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難逐

佛羅倫薩今年的第一場初雪，傘下的祝今愿伸出手，冰冷的雪花墜落在她的掌心，又像是回到了初遇的那日。

1

在大雪漫天的街角，她看見了春天。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停留得更久一些，三月北城的空氣中仍彌漫著絲絲冷意。祝今愿被冷風凍得雙耳通紅，擔心下雪的她拿著傘，顫抖地推開了書店的門。

一道溫潤的男聲瞬間抓住了她的目光，只見不遠處的多媒體屏幕前站著一個少年，身披黑色的大衣，氣質斐然。不知為何，僅憑一眼，她便察覺到他眉間鎖著一股淡淡的憂愁。

少年演講的內容正是身后屏幕中的星空藻井，古建天花板中的翹楚。在詢問了臺下的聽眾后，祝今愿才得知這原來是一場古建筑知識分享會。

“在座有人知道嗎，為什么裝飾在天花板上，卻命名為井？”介紹到一半，臺上的少年忽然拋出一個問題。

臺下觀眾席上無人回應，祝今愿內心躍躍欲試，但面臨如此大的場合又有些怯場。

眼前的少年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理活動，道：“可以請你來回答一下嗎？”

被點到的祝今愿略站了起來，聲線緊繃卻說話流暢：“藻井是我國傳統建筑中一種室內天棚裝修藝術形式。因為其結構縱橫交錯，層疊上升，像井的形狀。此外有人認為藻是水中之物，與可以汲水的井合為名稱，有防止火災的用意。”

當她話畢，周遭鴉雀無聲，本就有些心虛的祝今愿這才更加不安。忽地，臺上傳來少年鼓掌的聲音：“講得很好，謝謝你的分享。”

祝今愿一抬眸，恰巧與少年四目相對，他的眼底似有脈脈春風，惹得她心頭一跳。

講座繼續進行，由于聽得太過入迷，結束時祝今愿才反應過來自己是來買學習資料的。

待她買完資料走到街角，天空中開始下起小雪時，后知后覺的她才意識到自己的傘落在了書店，轉身要折回去取之際，視線卻被一抹身影占據。

“這是你的嗎？”眼前站著的正是剛剛在臺上侃侃而談的少年，手里拿著她遺落的雨傘。

見狀，祝今愿點了點頭，剛一打開，結果卻發現傘的骨架被折斷了。

正當她發愁時，少年遞過自己的傘，道：“用我的吧。”

祝今愿微怔了一下，小聲道了句謝：“我記得你是剛剛站在臺上講解的人，我記得你的名字很好聽，叫江頤……”說到這，她突然卡殼了。

“諳，‘風景舊曾諳’的諳，”怕她尷尬，江頤諳立刻補充道，“我看你似乎了解一些建筑學的知識，以后有興趣報考建筑專業嗎？”

祝今愿的眼底閃過一絲錯愕：“我……太過普通，我怕自己不能勝任這個專業。”

“沒試過怎么能先否定自己呢？”望著她懷里抱著的一本建筑百科，江頤諳看得出來她喜歡建筑，“這世界上有不計其數的建筑，你覺得那些不起眼的建筑普通嗎？”

聽罷，祝今愿著急道：“當然不是，每個建筑都被設計者和匠人賦予了不同的意義，就算再小，再不起眼的建筑也是不普通的。”

他又張口說了什么后便消失在了茫茫的大雪之中。

回到家的祝今愿立刻上網檢索了他的名字后才知道，這位名叫江頤諳的少年是北城大學建筑系的高材生，雖未畢業，但已小有名氣。

她的視線瞥向了電腦旁的計劃欄，上面的目標大學仍是空白一片，祝今愿忽而拿起筆，認真且端正地寫下了幾個大字：北城大學建筑系。

落筆完的那個瞬間，腦海里再次浮現他離開前的畫面。

簌簌雪花落在他的烏發和大衣之上，寒意浸染的眉眼之下卻是無盡春意，只一眼冰雪也消融，他笑著說：“而且你一點也不普通，我們每個人和建筑一樣，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

