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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詩意,你就得讓生活慢下來

2024-11-26 00:00:00芒克傅小平
野草 2024年6期

作者簡介:傅小平,祖籍浙江磐安。著有《四分之三的沉默》《時代的低語》《一米寂靜》《夜鶯復調》《角度與風景》《普魯斯特的凝視》《去托爾斯泰的避難所》等。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西北師范大學傳媒學院兼職教授、浙江越秀外國語學院特聘教授。曾獲文學類、新聞類獎項若干?,F居上海。(右圖)
芒克,朦朧詩派代表詩人,原名姜世偉。1950年生于北京。著有詩集《心事》《陽光中的向日葵》《答詩選》《今天是哪一天》《芒克詩選》;長篇小說《野事》;隨筆集《瞧,這些人》。作品被譯成多國文字,先后應邀赴美、法、意、德、日、荷蘭、澳大利亞等國交流訪問。芒克2004年初開始畫畫,在浙江、青島、北京以及古巴等地舉辦個人畫展,及參加各種群展。現居北京。(上圖)

“當時也就非常即興,我說就叫‘今天’吧?!?/h3>

傅小平:在我印象中,你幾年前參加過一次題為“詩人畫派”的群展,那是一次當代詩人畫家的聚會。這次“詩意的幸存者”視覺藝術展,相比還是有些不同。因為你的老朋友嚴力、唐曉渡,還有擔當藝術總監的楊煉都來了,給人感覺,這次展覽是以視覺藝術的名義,把當年朦朧詩派的“半壁江山”拼在了一起。

芒 克:我的幾位老朋友都來了,有幾位我還沒見到,他們還在路上,等到開展都能見到了。但這個展覽,說實話我沒參與策劃,也不知道為啥他們取的這個名。高暉是這次展覽的策展人么,他們幾個朋友有一回在大連玩,也就瞎掰,說是要舉辦這樣一個展覽,沒想這么個事真就整成了。我和他們都是朋友,他們當中有一些人還收藏了我的畫,這個情面當然是要給的,不就捧場來了。

傅小平:這次展覽的主題,就源于你們幾個老友創辦的“幸存者詩歌俱樂部”,這一晃都過去二十多年了吧。

芒 克:可不是嘛,時間過得真他媽的快。你看吧,現在很多人都是奔著《今天》去的,因為《今天》影響比較大么,這些個媒體采訪我,都要問《今天》的事,我都給問煩了,我真是不想提了。但這個“幸存者詩歌俱樂部”,恐怕好些人都不了解。你看,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和楊煉、唐曉渡他們交往比較多,又都是住的同一個小區,勁松小區,大家經常在一塊兒聚聚。那我們就想了,把北京這幫寫詩的人聚在一起談談詩歌,我們搞一個俱樂部吧,這就有了“幸存者”,然后又整出了一份《幸存者》民間詩刊。那都是一九八七年的事了,我們這些詩人吧,都是在北京的成員,反正是圖個方便么。那個時候,叫得出名兒來的詩人,大多在北京。這本詩刊不定期出版,一共也就出了三期。

傅小平:為何出了三期就????有政治上的原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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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 克:跟政治扯不上關系。俱樂部成立后不久,一九八八年初我就去了法國。直到一九八八年底,《今天》成立十周年的時候,我才回到北京。算一算,我都在外邊呆了快一年了。那個時候,大家的情況就是這樣,該出國的出了國,該辦別的什么事情的,也都去干了別的事情。一進入九十年代,大家也都散了,刊物就辦不下去了。

傅小平:這跟之前你和北島創辦《今天》的情況很不同吧,想來是不是有些恍惚?

芒 克:那是太不同了。一九七八年九、十月份吧,老北島提出來說,要辦一份詩歌雜志。那時候,距離“文革”結束,也就兩年時間,那時是什么樣的政治氣氛?他提出來了,我們說干就干,就開始瞎琢磨著籌劃。這人吧,都是老北島找的。第一期編委是七個人,張鵬志、孫俊世、陸煥興、劉羽,還有我、北島、黃銳。等到十月份的時候,我們在張鵬志家,在鼓樓西大街那邊開了第一次會,我們商量著取一刊名,當時也就非常即興,都沒過什么腦子,我說就叫“今天”吧。我就覺得,你提過去有什么意思,你提未來,那你跟未來也打不著關系,不如現實一點,就叫“今天”??辛?,接下來,大家就開始分工,各干各的,就這么干了起來。再后來,為了使編輯部工作正規化,老北島提出來設主編、副主編。我支持他任主編。他大我一歲么,也比我要沉穩些,整體上考慮,都更合適。于是又開了一次七個編委都參加的會,定了我當副主編,這事就這樣給敲定了。

傅小平:辦刊過程中碰到很多困難吧?干得好好的,后來怎么就歇手不干了呢?

芒 克:好家伙,哪能就這么不干呢?《今天》創刊是在什么樣的形勢下,壓根兒就沒輕松過,只是程度不同而已。從我們創刊開始,就多次聽上面說,要取締所有民刊,后來我們就說是不是舉行一個聯合抗議,每個民刊派個人去簽名,開始要黃銳去,他說這個他不敢接。我說有什么好怕這怕那的,就去把字給簽了。等我簽完回來,編輯部就發生爭論了,有些人就說我們不該簽這個字,我們是純文學刊物,我們不該摻和進去。他們還真以為自己就純文學了?他們說這字是你芒克簽的,那你就去那兒貼一個大字報,說你不是代表《今天》簽字,你代表你自己。為這事,大家都爭論起來了,當時也就老北島支持我,他說得也挺絕對。他說,你們這么做不是把芒克給賣了嘛!然后就爭論更加激烈了,都沒法調和了。老北島就說,少數服從多數,我們倆退出,你們五個繼續辦。他們五個就說,是你們倆牽頭弄的事,你們不辦了要我們怎么辦呀?老北島就特干脆,你們五個退出,我們倆繼續辦,這就剩下我們倆辦《今天》了,我們又另找了一幫人搞印刷啊、發行啊,就一直這么辦下來了。到了一九八〇年中吧,公安部門口頭通知,《今天》必須???。我們考慮了一下,老北島覺得《今天》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還有那么多人呢,還是停了吧。

傅小平:停了畢竟可惜,當時有沒有爭取過?

芒 克:被勒令??臅r候,我們起草過一份呼吁書,懇請文學前輩給予關注,予以聲援。當時在文學界、思想界有名望、有影響的人,我們基本上都給寄了,一共發了一百多份吧,反正是沒有一個人給我們回信,也沒有人站出來為我們說話。當然,我們能理解,他們有自己的難處。老作家中,像嚴文井先生,對我們是好的?!督裉臁吠??,他常讓他太太給我送些錢,還介紹過我找馮牧,希望能讓我到《文藝報》工作。現在有人說了,蕭軍對我們表示過支持,實際上這不確切。我們曾找過蕭軍,他要了我們的名字后才出來,但態度相當曖昧。

傅小平:聽你說到這里,頗有些感慨。之后你們又成立了“今天文學研究會”。

芒 克:《今天》是停刊了,但我們又想人不能散,交流活動不能停,應該找到另一種形式,讓《今天》作為文學團體,繼續存在下去。這樣就變著法兒成立了“今天文學研究會”。人還是原來那撥人,只要在《今天》上發表過作品的,都是會員,大概有30來號人。理事會里,有北島、我、江河、陳邁平、趙南,其余就記不清了,好像還有周郿英。但研究會活動了兩三個月,出了三期“資料”,到一九八〇年底也就散了。

“只要是寫了值得留存的詩歌,它就會留下來?!?/h3>

傅小平:印象中,你在和唐曉渡的一篇對談里說到過這事。你說研究會是自動解散的,因為當時詩人們已經可以在官方刊物上發表作品了。

芒 克:對,當時我就跟他講,研究會其實在人散之前,心早就散了。因為那時很多作者,可以在官方雜志上發表作品了,有一些還參加官方的文學活動、詩歌活動。他們被吸收加入各級作家協會,包括一些主要成員。這不等于研究會就散伙了嘛,大家都各走各的路了。

傅小平:因為這事,當時有沒有怨言,有沒有特別想不通?

