韓侂胄的賞識。由于韓侂胄力主抗金,認為金方政局有變,其后方又受到蒙古的威脅,便覺得有機可乘,便決定發兵北上,企圖恢復。
起初,韓侂胄進軍還算順利,后來由于前方將領叛變,宋軍措手不及,全盤皆輸。在金人有可能長驅的情況下,南宋王朝提出議和,實即向金人屈辱投降。金人提出苛刻的條件,包括要韓侂胄的首級。主戰派失敗,主和派執政,史達祖立即受到牽連。據王士禎《史邦卿詞跋》說:“御史中丞雷孝友彈韓侂胄疏云:‘蘇師旦既逐之后,堂吏史邦卿、耿云、董如碧三名隨用事,言無不從,公受賄賂,共為奸利。’葉紹翁記蘇師旦、周均等本末云:師旦既逐,韓為平章,專倚省吏史邦卿奉行文字,擬貼撰旨,俱出其手。權炙縉紳,侍從柬札,至用申呈。”在南宋王朝統治階級內部斗爭異常激烈的情況下,史達祖有些朋友也曾提醒過他注意,但他為了生計,既然上了韓侂胄的船,也無路可走。結果,韓侂胄被貶被殺,史達祖也被發配到窮荒之地,兩三年后便郁郁而終。
至于韓侂胄是壞人嗎?史達祖們真是“為虎作倀”嗎?下面我們還要有所探討。不過史達祖創作的《雙雙燕》,在詞壇上確一直被視為佳作。
“自度曲”的詞牌名是由作者自定的。史達祖這首詞寫的主要是燕子,他如果把詞牌名定為“飛燕”或“雙燕”之類也是可以的,但他強調的是“雙雙”,就是要表現那兩只燕子出雙入對極為親密。這和歐陽修在《望江南》里寫“江南蝶,遲日一雙雙”突出蝴蝶極為親密的用意是一樣的。至于為什么他要有這樣的安排,容在下文再作探討。
《雙雙燕》的第一組樂句是:“過春社了,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所謂“春社”是古代農業社會的重要節日,指立春過后的第五個戊日,是與祭祀土地有關的日子,是讓人們知道土地對于家鄉和生活的重要性。所以,在這一天人們都要照例舉行祭祀活動,興高采烈,酬神許愿。陸游不是寫過很有名的《游山西村》一詩嗎?詩云:“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簫鼓追隨春社近,衣冠簡樸古風存……”陸游處在戰亂的時期,但農家依然過節,可見春社在人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過春社了”,意思是過了春社這祭祀土地神的節日,人們要考慮如何面對新的日子了。
在文學創作中,作者有選擇題材的權利和自由,他選擇什么,是由他需表達什么樣的思想感情決定的。燕子是候鳥,當春天到來,天氣暖和,往往要飛回來,而且往往飛回去年所筑的舊巢。這是動物的本能。《吳越春秋》就說過:“胡馬望北風而立,越燕向日而熙,誰不愛其所近,悲其所思者乎!”顯然,史達祖選擇燕子作為描寫對象,又選擇“春社”結束這一特定的時間作為描寫的背景,是有其深刻的用意的。
在過了春社之后,那一雙燕子按理就該回到舊巢了。唐代的劉禹錫不是說過“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嗎?本來燕子曾在王、謝兩家貴族居住的院宅中筑巢,它們也想回到舊巢。可是,王、謝那貴族之家已經破敗和不存在了,燕子就只好飛入尋常百姓之家另筑新居。在史達祖筆下,那一雙燕子在未出發之前,也在揣度要不要回到舊巢。它們想過,經歷戰亂,從前居住過的地方恐怕早已破敗了,在簾幕之間,會零落不堪、布滿塵土了。在作者看來,它們的揣度是有道理的,雖然剛剛結束了祭祀土地神的活動,但是這片土地已經不屬故國。覆巢之下,焉能完卵?因此,燕子在猶豫,有顧慮,是合情合理的。