大抵是這一眼太過驚艷，以至于在她往后的歲月中，都在追逐這一抹可望而不可及的明媚春光。

2

熱烈的夏天在喜悅中圓滿地落下句號，祝今愿如愿以償被北城大學建筑系錄取。

可初入北城大學的第一年，她在校園里找尋了許久，始終未見到江頤諳的影子。

恰巧祝今愿的專業課考試布置了一項期末作業，要求學生對古建進行實地游覽，制作簡易的結構設計圖，北城古建筑眾多，祝今愿想也沒想將頤和園作為此次作業的目的地。

順著路線一直往下，經過蘇州街，路過石舫，途徑畫中游，緊接著便是佛香閣，這條線路她早就熟稔于心。站在樓閣外，還來不及欣賞美景，體力不濟的祝今愿累得扶著扶手喘息。

彼時恰巧有一導游路過，頭上戴著便攜式的擴音喇叭給游客講解，嘈雜的聲音打斷了她的休憩。

過了幾秒后，祝今愿忽然站了起來，一板一眼道：“不好意思，有一處數據可能有誤，佛香閣閣下石基高二十米，閣高三十六點四米，不是你說的三十七米。”

面對她的糾錯，導游卻不屑一顧，認為祝今愿這是在故意挑刺。

只知道糾正的祝今愿沒料到對方會如此咄咄逼人，正想著該如何還擊時，身后熟悉的聲音悄然而至：“她說得沒錯，你身為專業導游卻一點也不嚴謹，這是你的失職，而且你對女生如此無禮，更是沒有素質。”

循聲望去，當魂牽夢繞的眉眼再度出現在自己的面前時，祝今愿一度懷疑自己是在白日做夢，她忍不住欣喜道：“江頤諳，好巧啊，你怎么會在這里？”

建筑專業的學生為了研究各地的古建風格免不了要四處奔走，巧合的是江頤諳剛回北城，便遇見了她，他微怔片刻，旋即淡淡一笑：“原來是你，不知你有沒有考入理想的學校？”

“正式介紹下，我現在是北城大學建筑系大一學生祝今愿。”即使在腦海里練習過了無數遍，她也還是會緊張。

片刻寒暄后，江頤諳得知她此行的目的，于是一路上都滔滔不絕地向她介紹著頤和園，這不禁惹得祝今愿連連感嘆。

江頤諳笑著解釋：“我父母在頤和園相識，在給我取名時，用了頤和園的頤字，我一有空我便會來這散心，因此對這如此熟悉。”

轉而他又想起了什么，善意地提醒：“以后面對剛才那種導游，你就不要站出來了，太危險了。”

可祝今愿思忖了幾秒后搖了搖頭，難得義正詞嚴地拒絕：“建筑要求精準，不容許有半點誤差，如果少算了一毫米，對于整個建筑就會產生無法預料的后果。”

“通過精密的計算和嚴謹的公式，就能得到一座建筑，這就是我著迷建筑的原因，”祝今愿興致勃勃地講著，“你呢，你為什么學建筑？”

春末溫和的陽光盡數落在他的身上，燦爛且美好：“有人和我說過果戈理的一句話‘當詩歌和傳說都緘默的時候，只有建筑在說話’，我們曾約定過……”

下一秒，他話鋒一轉，彎唇一笑：“學習建筑不易，你可要好好加油哦。”

站在佛香閣外，眼前是一覽無余的昆明湖風光，彼時有清冽的微風從湖面穿過，掀起他的一角衣袂，掠過她的指間，引得她的心止不住地跳動。

3

已過了飯點，祝今愿正收拾餐盤準備出去，忽然驚喜地看到遠處站著一個人，她忙上前道：“好巧啊，江學長，你怎么這么晚才來食堂，是工作很忙嗎？”

聽罷，江頤諳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一開始忙起來我就忘了時間，讓你見笑了。”

此刻祝今愿心生一計，說：“我每天給你帶午餐，這樣你就不會忘記吃飯了。”

可江頤諳怕麻煩她，正尋思該如何開口拒絕，這時祝今愿又追著說：“江學長，其實是我最近專業課上遇到了一些困難，想趁午飯這段時間請教你一些問題……”

或許是祝今愿的懇求太過真誠，他不忍拒絕，不過在他的強烈要求下他會按時支付餐費。

在之后的這一個月內，兩人便成了飯搭子，她給他帶飯，而他也會在用餐的這段時間給她答疑解惑。

同往常一般，祝今愿照舊給江頤諳送餐時，最近老師恰巧講到了藏式建筑布達拉宮，其中有些問題她仍抱有疑惑。

“布達拉宮以山為型，以石頭結構為主體則是為了抗震防火，墻體中紅色的物質叫做檉柳，是一種暗紅色的灌木，減輕壓力又能清除蚊蟲，是建筑與藏族人民智慧的融合。”在江頤諳細致地分析后，祝今愿頓時豁然開朗。

