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從太空回望地球,還是在大地仰望蒼穹,藍色都是唯一的主導色。對古代先民而言,如何復制出這種浩瀚而深邃的顏色,從來都不只是簡單的工藝革新,而是艱難的科技探索。為了獲得藍色,西方人最早從礦物中尋找答案,而東方智慧則求助于草本植物。在1865年化工染料被發明之前,靛青一直是全世界最主要的藍色來源。為了獲得靛青,葡萄牙人、西班牙人揚帆海上,前往東方苦苦找尋;荷蘭人、英國人則分別在中國臺灣和北美洲擴大木藍種植,以滿足世界日益增長的藍色印染需求。
靛青,在中文中也被稱為靛藍、藍靛、青黛等,是從蓼藍、菘藍、木藍、吳藍、山藍、馬蘭等植物(統稱為藍草)中提取的藍色染料。藍草原產于中國南部、印度、中美洲等亞熱帶、熱帶地區,其葉子在加入石灰等浸泡發酵后能產生靛青。關于靛青染藍的原理,英國科普巨著《技術史》中這樣解釋:“靛藍不溶于水,它得自植物,可以通過自然發酵或細菌分解成為無色可溶的化合物吲哚酚,暴露在空氣中的吲哚酚隨后氧化為靛藍。織物先浸泡在發酵的溶液里,然后晾掛在空氣中,深藍色就出現了。”
中國先民獲取靛青的歷史久遠,先秦典籍《禮記》中就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和“刈藍以染”的記載。相關文獻中記載靛青源于印度,顯示出其自東而西的旅行軌跡。從18世紀起,歐洲殖民者在北美大規模種植藍草,催生了牛仔褲的出現,這種藍色帆布褲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流行全世界。在化工染料占統治地位的今天,中國溫州民間流傳的“藍夾纈”仍用草本靛青印染。無疑,牛仔褲和藍夾纈都是靛青旅行世界的見證。
從類別上看,今天“工業上使用的染色物質可以分為顏料、染料和色淀染料三大類”。顏料著色于物體表面,不會過多滲透到表層的下面,主要用于繪畫或涂層,一般從礦物中提取或研磨獲得。染料是能著色的物質,與顏料不同,染料能夠滲透進被染的物質里,主要適用于織物和毛皮的染色。顯然,顏料的出現早于染料,而染料的需求要遠大于顏料。
在自然界中,藍色的植物和礦物數量較少,所以相對其他顏色,藍色的獲取難度也更大。有國外學者研究發現,可能是由于相對抽象和不易獲得,古希臘語、古羅馬語、古希伯來語、古日語、古漢語等古代語言中都沒有精準的“藍色”一詞。以古漢語為例,人們用“青、赤、黃、白、黑”五色中的“青”來表示藍色,如“青天”“青花瓷”等;但“青”又不僅僅表示藍色,如“青絲”的“青”是黑色,“青草”的“青”是綠色。歷史資料顯示,古埃及人最早制作出了藍色的顏料。

藍色在古埃及人的詞匯中出現得很早,因為藍色不僅是他們頭頂天空和身旁尼羅河的顏色,更代表著宇宙、創造和生生不息。公元前3000年,古埃及人通過對來自阿富汗青金石的加工得到了天藍色顏料,并將其用于壁畫繪制和多種器物的制作。公元前2600年,“埃及藍”傳播到周邊的美索不達米亞地區和古羅馬帝國。遺憾的是,當時的人們沒有留下“埃及藍”的制作配方。到公元前1世紀,古羅馬作家維特魯威只能推測說,這種顏料的成分是沙子、銅和泡堿等。直到2015年,美國科學家保羅·布拉克才測算出“埃及藍”的完整分子式。
由于“埃及藍”難以用作布匹染色,所以來自東方的靛青成為古埃及、古羅馬國家奢華船帆和貴族衣服的藍色來源。從詞源上看,靛青的英語單詞為indigo,意思是“從某些植物中提取用作染料的藍色粉末”。這一英語詞匯與西班牙語indico、葡萄牙語endego及荷蘭語indigo同源,均來自拉丁語indicum,而拉丁語indicum則源自古希臘語indikon,意為“來自印度的藍色染料”。關于古印度人使用靛青的歷史,婆羅門教經典《摩奴法典》中有這樣的記載:“但如婆羅門或剎帝利無以為生,而不得不放棄完滿遵守自己義務以取得生活之資時,要避免應該避免的商品……任何森林的獸類、野獸、禽鳥、酒類、藍靛、漆,以及任何一種非裂蹄獸類。”