芒 克:也沒什么可以怨的,畢竟官方的吸引力大。那個時候也不像現在,沒把進不進作協太當回事,當時進了作協,就跟拜了大師似的。這不,我們當中,很多都是文學青年,他們都希望能得到承認么,你進了作協,人家就承認你是作家,你是詩人,那他們就比較現實了。當然,要說沒怨,其實心里也很難受。難受的是,我們還是把辦刊的初衷給拋棄掉,給毀掉了。我和老北島私下多次說過,我們決不和官方合作,當初創辦《今天》,要的就是成立一個自己的文學團體,有出版自由,打破官方的一統天下。眼看著我們想干的事就這樣收場,怎能不感到失望。你看吧,最困難的情況都挺過來了,但就因為這樣沒名堂的事兒,說散就散了。

傅小平:當時你進作協了嗎?還有北島是不是也加入了作協?

芒 克:我這一輩子就沒進過作協。最早是他們不要我,后來要我進,我也不去了。我這人那時候個性也比較激烈,我說了,這輩子不跟官方合作,那我就信守承諾,就是不合作。所以,北京舉辦一些詩歌會什么的活動,要我去參加,我也不去,再說我本身也沒這個興趣。北島跟我的情況不同,《今天》解散后,他進了《新觀察》,那是作協下面的雜志,他到那兒工作去了,也算是作協里面的人,跟我沒工作,也沒掛靠什么單位,是兩回事。當然現在想想,有沒有進作協什么的也不重要,我現在這么自由,沒人管我。想干嗎干嗎,挺好。

傅小平:這么決絕的選擇,實際上對你后來的生活還是產生了不小的影響。

芒 克:那影響是大了去了。就不說生活上一些很具體的影響吧,當時官方雜志談得最多的就是北島、顧城、舒婷,也就宣傳他們比較多,這么一弄,詩歌界就沒我們什么事了,還有多少人知道你芒克,那還有你芒克什么事呢。這不還鬧過一笑話嗎?后來有人重提芒克,有人就說文壇又出了個叫芒克的后起之秀。你看,我都成了后起之秀了。反正啊,隔了十多年以后,人們才知道,芒克原來是這么重要的一個人,也寫了一些好詩,還是他和老北島創辦了《今天》。這都是近些年才被人重新提起的事了。

傅小平:想來多多寫于一九八八年的《被埋葬的中國詩人》是有所指的。

芒 克:那個時候沒人提我們,就這么一個背景,所以多多就寫了這篇文章,現在我們這幫老家伙都重新出土了,就別提什么被埋葬了。其實我從來不認為,有什么被埋葬的詩人,你只要是寫了值得留存的詩歌,它就會留下來。我從來沒有把“詩人”“畫家”這些稱呼當回事,現在也沒有。這些對我從來都不重要。

傅小平:你沒像多多那樣不平而鳴。不過,在唐曉渡寫的一篇文章里,讀到一段逸事,說的一九七九年夏天,創辦《今天》那陣,有一天深夜,你喝醉酒后,獨自一個人晃到東四十字路口,對著空蕩蕩的街道和不存在的聽眾發表“演講”:“詩人?中國哪有什么詩人?喂,你們說,中國有詩人嗎?”

芒 克:那都是說的胡話,當不得真的。后來朋友們聽到了趕來把我綁在一輛平板車上拉回去完事。不過,那時不像現在,我們真是把詩人看得非常神圣。一聽說,誰誰誰是詩人,那是非常了不得的,絕對地肅然起敬。我記得老根子對我說我是個詩人時,我就特別激動,詩人啊,那怎么可能?就覺得非常至高無上,覺得詩人是能與神對話的人,了不得的。哪像現在詩人就這么一個概念。寫幾首詩,就自稱詩人,爛得沒邊了。給人感覺,詩人就整個一垃圾,都不是什么好詞。

傅小平:很多人都會問你同一個問題,你現在回過頭來怎么看《今天》?我想知道的還有,后來《今天》在海外復刊了,你有什么樣的理解?

芒 克:你問到我,我才會回想起那個老《今天》,要你不問到我,我現在面臨很多的事情,想都想不過來,就別提會想到什么《今天》了。老實說,現在回頭看,我也不覺得《今天》有大了去的意義,它也就是我過去的一段經歷而已,也就是我們在那個年代做過的一個事情而已?!督裉臁泛髞碓诤M鈴涂耶斎桓吲d,但其生存的意義已經是另一回事了。任何東西,它消失的時候也就結束了,再出現時已是一樣新東西,都沒什么可比性了。

傅小平:我還了解到,你出過一本詩集《今天是哪一天》,你能確定《今天》是“哪一天”了嗎?

芒 克:《今天》就是“今天”。它是一個歷史時期的產物,細想來我們也就折騰了兩年,但就這事產生了很大的影響,搞當代文學的沒有不知道這個雜志的,它讓當時不得發表的“地下文學”作品得以發表,除正刊外,我們還出了四種叢書:北島的《陌生的海灘》《波動》,我的《心事》和江河的《從這里開始》,這本身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

當然我看也不必過高估計了《今天》的成就。它的最大成就就在于它的出現和存在,那時的作品顯然還不夠成熟,因為《今天》還沒來得及成熟就夭折了,這是件很遺憾的事情。但不管怎么說,它體現了當代詩人、當代作家自覺爭取寫作和出版自由的一種努力。這種努力,你要換個角度看,最終還是失敗了。我們沒有爭取到出版自由,對于我作為一個當事人來講,這是一個難以接受的失敗,我這人就特別不喜歡干失敗的事,所以至今仍心有不甘。

“要我說,每個人能好好活著,他就是幸存者?!?/h3>

傅小平:后來你和一幫老友創辦《幸存者》,包括《現代漢詩》,也包含了特別的意愿吧。其實像《幸存者》的命名,感覺就特別耐人尋味。

芒 克:不知道會不會有記憶錯誤。我記得這個刊名是楊煉給起的。當時成立俱樂部的時候,我們想得不是很多,既然成立了,總得有個名字吧。我們大家就想了幾個刊名。然后可能是在楊煉家吧,楊煉就說了,國外有個叫“幸存者”的搖滾樂隊,當時應該是很紅的,我們就取這個名吧。大家都覺得挺好,那就是它了。我們那時還設計了一個徽章,我記得上面是一個獨角獸,真是挺逗的,特別符合當時的一個感覺。

傅小平:當時都有哪些人參加了俱樂部?除了《今天》詩刊的一撥人外,是否還吸收了一些更年輕一輩的詩人?

芒 克:那是當然,在《今天》里,楊煉、顧城他們都算年輕的了。實際上,你現在能叫得上名來的北京的詩人,包括海子、西川等等,都是俱樂部的成員。

傅小平:用現在流俗的話說,你們算得上生逢其時啊?,F在很多詩歌中人,文學中人,都喜歡追憶八十年代呢,一開口就是那個時候怎么樣,怎么樣。

芒 克:我覺得是夸大了。你就說《今天》雜志吧,可以說是“影響了一代人”,那也只能說對社會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它有那么高嗎?有必要把它拔高成一個象征嗎?這么說吧,曾經有電視臺,也有報紙找我談談八十年代。有個欄目組,也因為要做這么一檔子節目來采訪我。等到節目播出時,我發現只是順便提了我,大多數時間都在講顧城和海子。你說,就他們倆能代表了八十年代?

傅小平:這或許和他們過早離世有關,他們的死,在當時都是標志性的事件,一經層層解讀,“詩人之死”升華成了一個時代的象征。

芒 克:詩人一直是一個比較特殊的群體。你看,真正的詩人很多都比較簡單、單純。也說不清楚,我們那一代人年輕的時候,腦子就是整天盤旋著死亡。這到底是什么原因,根源在哪兒呢?你看我早期寫的詩,就跟死亡有關系,那時候就會特別琢磨死亡這個東西。這區別只在于你自己下不下得了手。有些人真死了,有些人想死沒死成,或許是他們當時身處環境受的打擊狀態也不一樣,而人的承受力也不一樣,有的人絕望了,承受不了了,他想著自己活著沒意思就死了。

傅小平:我讀到網上一篇文章說,海子的死與他當年在“幸存者詩歌俱樂部”的遭遇有關,確有其事嗎?