這番描述好似身臨其境，她忍不住好奇地問：“你知道那么多，是去過拉薩嗎？”

語畢，江頤諳微不可察地失神了幾秒，搖了搖頭：“只是我曾有個朋友很喜歡那里。”

那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黯然，下一秒，江頤諳的話卻猶如一盆冷水迎面而來：“明天不用給我送餐了，準確來說，以后都不用了。”

還未等她詢問，休息室的大門就被人用力打開，是與江頤諳同一屆的朋友，他健步如飛地沖了進來：“你怎么剛回來又要去拉薩，人家都失約了，你何必還要傻傻地遵守約定。”

一句簡單的話卻撥亂了祝今愿的心弦，她局促不安地望向江頤諳，急切地等待他的答案。

而他卻波瀾不驚道：“學妹還在呢，她膽子小你別嚇著她。我想等我完成這件事，或許我就會放下了，我已經決定了，你不用擔心。”

見他心意已決，對方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只好默默離開。

彼時的祝今愿心頭縈繞著萬千疑惑，可話到了嘴邊她才意識到，她又有什么身份去過問他的隱私呢。

“怎么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見她遲遲沒有發話，江頤諳問道。

祝今愿低垂著頭，輕聲詢問道：“我以后還能再來問你問題嗎？”

他緩緩摘下了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鏡，失笑道：“當然可以，隨時等待你的指教。”

“這可是你說的，千萬不能反悔。”

4

初到拉薩的第一天江頤諳便沒有得閑，放下行囊之后便前往了自己計劃的第一站。

當他抵達布達拉宮前的廣場時，看到前方烏泱泱地站著一群人，在一眾黑色的衣服中，一抹明黃色格外顯眼地站在他的面前。

身后是矗立在高山上巍峨的布達拉宮，身側來往的虔誠的跪拜者將其環繞，從雪域傳來的空谷梵音若有若無，鵝黃色衣衫與灑下的晨光融為一體，她笑盈盈道：“江學長，好巧啊。”

江頤諳怎么也想不到，遠在北城的祝今愿怎么會突然出現在他的面前，他滿臉疑惑和不解：“你怎么會在這里？”

陽光下，她笑得明媚：“你不是說我可以隨時指教嗎，于是我就來了。”

站在原地的江頤諳愣了片刻，為了消除他心中的顧慮，祝今愿立刻解釋道：“開玩笑的，我來這是因為學校恰好有暑期研學項目，我對藏式建筑很是好奇，于是報名參加特來學習。”

“不過拉薩的條件很辛苦，你可能要多忍耐忍耐。”兩人一同進入了布達拉宮內，江頤諳邊走邊說道。

殿內燈光昏暗，望著他被光暈糅合的側臉，她喃喃道：“不辛苦，我一點也不覺得辛苦。”

進入紅宮內的曲結竹普，江頤諳忽然一反常態，只見他久久地望著殿內的文成公主像出神，這一反常的行為讓祝今愿不禁有些起疑，忍不住上前關切。

回過神的江頤諳剛想回答，發出的聲音卻被猛烈的咳嗽聲打斷，一瞬之間，他覺得頭暈目眩。意識到他是產生了高原反應，祝今愿趕忙將他送進了醫院。

甫一醒來，江頤諳便不顧護士的勸阻，吵嚷著想要出院，護士拗不過他，想讓祝今愿在旁多加勸慰。

病床上的江頤諳面色慘白，失了神般一直重復著自言自語道：“如果我現在不走的話，我就趕不上納金山的日出了。”

身旁的人都不理解江頤諳這副怪異的模樣，唯有祝今愿沒有阻止，反而做了一個瘋狂的決定，與他一同前往。

抵達納金山時，已是凌晨三點，江頤諳一路無言，祝今愿任由著兩人沉默地坐在昏暗的山頭看天邊一點點泛起白光。

不知過了多久，天光漸亮，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耀在雪山之巔，他的臉被日光勾勒出一個柔和的弧度，他才緩緩地開口，聲音發啞：“祝今愿，她還是失約了。”

熹微的晨色之中他將他的故事娓娓道來。在大學時期，江頤諳曾有個志同道合的女生朋友，同為建筑專業的學生，兩人互相扶持鼓勵，漸漸情愫暗生。就在他準備挑破心意時，她卻突然拋下了他遠走高飛。

