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美國作家雷·內勒被《軌跡》雜志評為“嶄露頭角的短篇科幻大師”。在之后的幾年里,這位新人作家持續發力,作品在《阿西莫夫》《克拉克世界》《類比》等主流科幻雜志上廣泛刊登,頻繁入選這些雜志的年度精選,并于2023年憑借長篇處女作《海中之山》斬獲當年的軌跡獎。他在各式各樣的主題下都能找到特別的角度,寫出獨一無二的故事。下面這篇《空野》便是其中的代表。同樣是機器人題材,同樣探討人類在高科技時代的苦難,雷·內勒卻告訴我們,這份苦難不需要毀天滅地,也不涉及什么存在主義哲思。它可以很真實,很接地氣,意料之外又合情合理。
莎爾盯著屏幕上那個一動不動的紅點,用雙指將其放大。紅點位于內華達州50號公路,方圓幾公里都渺無人煙。她用GPS定位坐標,最近的維修服務站有70公里遠。
莎爾還原頁面比例,上面布滿了小綠點,代表著各種正常運作的無人機器。她的耳機里不斷傳來數據音頻流:輪胎壓力報告、燃料電池儲備量、維護計劃安排——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普通尋常,除了那顆紅點。她又用手指碰了碰那個點,調出診斷程序。那個錯誤代碼是什么來著?
15呼叫主管。她輸入。
正在輸入……
嗨!所有主管目前正在協助其他駕駛員。
正在輸入……
請問到底出現了什么問題?
紅點,她輸入,錯誤代碼8230。
正在輸入……
我已記錄代碼并通知了下一位可用主管。
不用費心了,她輸入。
正在輸入……
不客氣。
莎爾知道“所有主管”并不是“目前正在協助其他駕駛員”。主管只有一位,而莎爾很清楚她在做什么。
她按下了右側的全自動駕駛菜單上的“休息”方格。
時鐘開始倒計時:10:00……9:59……
莎爾手上戴的那塊公司的手表也同樣開啟了倒計時。她打開門走出去,靴子踩上金屬臺階,叮當作響。
單元一共有20組,每扇門上都整齊地印著各自的編號,它們都是便于隔熱機器人運輸的集裝箱大小,側面有一道進入單元內的小金屬樓梯。電纜穿過這些單元,連接到一個中央容器,里面裝滿了駕駛員搞不明白的垃圾通信設備。所有人都稱這個中央容器為“大腦”。
單元和“大腦”占據了巨型停車場的一角。周遭空無一人,只有百米開外的充電站里,自動運輸機還亮著燈,等待駕駛員下班后送它回營地。
除此之外,沃爾瑪那巨大的、破敗不堪的標志性盒子形建筑聳立在這里。只能從它殘留的標志和一望無際的停車場看出它曾經的模樣。
用來封住玻璃門的膠合板因時間久遠變成了灰色。
落日西沉,盡管站在陽光下仍能感受到沙漠的炙烤,但莎爾知道,陰涼處的金屬摸起來已經冰冷。每年這個時候,夜幕一旦來臨,氣溫便會驟降。
19號是休息室。里面一臺自動販賣機的咖啡相當難喝,而另一臺彈出的可怕零食會讓你希望自己帶了午餐。
安蒂坐在休息室里塑料桌旁的塑料椅子上,俯身看著她的終端。
“如果老是告訴聯絡機器人你在忙著幫別的人,你遲早會出岔子,會被解雇的。”莎爾說。
安蒂甚至都沒看她一眼。她上周剛過六十歲生日。在第二輪班次開始前,他們搞了個小派對。管理層的某個人還用無人機在停車場放了塊蛋糕,一塊相當不錯的蛋糕。
莎爾聽過各種各樣關于安蒂的故事——她過去是一名真正的駕駛員,在還是正兒八經的手動方向盤年代。莎爾還聽過她別的往事:比如她或許有另一重身份、另一個名字。營地的移民們總愛互相打聽對方的八卦,但她沒有理會這些鬼話。畢竟在營地那個地方,除了通過面部識別系統查看其他移民的照片,看能不能挖出些什么料來,便無事可做了。
去找本書讀讀吧。每當人們開始談論安蒂或其他人時,她都會這么說。你這么無聊的話去找本書看。
總之,不論安蒂的過去是真是假,此時的她正沉迷于某個開放世界1游戲,根本無暇顧及自己的工作。
不過,既然他們都用無人機給她送蛋糕了,莎爾猜測,安蒂在上面肯定有人為她擦屁股,拉高她的工作評分。
“我這兒出現了一個紅點。”
“處理掉就好了。錯誤代碼?”
