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羅伯托·胡亞羅斯(Roberto Juarroz, 1925—1995),阿根廷詩人,生于布宜諾斯艾利斯省的科羅涅爾多雷哥鎮,父親是小火車站站長。中學時期迷戀上了文學,開始創作。十七八歲時當上了圖書管理員,25歲之后開始廣泛游歷,30歲時進入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攻讀圖書館學,然后獲得獎學金赴法國巴黎大學深造一年,歸國后,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圖書館學系任教,后來一直升任到系主任。1958年到1965年間,擔任過詩歌刊物《詩歌=詩歌》的編輯,還擔任過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以及美洲國家組織的顧問等要職。他的詩歌作品主要是從1958年以來陸續推出的近十部《垂直的詩》,被翻譯成了英、法、德、意、葡、希臘、丹麥、荷蘭、羅馬尼亞、印地、阿拉伯等多種語言,先后獲得過阿根廷詩歌基金會大獎和拉丁美洲的很多重要詩歌獎。另外還出版過一部對話錄《詩歌與創造》(1980年)和大量電影評論。
羅伯托·胡亞羅斯是二十世紀拉丁美洲重要詩人之一,其詩多涉及哲學和人生的“絕對瞬間”,以及人類境遇的經驗,時時以魔幻性的空間和時間來拓展詩歌的內部張力,使各種事物在這種擴張中不斷得到意義上的裂變、分解和重新組合,因而產生出多維的詩歌內涵和不定的語義,體現出文化悖論的獨特魅力。他的詩在總體上具有對現實的超越感和強大的滲透力,對宗教、死亡、社會、文化、人類思想等各方面的現象進行了高度概括。
在肯定之路
和否定之路之間
去掛上一面
并不反映這兩條路的鏡子。
鏡子會成為我們的路,
充滿其他形象
或拼湊其他映像
來創造它的形象。
有時,夜晚如同大石塊
停業關閉
沒有給我們留下空間。
因此我的手再也無法觸摸你
把我們保護于死亡的侵害
我甚至無法觸摸自己
把我們保護于空缺的侵害。
在同一塊石頭中涌現的血脈
也把我和自己的思想分開。
因此夜晚被轉化成
我們最初的墳墓。
秋天降臨到哪里?
它在事物下面尋找什么?
它為什么把所有顏色拖下去
仿佛它必須糟蹋沉陷的一切?
我們像小小的便攜的秋天
降臨到哪里?
即使秋天結束,我們降臨到哪里?
是什么混亂的光芒
掏空又擦掉我們的基礎?
或者生命缺乏基礎
只有光芒在空寂中游動?
秋天把我們拉向
那并不存在的深處。
我們自始至終
繼續仰望
一個更不必說的高度。
現在我只能穿舊鞋。
那我前行的路
從第一步起就穿破了鞋。
但只有舊鞋
才不會輕視我的路
只有它們才能到達
我的路到達之處
那之后,
你不得不繼續赤腳前行。
我們死于活著。
我們越是活著,就越是死去。
沒有人死于死亡。
因此有些人
為了不死去
而偏愛死亡。
兩個相反的故事這樣被寫下:
一些生平大事年表,
無數的死者圖解
有一些關于活著的事物的雜記。
生命和死亡之間
顯而易見的整體關系
于是就成為鑲嵌拼圖的天井
有很多變幻無常的圖畫。
在那個天井中,一個孩子玩耍
他甚至看也沒看那些圖畫。
有一道打開的門
可是我們同樣得闖進去。
我們不知道它后面有什么
可是呼喊就來自那里面。
我們可以去別處
可是我們就來自別處。
我們知道我們在外面
可是也許萬物都在外面。
這就是我們不斷尋找的門
可是它應該被關閉。
在這里,我們不能通過那打開的東西。
你怎能通過那不存在的東西?
