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斷續續將尤瓦爾·赫拉利(Yuval Noah Harari)的新作《智人之上》讀畢,依然是此前讀他《人類簡史》時的感覺:大視野(宏大歷史)、關鍵詞(新穎概念)、講故事(精于敘事)。
從《人類簡史》起,赫拉利的幾部作品均是對宏大歷史的分析,跨度往往幾十萬年甚至上百萬年。他的寫作是否受到全球史興起的影響?早在一九六三年,威廉·麥克尼爾(William Hardy McNeill)就寫出了《西方的興起:人類共同體史》(The Rise of the West: A History of the Human Community)。一九七○年斯塔夫里阿諾斯(Leften Stavros Stavrianos)的《全球通史:從史前到二十一世紀》(A Global History:From Prehistory to the 21st Century)面世,全球史的研究與寫作便蔚然成風。二○○三年,威廉·麥克尼爾又與其子約翰·麥克尼爾(John Robert McNeill)合撰《人類之網》(The Human Web: A Bird’s-Eye View of World History)。赫拉利這本新書,致力于對人類信息網絡形成、演變、影響的探討,從“石器時代”談起,直至當下的“AI時代”,從時間跨度上講,遠遠超過上述諸作品。
讀到赫拉利,想到大歷史,我不禁想起一生為“大歷史”研究大聲疾呼且身體力行的黃仁宇。他身在北美,中年才入學界,性情又剛直,他的“時間跨度頗大”的“大歷史”研究不受美國漢學之王待見,治學之路頗坎坷,以至于暮年被謀生之大學辭退,真是令人倍感遺憾。好在,“大歷史”是有生命力的,黃仁宇關注的“中國大歷史”在中國獲得無數擁躉,“黃仁宇作品集”長盛不衰,使他曾經倍感凄涼的晚年因之而色彩繽紛起來。
赫拉利很幸運。他遇到了一個眾聲喧嘩、權威凋零的時代。于是,年輕的軍事歷史研究者,三十余歲的年紀,就憑借《人類簡史》譽滿全球。幸運不會平白無故降臨,赫拉利的寫作,用的是“減法”。所謂“減法”,就是刪繁就簡,將看上去龐雜無限的時空,聚攏在幾個看上去新穎的關鍵詞之中。這些關鍵詞,就是赫拉利通過他的歷史研究所提出的新穎概念。比如,在《人類簡史》中提出“智人”之所以在競爭激烈的不同人種之間勝出賴以獲勝的法寶—“想象現實”。通過對符號的操縱,構造出賴以合作的信息網絡,構造出另一種現實,并將其作為大規模群體合作的依憑。這個想法新穎嗎?其實,不新穎。看看德國哲學家卡西爾的《人論》我們就知道,哲學家早已經說得很透很深刻了。這個說法新穎嗎?的確,我們不能說它不新穎,因為在赫拉利之前,似乎沒有看到過誰說“想象現實”。至于《智人之上》這本書,也有幾個核心關鍵詞,如“主體間現實”“信息網絡”“自我修正機制”等。這些新概念,貫穿在他的整體敘述中,成為他所闡釋的信息網絡簡史這條線或者說這張網中的關鍵“節點”,使我們可以輕松把握和理解他的敘事意圖。
說到敘事意圖,這就不得不提到赫拉利寫作的第三個明顯特征“講故事”。赫拉利精于敘事,這種敘事能力體現在他卓越的講故事能力中。應該說,無論是最為出彩的《人類簡史》,還是后續的《今日簡史》《未來簡史》,抑或是這本最新的《智人之上》,看過這些書的讀者,記住的除了上述提及的新穎概念,無疑就是他描繪的精彩故事了。雖然初讀《人類簡史》是十年前的事了,但至今還記得,他在描述人類從狩獵演變到農業社會繼而畜牧業興起后,人類對動物生存造成的影響—奶牛失去年幼的牛仔,仍然在人類的蠱惑下生產牛奶供給人類消費,以及它們鐵欄桿后逼仄的生活空間,種種場景,在他的敘述下令人難忘。這本《智人之上》,討論的是“信息”,因此,他精心述及的那個名為“謝爾·阿米”的一戰中的軍鴿的故事,同樣令人難忘。
《智人之上》是一部同樣具有赫拉利上述三個書寫特質的作品。雖然,在專業讀者看來,這部書所講述的內容或許比較淺顯,但大視野、關鍵詞、講故事依然令這部書引人入勝。《智人之上》的副題名為“從石器時代到AI時代的信息網絡簡史”,其實,與其說他討論的是“人類信息史”,不如說他更看重的是“人工智能嵌入人類社會的未來走向”;與其說他分析的是“人類歷史上信息與政治之間的相互作用”,不如說他更在意的是“人工智能強力介入人類政治的當下和未來,我們何以自處,何以與人工智能相處”—總而言之,他著眼的是與人工智能共舞的人類社會的未來!
人工智能介入人類社會運作,赫拉利擔心的不是信息的“寡”,而是信息可能會被不同群體“均”衡生產之后的“無序”“無質”“無節制”。古時,孔子曾提“鄭聲淫”,到底只是“鄭聲(律)淫”,還是“鄭詩”亦“淫”?“淫”具體何指?孔子沒有明說,歷代以來也眾說紛紜。一般以為,無論指的是“詩”,還是“聲律”,抑或是二者兼而有之,孔子所指它們的“淫”大概說的是“過度”,沒有“節制”。這就導致“鄭聲”偏離了上古雅樂,成為肆意宣泄的精神活動。在歐洲,十九世紀七八十年代,尼采尖銳批評瓦格納的歌劇,特別是《尼伯龍根的指環》,說的也是瓦格納的歌劇“沒有節制”,太肆意妄為了(從專業的角度看,尼采的批評或許失之偏頗,但他對現代文化“患寡而不患貧瘠”的批評無疑是有道理的)。
赫拉利對人工智能介入人類社會的信息生產與傳播感到疑慮,與“鄭聲淫”有相通之處—他認識到,當下以及未來的信息生產和傳播可能會失去控制,在沒有節制的道路上狂奔。如此,人類賴以生存的秩序、自我糾錯機制可能會歸于無效,而人工智能將會成為新的“王者”,毫無節制地釋放出更多的信息,讓人類更加彷徨無策,更加依賴人工智能。憑借于此,人工智能便可輕而易舉左右人類社會的一切。
其實,當代社會對信息泛濫的恐懼和擔憂,此前有識者已多有論及。劉慈欣在《三體》中描述了“三體人”對地球發動進攻時人類社會的信息場景—所有的屏幕中,信息像雪片一樣紛至沓來、綿綿不絕,而人類面對如此多的淹沒在無限的無效信息中的可能存在著的有效信息,竟然無所適從。這個時候,無限的信息,就如什么也不存在一樣!或許,這是兩千多年前孔子對“鄭聲淫”的擔憂,也可能是赫拉利對當下人工智能介入人類社會信息生產和傳播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