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現實中,企業面臨的刑事風險依然嚴峻。對涉企刑事案件的處理,既存在濫用刑法的越位,也存在刑法保護的缺位。“檢察護企”專項行動作為檢察機關依法平等保護各類市場經營主體的重要舉措,妥當處理涉企犯罪是其中重要的一環。針對辦理涉企刑事案件的痛點和難點,應堅持寬嚴相濟刑事政策,對企業自身犯罪和企業利益受侵害的犯罪區別對待。對企業自身的犯罪,強化規范意識是企業刑事風險防范之根本,多措并舉,寬中有嚴;而對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則需要嚴格執法,貫徹從嚴懲治的精神,實現對侵犯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和合法利益的行為同責同罪同罰。
關鍵詞:檢察護企 涉企犯罪 寬嚴相濟 刑事風險
在營造法治化的營商環境中,司法機關如何公正、公平處理涉企刑事案件,依法平等保護企業產權和企業家合法權益,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檢察護企”是對社會期待的積極回應。針對涉企犯罪,需要根據案件的不同類型,把握寬嚴相濟的內在邏輯,高質效辦好每一個涉企犯罪案件。
一、企業面臨的刑事風險
人們所稱的涉企犯罪,包括了企業犯罪以及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前者是企業自身為企業利益而實施的刑法所規定的犯罪行為,如單位行賄、串通投標、非法吸收公眾存款、虛開發票、非法經營等;后者則是來自企業內外部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如職務侵占、挪用資金、商業受賄、損害商業信譽、商品聲譽等犯罪。無論是企業自身實施的犯罪還是來自企業內外部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企業一旦涉罪,意味著企業所面臨的刑事風險已經現實化。當下企業面臨的刑事風險依然嚴峻。這主要源于以下原因:
一是立法和司法擴大了企業犯罪的范圍,企業犯罪的法網越織越密。歷次刑法修正案以及相關司法解釋涉及到單位犯罪,大都做的是“加法”,體現的都是犯罪化的趨勢。不但立法直接增加了單位犯罪的罪名和范圍,而且司法解釋也逐漸改變了自然人和單位犯罪認定的二元標準,單位和個人定罪趨向適用同一標準,即單位犯罪定罪標準逐漸自然人化,這就間接擴大了企業犯罪的范圍,加大了企業的刑事風險。
二是經濟、民事糾紛刑事化,存在著濫用刑法的現象。一些執法部門越位濫用刑法,以刑事手段插手經濟糾紛,對企業或者企業家違法立案,給企業帶來無妄之災。一些企業犯罪的罪與非罪界限模糊,實踐中存在趨利性執法的現象,民事糾紛刑事化,效率高,速度快,成為一些司法機關插手經濟糾紛最常見的手段。[1]
三是對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懲治不力,對企業的刑法保護缺位。據 2024年1月至6月全國檢察機關主要辦案數據統計,2024 年上半年,全國監察機關辦理民營企業內部腐敗犯罪,起訴民營企業關鍵崗位人員職務侵占、挪用資金、受賄等利用職務便利實施的涉企犯罪 5827 人,同比上升 41.1%。[2]來自企業內部犯罪的侵害,罪名主要集中在職務侵占、挪用資金、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侵害商業秘密等犯罪。而來自于企業外部犯罪對企業利益的侵害,如各種詐騙、損害商業信譽以及敲詐勒索等犯罪,也十分猖獗。但對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明顯查處和懲治不力,查辦力度與企業要求從嚴懲治的訴求存在著差距。
二、涉企犯罪的應對之策
現實中對涉企犯罪刑法適用的越位和缺位,與缺乏相對穩定的涉企犯罪刑事政策回應直接有關。刑事政策的要旨是區別對待。針對企業自身實施和侵害企業利益兩種不同類型的涉企犯罪,司法宜在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指導下,采取不同的應對之策。
(一)對企業犯罪的應對之策