為了進入,我們可能不得不
關閉唯一的門。
我們到達了神圣的城市
我們更喜歡不去知道它的名字:
那樣,我們就能賦予它每一個名字。
我們沒有遇見那我們可以詢問
我們為何獨處于這神圣的城市的人。
我們不知道這里盛行什么宗教。
我們在這里只看見
那合并世界上所有音樂的線
還有那合并所有沉默的線
形成唯一的游絲。
我們不知道這城市是歡迎我們,還是遣散我們,
它是中途停留,還是道路的盡頭。
沒有人告訴我們它為什么不是森林或沙漠。
它沒有出現在任何指南中和地圖上。
地理學不曾提到它的位置,也不曾見過它。
然而,這神圣的城市中心有一個廣場
世界上所有沉默的愛
都在那里出現。
現在我們只明白這一點:
這神圣的城市
是所有寂靜的愛。
一場偉大的活雨
在這里落在我的額頭上
要我進入我不知的地方。
一場偉大的死雨
在這里落在我的額頭上
要我離開我不知的地方。
而我等待另一場雨,
第三場雨,
那在這里擊中我的額頭的雨
僅僅要同我在一起。
我甚至不必問它
活著還是死去。
死去,然而遙遠。
不是在這里
萬物在這里都是生活的
邪惡陰謀,
即便另一個人死去。
遙遠地死去。
不是在這里
如今死亡在這里是背叛,
比在任何別處更大的背叛。
遙遠地死去。
不是在這里
孤獨時常在這里歇息
如同一只動物伸展四肢
忘記它瘋狂的刺激。
遙遠地死去。
不是在這里
每個人在這里
始終都睡在同一處
卻又始終在別處醒來。
遙遠地死去。
不是在這里。
死在沒有人等待我們之處
那里也許有一個可以死去之處。
我不想把上帝跟上帝混淆起來。
那就是我現在不戴帽子的原因,
我在人們的目光里尋找目光,
我問自己那不會讓我們醒來的是什么,
同時我在這里,在圓括號里面,
認為萬物都可能是圓括號。
同時我用手指觸摸這帶有火車時刻表的死亡
追溯我雙手周圍的線條。
因為那也許就是整個游戲:
追溯你的雙手或圍繞
手的位置的線條。
在圓括號里面而不是在外面
追溯圍繞你自己的線條。
我不想把上帝跟上帝混淆起來。
如果這是一,
二又會是什么?
二不僅僅是一加一。
在它還是一的時候
它有時就是二。
正如有時一
也沒停止是二。
現實的賬目并不清晰
或者至少不是我們
讀得懂的結果。
因此,在一和一之間有什么
逃避我們,
就在一的內部有什么
逃避我們,
在負數的一里面有什么
逃避我們,
零逃避我們
它總是回避或陪伴
一個一和一個二。
玫瑰——是一?
愛情——是二?
詩——是這兩者?
我想此刻
也許宇宙中沒有人想著我,
我是唯一想著我的人,
如果現在我要死去
就沒有人,甚至沒有我,會想我。
這就像當我走向睡眠時的
深淵開始之處。
我是自己的支撐物,我把它從自己拿走。
我有助于用空缺來遮擋萬物。
也許那就是
當你想起某些人
就像是在拯救他們的原因。
——給勞拉
一支箭射穿宇宙。
誰射的并不緊要。
它同樣穿過液體和固體,
穿過有形和無形事物。
要弄清楚它要去哪里
就像幻想環繞虛無的墻。
箭,從無名事物射向無名事物,
從一個并非起源的虛空
射向另一個并非目的地的虛空,
運動不像運動
而像不斷更新的狂喜。
我在你的手里找到那支箭
或你在我的思想中找到那支箭。
我看得見它射進一片云,
把一只鳥劈為兩半,
從花朵和雨中顯出,
劈開一種盲目,
射穿死者。
也許它那種模范的匿名
召喚我們走向自己的無名,
還能讓我們自己
從我們的開始和結束中獲得解放。
我在夢里弄傷了
一只蝴蝶。
現在為了避免再次夢見它
我真不知該怎么辦。
另一只蝴蝶
在我醒著之際接近我:
它是同一只蝴蝶。
也許
夢與醒之間的契約將阻止我
在將來辨認出
任何其他蝴蝶。
或者現在那被夢所殘害的我
只能看見
那唯一的蝴蝶。
黑色的河
沒有一張嘴巴。
它們不過是降臨,或縮小成
某些并非黑色的地方。
也不可能在它們的水上航行,
它們那幾乎是水的水,它們那過于是水的水,
看起來對于流動更為堅固。
我們也辨不清它的黑
是語言還是沉默,
是真實的色彩
還是世界消耗
它的虛構的黑屏。
或許黑色的河也不在任何地方
上漲起來。
思想像樹葉飄落,
像沒有牙齒的果實腐爛,
時常產生陰影
其他時候則類似一根裸枝的
枯萎的唇。
有那些讓空間破裂的軀體,
在充滿空間的同時又打破空間,
創傷它,就像面包創傷某些嘴巴。
還有那些讓那個空間愈合的影子,
合攏它們的軀體產生的傷口,
從某個更為親密之處
還原那些軀體。
思想像樹葉飄落
像果實腐爛,
卻沒有根
也不在風中移動。
比軀體及其影子還瘦,
它們既不讓空間破裂或愈合:
它們是空間之樹,
沒有根而被種植在中心。
贊美那不存在的事物。
有沒有另一條通往贊美存在的事物的道路?