這詞的第二組樂句是:“差池欲往,試入舊巢相并。”作者進一步寫這雙燕子猶豫不決的神態。差池,語出《詩經·邶風》“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這是描寫燕子飛行時參差不齊的形態。它們不是比翼齊飛,而是在飛行中,有時雄性燕子飛在前邊,雌性燕子飛在后邊,有時又剛好相反。這狀態,正是表明它們一邊飛行,一邊還是舉棋不定。作者再下一“欲”字,更說明它們還沒有下定決心,所以再飛行便出現了“差池”。不過,它們畢竟思念著舊巢,一邊在飛一邊在想,還是要試試飛往舊巢去看看,觀察那地方能否讓它們雙宿雙棲。在這樂句中,史達祖還接連下“欲往”和“試入”兩詞,正是要強調這一雙經歷過戰亂的燕子,對出路與歸宿一直忐忑難安,內心充滿矛盾。
上片的第三組樂句是:“還相雕梁藻井,又軟語商量不定。”這是作者承接上一樂句,寫燕子到達舊巢時的情況。它們仔細看了舊宅中雕著花紋的梁柱和天花板,一面觀察,一面小聲地商量討論,似乎還未下定在舊巢居住的決心。這組樂句寫得生動有趣,像是一對小夫妻或情侶,要決定居所之前,總會細心地觀察、反復地商量,這神態惟妙惟肖。在這里,史達祖對燕子細致入微的觀察和層次分明的心理描寫,讓人拍案叫絕。
緊接著,上片“歇拍”的樂句是:“飄然快拂花梢,翠尾分開紅影。”史達祖寫這一雙燕子準備回到舊巢定居了。紅影亦即花影。當這雙燕子一旦做出了決定,神情便不同了。它們飄飄然飛了下來,穿過鮮花,回到舊窩。“飄然”兩字,突出表現它們飛行的輕快,這和前邊寫它們揣度、思考、商量的狀況,構成了鮮明的對比。至于“快拂花梢”和“分開紅影”,相對成文,這更是展現燕子在做出了決定之后,心情愉悅的飛行姿態。
過片后,下片的第一組樂句是:“芳徑。芹泥雨潤。”作者寫這雙燕侶決定在舊巢安家,開始新的生活。它們沿著小路飛行,含著用于筑巢的那被雨水潤濕并沾著泥巴的芹草,殷勤地工作。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下片開始的樂句,它開頭的一句只由“芳徑”兩個字組成。在傳統的詞譜中,這種句式是極少見到的,但史達祖所寫的是自度曲,他可以根據自己所需要表達的思想感情,對詞的旋律和節奏做出全新的處理。正如姜白石在自度曲《暗香·舊時月色》下闋的開始,也敢于用“江國。正寂寂。”的短促節奏一樣。如果說《雙雙燕》這首詞的上片主要是表達燕子內心的矛盾,與此相應,詞譜的旋律和節奏可能是稍為緩慢的。詞中使用了許多“陽平聲”的字,如“簾”“塵”“池”“巢”“梁”“量”“紅”等。然而在下片的開首,作者劈頭用的是只有兩個字的短句,并且以“芳”這“陰平聲”的字開始,給聽眾和讀者的觀感,是短促、開朗和明快的。這和燕子做出決定以后活躍興奮的心態,是相互適應的。這就是自度曲遠比“按譜填詞”優越的地方。
這雙燕子在修整了舊巢以后,就開始過著新的生活了。接下來的樂句是:“愛貼地爭飛,競夸輕俊。”作者寫它們喜歡貼著地面飛行,在比賽,在夸口,看誰飛得輕快,看誰的姿態飛得俊美。至于為什么它們會貼地飛行,是因為燕子是益鳥,以捕食蚊、蠅、虻、蛾之類的害蟲為生。可見,作者對燕子們的特性觀察入微,每句每字都不是隨便著筆。
如果說這組樂句是寫燕子在白天的生活,那么接下來的一組樂句:“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就是寫燕子在晚上見到的周遭的景象了。它們天天晚上回到筑在紅樓的窩里,看到在夜色中那些本來是瀟灑飄搖的柳樹和美麗開放的鮮花,都被黑暗籠罩。
請注意,作者在這句下“看足”兩字頗有深意。“看足”也就是看夠了的意思。本來燕子在白天過著愉快的生活,在晚上,作者也可以寫它們看到月明星稀或者云淡風輕的景象。但是史達祖卻著眼于寫呈現在雙燕眼前的,并非美好的景色。在白天它們似乎過得頗為寫意,在晚上它們卻“看足”了生活中黑暗的一面。這樣的寫法當然符合生活的真實,因為燕子不是貓頭鷹,它在夜里本來就看不見東西,而作者竟然強調它們“看足”,這當然耐人尋味。