理性的刑事政策目標,既不能一味從寬,對企業犯罪作無原則、無章法退讓,乃至虛置立法;也不能對涉罪企業不加區分一味從嚴,乃至“一棍子打死”。在“檢察護企”的背景下,尋找一條合適的路徑,既能體現立法對企業犯罪嚴格規制的精神,又在一定程度上給涉罪企業生存的機會,在嚴格主義和寬緩主義之間尋找一種調和及平衡,就成為當下企業犯罪應對之策的重點。
1.對企業而言,強化規范意識是企業刑事風險防范之根本。企業犯罪的治理重在預防,這是共識。而預防的關鍵是企業自身的風險防范。“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的口號雖然耳熟能詳,但長期以來,一些企業打“擦邊球”“繞紅燈”的僥幸、原罪心理導致企業的守法意識淡薄,越軌文化盛行。一些企業利用市場經濟發展過程中的規范不全、監管不力等漏洞,游離于黑白之間的灰色地帶,獲取非法經濟利益。加之企業組織結構的缺陷以及不少民營企業傳統的“家天下”的組織文化,個人意志往往凌駕于規范與法律之上。一些企業沒有刑事涉案之前,對刑法沒有敬畏意識,對違法犯罪行為沒有任何犯罪感,久而久之將犯罪當合法。企業刑事風險的防范,就是強化規范意識,確立企業行動的底線意識。尤其是企業內部的腐敗治理,應該成為國家反腐敗治理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
2.對司法而言,探索企業犯罪的嚴格執法與依法出罪從寬的平衡。對司法而言,既要堅持刑法單位犯罪的規范嚴肅性,保持懲治的力度;又要最大程度地保護企業,反映司法對企業犯罪執法的“溫度”。這是一個難題,司法需要尋求破解之策。
首先,要通過刑事司法強化企業的規范意識。刑法作為行為規范,分清是非很重要,犯罪就是犯罪,司法評價不能減讓。現階段,“公司企業經營類犯罪呈高發態勢。非法經營、合同詐騙,以及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用于騙取出口退稅、抵扣稅款發票等公司企業經營類犯罪數量較大,罪名集中”[3]。對企業實施的這些犯罪,司法必須依法作出否定的評價,尤其是對企業實施生產銷售偽劣商品、走私、金融詐騙等危害性質嚴重的犯罪,應予從嚴執法,以彰顯刑法確定的犯罪代價。
其次,司法對涉罪企業執法需要體現一定的“溫度”。刑法作為裁判規范,司法適用應考慮企業犯罪的特殊性,“圍繞企業涉案情節、經營發展、商業信譽、內部治理、外部環境的影響程度等進行綜合判斷”[4]。也就是說,對涉案的企業是否定罪,是否判刑,以及處罰的對象和范圍,需要依法通盤考慮,防止企業因案陷入經營困境或者倒閉,實現“三個效果”有機統一。
(二)對侵害企業利益犯罪的應對之策
針對現階段對侵害民營企業利益犯罪整體上懲治不力的現狀,在刑事政策上應堅持對此類犯罪從嚴懲治,實行同責同罪同罰,貫徹落實平等保護原則。
長期以來,實務中辦案機關存在著“重公輕私”“厚此薄彼”的偏頗。在加大對利用刑事手段插手民事經濟糾紛的監督力度過程中,司法實踐中也出現了一些不利于民營企業保護的“變異”。“當民營企業發生受賄、侵占、挪用等損害企業利益的內部腐敗犯罪后,一些基層公安機關可能會出于謹慎介入涉民企經濟犯罪案件的考慮,在實際操作中實質提高立案標準,能不立案就盡量不立案,由此造成了民營企業利益受損后的‘立案難’問題。”[5]《中共中央關于進一步全面深化改革、推進中國式現代化的決定》(以下簡稱《決定》)提出,對侵犯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和合法利益的行為實行同責同罪同罰。這極具針對性,是實現持續優化營商環境的重要舉措。落實《決定》要求,對侵害民營企業利益犯罪的應對,首先要在觀念上淡化所有制性質,將侵害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和合法利益的社會危害性同等認定,合理配置國家刑事資源,真正實現對侵犯各種所有制經濟產權和合法利益的行為同責同罪同罰。
針對侵害民營企業利益的犯罪懲治不力的現狀,檢察機關需要加大對公安機關立案裁量權的檢察監督力度。2022年,最高檢以“涉非公經濟立案監督”為主題發布第二十四批指導性案例,指導全國檢察機關加大刑事立案監督辦案力度,依法保護非公企業合法權益,為立案監督提供了指引。
三、涉企犯罪寬嚴相濟刑事政策落實方案