贊美那不可能的事物。
有沒有另一條贊美可能的事物的途徑?
贊美沉默。
有沒有另一種贊美話語的時尚?
贊美孤獨。
有沒有另一種贊美愛情的方式?
贊美顛倒的事物。
有沒有另一種贊美正面朝上的事物的形式?
贊美死去的事物。
有沒有另一種贊美活著的事物的途徑?
詩,總是贊美
因為它總是一大塊世界的
極端強度,
它那更新了熱情的背骨,
它那不曾麻木的熱情的猛擊,
它那最完美也最堅定的發音,
仿佛嗓音在綻放。
詩,總是贊美
即使地獄被反映在它的邊緣上,
即使時間如同受傷的器官抽搐,
即使一個推動話語的
走鋼絲表演者
忘記自己的筋斗和眼色。
一切都不能隱藏無限事物。
它的手勢比歷史還要寬闊,
它的腳步比生活還要漫長。
生命畫一棵樹
死亡就畫另一棵樹。
生命畫一個巢
死亡就復制這個巢。
生命畫一只
生活在巢里的鳥
死亡就立即
畫另一只鳥。
一只什么也沒畫的手
在一幅幅繪畫中流浪
時時移動其中一幅。
例如:
一只生命之鳥
占據生命所畫之樹上的
死亡之巢。
別的時候
那只什么也沒畫的手
玷污這一系列繪畫中的一幅畫。
例如:
死亡之樹
承受著死亡之巢
巢里卻并沒有鳥。
別的時候
那只什么也沒畫的手
本身變成
一個額外的形象
有鳥的形態,
有樹的形態,
有巢的形態,
那時,只有在那時,
一切才沒失蹤,一切也沒留下。
例如:
兩只鳥
占據死亡之樹上的
生命之巢。
或者生命之樹
上面承受著
那只有一只鳥的兩個巢。
或者唯一的鳥
生活在生命之樹
和死亡之樹上的
一個巢里。
——哀悼薩繆爾·貝克特之死
開端的口吃。
末尾的口吃。
從死于誕生起
一直到仍然活著的死。
少數幾個詞語
如同不恰當的花朵
從荒原上扯來,
朝著某個起源開放
卻讓它們的香氣
指向某個結尾。
每個詞都是口吃。
每朵花都是口吃。
萬物都處于某些裂開的巖石
和飛逃的蜥蜴的
括號之間。
沒有人能說出來。
沒有人能更清楚地說過
它怎樣不能被說出的方式。
一堵墻,一支歌,
一種如幽靈身上的釉面的空氣,
因此這支歌才能歇息在墻上。
在另一邊,是一個人。
他沒有展示在墻上
也沒有唱這支歌,
他甚至沒有聽歌。
然而,那空氣的釉面用位于正中的歌
在他的影子中挖掘一個圓圈。
這個人彎下腰來
(也許他總是這樣)。
因此這堵墻在他眼里
爬上爬下。
一支歌
(別管是誰在唱它),
一堵墻
(別管是誰建造了它),
一片光滑活躍的空氣
(別管它要去哪里)。
如果這個人不存在
它們就會創造他。
那些占據了多少空間的事物
最終取代了自己
把它們的空間任意擺布
就像不大可能的動物溢出它們的皮膚
無法重新吸收自己。
有時候,詩歌同樣不會讓我寫作。
因此寫作如同處于沉重的動物下面的草叢
一直保持著倒伏狀態。
只可能收集起幾個被踐踏在
草叢中的詞語。
然而,在群星無窮的口吃下面
每首詩都只不過是口吃。
把詞語從原處取出來
放進那不說話的事物的地點:
精疲力竭的時代,
無名的拖延,
那從未耗盡的和諧,
被蔑視的規矩,
被阻止的激流。
讓詞語接納
被遺忘的流體
那在沉默的邊緣上
在玫瑰的形態中
在鳥兒無夢的很久以前
在人類幾乎空洞的影子中
并不是詞語
而是渴望緘默的事物的流體。
世界就這樣被相加,
去開辟最新的空間
在那個空間里面
詞語不只是說話的符號
也是保持沉默的符號,
存在的純粹的途徑,
說或者不說的形式,
具有如同神站在
人的身邊之感。
也許是神的反面,