作者既然已提到“歸晚”,接下去他就寫那雙燕子在睡覺了:“應自棲香正穩,便忘了、天涯芳信。”它倆睡得那么安穩,那么香甜,便忘記了傳遞從遠方歸來時所要捎帶的書信。這里作者下“應自”兩字也頗為重要,它說明有人在等待燕子,卻等不來,于是猜想燕子可能是睡過了頭,忘記了該做的差事。這一組樂句也成了整首詞的轉折點。如果說前邊的幾組樂句,作者主要寫這雙燕子從內心猶豫不決,到下定決心回到舊巢生活的全過程,那么這一組樂句,則既寫到雙燕的濃睡,更主要的則是提出了有人對燕子的忖度。人的出現,成為這組樂句的主體。
《雙雙燕》下片最后的樂句是:“愁損翠黛雙蛾,日日畫闌獨憑。”在上句作者寫到了人的出現,這一樂句點明這人是一位女性,她有翠黛色的眉毛,但因為憂愁緊皺眉頭,連那美麗的眉毛也變形了。下句寫的是她的舉動,她每天都是一個人憑著欄桿,這顯然是在期望、在等待,卻等不到歸人,等不到燕子帶來的信息。整首詞就在寫這位含愁的女性在完全沒有希望的沉默氣氛中結束。
通過對燕的描寫,用以表達對遠行者的懷念和期待,這是詩人常用的寫作方式。像馮延巳就寫過《蝶戀花·幾度鳳樓同飲宴》說:“淚眼倚樓頻觸雨,雙燕來時,陌上相逢否?”在唐代,沈佺期也寫過《獨不見》一詩,說到有關雙燕與思婦對應的聯系。它首先提到“盧家少婦郁金堂,海燕雙棲玳瑁梁”,下面就直接描寫思婦由此引起對征人的懷念了。至于史達祖,更經常以燕子為寫作題材。像《東風第一枝·詠春雪》便寫道:“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在《萬年歡·春思》他寫道:“燕子春愁未醒,誤幾處,芳音遼絕。”在《解佩令·人行花塢》又寫道:“屢欲傳情,奈燕子、不曾飛去。”看來他一直喜歡把燕子寫入詞作之中。
請注意,史達祖《雙雙燕》里寫的也是燕,但寫法分明與前人包括與自己在其他作品中的寫法不同。他先寫那一雙燕子對是否回到舊巢的猶豫,接著寫它們在行動中表現出參差不齊、內心依然忐忑不安的狀態,再寫它們觀察到舊巢依然存在,便下定決心,分花拂柳,回到了舊窩,然后寫這雙燕子在白天愉快地生活,晚上香甜安穩地睡覺。作者對燕子的心理和飛行狀態的描寫,敘述流暢,層次分明,細致入微。寫一雙燕子行動的幾組樂句,色調是明朗的。可是當轉入作為整首詞的“歇拍”時,卻展示一位思婦獨倚欄桿含愁默默的圖景。她那思念家鄉、牽掛游子的心境,盡在不言中。樂句的色調是灰暗的。它和前邊描寫的燕子的狀態明顯不協調,而這不協調色彩的有機融合又會產生出人意料的美感。
在十九世紀末,崇尚東方藝術的美國著名畫家詹姆斯·惠斯勒(James Abbott McNeill Whistle)畫了一幅名為《玫瑰色和灰色的和諧:繆克斯女士像》的畫,以冷暖交集的色彩描繪了一個憂傷而又瑰麗的上層婦女形象,在世界畫壇上享有盛譽。史達祖不是畫家,但他的《雙雙燕》不也是玫瑰色與灰色的和諧嗎?這首詞,最后樂句的憂郁調子,和其他樂句的輕倩旋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構成了和諧。當讀完了整首詞,你會在一抹嫣紅的辭藻中,覺察到思鄉思親者心情的陰冷。這一點,也可以說是史達祖《雙雙燕》特有的色調。
上面說過,王國維《人間詞話》中把史達祖的《雙雙燕》定為“詠物詞”,這未嘗不可,但我總覺未必全妥。
“詠物詞”詠的是物,以物寓意,而通篇都是以物為對象,每句寫的都是“物”。像陸游的《卜算子·詠梅》,通篇寫的都是梅,屬于百分之百的“詠物詞”。張炎在《詞源》中說:“詩難詠物,詞為尤難,體認較真,則拘而不暢。摹寫差遠,則晦而不明。要須收聯密,用事合題。一段意思,全在結句,斯為絕妙。”史達祖的《雙雙燕》雖然篇中以大量的筆墨寫燕,可算詠的是“物”。但不要忘記了,這詞最后的結句寫的卻是一位憑欄獨倚的女性。而這句在整首詞中,是至為重要的。我們可以說史達祖描寫雙燕飛回巢生活的全過程,用擬人法的創作技巧,實在十分生動和巧妙。但這一切又是用于對結句的襯托。既然在詞中出現了人,人卻不是物,因此把《雙雙燕》歸入“詠物詞”一類,我覺得比較牽強。倒是毛晉說得比較合適。他認為這首詞的妙處“蓋能融情景于一家,會句意于兩得”(見《梅溪詞跋》)。的確,無論判斷這首詞是否屬于“詠物”,但能做到情景交融和有所寄喻,這正是它所以受到詞壇推崇的原因。