“8230。”
“充電不良。無法修復。”
安蒂對所有的代碼都了如指掌。作為一個看起來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人,她在工作上相當得心應手。“他們會從最近的一座維修站運行一只‘蜘蛛’。‘蜘蛛’會爬進去把自己的蓄電池連接到系統,給它充上能跑幾百公里的電。然后你就可以把它開到維修站去了。”
“從那個點到最近的維修站要70公里!”
安蒂此刻終于肯抬頭看她了。
“紅點在哪兒?”
“50號公路上。”
“好吧,這有點糟。不過,算起來加班費應該挺多的。聽著,或許還有別的辦法。如果你愿意,可以用‘診斷蜂’檢查一下。假如只是接觸不良的話,‘卡車猴子’大概就能重新連接它。你接受過培訓嗎?”
“有,我有。那是必須的,我當然有培訓過。”
“難怪他們喜歡你。”
“是是是,他們在乎我才有鬼了。”
“等等——你沒聽說嗎?”安蒂問,“你不看訂閱源的?你即將成為這組的新安蒂。”
“什么?”
“沒錯,你升職了,從下周開始。”
“那你呢?”
“去布特的公司網點。”
莎爾看了眼手表:00:56,“媽的,我要被扣錢了。”
安蒂掃了眼她管理的終端儀表盤,“搞定了。我已經分布好了你的所有綠點,清除了那個紅點問題,算好了你的加班費。”
“那我的那些綠點獎金呢?”
“按行駛距離抵扣掉了,但你會在加班費上得到彌補。”
“你的意思是收支平衡,為此卻要干更多的活兒。
他們就喜歡讓你忙個不停。”
“祝賀你去布特。能在一個網點上安頓下來挺好的。”
“六個月的輪換而已——說得好像焊死在那里一樣。恭喜你的組內晉升。還有,在周五前你得完成17個必修培訓,傻蛋。”
“17個?”
“活兒是干不完的。不過別擔心,每次培訓也就一個小時,而且他們不會讓你在駕駛的時候做。所以時間由你自己把握,玩兒開心!”
莎爾引導診斷蜂繞過卡車側面,為此使用了VR頭戴顯示器。這是一幅高分辨率畫面:她就像一只在真實世界里實時飛行的昆蟲,在沙漠的陽光下沿著卡車一側晃悠著前行。這種感覺令人難以抗拒——跟嗑了藥似的。她仿佛一瞬間突然置身別處。高清畫面愚弄了她的感官,甚至讓她有些頭暈目眩。
50號公路上的影子越拉越長。那輛卡車已經自行駛離了公路主路——這是故障發生時自動駕駛的應急程序。此處有一家廢棄的餐館,殘留著一些鍍鉻的復古物件,或許不是復古,說不定都是些真正的古董,反正挺老舊的。風滾草被吹著附著在這些玩意兒上,卡在了金屬裝飾變形或脫落的位置。餐廳有一扇窗戶破裂開來,而其余幾扇都用木板封住了。碎玻璃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停車場空蕩蕩的,只有一臺被燒得只剩框架的手動駕駛汽車。
根據安蒂傳來的診斷手冊,她飛到卡車前方,俯沖進車底,聯軸器的那個位置極有可能會導致8230故障。對——就是那里。
但這不僅僅是接觸不良的問題。看上去像是有什么東西從路上彈起,撕扯掉了接線盒。現在只剩一根受損的電線耷拉晃悠著,底盤上還有一道深深的刮痕,上面蹭上了白色的油漆,是什么金屬的東西。然后——她讓蜜蜂穿過卡車地盤——找到了,就是它。它彈起來卡在了車尾保險杠下面。
那是一大塊殘缺不全的金屬,有白色油漆殘留。看來不止一輛卡車撞上過它。這東西應該是川崎無人機,短途貨運公司會用的那種。她小時候稱它們為比薩機。但這架是白色的,這可不是比薩機通常的顏色,它們大部分都是紅的。
這玩意兒在這里干什么?在餐館關門大吉前取餐送餐?