他之所以如此了解藏式建筑，是因為兩人曾專門做過此類的項目研究用以參賽，在獲獎那日，她許下了拉薩之約。而今天則是兩人相約的日子，這就是他不遠千里，寧可拖著病體也要來此的目的。

黑色的瞳孔注滿了憂傷，他良久才啟唇道：“其實你不用跟我來的，路途顛簸又地勢偏遠，你不用那么辛苦……”

話還未完，她如清泉般的笑聲將他從困頓之中拉了出來，她手里拿著經幡：“江頤諳，愣著做什么，還不過來一起幫忙。”

腳下是廣袤無垠的山野，頭頂是五彩斑斕的經幡，而她笑著朝自己走來：“江頤諳，如果你身旁還有一個人的話，我想你是不是就不會那么難過了。”

“我的安慰可能有些普通，可我仍想說，痛苦的過往終會過去，你的前路必定花團錦簇。”

她的話帶著一股獨有的魔力，只這一瞬，一直桎梏于他心頭多年的執念被遠山的風撫平，隨之漸漸消弭，化為一團云煙。

烏黑的發絲在風中翩躚起舞，她抬眸凝望著親手懸掛好的經幡，道：“藏民們說，經幡的每一次飄動，都是對世人的一次祝福。”

江頤諳，祝你平安順遂，無憂亦無難。

少年站在埡口，沐浴在熹微的晨色之中，他轉過身，釋然一笑，眼底漾開星星點點的光芒。四面八方的風朝他們襲來，將經幡吹得獵獵作響，似是風對她心愿的聲聲回響。

江頤諳，那你呢，你會聽到我的心意嗎？

5

研學接近尾聲，相處的這半個月里，兩人一同參觀了藏式建筑，游蕩在拉薩的街頭，品味當地特有的藏菜和青稞酒，站在分別的車站，他們約定在北城再次相見。

護城河旁的綠葉被深秋染成了金黃，祝今愿百無聊賴地在故宮旁散步，忽然想到了什么，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點開列表，選擇發送。

待祝今愿再次抬眸時，道路的盡頭里站著一個她等了許久的人，踩著清脆的落葉聲，朝她緩緩走來，他拿著手機晃了晃，是她剛拍下的故宮角樓的照片：“祝今愿，好久不見。”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他率先開口：“一個人逛故宮會不會有些無聊，需要我這個金牌講解員為你服務嗎？”

兩個月不見，他白皙的膚色被高原的陽光灼成了淡淡的小麥色，而整個人卻比以往要精神抖擻。

面對他的提議，祝今愿自然不會拒絕，狡黠一笑：“我可有很多很刁鉆的問題，也不知道你這個金牌講解員能不能招架，要是講不好，我可不會給你勞務費。”

“遵命。”他輕笑出聲，自此他的眉眼不再被憂愁占據。

北城有諸多歷史古跡，在江頤諳閑暇之際，便會帶著祝今愿一同參觀。對于初涉建筑專業的她而言，江頤諳好比移動的建筑百科全書，教會了她分別不同朝代的建筑特點和風格。

可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分別又再次席卷而來。意大利佛羅倫薩大學與北城大學合作，共同建造一座有關中意文化融合的建筑項目。

幸運的是，導師會在祝今愿所在的這一屆中選取幾名學生一起前往意大利學習。

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在江頤諳的鼓勵下她選擇報名參加。面試那日，她以博學的才識一鳴驚人，獲得了評委們的一致好評，順利地獲得了前往意大利的資格。

兩年三城，坐在飛往的意大利的航班上，祝今愿望著坐在她身側熟睡的少年，這才發覺原來自己可以為了喜歡的人一路奔波，不知疲倦，仍甘之如飴。

剛下飛機還未給他們喘息的時間，項目組就遇到了一件緊急的任務，馬西莫是佛羅倫薩著名的教授，這次比賽免不了他的相助。可他即將飛往國外度假，唯有今晚才有得空。

為了凸顯對于這次會面的重視，他們一行人被要求換上正裝才能出席。可祝今愿并未攜帶合適的衣服，不知何時江頤諳變出了一件潔白的裙裝，這才替她緩解了危機。

與馬西莫教授的面談格外順利，他無比賞識江頤諳的才華，并安排明日他們的團隊互相見面。

“你想聽一聽來自文藝復興的鐘聲嗎？”從學校出來，兩人并肩行走在古老的小巷之中，江頤諳忽然道。

眼前身著一襲黑色西裝的少年朝她伸手，來不及細想，祝今愿便交出了自己的左手。

途經廣場，恰逢偶遇到一對正在拍攝婚紗照的新婚夫妻，新娘似乎是誤會了兩人的關系，熱情地將手捧花朝祝今愿扔去，不偏不倚地落在了她的懷里。

面對從天而降的禮物，祝今愿有些受寵若驚，一旁的江頤諳笑了笑：“拿著吧，這是他們的一份心意。”