就《雙雙燕》寫的燕子的情態中有所寄寓而言,不管是否把《雙雙燕》當成“詠物詞”,不少學者都是有所感知的。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卷下便指出:“賀黃公(即黃裳)謂:姜(白石)論史詞,不稱其‘軟語商量’,而稱其‘柳昏花暝’,固知不免項羽學兵法之恨。然‘柳昏花暝’自是歐、秦輩句法,前后有畫工、化工之殊。吾從白石,不能附和黃公矣。”黃裳認為,史達祖在《雙雙燕》中,寫得最好的句子是“又軟語商量不定”,王國維認為這像項羽學兵法一樣犯了粗疏淺薄的毛病。他不同意黃裳的見解,認為這詞中“看足柳昏花暝”一句才是進入了寫作的“化境”,達到了最高的水平。顯然他也認為“柳昏花暝”具有言外之意和傳神之處,這比寫燕子“商量不定”的生動更為佳妙。不過王國維的判斷還是比較抽象。和他處于同一時期的俞陛云在《宋詞選釋》中指出:“‘柳昏花暝’,傳為名句,多少朱門興廢,皆在‘看足’兩字之中。”不錯,“看足”這句大有文章。王國維和俞陛云都注意到,那雙燕在夜里看夠了“柳昏花瞑”,分明有著對現實生活的前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悲哀。
確實,在《雙雙燕》中,作者寫燕子的狀態神情生動細膩,栩栩如生。但是當最后出現了思婦的形象,頓時讓讀者感悟到史達祖創作這首詞的寓意。他不是為寫燕子而寫燕子,而是從寫燕子的經歷,以及看到了歸燕者的心態,讓讀者聯想到南宋王朝有多少人在等待存亡未卜的親人。陳匪石說這首詞是:“譏不知恢復晏安鴆毒之非,喻中原父老望眼欲穿之苦。”(見《宋詞舉》)這意見可供參考。
被道學派和主和派認為是韓侂胄“爪牙”的史達祖,為什么能寫出思念故國寓意深刻的作品?這就牽涉到如何評價韓侂胄的問題。
根據史料的記載,韓侂胄以外戚身份得寵,有一個時期權傾朝野,甚至專橫跋扈。但他早就堅持平反岳飛的冤案,一直主張抗金北伐,應該承認,在耽于安樂的南宋王朝中,他是堅定的主戰派。在當時,朝野奉行朱熹主張的道學,道學派多是主和派,因此朝野內外,派系斗爭極為激烈,但韓侂胄抗金北伐的立場始終不變。當前方戰事吃緊的時候,他還從自己的家財中拿出二十萬補足軍需。因此他得到辛棄疾、陸游等大批愛國人士的積極支持。辛棄疾向他提出過抗金的建議和策略。陸游還寫過《韓太傅生日》一詩:“問今何人致太平,綿地萬里皆春耕。身際風云手扶日,異姓真王功第一。”就從堅持抗金,還我河山的堅定態度來看,韓侂胄并不是出賣靈魂的權奸。我們知道當韓侂胄北伐時,主和派史彌遠為史館主修人。據趙翼說:韓侂胄失敗后,“蓋其時彌遠正柄國柄,史館實錄,皆所監收”(見《廿二史札記校證》補訂本)。所以他可以對政敵韓侂胄作盡情的攻訐。至于韓侂胄抗金的失敗,很重要的原因,是和前線一些將領的叛變有關。為了保存岌岌可危的統治,韓侂胄不得不向金人乞和,乃至名聲不保,最后連自己的頭顱也保不住。但在堅持抗戰方面,歷史應該給予他正確的評價。史達祖在政治上緊跟韓侘胄,可是又沒辦法也沒有資格,讓韓侂胄改變種種的過失,因此,等候著史達祖的,自然是悲慘的下場。周密說他:“忠于其國,繆于其身。”(見《齊東野語“誅韓本末”卷三》)這八個字,一語中的,說中了史達祖的人生悲劇。