芒 克:海子自殺,不會完全是因為這個。這件事真是特別遺憾。我只是見過海子一面,當時對他的詩看得也比較少,只是感覺這個人很老實,跟西川都還是孩子。我們那時候吧,人就是特別嚴肅、特別認真。俱樂部成立的時候,我們一周聚一次,討論一個人的作品,不管是不是喜歡,都說實話。你看,多多對語言是很挑剔的,對待評論也很認真,他當時談自己對海子詩歌的看法,他就直接說海子寫不了長詩,他不具備寫長詩的能力。這對海子會有影響吧。當然,這只是多多的看法,他這樣談自己的看法很正常,反過來海子也可以批評多多的詩。

說實在,一九八八年,海子自殺,對我當時觸動很大,我們俱樂部也舉行了一次詩會,在“詩歌節”上做個紀念,當然這個詩會不是專門為紀念海子而辦的。不過,他死后,我多讀了一些他的詩歌,覺得那是一個巨大的世界。客觀地說,他有些詩很優秀,但也不是沒有毛病。你說,哪個詩人寫詩就沒有問題呢?

傅小平:經歷過那個年代,想必對何謂“幸存者”有特別深刻的體會。

芒 克:要我說,每個人,能好好地活著,他就是幸存者。這跟年齡什么的都沒關系。我就打個比方吧,七十年代初,我們就接觸到“垮掉的一代”詩歌了,差不多跟這個思潮在美國掀起,是同一個時期。我們當時口頭上追求比較頹廢的狀態,但頹廢并不意味著我們人一個個都徹底垮了。這種精神對你創作是有好處的。這么說吧,我的頹廢就是建立在愉快基礎上的頹廢,要是真頹廢,整個精神病、抑郁癥什么的,可不就完了嘛。

“現代人生活太實際,太物質,詩意就稀缺了?!?/h3>

傅小平:這次展覽命名為“詩意的幸存者”,主題就凸顯了“詩意”兩個字。要放在當時的背景下,我覺得還是叫你們“詩意的存在者”更合適,因為即使是在當下詩壇,你們這撥詩人依然是一個無法回避的存在。同時,就你而言,你的生活和經驗本身,就是一個傳奇般的存在。當然要放在如今這樣一個缺乏詩意的年代里,你們確實當得起“詩意的幸存者”的稱謂。你是怎么理解“詩意”的?

芒 克:現代人生活太實際,太物質,詩意就稀缺了。但我覺得詩意也不是沒有,反正我覺得充滿詩意的東西還是挺多的,這得看你怎么看待這個時代。你看,眼下到處都存在詩歌,很多人都在寫詩,要沒有詩意,那怎么創作詩歌作品?就拿我自己來說,我每天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我就覺得生活得很詩意的。古代的詩人不就這樣嗎?他們寫詩、畫畫、飲酒。這樣的生活,別提有多詩意了。不像現代人,一天到晚為生活奔忙,每天上下班,給人管著壓著的,哪來什么詩意。所以說,要詩意,你就得不能太緊張,你就得讓生活慢下來,多干點自己想干的事情。要這么說,你要擁有詩意,你首先就得有自由。

傅小平:你說到了自由,你確是“一生放縱愛自由”的。有評論說你是一個真正的“浪蕩者”,在二十歲之前就給自己定下了“流浪者”的形象。

芒 克:時代不同啦。我們那一代人吧,和現在完全是兩回事,那時家里子女多,沒人管束著你,隨你怎么發展,整一個就是放養的,所以就比較野。到了“文革”,沒讓上學,倒是給了我們另一片天地,說起來“文革”是毀了人,也是鍛煉了人哪。當然你要說自由,說浪蕩,那也是美化了,特別是剛開始去白洋淀插隊時,那是真的特別迷茫。我去的時候,還不到十九歲,那時候的白洋淀就像是原始村落。我是一月份去的,看到冬天的蘆葦有兩層樓那么高,當地人主要以編蘆葦席,還有打魚為生,這個釣魚竿也是特別的長。你說這些事,我哪會干啊,我種地也不會種,打魚也不會打,啥也不會干,想干也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才好,也就看看蘆葦,給施施肥。還有更迷茫的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

傅小平:就這樣懵懵懂懂地寫起詩歌來了?

芒 克:現在能查到的我的詩歌,那最早都是一九七一年寫的,不過之前一年就萌動寫詩的感覺了。那時候寫詩吧,現在感覺起來莫名其妙的,我自己看早期的詩,我都懷疑那是我寫的嗎?我要寫這些干嘛?那時候,寫詩特簡單,有筆和紙就可以了,哪里想過會出名什么啊,寫詩無非是想自由一點,我們這幫人,在那個成天沒什么事兒干的、無聊了去的時代里,又偏偏讀了點西方的作品,就倍兒熱愛自由,在農村,又不像在城里管束得那么嚴酷,農民畢竟沒那么關心“文革”,你寫點東西,老百姓知道什么啊。這不就齊了么,在白洋淀那會兒,我們村和別的村的知青都在寫,大家都各寫各的,說白了就沒事干,得找點事兒來做做。哪知道,后來還真他媽做出點事情來了。

那個時候,我們寫詩也不像現在這樣,去認真思考什么句子啊,語言啊,根本不把這些當回事,反正是隨手就寫,所以,有很多有毛病的句子,留下來就留下來了,毀了也就毀了。當時我們寫詩,就是打破一切常規,很自由地去想象么,根本就沒想過要去借鑒什么古典的、現代的詩歌,我就是隨意去寫,也不想給別人看,看也就那幾個人,也不打算發表,如果當時不留下來的話,那就什么都沒有了。我記得,那時寫了一組九首詩,只留下了《致漁家兄弟》和《葡萄園》收在詩集里,其他都弄丟了,《葡萄園》是一九七八年修改的。當然當時寫這些詩,都是受了西方文藝思潮的影響。我有時候寫點抒情的東西,也是受西方的影響,也有受俄羅斯詩歌的影響,反正那時候是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一切都不受限制,寫東西也從來不修改,寫成什么就是什么。

傅小平:前面你說到了“垮掉的一代”。有些好奇,在你們那個時代,你們還受了哪些西方思潮的影響?

芒 克:現在很多人對我們那時有誤解,以為我們沒什么書讀。實際上,別看我們沒上過什么學,閱讀挺豐富,那時經典的著作都有翻譯,只是老百姓都讀不到,但我們很幸運,我們讀到了。除了“垮掉的一代”,葉甫圖申科的詩歌啊什么的,差不多國外發生了,發表了,我們同時就知道了,讀到了。那時,我們還讀了《洛爾迦詩鈔》《馬雅可夫斯基全集》《草葉集》之類,還有普希金、萊蒙托夫、勃洛克、葉賽寧、泰戈爾的一些詩。小說也看了不少,像阿克肖諾夫的《帶星星的火車票》、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雷馬克的《凱旋門》等等。傳統寫作的,像德萊塞、莫泊桑、左拉,那個時候也看了不少。反正在農村呆著沒意思,精神上空虛,就是讀書。說起來,我算其中不怎么愛讀書的,不過現在很多年輕人讀書,跟我那會兒比差多了,我們這么早就接觸經典名著,讀得也快,一天時間里,唰唰唰必須看完。因為改天這書就得到下一個人手里了,所以你看得快,記憶里也特別深。那時候書少,現在過?!,F在書太多,還得選著看。尤其是那個網絡文學,簡直是太毀人了。

傅小平:你這么說,很多年輕讀者可不能同意。

芒 克:我管他們同意不同意呢,我就這么說了??磿偷靡唇浀?。那網絡文學,什么破玩意兒,都是垃圾。

“那時,被開除是什么概念,相當于被判刑了。”

傅小平:哈哈。說說你的流浪生活吧。流傳甚廣的一個說法是,你學著凱魯亞克的《在路上》去流浪了,感覺你們那時候真是過著詩一樣的生活啊。

芒 克:可不是嘛。那是一九七二年了,那會兒我們,我和彭剛他們,讀了《在路上》,激動萬分,豪情萬丈啊。我們也要做先鋒派啊,先鋒的理解不就是要超前么,當時就是這么理解的,那么一沖動,一心血來潮,我們就上路了,我們去扒火車,一路居然都沒有被查,直到漢口才查到我們逃票。然后又扒火車往回跑,在信陽的時候又被趕下來。當時,我倆身上就兩塊錢?;ㄍ炅?,我們實在沒轍,滿街都是要飯的,找誰要飯啊,后來真他媽餓暈了,遇到一個民政局的好心人,彭剛編瞎話,說我們錢丟了什么的,其實我們哪來的錢啊,她就給了我們兩塊錢買吃的,還讓我倆去民政局找她,后來她幫著打電話到我媽單位,我媽說:“幾天沒見你去哪里了?”后來我們就上了火車,又是一路大吃大喝回了北京。

傅小平:怎么不是回的白洋淀?