也許是他的底片。
或許是他的模特。
每件東西都給自己創造手。
例如,樹創造手
是為了分開風。
每件東西都給自己創造腳。
例如,房子創造腳
是為了跟隨某個人。
每件東西都給自己創造眼睛。
例如,箭矢創造眼睛
是為了擊中靶子。
每件東西都給自己創造舌頭。
例如,杯子創造舌頭
是為了跟酒交談。
每件東西都給自己創造故事。
例如,水創造故事
是為了清洗干凈。
而同時,人
放棄他的手
放棄他的腳
放棄他的眼睛
放棄他的舌頭
放棄他的故事
是為了創造另一個人
和繼續引導
這前所未聞的隊列
這同心的相異性
為了創造另一個中心
這相異的中心也放棄自己的點。
雨落在思想上面。
思想在世界上面下雨
如一張殘破的網
它的網繩無法捕捉。
雨落在思想里面。
思想在世界里面阻攔和下雨,
從中央充滿所有容器,
即使是那看管得和密封得最嚴實的容器。
雨落在思想下面。
思想在世界下面下雨,
擦掉事物的基礎
是為了重建
人和生命的寄宿處。
雨沒有思想而落下。
思想
甚至沒有世界而繼續下雨,
甚至沒有雨而繼續下雨,
繼續下雨。
每個文本,每個詞語
因為晝或夜的時辰和角度而改變,
因為那閱讀它的眼睛的明晰度
或死亡潮汐的高度而改變。
相遇之前或之后
你的名字都不同,
再次認為明天我們
不會存在之前或之后
我的詞語也不同。
任何事物都不同,取決于
是否被晝或夜觀看
然而人類所寫的詞語
和眾神所沒寫的詞語
甚至更為清晰。
時辰,
最有希望或透明或公正的時辰,
甚至那不曾帶來死亡通告的時辰
不能均衡映像,
調節距離,
創造相同的詞語,
說同樣的事情。
無論你是否愿意,每個文本,每種形式,
都是多變的彩虹色鏡子
反射著生活秘密的模糊性。
一切都并非永遠只有一種形式。
就連永恒也并非永遠。
來自遠方的疲勞的網
有時被添加給軀體瘋狂的失效
和思想警惕的失效
那種意外的同謀
讓我們痛苦地絆倒在
虛空的鄰近地帶。
然而,如果我們因此沒有摔倒,
那從虛空吹來的風就拯救我們:
摧毀網
擦掉朦朧的同謀。
唯有我們不斷迫近的摔倒的危險
才讓我們暫時生活在里面。
——給曼努埃爾·梅西亞·巴列霍①與多拉·魯斯
人的房子,
那不能擁有房子的人的房子。
人的房子的天井,
那雨水像栽種麥子而栽種自己的天井。
人的房子的樹,
那照管時間的身份的樹。
人的房子的光,
那在夜里脫鞋的光。
人的房子的門,
那再也不想做門的門。
人的房子的屋頂,
那為了跟隨人的腳步而分裂成翅膀的屋頂。
人的房子的窗,
那為了照料人的臉而將其速寫的窗。
人的房子的空氣,
那當人呼吸它的時候它也呼吸他的空氣。
人的房子的形象,
那復制人的形象的形象。
人的房子的廢墟,
那并非失敗的唯一的廢墟。
人的房子的影子,
那從人的影子中得到安慰的影子。
人的房子的愛情,
那充滿房子又從房子中騰空的愛情。
——————
①20世紀哥倫比亞作家和新聞記者(1923—1998)。
一盞燈
亮在白晝中央,
一縷迷失在光芒中的光。
光芒的理論破裂:
退卻的是更大的光芒
仿佛一棵樹要拋棄果實。
喪失一切
放棄夢幻
又找到另一個夢幻:
那眩暈生活的夢幻
比機會還要偶然。
那就連眾神都不唱的歌,
然而他們卻屢屢想唱,
那比眾神更無常的歌,
那剝奪的歌。
【責任編輯 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