有這個可能性。但也可能是從垃圾車上掉下來的破爛。
不管原因是什么,這東西都成了一顆定時炸彈。此刻還給她點上了一顆紅點。
她換著角度拍了幾張卡在底盤上的金屬殘骸的照片,發給了卡車猴子,然后讓蜜蜂從卡車下面飛了出來。
這里怪怪的。一些細小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大——松動的電線敲擊著餐館一側,沙子發出嘶嘶的聲響。
接著,“轟”的一聲,一輛卡車駛過,洶涌的氣浪讓蜜蜂偏離了航線,幾乎讓它翻了個底朝天。頭戴顯示器的虛擬觸覺讓她的臉感受到了卡車刮過的風。
卡車直道行駛可達到時速200公里。但從屏幕上看,卡車幾乎像在地面緩慢爬行。一是因為綠色造成的視覺錯覺,二是所有卡車都在按部就班地運作,無事發生。駕駛員們稱之為“守望烏龜。”
但屏幕上卻沒有烏龜出現。
猴子從卡車右側的艙口鉆出來。莎爾懸停了蜜蜂,將猴子爬進車底的畫面調到顯示器上,它開始解救比薩機。終于,機器掙脫了束縛,猴子把它拖出路面。
然后,莎爾帶著猴子走到接線盒跟前。
或許有備用零部件,或其他什么?
猴子掃描了那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本地無法解決。上報?
好的。
維修站報告已提交。
預計到達時間?
正在加載……
9小時。
莎爾猛地摘下頭戴顯示器。9個小時。該死的蜘蛛。不——該死的公司,關停了一半的維修站和三分之二的快速反應車。還有天殺的監管機構,居然允許他們這么干。
行吧,想點事兒做。得把時間利用起來。至少,9個小時的加班費足以彌補綠點跑超的距離。再或者她可以睡上一覺?但她不想睡。
她試著思考自己的晉升,但這都還沒真正兌現。而且,這到底意味著什么?各種培訓?更多的責任?他們肯定會給她漲薪,毫無疑問,但這不足以應付新產生的壓力,而且她就不再擁有自己的綠點了:她將變成那個吸取團隊獎金的吸血鬼。經理都是拿抽成的,這也是為什么大家都討厭經理。哦,對不起,是“團隊領導”,這是行內黑話。
不對,她其實是想要升職的。或者說更像是需要升職。她在這些個便攜機器駕駛中心輪班多久了?三年有了吧。當初公司好歹在市中心的一棟真正的大樓里——現在只是在荒郊野外的停車場租了個角落。誰會付這種地方的租金啊?能從什么人手上租到廢棄的停車場啊?至于“營地”嘛——通常是一些廢棄的汽車旅館,被“招待團隊”清理一番,就勉勉強強重新開張,而停車場里則停滿了大篷貨車和露營車。
莎爾是家里唯二有工作的人——其他人都靠著‘自動救濟法案’的補貼生活。每個人都很清楚靠這個過日子有多窮。窮到每周都要去當地的食品倉庫掃描救濟卡,領一袋真空包裝的基本生活用品。