芒 克:哪能回到白洋淀呢!你是不了解那時的生活,我們也不是說一直呆在農村的,頂多呆三個月就回北京了,一年大半時間都呆在北京。一九七〇年,我插隊第二年,就到山西、內蒙古走一圈,一路上交IqjpgJy3B+TsyQLkmNAjuA==朋友,靠朋友接濟生活,反正就是扒火車到處流浪,經常一兩天不吃東西。反正餓就餓唄,要是死了,那就死了,也沒什么了不起,總之很亡命的,就是受了西方思潮的影響,就是西方年輕人的那一套想法。那個時候,就是什么都不怕。我記得有一次,一個內蒙古的知青朋友說,我住在什么地方,他們那不叫旗么,叫我有空去找他玩。我就興致來了,只身扒火車到了內蒙古,在夜里獨自穿越荒涼的草原,步行近百里,還真就找到了那個地方。但你想想啊,一路上,頂著漆黑的夜晚,草原上有狼什么的,可能把我吃了也沒人知道。但那時我是說走就走,不管不顧的,從來沒想那么多!這些事吧,聽起來像是故事,但當時真是苦啊,又冷又餓,好多次都感覺自己快死了,但真的很開心,真開心,都開心死了。

傅小平:后來你還寫了部長篇《野事》,回憶當年的知青生活。書名里這一個“野”字,活脫脫把你當時生活的那股子勁道給表現出來了。

芒 克:我就寫的在白洋淀插隊的經歷。那段經歷吧,我現在想起來還是感動的。我剛剛不是說了么,插隊那會兒,很長時間我都不在白洋淀,一九七〇年那一整年基本沒在那兒呆過,到處亂串去了。等我回到白洋淀,我記得很清楚,我只有七十分,隊里讓我交錢,說我欠他們的,我說我怎么欠你們的了,他們就說了,你吃我們的糧食啊。其實也就這么說說,沒怎么著我。我在白洋淀呆了七年,基本沒怎么干活,總是欠隊里的,最后一年讓我教書了,教與不教都給記滿分。

我在村里又混得爛熟,有好吃的照樣喊了我去,我也用不著干活。有時生產隊長喊,“起來干活了”,一看不去,就算了。我這人野慣了,我的插隊生活和別人不一樣,我們那管得不嚴,愛干不干,等于避風頭,沒受太多苦。比老百姓好一點,有吃有喝,還能偷偷下網弄到魚蝦,要是別人下網弄了魚蝦,我也能白吃。你要說苦,就是冬天冷,沒爐子沒火,要戴著棉帽睡覺,但這點苦,真算不了什么。

傅小平:你后來回去過嗎?

芒 克:回去過。以前,我每年都回白洋淀,現在去得少了。你看,我那時的玩伴都成了大人物了,那時他們可都是村子里的壞小子。幾年前,和我玩得最好的朋友死了。得到消息的那天晚上,我沒怎么睡覺,特別不舒服,就是覺得這地方不應該再來了,再去也不是那個感覺了。

傅小平:聽你說知青經歷,合著現在流行的話說,就是“野蠻生長”了。我們讀到的很多知青小說,可沒這么“野”,也沒寫到這么多帶勁的“野事”,以至于知青一代生活給我們感覺,要不就是激情燃燒的歲月,要不就是苦痛辛酸的記憶。有意思的是,對于那時期的生活,你寫了《野事》,北島也寫過《波動》,但你們都像是“打醬油”的,都是僅此一部,為什么不接著往下寫了?

芒 克:老北島寫那個小說早了,我寫小說是后來的事,都九幾年了,說到底是為了掙錢。人家出版社付了我五萬元稿費,我當然得寫了。要就你自己瞎琢磨著寫,那你就是寫了小說,出版也是個問題。但寫小說不是難事,要寫的事,我是多了去了,生活經歷都有,你要叫我現在寫,我照樣能寫,只是我想不想寫的問題。我這部《野事》到現在也還是禁書,你要市面上能看到,那肯定是盜版的。到處都在賣,都是盜版。出版社跟我說,他們發現有二十多個盜版。

傅小平:為什么被禁?

芒 克:我哪知道啊?就說是紅頭文件要禁的唄,說是書的內容不健康。我也懶得去管這事了,總歸這書里,有他們要禁的事由吧,也涉及“文化大革命”。我就是瞎寫,用二十多年前的9a1chkmT5YbCn7pwz4Upyg==語言去寫,那語氣,那感覺,活脫脫是我二十多歲時的狀態,真叫一個過癮!

傅小平:《野事》是后來的事了,你插隊時期,寫詩寫得很過癮吧。

芒 克:不只是我,那時我們都癡迷于詩歌,也是相互影響么。那時,我和岳重,也就是根子,還有多多一起在白洋淀插隊,我們大家都寫。后來,經過朋友介紹,我認識了老北島,也是因為一起寫詩成了很好的朋友,再后來才有創辦《今天》的事。反正那個時候大家都一樣,拼命寫啊寫的,就是寫了,也不可能得到什么,還在那兒堅持寫,也不知為了什么,就是一個勁兒寫。那時,真是寫了大量的詩。一九七三年我寫得最多,存下來最多的也是這一年。還寫了幾首長詩,《綠色中的綠》《主人》,還有一首《第二十三個秋天》,都有上百行、幾百行的,應該是我當時最主要的作品,大概是因為太長了吧,沒見誰傳抄,燒了就燒了,沒了就沒了,留下來的都是短句,短句好記啊。能留下來的也都很偶然,要不是有人留下來就都不記得,就沒這段歷史了。

傅小平:為什么沒留?是沒有留詩稿的意識,還是當時的政治環境下不便留?

芒 克:當時那個政治氣候,你無家可歸的,自己沒有家,你把詩稿擱到哪兒去,擱父母家里也危險,弄不好就連累了他們。你在農村里插隊,也沒地方擱。所以等離開白洋淀,我把自己的很多詩稿都給燒了。

傅小平:好像是在一篇文章里看到,嚴力那里有你當年寫的詩稿。

芒 克:我十五歲的時候,我們就認識。我們住在一個院里。有時候,抄一點詩就送給他了。后來看到詩稿,我自己都吃驚。他也沒給我手稿,但我有影印件。我那個時候的詩,多半都是這樣七拼八湊湊起來的。一九七八年上半年,北島把自己的作品打印成一本詩集《陌生的海灘》,他希望我也打印一本。我身上沒有什么自己寫的詩啊。北島幫我找回了一批,他找了趙一凡,趙一凡手里有我一九七三年的另一些主要作品,像《天空》《秋天》等等。那次也找回了一首《致漁家兄弟》,印象中是老北島送來的。什么《白房子的煙》《凍土地》《路上的月亮》《荒野》等等,也都是那次收集來的。那次,我還看到自己最早寫的九首短詩,一九七一年寫的,根子看過,我自己不滿意,也就毀了。反正當時就用的這些搜集來的詩,再加上一九七八年寫的一些,我編成了第一本詩集《心事》,當年八、九月份把它給打印出來了。也就是在一九七八年辦了《今天》,寫的詩面向社會,面向更多的人了,從那時候才真正把寫詩當回事。之前,沒把寫詩認真地對待過,就寫完拉倒。

傅小平:你沒提那首廣為流傳的《陽光下的向日葵》。

芒 克:也是七十年代寫的,一九八三年出詩集時,又重新做了修改。跟《天空》《秋天》是同一類的,并沒有什么特別的心跡,就那么寫下了,后來倒成了代表作,這是我沒想到的,我自己都沒當回事。那時寫的詩,都是向上的。性格使然吧,生活再艱苦、現實再困難都不會影響我內心的美好,我一直覺得生活挺美好。

傅小平:插隊完了,回北京以后,還覺得挺美好嗎?

芒 克:我一九七六年一月回的北京,回北京后,就等著國家給分配工作。要沒人給分配工作,你就得回家呆著去,著急有什么用呢?不過,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老在父母面前晃悠,也不是個事,那找個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啊。等到十月份,給分配工作了,是一家國營的廠子,北京造紙一廠,我當了國家工人了,單位還給我分了一間宿舍,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正式工作。我在紙漿車間呆過,也在出紙車間呆過,廠房里的環境不好,一天到晚都是震耳欲聾的機器聲,隔著一點路,都聽不清說話聲。我太不喜歡這樣的工作了,你沒得選擇啊。這段時間也沒怎么寫詩。

傅小平:一般在什么樣的環境下,能寫得了詩歌?