史達祖的思想感情,在主張堅持抗戰方面,與韓侂胄是一致的,這是他之所以為韓侂胄所用,并且受到賞識的原因。在一二○五年,他還被韓侂胄派遣,以祝賀金主生日的名義,跟隨李碧北上,出使赴金。實際上,他負有打聽金人虛實的特殊任務。在出發前,他寫過一首《龍吟曲》,說到自己的心情:“楚江南,每為神州未復,闌干靜,慵登眺。”對未能收復失地滿懷惆悵。而在南歸經過開封這宋朝的故都時,更寫了《滿江紅·九月二十一日出京懷古》:
緩轡西風,嘆三宿、遲遲行客。桑梓外,鋤耰漸入,柳坊花陌。雙闕遠騰龍鳳影,九門空鎖鴛鴦翼。更無人、懨笛傍宮墻,苔花碧。
天相漢,民懷國。天厭虜,民離德。趁建瓴一舉,并收鰲極。老子豈無經世術,詩人不預平戎策。辦一襟、風月看升平,吟春色。
這首詞,下闋寫他觀察到敵占區中的人民情緒,打聽到其中虛實,認為有北伐取勝的可能。而在詞的上闋,他寫自己看到故都開封宮殿殘破的種種情景,這不是和《雙雙燕》“度簾幕中間,去年塵冷”的寫法頗相類嗎?只不過那雙燕子看到舊巢尚在,而上引《滿江紅》所寫的則是詩人自己眼見舊宮的破殘而已。正因為史達祖一直心懷故國,才會寫出《雙雙燕》這樣優秀的作品。在《雙雙燕》中,作者以寄寓的方式,寫離開故鄉的女性,看到燕子在亂離中幸而找到了舊巢,便憂傷地想自己的親人不知流落到哪里。這些詞作,就思想感情而言是相通的,當然從藝術的角度來看,《雙雙燕》更能讓審美受體產生豐富的聯想。
上面說過,《雙雙燕》是自度曲。在現存史達祖計有一百一十首左右的詞作中,自度曲只有六首,數量遠少于姜白石。這說明,即使懂得音律的史達祖,制作自度曲也非易事。清代的戈載在《史邦卿詞選跋》中指出:史達祖“惟《雙燕》一首,亦膾炙人口。然美則美矣。而其韻庚青,雜入真文,究為玉瑕珠颣。”戈載的說法,說明“自度曲”這種制作形式,是得到詞壇認同的。但是它也有所限制,在用韻時,只能押相同聲母的韻部。史達祖則突破了這種做法,他認為有所不妥。反過來,戈載的發現,說明史達祖竟沖破了限制,大膽地在一首“自度曲”的詞中使用不同的韻部,這在詞的創作形式上,也算是進了一步的突破。
史達祖之后,使用自度曲的詞家并不多,但無論如何,自度曲的出現,說明了宋代詞壇已經向“依律填詞”的傳統發起沖擊,可惜進展并不順利,它只是文士階層在詩酒酬唱中流行過一陣。
其實,在南宋,盡管仍與金人對峙,處于時戰時和的狀態,但江南地區經濟依然發展,歌樓妓院林立,有些人依然醉生夢死。在朱熹繼承二程提出“存天理,滅人欲”的學說后,在南宋期間,道學與反道學的斗爭十分激烈。反映在詞壇上,歌頌愛情的作品仍頗流行,甚至極寫人情人性和假道學唱對臺戲。有些作家既不喜歡“依律填詞”的傳統方式,又不懂創作自度曲那種連歌伎也不熟悉的旋律,于是有人索性回歸詞本是來自民間的做法,大膽地使用通俗的民間曲調。早在姜白石和史達祖以前,詞壇上已出現了石孝友寫的《惜奴嬌》:
我已多情,更撞著,多情底你。把一心,十分向你。盡他們,劣心腸,偏有你。共你,風了人,只為個你。
宿世冤家,百忙里,方知你。沒前程,阿誰似你?壞卻才名,到如今,都因你。是你,我也沒星兒恨你。
這首作品也分上下兩片,當然屬于詞的格式。上片應是女方的表態,下片應是男方的回應。從它的內容和語言都吸取民歌的特點看,石孝友的這首詞未必用于文人雅士聚會時的唱酬,應是為了適應一些人在風月場所尋歡買笑而創作的。
無論是以自度曲,還是吸取民歌的格調進行詞的創作,都說明在南宋的詞壇上,“按譜填詞”的規矩已不適應時代和聽覺的需要。因此,自度曲先寫詞意,然后協調音律。而且,姜白石的《揚州慢》和史達祖的《雙雙燕》這兩首自度曲,都在抒情中同時做敘述性的描述,顯得層次分明,流暢易懂。當這種創作方式和石孝友的詞那樣吸收了民間的語言相結合,便推動文壇的車輪向前發展,為金元時期“諸宮調”和散曲的勃興,打下了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