家里在外打工的有兩人。一個是莎爾,她被大學退學,轉而去了職業學校接受遠程運輸培訓;另一個是她的表弟杰米,不過他從去年開始就再沒從加拿大寄過一丁點兒錢回家了。所有人都不再對杰米抱有任何希望。所以,謝天謝地我們有職業學校,感謝政府規定每20輛卡車必須有一位操作員。前陣子,安蒂告訴她,公司試圖游說上面調整這個數字,想推高至人均操作50輛。還有種可能——有傳言說——公司正在游說上層不需要人工駕駛。
莎爾動了動僵硬的脖子,環顧四周——全鋼制的墻面上噴涂著回收再利用的橡膠隔熱層,所以看起來,自己就像站在一個輪胎里。
他們每三個月就會搬遷一次遠程駕駛中心和后勤保障營地。搬遷、人員調動、重新簽訂一些合同又重新談判一些合同,解雇掉那些操作的卡車數量下降的員工(其實大部分只是運氣不好)。為什么會這樣?莎爾試圖理解其中的經濟學原理,但她想不明白。感覺這一切似乎只是為了讓你漂泊流離,讓你渾身難受。破舊的汽車旅館和爛糟糟的床,或者面包車劣質的改裝后座,再或者比司機年紀還老的露營車……而你永遠是那個臨時工,按季度替換的那種。
如果你是管理層,你會得到一份為期6個月的合同。再或者,像安蒂一樣,被提拔,去一個網點生活,租一套真正的公寓。然后你得像吸血鬼那樣吸取員工的價值,招來他們的憎恨——但莎爾覺得,自己一定能成為一名體面的經理。
是的,她需要這份升職。最主要的是,這能讓她不那么累。
不如出去溜達溜達,在外面總比關在這里好。
她戴上了頭戴顯示器。
影子變得更長了,夜幕即將降臨。她練習讓猴子走來走去,只是想做點兒什么打發時間。她把猴子引到比薩機跟前。
那東西真沒剩下幾塊。她的卡車應該是撞上它的第三或第四輛。這么小個物件,這些卡車的傳感器幾乎感應不到。它們本就不會為每只撞上前檔的大野兔踩剎車。莎爾從維修站那些一路升遷上來的駕駛員那里聽過些故事:車上會留下許多血肉模糊的東西,讓你不得不強力清洗掉。血漬、骨頭碎片、羽毛、蹄子和鹿角……而200公里的時速,至少對動物來說,是一種轉瞬即逝的解脫。
卡車的安全保護裝置在檢測到道路附近有人出現時,便會剎車——但她聽說過一些傳聞。在50號公路上,它們不會因任何東西停下,不管是人還是別的什么。這里是“空野”。人口密度低于安全閾值。卡車自動關閉了安全保護裝置。居住在這里的人(這里有人住嗎?)都知道過馬路時最好左右都看看,多看幾遍。
不過,白漆涂裝,她從未見過。
莎爾讓猴子走向餐館,練習手動操控。作為無人機操作員,這是最難的一項。不管有沒有陀螺儀,在操作員模式下要保持平衡幾乎不可能。你得讓自動駕駛來完成這個。
她一開始沒能操作爬上樓梯,但第二次便成功了。她練習著讓猴子在上面跳上跳下。它一邊搖晃,一邊對著天空揮舞起工具拳頭。莎爾正在她的橡膠小房間里哼著“嘟嘟噠!嘟嘟噠——!”