芒 克:我得在那種特別安靜的狀態下,才能寫得了詩。最好是獨自生活的狀態。反正寫詩得特別靜才行,只有靜,你寫的東西才會比較深。要生活太折騰了,那也寫不了詩。你看,在白洋淀,我寫詩寫得最鬧猛的時間,也就是一九七二、一九七三年。到了一九七四年,突然碰到個大抄什么的事,莫明其妙地辦學習班。老多多沒事,老根子被抓進去幾天,我也被抓了,關了三天,關到國務院宿舍地下室,據說是江青搞的吧,也不知道為什么,挨個提審。后來就出來了,你都知道是什么原因。像我這個歲數的年輕人,都關進去好幾百呢。之后一九七五、一九七六年,我好像就沒寫什么詩歌。在廠里情況也差不多,一個月三十八元的工資,都不夠花的。當時就是特別無聊,能接觸到的讀物也不多,對讀書都提不起什么興致,更別談什么寫詩了。我那時沒事就和老工人喝喝酒,他們都不知道我寫詩。

傅小平:在廠子里挨了兩年后,等到一九七八年底,北島邀你辦《今天》,是不是把那股子寫詩的熱情,又重新煥發起來了?不太為外人知的是,在辦雜志的時候,你們互相給取了筆名,這樣才有了今天的“芒克”和“北島”。

芒 克:那時候我很瘦,很靈活,外號就叫的猴子。英文里,猴子不讀成“Monkey”么,老北島就說,你就叫“芒克”吧,“Monkey”的音譯么,也就這么取了。北島的名字怎么取的,說來也簡單,他出生在北京啊,出版過詩集《陌生的海灘》,里面有一首《島》。再說他又是很孤獨、獨立的性格,那就叫個“北島”吧。你看“北方的島”,那種孤立的感覺,很符合他的形象啊。

傅小平:一邊在廠里上班,一邊創辦雜志,同時干兩樣事,這成嘛?

芒 克:這哪成啊,成不了!所以我就向廠里請假啊,廠里當然不同意了,后來知道我在外邊干這樣的名堂,就更不能同意了。不過,他們也算很給面子的,希望我迷途知返,要我回去工作。但要回去,前提是必須得寫“深刻的檢查”。

我哪肯寫這個??!索性就不要工作了唄,專心辦雜志去。就這樣不管不顧的,后來,我收到了工廠的一封信,蓋著章的,說我曠工幾百天被開除了。那個時候,被開除是個什么概念啊,相當于被判刑了,工廠門口都貼著大海報的。我倒沒什么的,開除就開除唄。我父親不樂意了,他當時是國家計委干部,是高級工程師,是老派的知識分子,哪能受得了這個,不就跟我鬧翻了嘛。

傅小平:我總感覺,你們這一代人,在特定的時代背景下,某種意義上扮演了“弒父”的角色。

芒 克:就這么說吧,要是沒有插隊,沒有“文革”,要這些事都沒發生,那我大概不會去寫什么詩,也不會有后面的那些經歷,多半也就順著父親的安排,按部就班地走了,就這樣,考一個大學,讀的理科,像父親那樣當一個工程師。他就是特別希望我們能繼承他的路子,結果我們這么多孩子,沒一個接了他的班,這是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了。我母親對我們就沒這么多刻板的要求,她只希望我們過得好好的。她是不管我做什么事,都會站在我的立場上。要是我跟父親吵架,她肯定是護著我。因為我母親是個孤兒,從小父母雙亡,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長到十六七歲之后,人家就讓她學護理。我父母就是在我母親做護理的那家醫院里認識的,他是那里一座最大礦山的總工程師。你看啊,我母親是滿族人,是個孤兒,放在當時,那就是家庭出身特別好的,成分好!我父親有問題,挨整都沒整到我媽那里去,反倒保護了我們家。母親是個孤兒,她就沒親戚,就我們這幾個孩子,兄弟五個,還有一個姐姐。我排行老四,是她的親人。她整個心思,都用在我們身上了。說來我們幾個孩子,雖然都沒接父親的班,但至少我幾個兄弟,都混得還可以,我二哥還當上了當時最大無線電廠的廠長,也算沒蹋了他的臺。但我父親就是特別反對我寫詩。

傅小平:他讀過你的詩嗎?

芒 克:他沒讀過我的中文詩,讀過我翻譯成日文的詩,他懂日文、英文,懂好幾種語言,看書都是看的外文書。那時候,他快去世了,我回家去看他,我也好久沒看他了。我看他捧著一本書,就是我的日文版詩集。我心想,他終于看我寫的東西了,還是偷偷摸摸地在那兒看,他到死也不知道,我看到他讀我的東西了,反正那一刻,他是真正感動到我了。這輩子,也就這么一次我被他感動了。

“寫詩就要自然,不要預設什么立場和想法?!?/h3>

傅小平:我注意到,你剛才說你很久沒見父親了,是什么原因?

芒 克:因為辦了《今天》,我跟父母斷絕關系了,我他媽有三年沒見我爸媽。你看辦這個雜志后,很多年里,上面都有人注意我的行蹤,我到哪兒,都有警察非常友好地跟你聯系,都受到特別關照,那上面也給我家里,尤其是給我爸很大的壓力了,他本身在國家機關,人家說你兒子在干反革命活動。我爸脾氣比我大多了,我哪兒敢回去啊。再說,我也不愿見他們,不愿給他們添麻煩。那幾年的情景,真叫一個凄涼,固定的工作再也找不到了,更絕的是,后來我才知道,我連檔案都沒有了。前幾年我去找,倒是在失蹤人員里頭找到了,檔案袋里面是空的,我現在什么社保都沒有,我全靠自己活著,我跟社會沒有關系,它沒養過我。那陣子,不要說找不到工作,就連朋友們都見不到了,有一陣我還在編輯部呆著,我那時候沒家呀,我也沒地兒去了,就住在編輯部。只有老鄂,鄂復明每天下班來看我,用剩余的錢盡量維持我的生活,就別提有多凄涼了。

傅小平:朋友的接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你后來靠什么維持生計了?

芒 克:后來,都到了一九八二年了,我母親讓我弟弟找到我,說我必須工作,說要這么長期漂在社會上會出問題的,不定哪天給弄進去了。我剛說了我母親不是在醫院里工作么,她就找了他們院長讓我去復興醫院看夜間大門。一天一塊錢,不去不給錢。我也實在是沒轍了,那就做著唄?,F在想來,那個時候還不錯,我管門診部,門診部晚上關門。門一關,我就一人在里邊待著。沒事喝點酒,有時,有幾個朋友會來看看我,我們喝喝酒、聊聊天。

傅小平:再后來就是那段為很多人津津樂道的文壇軼事了,對吧?阿城、栗憲庭和你,你們仨聯合辦了一個東方造型藝術中心。

芒 克:一九八四年,阿城找到我了,說你別在這兒看大門了,我們一塊兒辦個公司吧,就是你說的這個東方造型藝術中心。阿城當經理,錢就是他從任志強那弄來的,當時也就給人搞城市雕塑什么的,我們請來的人,都是很先鋒的,有一回,給秦皇島設計了一個大鳳凰,都沒人看得懂,也就沒通過,錢也沒掙著。后來還出了好幾檔子這樣的事兒,人給投資的錢,也都給我們花完了,阿城說,咱們就散伙吧,他自己寫電視劇本去了,老栗呢,又回去弄他的美術了。阿城看我又沒事做了,他就給我介紹到一個打中華旗號的公司,這個公司挺牛掰的,一個小小的業務員,都可能是軍區司令的什么家屬,當時,他們還給我封了個總經理助理,挺好,我這經濟上是緩過來了,只是好景不長。我在那里就干了兩年時間,這公司就沒了,給中紀委解散了。

傅小平:好不容易找著的工作又給整沒了。但我知道這之后不久,你迎來了另一個詩歌創作的高峰期。

芒 克:你說的是八六年、八七年那一陣,我寫了不少詩歌。八七年,我寫了一首長詩《沒有時間的時間》,一千多行呢。我埋頭寫了三個月時間。這首詩先被譯成了日文、法文、意大利文出版,國內反而是后來作家出版社出版我的詩集《今天是哪一天》時附帶出版的。這是有原因的,因為本來都準備好了,要發在《走向未來》的,很不濟,這本雜志被取締了。

傅小平:為什么想到寫這首長詩?