通過對西亞、中東古代民族語言的對比研究,美國漢學家勞費爾在《中國伊朗編》中也認為古代西方的靛青起源于印度。從地理位置上看,靛青從印度向北很容易到達波斯地區。10世紀時,相關文獻中便已記錄了從印度傳到波斯地區的木藍。當時的波斯人認為這種植物的葉子有益于頭發,也用它來染發。關于靛青旅行到波斯的時間,勞費爾表示:“也許我們可以臆測靛青最初于霍司魯一世在位的時候(公元531—579年)傳到薩珊王朝的波斯?!睂嶋H上,indigo既指染料,也指藍草,據文獻記載,6世紀從印度傳入波斯的應該是藍草及相關種植技術,作為染料的靛青則更早就已經旅行到西方。
藍草是熱帶、亞熱帶植物,歐洲大部分地區海拔高、氣溫低,所以無法直接種植,只能長期從東方進口靛青染料?!都夹g史》在追溯靛青的早期旅行時指出,印度人把靛藍屬植物放在水里發酵,接著又與空氣發生作用,從溶液中沉淀出不可溶的靛藍用于出口。而古羅馬人似乎不懂得如何使靛藍變成溶液,僅僅把它作為一種顏料來使用。至遲在15世紀中期,中世紀的歐洲染匠已經會用蜂蜜和石灰把靛藍還原成靛白,并用這種溶液來染布。
大航海時期,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英國、法國等國的殖民者紛至沓來,在南亞、東亞和美洲的大地上尋找東方的珍奇,其中就包括靛青。為此,英國、荷蘭先后建立東印度公司,以股份制的模式推動靛青貿易;法國人對馬提尼克島和瓜德羅普島進行殖民統治,英國人則將牙買加、巴巴多斯和巴哈馬群島收入囊中,他們在這些熱帶島嶼上收集靛青后運回歐洲。

16 世紀初,西班牙人到達美洲。在發現當地人使用靛青后,他們很快便促成了靛青從今天的危地馬拉到歐洲的出口。西班牙人憑借該舉措取代了葡萄牙人,獲得世界靛青貿易的控制權。同時期,航行到東亞的荷蘭人也正為如何獲得靛青而感到焦慮。在1640年1月8日的貿易日志中,他們寫道:“上帝保佑中國黃金輸出將重新恢復,范·登·勃爾格先生心里清楚,如果黃金數量不足,需以白銀代替,不然會像我們所說的那樣使公司事務特別是為荷蘭購買靛藍和鉆石受到嚴重影響。”在侵占中國臺灣后,荷蘭人還設法在當地種植藍草?!逗商m人在福爾摩沙》(“福爾摩沙”在荷蘭語中意為“美麗的島”,是荷蘭殖民者對中國臺灣島的稱呼)一書中記載:“我們計劃于(1643年)4月底派旁塔挪斯(Pontanus)前去福爾摩沙,查看那里種植靛藍的情況,我們幾乎可以斷定那里靛藍的種植定會比暹羅成功?!?/p>
鑒于從歐洲、亞洲轉運靛青價格過高,從17世紀開始,北美洲多地開始從亞洲、中美洲等地引種藍草。如英國人在詹姆斯敦(今弗吉尼亞州東南部)、荷蘭人在新阿姆斯特丹(今紐約)、法國人在路易斯安那州等地建立了藍草種植園。由于缺乏經驗和行業惡性競爭,18世紀最初30年,北美洲的靛青收成并不理想。后來,在一位名叫伊麗莎·盧卡斯的女性的努力下,靛青的產量和質量才有了明顯提高。伊麗莎來自英屬印度洋安提瓜島,其父是英國駐安提瓜島的副總督。為了支持女兒在新大陸創業,伊麗莎的父親從印度洋小島向北美洲寄送了大量植物和蔬菜種子,同時送往北美洲的還有一批經驗豐富的藍草種植黑人奴隸。
一開始,伊麗莎并沒有弄清楚如何種植和加工藍草,但她的黑人奴隸卻早已得心應手。很快,她在南卡羅來納州三個種植園的靛青產業大獲成功,并迅速引起周邊地區的效仿,北美洲多個殖民地出現藍草種植熱潮。為了解決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南卡羅來納州、佐治亞州等還修改了當地的法律,將黑人奴隸使用合法化。于是一批接一批的黑人從非洲經巴巴多斯被轉運到南卡羅來納州的查爾斯頓,從事艱辛的藍草種植工作。盡管1751年佐治亞州廢除了奴隸制,但到美國獨立戰爭開始時,該州從事藍草種植工作的黑人奴隸仍有18000 人。

美國作家凱瑟琳·麥金利在《靛青:尋找誘惑世界的顏色》一書中指出,靛青對于美國的誕生意義重大,第一面美國國旗就是用靛青染制的。在美國建立之初,由于美元購買力太弱且靛青利潤超過了棉花和糖,靛青一度代替美元用于國內外交易。1873年5月20日,裁縫雅各布·戴維斯和商人李維·施特勞斯一同為他們設計的鉚釘加固的藍色帆布褲子申請了專利,這就是后來風靡全球的牛仔褲。