接著她便看到了它。
餐館里那扇沒有被木板封死的窗戶上積滿了多年的沙塵,透過玻璃看不見里面的東西。
而在那片塵土中,很明顯有人用手指寫下了:
救命
如果還有疑慮這字是否是人類寫下的,那么在莎爾看到一旁的手印時,這個疑惑便煙消云散了。
手印后面有個箭頭,指向沙漠。
這個詞是什么時候寫下的?它看起來還很新。今天嗎?最多不超過幾天時間——筆畫里一點灰塵都沒有。
她摘下頭戴顯示器。
“該死的。”她對著空氣咒罵出聲,接著說道,“你他媽在逗我呢。”
她想著再去找找安蒂。但她會怎么說?這里是空野,這里沒有任何規則,她也沒有義務去做任何事。安蒂只會從終端機前抬頭瞥她一眼,告訴莎爾,她如果想去查看,就去:這是她自己的時間,或者不去也行。一切由她自己決定。
一切在她。
行吧,反正除了干等著也沒別的事做。或許這只是某種惡作劇:一些當地的拾荒者胡亂留下信息,讓足不出戶的人成天拿著屏幕隨機放大街區來找樂子。就像最近那些個自娛自樂的小孩兒——用幾把鏟子,甚至是開著反鏟挖掘機,在荒蕪人煙的地方壘出城堡墻壁,讓衛星考古學家以為自己有了大發現而興奮不已。
時間太多,人太閑。
等等。
她又戴回頭戴顯示器,讓猴子掃描手印,然后放大每個指尖。沒錯,指紋非常清晰。
那個應用叫什么來著?她當初購入只是為了弄清楚誰喝了她放在營地冰箱里的牛奶,但從沒成功提取到過指紋。
找到這個應用了:‘高爾頓’,圖標是一枚指紋,里面有個字母G。她已經從主屏刪除了它,但終端上還有。這個應用有進入警方數據庫的權限,但只能查到姓名和出生日期之類的信息。要想得到更多料,除非你花大價錢。
猴子將掃描結果轉發到了她的個人終端上。
五秒鐘后,信息便出現了。
巴克斯·加納特
接著是出生日期——八十七年前。然后:已死亡。
等下,怎么回事?
她又從窗戶上掃描了另一枚指紋。
一樣的信息。巴克斯·加納特。已死亡。
去世時間是6個月前。
一條信息出現,紫色的字母在沙漠的天空中滾動:
警告:您已經在診斷和修理無人機上耗費了80%的操作員使用權限。超過限額的用量將會從您的賬戶中抵扣。
她望著那道被人用手指涂抹在餐館窗戶上的箭頭。陰影中彌漫著暮色。大地染上了一片紅,她能看到窗戶上印下的落日余暉。
救命
字里行間沒有一絲塵土。這個印記不是六月前留下的。
她可以呼叫搜救無人機。這意味著要得到主管的批準,然而要是一無所獲的話……
如果什么都沒發現,他們就會從她賬戶里扣錢。她最終會落得個負債累累的下場。而這個錯誤的決定也可能意味著她的晉升機會被剝奪。
“去你媽的比薩機。”她咆哮出聲。而在這個世界上,在50號公路外的餐館前,回應她的只有死氣沉沉的橡膠。她自己的聲音就像鬼魂,或者什么天上的神明,憤怒到馬上能點燃一卷風滾草。“為什么是我遇到紅點?為什么是我的卡車出問題?”
還真是個牢騷滿腹的神。
行吧,讓我們先來研究研究。她至少能做這個。無論超額使用診斷和維修無人機的費用是多少,與呼叫搜救無人機的成本比起來,都相形見絀。
先暫停猴子,她換回診斷蜂。
蜜蜂晃晃悠悠地離開卡車,在餐館上空盤旋了一陣,看著暫停的猴子杵在那里,像極了在櫥窗購物。然后,她掠過沙漠。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沙漠上的腳印。她俯沖著靠下去。腳印排成一條線,從餐館停車場延伸進沙漠里。輪子印記是比薩機留下的——但有很多條斑駁交錯,就好像它在路上來來回回跑了許多次。在這些印記的上面,覆蓋著人類的腳印——穿著鞋。腳印深淺不一"——即便你不是專家,也能看出這個人走得不直,十分吃力,有些踉蹌。
餐館后面有一座小山脊——比駝峰稍大些。過了山脊,腳印繼續向前。
目前來看,莎爾已經清楚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了。一組涂白的可移動單元——有普通單元兩倍寬,且巨大。它們應該是由大型貨運直升機空投到這里的,不可能通過陸路運輸。一共有四個,呈加號擺放。
警告:您已經在診斷和修理無人機上耗費了100%的操作員使用權限。繼續使用將從您的賬戶里扣費。
這么快?