芒 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寫。那公司解散以后,我不又沒事干了么。當然,那一陣,生活上是好轉一點了,至少吃得起飯,那我閑著也是閑著,人一閑下來,就能冷靜地思考一些東西,思考的都是一些不著邊兒的,思辨性很強的東西。

傅小平:對,這題目本身就是一個悖論,時間無處逃避,沒有時間,它依然是有時間,所以是“沒有時間的時間”。開頭兩句,“在這塊曾掩埋過無數死者的地方/如今又長出綠油油的日子”,讀來感覺是對那個時代的一個隱喻。

芒 克:那是湊巧了,我腦子里想的,其實是另外一個世界。這首詩一共十六章,每一章都不同,但基本上都談到生死,說到底就講的我個人對生死、對人生的一個看法,我自己的哲學觀念。其他的一些東西,時間隔得遠,我就記不住了。我很少回頭去看自己的東西,也不想讓過去的句子,來影響我的思路。我只是覺得這首詩要短一點,寫它個六百行就好了,長詩尤其需要精啊,詩太短無內涵,詩太長容易散。反正啊,我覺得詩歌沒什么好聊的,你再聊,你聊再多的東西,都沒有詩歌本身的內容來得豐富。要我說,你自己去聊詩歌,那是白費勁。

傅小平:還別說,我遇見好多詩人特別愿意談論自己的詩,他們自然是希望自己的詩能被人更好地理解。但也有少數詩人,就像你一樣走了另一個極端,他就是不愿意多談,他們覺得自己的思想都體現在作品里了,又何必再去多談。

芒 克:就是啊,有什么好談的,寫完拉倒。不都在詩里面了,還有什么好談的!

傅小平:但讀者多半有一些疑惑,希望能向作者求證,也只有從作者那里得到解答,才會釋然。我就特想知道,你寫詩受了哪些詩人的影響?因為讀你的詩,我會自然而然聯想到艾略特、奧登,而不是你談到你讀過的惠特曼、洛爾迦、“垮掉的一代”等等。比如你寫過一首《四月》,開頭就寫“這是四月/四月和其他月份一樣”,這自然會讓人聯想到艾略特《荒原》的開頭“四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又比如,你那些充滿時間意識的詩,又會讓人想到是不是受了奧登的影響。

芒 克:我是特別喜歡英國詩歌,艾略特的《荒原》讀過,也很喜歡。他寫這首詩的時候,也就三十多歲。相比,我還是更喜歡讀他后來晚年寫的《四個四重奏》,在這首詩里,艾略特有自己獨到的東西。你看吧,我喜歡的詩人都比我年長,我喜歡的這些年長的詩人,我又更喜歡讀他們晚年寫的詩歌。這沒什么奇怪的,因為寫詩是需要年頭的,需要時間的積累。當然,你會說有那么些好詩人年紀輕輕就死了,但也有很多好詩人活得很長,越老越成熟。不過,這些我喜歡的國外的經典詩人,基本上都已經去世了,他們的確是比我“年長”了?,F在有些人總是很狂妄,覺得自己的詩,都超過這些過去的經典詩人了。你要把他們的話當真,你就傻了,目光短淺得很哪,歷史多漫長,幾十年后人會怎么評價你的詩,只有天知道,有沒有人記得你的詩,你都不知道,還談什么超過人家的詩呢。

傅小平:感覺你這個階段寫的詩,與你白洋淀時期的詩有了很大的區別。套用唐曉渡的評價:芒克無論從詩歌行為還是語言文本上,都始終體現了一種可以恰當地稱之為“自然”的風格。那同樣是“自然”的風格,白洋淀時期的“自然”,你的確是寫到了自然的風景,而這時的“自然”該主要指的內在的“自然”了。

芒 克:我寫詩,寫來寫去,還是寫人本身的東西,寫人性的、自然的東西,寫人的感覺、人的直覺。你看,所有的哲學體系,不都和自然界有很大的關聯。什么相對論啊,那都是從自然中來的,詩歌也是。詩歌也是一種形式,一種自然的形式,最精彩的詩,就是用非常簡單、非常自然的語言,說出非常深、非常絕的東西。現在有些詩,你看他寫得繞來繞去,玄之又玄,其實什么都沒有,都是些毫無生命的句子堆砌。好的詩不應該是鮮活的,自然的?

傅小平:你如此強調“自然”,是認為自然本就是詩人理應具有的品質吧。

芒 克:寫詩就是要自然,要真實。不要在寫詩時預設什么立場和想法,應當想到什么就是什么。不像寫小說,都要盤算什么。你看我吧,我覺得詩人重要的是要單純,你要把自己的真心話都說出來,不要藏著掖著,有這樣那樣的心機,有不被人看穿的心機嗎?沒有。文字是不會騙人的,心機會阻礙你的想象,你的想象就該是無限的,寫作的人,就需要那種無邊無際的想象。

傅小平:這想象是從哪兒來的,想象怎么就能無邊無際了呢?

芒 克:都是在瞬間、直覺中迸發出來的,不都是平常生活積累的嘛,積累到什么時候,你的想象一下子就洞開了。那有些人說,你要多多閱讀啊。當然我也主張多讀讀詩歌。我現在讀得少了,有一陣子,我讀報紙,現在就是讀報紙也少了,我會看看手機上各種文章,一些文章還挺有趣,也挺專業的。那不什么稀奇古怪的東西都有,歷史啊什么的都有。我覺得你就要多讀各種各樣的東西,只是讀讀文學作品不見得能產生作品。

“在大的利益和誘惑下,人很容易被瓦解的?!?/h3>

傅小平:《沒有時間的時間》給你帶來很高的國際知名度吧。你此后獲邀到國外朗誦詩歌,跟這首長詩有關系嗎?

芒 克:應該不單單是這一首長詩,是一個整體的影響吧。說起第一次出國,可就有故事了。一九八八年,法國邀請中國對外代表團訪問法國,中國那些出名的作家都包括在內,他們都是作協的。這個名單有我,但我不是作協的。別人呢,作協肯定是同意了,就是沒同意我,說這個人他們不知道、找不著。他們“不知道”就太他媽正常了,那時,國內哪有什么人理我呀。法國也真是幫了我的忙了,我跟他們混得也熟,法國大使都是我哥們,經常請我去大使館,那些記者就別說了,都認識我。法國方面就說,如果這個代表團里,沒有芒克這個人,這事就不成。那個時候,我們作家不都是急于出去么,也沒必要因為這事得罪法國方面不是?作協也就認了,他們其實也找不到我,就叫法方自己找我,他們都熟悉我了,找到我還不容易!政府就給我一個私人護照,這飛機第二天就要飛了,我是臨時跑到大使館簽的護照。我這一出去,整個就改變了我的生存狀況,很多國家邀請我,從一九八八年開始,整個九十年代,基本上都是在國外漫游了。什么德國、美國、日本、荷蘭、澳大利亞……各國到處亂跑,那時候機票、吃住他們都管,參加一些朗誦會,還給一些報酬,就跟演員有出場費似的,日本朗誦一首詩五萬日元,美國一千美元左右,法國三千法郎,這點出場費,用來混生活,還是不夠的,不過那時在北京生活,有這點飯錢,也可以對付了。

傅小平:這漫游過程中有沒有寫詩?有沒有給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

芒 克:九十年代,我很少寫詩。都在各個國家漫游了么,哪有時間寫詩。要寫詩,都是這樣,一些國家,一些城市,一些國外的大學,還有藝術節什么的請你去,也不只是要你朗讀詩歌,他們也希望你住上一段時間,給當地寫一點詩。那我就寫了,人家給翻譯發表,手稿就留給當地了,給他們留存了,現在我是連自己寫了什么都忘了。

有一次,我去了法國的一個城市。我只知道這個城市的法語發音,中文怎么翻譯就不知道了。這個城市在盧瓦河口,是二戰時期德國的一個潛艇基地,二戰后,盟軍就把它給徹底炸毀了,炸毀了以后呢,重新建了一個新城,為了展現這個新城的形象,他們邀請了一些詩人,我是其中的一個,也是亞洲第一個獲邀去那里的詩人。他們就告訴我這個城市的歷史,我在那里住了一段時間,做了很多了解,寫了兩三百行的一首詩歌,手稿給他們了,當地報紙也翻譯發表了。