美國獨立戰爭的爆發,嚴重影響了英國人的染料利益。為了彌補損失,英國加大了在印度的靛青購買和藍草種植。印度華裔中國學家譚中指出,靛青在印度出口英國貨物中的比重一度超過四成。由于英國人的嚴酷盤剝,1859年,印度的孟加拉地區爆發了由比斯瓦斯兄弟領導的靛青大起義。
2012年6月,一位日本印染師到北京與中國織染繡藝學者張琴會面。張琴曾長期關注中國尤其是中國南方的傳統印染工藝,并收集了不少來自家鄉浙江省溫州市的藍布印染圖案。在會面中,日本印染師對張琴收集的民間藍色布衣大為贊賞,指出這是奈良正倉院收集的隋唐中國夾纈類印染“夢幻般的活遺存”。隨后,多位中日學者密切合作,共同關注和研究這種古老的夾纈技藝。2014年和2015年,中日兩國分別舉行了“中日夾纈聯合展—中國藍夾纈、日本藍板締·紅板締”。至此,藍夾纈終于從浙南的綠水青山中脫穎而出,光彩奪目地登上了國際舞臺。
夾纈,曾是中國古老的絲帛彩色印染工藝,興于漢,盛于唐。元明兩代棉布普及后,彩色夾纈逐步演變為單藍色印染。20世紀初,西方化學染料流行世界,夾纈工藝在中國大部分地區逐漸式微并消失。藍色夾纈在溫州的倔強留存,與溫州鄉野長期種植藍草關系密切。溫州種植的藍草主要為菘藍,它有一個更為人們所熟悉的名字—板藍根。菘藍根莖不高,葉脈寬大,根須白而長。每到11月,人們先將采集來的菘藍葉子浸泡在地缸中,而后加入海石灰、菜籽油等不斷攪拌,經過十多道工藝后,最終制成靛青。
人工種植菘藍何時從何地來到溫州的呢?答案與明末清初從福建遷徙到溫州的移民有關。溫州《泰順縣志》中記載:“閩連城,武平縣黃子招等避耿精忠起兵反清,于康熙年間遷居今南院鄉坑邊、筱村鄉北坑,初徙時以種靛為生?!鼻骞饩w版《泰順分疆錄》中有“自康雍以后,多汀州人入山種靛”的記載。古汀州,即今天的福建省龍巖市長汀縣。這里地處贛閩粵三省交界,是魏晉南北朝時期客家人自北方南遷的主要聚集地。南宋開慶元年(1259年),當地志書中已將“靛”列為“土產”,可知汀州種青制靛的歷史頗為悠久。

種青制靛是汀州的重要產業之一。寧德師范學院劉雄教授研究發現,由于“人稠地狹,善于種青制靛”,明清時期的汀州人紛紛遷往閩東、閩北或浙南、贛北、臺灣等地種植藍草。一時間,江南不少地區以種植藍草為業者,大抵皆汀人也。
那么汀州人種青制靛的習俗又是從何而來的呢?從汀州客家文化發祥地的地位看,這一習俗很有可能是從中國北方旅行而來。從歷史記載看,先秦時期我國就已經使用靛青印染衣服了,《詩經·鄭風》中便有“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歌詠。美國漢學家薛愛華認為,唐代中國的藍色提取自土產的“靛青”,但唐代化妝品工匠使用的“黛青”則來自波斯,“這種深藍色的染料最初起源于印度,但是很早起就在埃及得到了應用,后來又在伊朗諸國中使用”。元代之后,棉布逐步成為中國人的主要衣料,與絲綢不同,棉布吸水性好,人們對染料的需求越來越多。藍草種植的擴大正好滿足了人們印染的需要,所以明清之際“青衣藍衫”成為中國百姓的象征。
20世紀初,德國杜邦公司的化工染料席卷全球,對中國靛青產業造成巨大沖擊,導致靛青在中國和世界的旅行逐漸停止。1906年,《山東官報》中這樣寫道:“泰安土產向以靛為大宗,自水靛大興而后,泰靛銷路遂致壅滯。向之業此者因皆改種他項土產。上年民田種靛者尚有十之一二,至本年則種此者幾希矣。”到了1913年,德國洋靛更是滲入東北三省,當年《中華實業叢報》中報道:“德商謙信洋行運售該國制造之靛油于東三省,銷路頗暢,緣該靛油價廉而色鮮,華染商均喜用之。而中國所產之靛,因此大受影響,且德國靛油并非天然物產,系用該國各機器廠所拋棄之煤灰,用格致法加以藥料制成者,竟能獲最厚之利,我華之天然物產反不能設莊改良,與之爭競,殊堪惋惜。”
“茫然不悟身何處,水色天光共蔚藍。”對于人類而言,天空、湖泊、大海的藍時時刻刻都牽動著我們的心靈。當人們從片片碧草中提取出藍色時,這靛青的旅行就承載了不同地區的人們美化自我和致敬天地的希望。
【責任編輯】王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