太陽像一個扭曲的圓球,把自己的余暉涂抹在遠處山巒的鋸齒上,山頂的積雪被染成了粉色。直視太陽會使蜜蜂的視覺效果出現故障,眼前的景色布滿了一道道黑色的陰影,山峰和太陽與之產生了奇怪的呼應,就像天空和大地被切割成了碎片。
莎爾暫停了蜜蜂,一把扯下頭戴顯示器。
“沒事的,”她說,“沒事的,這不是我一個人能解決的問題。我可不想為此背鍋。”
她在外面靜靜地站了會兒,深吸一口氣,然后向著寒冷的空氣呼出一團。
這是什么顏色?
每天在這個奇怪的時刻,她總是這么問自己。天空是什么顏色?山是什么顏色?那兒有紫色,當然還有藍色、粉色,上百種色調中任何一種,還有些是紅的。有時候是黃色籠罩著群山。但實際上,所有顏色都會逐漸變暗,而黑色在不斷增長擴大,最終變成夜晚。那個沒有名字的顏色。
很多東西都沒有名字——如果沒有名字,就很難去想它們,很難集中精力去思索。就像你所有的感受一樣——"一些你知道其他人也能看到的顏色——但卻無法用語言形容。
她步伐沉重地踏上階梯,走進19單元。
當然了,安蒂并不在。莎爾看向她的個人終端。距離她的下班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她甚至沒注意到。
莎爾打開公司的應用程序。
呼叫主管。
正在輸入……
第三班主管目前因個人原因不在辦公室。非緊急情況請參考您的手冊。如果這是緊急情況,您可以向網點主管提交申請。
外面懸停著的那只蜜蜂正在不停地讓她破費,每15分鐘大約就會消耗掉一個圣誕禮物的錢。她能在腦海里看到自己的積蓄不斷減少。就連無人機器的超負荷運作都會扣她的錢。更別說她這些跑超距離的小綠點,在抵達終點前就能讓她損失不少。
安蒂應該來收拾這個爛攤子——這是一個好主管應該做的。
不——安蒂太知道怎么避難就易了。這也是為什么她去了布特,而你才因此得到晉升。
“該死的!”莎爾朝著自動販賣機和橡膠墻大喊,“這不是我該解決的問題。”
但這就是她的問題,她的麻煩,與旁人無關。
回到自己的單元后,她戴上頭戴顯示器。現在,顯示器左上角有一個紫色的計數器,隨著蜜蜂的運行計算她的費用。她已經耗費上百美元了——這真是個好班次啊,連發現危險品或者急件的獎金都給扣沒了。
她試著無視那個計數器。
蜜蜂向單元組飛去。莎爾能看出些許不尋常:首先,這里看起來像座花園,但都被沙漠的塵土覆蓋著,一切毫無生機。在單元組中心,有個通信和供電集群——但看起來像被暴風雨摧毀了:電線桿被吹倒,通信設備毀壞,太陽能板上滿是泥土。肯定是不久前遭遇的災禍。其中兩個單元的窗戶都壞了。
這是什么地方?