當然,寫詩這個事本身,沒什么好說的。我就給你講講這個過程,我剛去的時候,他們給我配了一個翻譯,那時還能通過翻譯來交流。我到的時候,看到當地政府升起了一面中國的國旗。我就問,是不是來了中國的官員,他們說不是,是因為你來了,那個地方也沒去過什么中國人,也就是說是第一次升起中國國旗,而且是為一個詩人升他們國家的國旗,給這么高的禮遇,你想來都是挺荒誕的,不過挺好,說明他們把詩人當一回事嘛。

后來,把我送到那里安頓好以后,中文翻譯就忙自己的事情去了,那里連一個說漢語的都沒有,我們就喝酒瞎比畫,好歹也都能明白對方的意思,我就這樣在那里住了一個月,在那樣陌生的文化環境里。這一個月里,陪同我的是當地政府的一個秘書,他是一個意大利人,到法國這個城市當政府的秘書。年輕時,他是一個足球守門員,特別好酒,他帶我去參觀古鎮,去什么雨果故居,反正是去了好多地方,完了每次都要喝酒,他是開車也喝,每次都喝得醉醺醺。那個時候也不像現在,他就是喝了很多酒,也沒讓不開車。有一次,他喝酒喝高了,有人就說太危險,叫我不要回去。那他就說,你是聽他的,還是跟我走。我就說,我當然跟你走了,要死我們一塊兒死。就沖這點,他特別欣賞我。然后笑笑對我說,你放心,我接待你這么重要的一個客人,不會讓你出事的。你說荒誕不荒誕,這么個陌生的環境里,碰到這么個特別的人,想來都很有意思。當然,在這個城市,天天這么喝酒,還真就沒出過一點事。有一次去了香港,那是一九八九年的五月,我去香港玩了一周,就出了車禍。他們天天請我喝酒么,有一回就喝大了被有軌電車撞出去十幾米的距離,好在沒大礙,撿回了一條命。反正那時,每年都在外面跑,有意思的事情多了,一說就沒完了。哈哈。

傅小平:在九十年代,中國經歷了改革開放,經濟浪潮一浪高過一浪,文人也跟著紛紛下海。你要問很多知識分子,他們都會說,那個時期真是特別迷茫。你的心態像是特別好,除了沒怎么寫詩外,感覺還是過得挺自在的。

芒 克:有媒體也問到我對九十年代的看法。我記得我當時談到了七十年代、八十年代,還有九十年代。我說,七十年代是唯一能展現喜好的年代,當時沒想到后來會發生那么多的事情。八十年代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就是寫了很多的詩歌?,F在回想起來都很驚訝,我哪兒有時間寫這么多東西?而且是寫得又快又好。到了九十年代,我詩寫得少了,或者說沒有了強烈的信心繼續寫詩。你可以說在寫詩上,我是有些“心灰意冷”了。但你要說我有什么迷茫,我真沒覺得有什么迷茫。我本身就向往新鮮。九十年代那種開放,本身就是我們追求,也可以說是爭取來的,我覺得那是好事?,F在不比以前要更開放,你想出版可以出版,你想出國可以出國,你想干嘛可以干嘛。你可以做你想做的很多事情,生活和物質上也比以前富足。這在六七十年代的時候,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傅小平:你說你不曾迷茫,我看也不盡然。你后來再也沒有創辦,或參與創辦過什么刊物了。

芒 克:沒錯兒,《今天》停刊后,其實我的理想就幻滅了。自那之后我就不愿意參與這些集體行為。經歷過這些事,你還看不明白嘛,在大的利益和誘惑下,人是很容易就被瓦解的,所以我不太相信許多人同心協力能一塊做成什么事情。我覺得還是獨立做自己的事好,比如寫詩就是非常個人的行為,用不著跟人家搭幫?,F在也有人請我幫忙辦雜志,我就不愿意幫忙。因為我不信這個了,這一點不信,也許是那個年代的情緒折射吧。

傅小平:現在創辦民間詩刊,跟你們那個年代相比,可能用心不一樣了吧。一些民間詩刊在自己名下聚攏一批詩人,不就為了形成所謂的各式流派,給自己造造聲勢擴大擴大影響嘛。

芒 克:要我看,什么亂七八糟的流派,沒有任何意義。你看,那些個流派,都要搞個什么宣言,但這些宣言跟作品半點關系都沒有。沒有什么比作品更重要,離開了好的詩歌作品,宣言什么都不是。真正的詩人讀詩,感覺是共通。一首詩放在那兒,大家一看就知道好不好,這騙不了人。要我看,歷史不見得會給各種各樣的流派什么位置,但一定會留下那些真正優秀的好詩。

傅小平:我也這么認為。這整個九十年代,你可以說在國內風平浪靜,在國外是風光無限。這一時期,你的那些朋友過得怎樣,你和他們有聯系嗎?

芒 克:聯系得比較少。老北島去了海外么,平常也很少見面的。不過,一九九八年《今天》成立二十周年的時候,我們在日本見了一次面。那個時候,北京不是不讓辦么,日本的《朝日新聞》邀請我們過去辦,北島和我,還有黃銳都去了。日本詩歌界也來了很多人,活動搞得挺盛大的。北島在演講中說了一句話,他說他當年如果沒有與我認識,就沒有他后來的詩。這讓我很感動,也很不好意思。你看我們倆吧,打認識以后,關系就一直特別好。我們從來沒翻過臉,沒吵過架。多多、根子這些朋友,平常聯系也不多,但那時我知道他們一直在寫詩歌。

倒是幾次見到顧城。一九九二年,我們共同參加“鹿特丹國際詩歌節”,在荷蘭見到了,我記得那屆詩歌節北島也去了,還有楊煉、多多、翟永明和王家新,他們也參加了,我們還見到了張棗。一九九三年二月,我去德國參加“柏林藝術節”,當時,顧城就住在柏林,他被德國一個基金會邀請去那里住一年,組委會的人希望我能住在顧城那里,那樣,我可以省下住宿的錢,用這筆錢來幫助顧城。我們常常喝酒聊天到很晚,顧城話很少,他也不喝酒,不過也沒有不開心。

傅小平:你后來在隨筆集《瞧,這些人!》里也寫到了顧城,對他似乎沒有很好的評價。為此,顧城姐姐顧鄉還給你寫了封公開信。

芒 克:我只是談我的印象,這印象也未必都是好的。其實,我跟顧城關系還不錯。但他有些地方,我就看不慣。你比如說,他在很多場合,總是要戴上那頂用牛仔褲褲腿制成的帽子,我就覺得特晦氣,每次都忍不住叫他扔掉,可他說這帽子是他的煙筒,他有氣就能從那里跑掉了。他要這么認為,那你也沒辦法。

其實,當時寫這本書主要是出于經濟上的原因,出版社給了我一部分訂金了,然后我才開始考慮要寫什么。想來想去就寫寫我的這些朋友,也是考慮到人們會愿意讀這樣的東西。所以,就寫了三十八位朋友。對我自己來說,我也是以這種方式,對過去的事做一個回顧,另外也是對我的這些朋友有個評價和交代。當然,我也不是說要給人寫傳,就是很隨意地寫一些很有趣的事。我寫他們這些事情,也是因為它們實際上也構成了我自己的一些經歷,你看,每個人的歷史,不都是由他和他的朋友們組成的嘛。你要說純粹的個人,就構成歷史,那不是扯淡嘛。那我寫這些事,一定就是往真實里寫。

你比如,顧城死的那天,他姐姐顧鄉就是對我說,顧城自殺了。她從澳大利亞打來電話,就是這么說的。那時,我和顧城分手沒多久,之前不還在一九九三年二月柏林天下藝術節見過面嘛,后來他們去了美國,然后又回新西蘭了。在新西蘭就發生了那樣的事情,當時我還問顧鄉:“他老婆謝燁呢?”顧鄉說,謝燁也自殺了。她沒說顧城是殺死謝燁后,他自己自殺了。當然,她這么說,也可能是顧城這么對她說。至于一些細節,比如我里面寫道“他一口氣殺掉上百只雞”,我也是聽楊煉,或是別的人說的。顧鄉說,這不合常理啊,那我已經這樣寫了,也就隨它去了。

傅小平:話說回來,你對自己對朋友,大而言之對人的認識,就這么確信嗎?要知道人是多面的,再說一些詩人還有人格分裂的傾向呢。而且,人與文本身也可能是極其分裂的,尤其是在你生活的這個年代里。

芒 克:我不覺得人與文之間有什么分裂,是什么樣的人,就會寫出什么樣的詩歌。你再分裂,能分裂到哪兒去。要我看,就沒有什么人不能了解的東西。人不就一個個個體么,有什么是不能理解的,沒什么太神秘的東西。

傅小平:整個九十年代,你就沒怎么寫詩?