“檢察護企”,不僅需要理念的更新,更需要具體的抓手。政策的要求不能直接成為規范、執法的依據,從寬還是從嚴,都需要有充分的理據,不能隨意,隨意就會形成選擇性執法,對法治造成傷害。在現行刑法的框架下,涉企犯罪的寬嚴應有類型化的思考。
(一)對企業犯罪案件處理堅持嚴格依法,寬嚴相濟
由于企業犯罪的特殊性,司法對在經營活動中涉罪的案件應體現寬容、寬緩的一面。
1.堅守罪刑法定,限制對企業犯罪的擴大解釋。盡管罪刑法定原則得到普遍認同,但司法中顯性或者隱性背離罪刑法定原則的情況仍時有發生。“檢察護企”,需要在有解釋空間的場合,嚴格限制對企業犯罪的擴大解釋。例如,在行為不構成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的情況下,行為人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的行為能否構成虛開發票罪?學界存在分歧。本文認為,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罪的對象和虛開發票罪是不同的兩種發票,前者是增值稅專用發票,后者是普通發票,不應相互混淆。否則,容易導致虛開發票罪成為一個新的“兜底性”犯罪。
2.堅持刑法的謙抑性,將前置性的行政處罰挺在前面。大部分企業犯罪屬于行政犯,具有行政與刑事雙重違法的特征。由此,刑法應受限于前置法的處罰范圍。或者說,行政犯的成立,有賴于刑法外部的行政法的制度設定,行政法上許可的行為,不但沒有構成行政犯的理由,而且行政法許可本身也說明無法充足行政犯的構成要件。例如,某公司和被告人鄭某某在獲得二氧化碳相變致裂用發熱劑專利使用權后,開始生產二氧化碳相變致裂用發熱管。案發時已出售發熱管13652余根。檢察機關指控認為,被告人鄭某某以營利為目的,非法制造、買賣、運輸爆炸物,情節嚴重。應當分別以非法制造、買賣、運輸爆炸物罪,非法買賣爆炸物罪追究刑事責任。案件審理期間,檢察機關向法院撤回起訴。這是因為,目前對二氧化碳氣體爆破技術產品的生產、加工、銷售等環節缺乏行政規范和有效監管,沒有明確的法律法規禁止該類產品的生產。在行政規范監管缺位的情況下,生產、銷售、運輸發熱管的行為沒有違反爆炸物品管理的相關行政法規,不能認定其具有行政違法性。因此,被告人的行為不構成犯罪。[6]
同時,理論上一般認為,行政犯的可譴責性基礎相對薄弱,在立法擴張并趨嚴的背景下,司法對行政犯可以作適當限縮或寬緩處理。通過合理的行刑雙向銜接、民刑銜接,應盡可能發揮前置法的規制作用,將部分情節輕微的企業犯罪行為過濾到行政、民事處罰中去,從而減少刑事處罰帶來的過于嚴厲的附隨效果。
3.重視法益修復,將其作為責任刑的考量因素。大多數企業犯罪的侵害法益可以得到修復的。法益修復是犯罪以后的表現,傳統的刑法理論通常將犯罪以后的表現作為預防刑考量的因素,影響的是預防刑。但實際上,法益修復表征的是法益最終受到侵害的程度,因此,法益修復可以回溯到責任刑階段進行考量,即應考慮法益修復對企業犯罪責任刑的削減。實際上,立法和司法解釋對一些個罪中的法益修復都有鼓勵性規定。例如非法吸收公眾存款罪、涉稅犯罪以及拒不支付勞動報酬等犯罪以及挪用資金的犯罪中,都有減免處罰的規定。
(二)從嚴懲治侵害企業產權和合法利益的犯罪
市場經濟是法治經濟,企業的生存和發展高度依賴于健全的法治,企業對獲得刑法保護也充滿期待。國家有義務為企業提供刑法保護,滿足企業的合理期待。
1.加大保護力度,解決侵害企業利益犯罪的立案難。如前所述,企業尋求司法保護經常遇到立案難的困擾。對于發生在企業內部的違法犯罪問題,往往以企業內部事由為由不予立案。而對于外部侵害企業利益的犯罪,以存在民事糾紛、經濟糾紛為由而推諉,甚至法院在民事案件審理過程中移送的涉及犯罪嫌疑的案件,也難以銜接立案。這就需要公安、檢察機關協同推進,加大查處力度。
首先,需要加強國家懲治侵害企業利益犯罪的刑事力量。客觀上偵查機關查處企業犯罪的力量有限,針對目前侵害企業產權和其他合法利益的犯罪仍比較突出的現實,公安機關可以在內部組建專門偵辦侵害企業產權和合法利益犯罪的機構,突破一些典型案件,增強企業獲得刑法保護的信心。
其次,檢察機關需要在公安機關立案階段發揮法律監督職能,將監督辦理侵害企業產權和合法利益的犯罪作為“檢察護企”的重要抓手。實際上,這幾年檢察機關都有部署。如最高檢2020年印發的第二十四批指導性案例(涉非公經濟立案監督主題),著重糾正涉及非公經濟案件不應當立而立和應立不立等突出問題,堅決防止和糾正以刑事案件名義插手民事糾紛、經濟糾紛等各類違法行為。