然后,她便看到了標志。
陽光康養中心,招牌是復古的霓虹燈,菱形圓角。燈管已經不亮了——但上面用莎爾幾乎看不懂的草書寫著“沙漠落日別墅”。
她都能聽到廣告商大張旗鼓的宣傳聲,仿佛他就在這片空野,站在她的肩頭。
“加入陽光康養中心!在自給自足中度過你的黃金歲月,成為開辟自己道路的老年人社區中的一員!一個擁有自我維護機器人的團隊……”
莎爾看到了墳墓——"一排六座,都是土包。前五座豎著碳纖塑料方塊當作墓碑。最后一座上空空如也。它們旁邊有一臺多功能服務機器人,它跪在地上,一旁放著把鐵鍬,中樞核心已經死亡。
或許陽光康養中心對一些古怪的人來說挺有吸引力的。莎爾還記得她的播客里到處都是那些擾人的音頻廣告。她一眼就看穿了背后的貓膩:加快自動化是為了解決‘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勞動力短缺個屁!這還不是禁止移民導致的。而一旦機器人能全靠打印量產,它們可比麻煩的人類護工便宜得多。人類護工是會抱怨的:他們會腰酸腿疼,需要工作補貼,還有勞保工會——反正曾經有過。
從廣告來看,陽光康養中心似乎想招來一些高端的、勇于冒險的客戶。但在荒郊野外搞幾個單元,由一群只知道怎么維護菜園的機器人照料,倒更適合那些行動不便、收入固定卻沒有其他選擇的人群。
在倒下的電線桿旁,有一塊被擦拭干凈的太陽能板。
莎爾飛過墓地上方,繞著可移動單元轉了個圈,最遠那間有一個干凈的門把手。
她徘徊了一陣。紫色的計數器計算著她不斷疊加的債務,此時已經累積了三個工作日的薪水那么多了——意味著要白干三天。在布特的那群人或許正看著她的這些數字,重新考慮是否還要提拔她。
蜜蜂打不開這個單元的門。她需要猴子來——讓猴子這么走過來意味著什么?一個半月的薪水?
主管。
正在輸入……
第三班主管目前……
知道了知道了,果然不在,毫不意外。
不管那個可移動單元里的是誰,都已經死了。他們應該都死了。莎爾聽說這些陽光康養中心都被關閉了,公司買斷了它們,于是可移動單元和機器人被賤賣。還有人在這里做什么?
他們一定都死了。有什么區別呢?六個月前他們就該死了,就該人間蒸發了。此時他們的的確確死透了,盡管這死法有些糟糕。但看看這破地方:投擲坪都完全被塵土覆蓋住了。無人生還。
可明明他們幾天前還活著。
老天爺。她的卡車撞到的不是比薩機,白色的油漆是醫療診所的顏色。那是個醫療服務機器,在執行自殺任務。
那是最后的機會,讓人知道有人把事情搞砸了,斷掉了還有人的陽光康養中心的能源。他們在里面孤立無援,電線桿倒塌,沒了電,只能靠一塊太陽能板維持。這種情況有多久了?
莎爾想起那幾座墳墓,最后一座沒有碑。
好吧,他們都死了,行吧。但總得有人知道這事兒,對吧?讓猴子過來探查一下就能真相大白。呼叫救援意味著好幾年的債務。但如果他們都死了,她只需要記錄下來,讓他們自行處理就行。幾個月的債算得了什么?不是什么大事兒,對吧?不是什么爬不出來的巨坑。
沒什么大不了的。就只是我幾個月的生活費而已。
她懸停好蜜蜂,啟動猴子走過去。追尋著服務機器人留下的痕跡和那些蹣跚的腳印。莎爾引著猴子走過墳墓和倒下的電線桿。太陽已經落下地平線,光亮幾乎消失。猴子的頭頂燈在漸黑的夜色中照亮了那扇門。
里面有一個小客廳,旁邊有兩間臥室。莎爾很高興頭戴顯示器沒有氣味模擬功能——周圍散落著空的應急補給和臟衣服。左邊的房間里,有一張鋪得整整齊齊的床。
而右邊的房間——在猴子的聚光燈下,床上躺著一個皺巴巴的東西,一動不動。
VR頭戴顯示器上紫色計數器跳動的數字仿佛在說:你的圣誕節沒了,因為什么?你的晉升也沒了,因為什么?你明明知道他們都死了。當你被點紅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死了。那現在呢?他們死得透透的,過去無人關心,甚至不會有死亡證明;現在也只有公司因遺忘這些老人而爆出的丑聞,除此之外沒有人在意。但難道不是所有人都將他們遺忘了嗎?把他們扔在空野,讓機器人給他們擦屎把尿、量體溫、陪他們玩扮演拓荒者的游戲,直到這個世界徹底擺脫他們?