芒 克:那是,一看有機會被邀請,就出國去做文化交流,沒那個寫詩的心境。一直熬到二〇〇〇年,我又稍微寫了點詩,出了一本詩集,叫《今天是哪一天》。

“一首詩可以包含無數幅畫,反之則行不通?!?

傅小平:很多人都會好奇,芒克是怎樣完成了從詩人到畫家這樣一個身份的轉變?

芒 克:什么詩人,畫家,這身份都是別人給的。我二〇〇四年初才開始繪畫,不都是生活給逼的嘛。前面不也說了么,整個九十年代,我都是全世界漫游,參加一些朗誦會,掙一點報酬,就這點出場費,也就勉強可以維持我一個人的生計。后來,我就碰到了我的前妻,她有了身孕后,我身上的擔子一下子就重了。

你想啊,那個時候我過的什么日子。我和我前妻就蝸居在北京一個十幾平方米的斗室內,還是租的房子。那是什么樣的房子啊,連窗戶都沒有,晚十二點以后,就連電梯都他媽停了,要喝酒完了回家還得爬十五層樓!那實在是太壓抑了。看我混成這個樣子,我老朋友艾丹就看不下去了,他提議我試著畫油畫賣錢,還給我送來了畫架、顏料、畫筆全套工具。你說我沒有受過繪畫訓練,不是兩眼一抹黑嘛,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現在還記得第一次畫畫是怎么回事。我前妻已經睡著了,開著燈,我就開始畫,沒辦法,就那一個小房間嘛。全憑的感覺畫了一夜。她早上起來一看,說我畫得還真行。她是學油畫出身的,她這么一句“還真行”,我心里就有底了,我就來了勁了,三個月內畫了十二幅,接著就開第一個展覽了。

傅小平:當時是怎樣一個情景?

芒 克:也就畫完了之后,艾丹給拍了照片,然后印了請柬,安排在一家咖啡館里展出,這些畫,還真就賣出去了,也是朋友們捧場,除去送人的兩幅,我的畫一幅一萬元,我就得了十萬元。用這些錢,我交了房子的首付,又靠朋友幫襯,簡單裝修了新居,從斗室搬了出來。這房子都歸了我前妻了。我和我現在的妻子,搬宋莊去住了。

傅小平:哦,你倒是提醒我了,你在宋莊辦過一個題為“另一種詩”的展覽。你認可繪畫是“另一種詩”的評價嗎?

芒 克:大家總喜歡把繪畫與我的詩歌聯系起來,但我不覺得這兩者有什么關系。這么說吧,相比寫詩,繪畫要輕松一些,寫詩會耗費大量的腦力,而繪畫耗費體力更多一些。繪畫是我的謀生手段么,我也能根據別人的要求完成畫作,詩歌不行,人家讓我寫,我還不一定寫得出來。我也不認為自己的畫里有多大的詩意。說白了,繪畫是一種視覺藝術,展現出固定、瞬間的畫面與場景,詩歌卻包含著極為豐富的內涵及延伸空間,極具想象力,一首詩可以包含無數幅畫,反之卻行不通。所以說,畫畫比較簡單,詩歌要豐富多了,深刻復雜多了。

傅小平:你能這樣即興繪畫,包括能這么順利地賣畫,該是受到詩歌的影響吧?我看到有評論說,詩歌為你提供了除技巧之外的一切:個性、才情、想象、思想。

芒 克:我畫畫吧,就像我寫詩一樣,完全是憑著靈感去自由發揮。我承認,我的畫值錢和詩歌有關系。但我相信,我要畫得太次,也不會有人來買。基本上也沒什么詩人來買我的畫,買我畫的都是一些資深藏家。一般買我畫的人,不是我找人家要價,我就說你看著給吧。我現在的作品單幅價格在二萬元至五萬元之間,要是沒有那么多錢的人就給個兩萬吧,算最低了。但是真好朋友他沒錢,我給他都無所謂,這有什么關系。我這一年也就畫個三十來幅油畫,不畫多。

傅小平: 一定有不少人好奇,你是怎么繪畫的?

芒 克:我繪畫很簡單,說白了就是揮霍顏色。我是直接把大塊的顏料擠到畫布上去,然后用刀把這些油彩刮開。這刮也有講究,講的就是色彩漂亮,簡單干凈,我也沒去想什么造型啊,構圖啊,就憑的感覺。我也沒有什么參照物,只是憑的個人的經驗、見識和積累。有人說我畫的風景吧,其實我畫的是內心的風景。

傅小平:看得出,你的繪畫受了印象派,還有西方表現主義的影響。

芒 克:那些個繪畫,我是早就接觸了。你看我這么晚才開始畫,對繪畫的了解就早多了。九十年代到國外去,首先就看的藝術館、博物館。我最早接觸的就印象派,到了法國以后,什么梵高、高更、畢加索的原作都看過。達利那種超現實的我也喜歡。還有寫實的古典繪畫,看了是太震撼了,那他媽都感覺不是人畫的,絕對不是一般人能畫得出來的。中國人畫油畫絕對畫不過人家,西方就有這個傳統在那兒,你要畫得比人家好,想都別想。反正西方亂七八糟,什么流派的畫我都看過,也談不上具體受了哪些流派影響。可能受印象派影響更深一些吧,我還專門去過梵高博物館,他的畫顏色特別漂亮。

傅小平:你畫向日葵有受到梵高的影響嗎?你白洋淀時期的代表作就是《陽光中的向日葵》,梵高的《向日葵》也是他標志性的名畫。

芒 克:我哪能跟人家比,我畫畫的出發點就跟人家不一樣,梵高是把繪畫當成自己的生命。但他那些色彩濃烈的畫,我是真心喜歡。你看,我繪畫也喜歡用明亮與鮮艷的色彩,這能給人帶來強烈的視覺刺激,當然我的畫偶爾也有蒼涼的時候,調子就會顯得寂寥,這都由自己的性情而定。

傅小平:到現在,這一晃你都畫了十年了。這十年里,你在畫風上有什么變化,是否有什么新的追求?我也注意到,現在不少詩人、作家繪畫,偏向于玩觀念。你好像不好此道。

芒 克:我就畫自己擅長的東西,有些東西你欣賞,但你技術上達不到。就這個觀念,我覺得沒什么好玩的,無非是玩玩政治之類,那玩得太簡單,太低級了。很多觀念都狹隘得一塌糊涂。說實在,人玩觀念,我也不反對,但你一定要玩得有意思,有些人還搞什么行為藝術,我不摻和那事。

傅小平:雖說這些年,你偏向于繪畫了,你作為一個藝術家的身份,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認同,但感覺你本質上還是一個詩人。

芒 克:我現在天天想的都是養家糊口的事,想不到寫詩,也很少寫詩了,但我依然會讀詩,也喜歡讀詩。我讀西方的詩,也讀一些年輕人的詩,一些個詩歌雜志,經常給我寄,我也經常收到一些年輕人新出的詩集,我基本都看。不管哪個年輕人,包括年輕人喜歡的東西,我都覺得挺好。因為詩不能用一種標準去衡量。每個詩人寫的東西肯定和他的生活經歷,跟他的感覺、感受有關,我看不同的詩能了解到不同人的感受。

我讀詩,但我基本上不怎么讀小說,我覺得任何人的人生都比小說精彩多了,還何必要去書里看故事?現在很多年輕人不喜歡讀小說么,我就建議他們多讀一點詩,因為詩會讓你看清很多問題。你想,人要是沒有發明語言,那還談得上是人嘛,詩歌又是語言里最精髓的部分,你讀詩,讀的不都是精髓,它能不讓人增長智慧嘛?!

【責任編輯 黃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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