2.降低入罪門檻,依法懲治企業內部腐敗行為。首先,加大民營企業內部腐敗犯罪的懲治力度。職務侵占罪、挪用資金罪是直接侵犯企業產權的腐敗犯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常常會導致民營企業的財產損失或者影響到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刑法修正案(十一)》出臺前,這三個罪名的刑罰配置一直備受詬病。不但法定最高刑與貪污罪、挪用公款罪和受賄罪相比明顯偏低,而且刑罰結構殊不合理,保護力度上,明顯體現出“厚公薄私”的特征。刑法修正后,職務侵占罪、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法定刑分為“數額較大”“數額巨大”和“數額特別巨大”三個量刑幅度,最高刑提升到無期徒刑,挪用資金罪的法定最高刑提升到15年。職務侵占罪和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罪的法定最高刑提高到無期徒刑后,與貪污罪和受賄罪法定最高刑為死刑相比,形式上仍有一定的距離,但考慮到貪污罪、受賄罪的死刑實際上已經基本不用的現實,處罰力度上已大致平衡,相應的刑罰結構配置也趨于合理。
現階段最主要最突出的問題還是在于入罪門檻過高、入罪條件過于苛刻。如按照目前的司法解釋,職務侵占罪以6萬元作為入罪的最低數額。這對于企業產權保護極為不利,也是企業家反映強烈的問題之一。2022年最高檢和公安部發布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已經降低了職務侵占罪的入罪標準,3萬元就可以立案。但“兩高”2016年《關于辦理貪污賄賂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確定的6萬元入罪標準尚沒有廢止,因此,司法解釋應盡快將數額標準和情形作出進一步調整,降低入罪門檻。
其次,應審慎處理涉刑民交叉的案件。企業的腐敗案件常常由企業的股東、經營者、管理者所實施,企業的利益與股東、經營者的利益常常混雜在一起。例如,股東占有企業資金的行為,形式上滿足了職務侵占罪的構成要件,但從實質上看,該企業如果不存在外部債權或者資不抵債的情況,企業的利益最終歸屬本來就是股東。某種意義上,股東的“侵占”“挪用”只是支配了屬于自己的利益,也就不具備犯罪的實質。因此,對于發生在企業內部案件,需要分析產權是否最終形成損害,是否存在著經濟糾紛,如果沒有形成最終的損害,或者嫌疑人與企業或者股東之間不存在經濟糾紛,不宜動輒作為刑事案件處理。
(三)加強對涉案財物追繳處置的監督
中共中央、國務院于2016年印發的《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指出,“利用公權力侵害私有產權、違法查封扣押凍結民營企業財產等現象時有發生”,要求“進一步細化涉嫌違法的企業和人員財產處置規則,依法慎重決定是否采取相關強制措施。”然而,這些原則性的要求在機制上如何落到實處,仍是一個難題。
近年來,一些辦案機關在案件處理過程中,不嚴格區分個人財產和企業法人財產,超范圍、超期限采取查封、扣押、凍結措施,不嚴格按照法定程序處置涉案財物。“在一些涉及民營企業的案件中,常見的做法是能查封的都查封,能扣押的全扣押,既不區分財產所有者,也不區分財產性質。這樣‘一刀切’的做法導致一些民營企業一旦涉嫌犯罪,所有關聯資產均處于‘被剝奪’的狀態,幾乎不可能調動任何合法資產維持企業經營,最終難免出現涉案人員還未定罪,企業早已垮掉的現象。”[7]更有甚者,一些司法機關將辦理涉企案件作為“趨利性執法”的手段,財產一旦被扣押和處置,實際上也就“綁架”了其他部門,想方設法給涉案的企業和企業家羅織罪名,增加了案件最終獲得公正處理的難度。盡管健全涉案財物追繳處置機制涉及到方方面面,但在“檢察護企”行動中,檢察機關應有所作為,將對涉案財物追繳處置特別是“趨利性執法”作為監督的一個重要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