傻瓜,莎爾,你真是個傻瓜。
猴子沒有任何針對人類的診斷工具。它可以掃描引擎尋找錯誤代碼,但不會知道是什么錯誤代碼讓這個人永遠失去了生命體征。
突然,女人睜開了眼睛。
“你來了。”她說,“你終于來了。”
莎爾讓猴子點了點頭,然后她敲下了緊急救援代碼,取下了VR頭戴顯示器。
在她的屏幕上,整個地圖被閃爍的標準警告覆蓋。遮擋住了莎爾輪班時唯一的那個紅點。
您呼叫了無人機緊急救援。按照法規規定,任何進行虛假報警的人,將承擔全責。
哦,閉嘴吧。
莎爾坐在自己單元外的臺階上。外面冷得要命,但她把雙手揣在衣服兜里,還能扛得住。沒有了滿屏的小綠點,她的那個紅點也被拖去了維修站,莎爾無事可做。黎明將至,太陽從廢棄的沃爾瑪那頭升起。遠處有一片不知名的群山,那里的天空透出黃色,延伸著向邊緣逐漸變淡,然后突然變成了淺藍。就在幾分鐘前,還充斥著灰色與棕色的停車場涌入了黃與藍,世界重新充滿了色彩。
但黃色或者藍色并不足以描述這一切。沒有任何詞匯能描述它。不過這不重要。你不需要用到語言,因為沒人會試圖向其他人講述。大部分人甚至都沒見過,也從未想過要尋找。
但我還是在看,在尋覓,莎爾想。
穿梭機無聲無息地駛入停車場,停靠在車站上。安蒂也在其中,她坐到莎爾身旁。其他移民回到各自的單元進行換班交接。
“你昨晚的冒險可真夠刺激。”安蒂說。
“是啊。”
“看來你救了一條命,這可真了不起。”
莎爾想對安蒂說些什么——比如她應該親自去處理那個紅點。但接著她意識到,要是讓她來的話,巴克斯·加納特可能還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我沒有放棄尋找,我還在用雙眼發現萬物。所以那個女人才能活下來。
“不管公司怎么說,我想讓你知道,我覺得你干得漂亮。”
莎爾看著安蒂的臉——她眼周布滿了魚尾紋。天吶,安蒂是真心這么覺得的,安蒂真的認為她很了不起。
“如果你需要推薦信,包在我身上。”
“什么?”
“哦……對,沒錯。你從不看你的訂閱源。我之所以在這里,來上早班,是因為我得護送你回營地收拾東西。”
在返回穿梭機的路上,安蒂湊近她,“他們會說這是因為你那些債務造成的——但你應該知道,那些個陽光康養中心……它們隸屬于公司旗下。”
要找到你很難,所以才遲了這么幾個月。但我想讓你知道——那天你救了我的命。加上他們賠給我的庭外和解金,不管未來我還剩多少日子,都會過得很好。我在圖森郊外有套房子,歡迎你過來玩兒。我很樂意與你相見。我能活下來,都是因為你。此生無以為報。
莎爾把個人終端放回桌上,抬起頭看向屏幕。上面有50個綠點正在田野地圖上爬行,幾乎沒怎么動。她的耳機里傳來滾動音頻報告:小麥的產量、障礙物記錄、航線微調。
操作自動收割機是季節性的。但好歹還是份工作。她能有事可做已經很幸運了。
我能活下來,是因為你。
這的確很了不起,對吧?一個人因為她活了下來。
她有點想哭,但哭不出來。她太累了。
1"也被稱為漫游式游戲(free"roam),游戲關卡設計的一種,玩家可自由地在一個虛擬世界中漫游,并可自由選擇完成游戲任務的時間點和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