天邊的云彩被暮色浸染，圣母百花的鐘聲在黃昏中一遍遍回蕩，黑色西裝與白裙在空中交織飛舞，三五成群的白鴿乘著落日在廣場上空盤旋。

來往的行人朝他們投來艷羨的目光，她就這樣任由他牽起自己的手，跟隨他穿過洶涌的人潮，在那一刻世界好像按下了暫停鍵，全宇宙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喧囂。

6

今日是雙方團隊第一次見面的日子，偌大的會議室內，伴隨著清脆的腳步聲，一名陌生的少女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驀地，她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在了一抹熟悉的身影面前：“江頤諳，別來無恙。”

簡短的幾個字卻如一道驚雷劈在祝今愿的身上，她望著僵在原地的江頤諳，瞬間了然了一切，想必眼前的少女，便是他口中那個曾將他棄之不顧的人。

面對顧惜的問候，江頤諳并沒有回應，只是冷冷地別開臉，露出一副毫不在乎的模樣，可祝今愿卻察覺到了他暗藏于身后的那雙手，袖口擰出的一道道褶皺最終還是出賣了他。

接下來的進程并未如祝今愿所想那般順利，這次江頤諳團隊以文藝復興為靈感，又在設計中融入中國古典元素。可對方團隊有人并不買賬，合作陷入了瓶頸期。

雖然顧惜是對方團隊中的人，但她卻幫了不少忙，為了讓合作使得雙方滿意，她便主動提出與江頤諳一同修改方案。

一開始江頤諳并不同意，但迫于校方的催促，他最終還是點頭答應。自那日開始，他們兩人的見面變得愈加頻繁。

讓祝今愿不得不承認是，即使時間橫亙在他們之間數年，他們卻仍舊默契無間。

好幾次開會交流時，每當江頤諳拋出一個難解的問題，顧惜總是會順著他的思路繼續作答，親密無間，羨煞旁人。

“江頤諳，如果你有遇到什么問題的話，你可以告訴我，我也想幫你。”祝今愿知道自己雖不如顧惜那般有能力，但也想替他分擔一些憂愁。

可江頤諳卻笑了笑，揉了揉困倦的眉心，道：“沒關系，我自己可以應付。”這一句話雖替祝今愿抵擋住了墻外的重重困難，可也將她的心隔在了門外。

某次會議，由于太過疲累，江頤諳忘記攜帶了相關的文件，祝今愿立刻飛奔著趕回去拿，待她回來時，她看到顧惜手里正拿著與她手中一模一樣的資料。

或許是太過熟悉，顧惜知道他粗心的小毛病，提前準備好了所有的材料以備不時之需。

在座的其他同學也不禁感嘆兩人的默契：“顧惜學姐每次穿白裙子的時候，我都感覺像是仙女一樣。我聽說江頤諳學長曾傾慕過她，遠遠看過去兩人真相配。”

彼時的祝今愿才后知后覺地注意到，每每顧惜出現在他們面前時都會身穿一襲白色的長裙，宛若不染塵埃的圣潔白玫瑰。

她看了一眼身上這條江頤諳相贈的白裙，與眼前之人相比，她顯得不免有些相形見絀。

隔著透明的玻璃，她看見屋內顧惜正用畫筆勾勒草圖，而江頤諳則在一旁對構造進行計算，恰巧屋外的陽光灑在兩人的身上，好似一對完美的璧人。

她呆呆地站在窗外，卻什么也做不了。

7

雙方再次會面是在三天之后，針對新修改的草圖兩方進行商議。

“你這個方案太不切實際，中西元素的融合太過不倫不類，我們不會通過你的提案。”就這樣他的創想被對方全盤否決，激烈的言辭更是將他的設計貶得一無是處。

面對他們刻意的刁難，一直緘默不言的祝今愿選擇站了出來，替江頤諳爭辯道：“古往今來有許多中西合璧的建筑設計，其中不乏被世人稱贊的作品。這些是我搜集來的資料，證明我們的設計不是憑空而想。”

誰都沒料到此刻祝今愿會挺身而出，在眾人眼里她就像只溫順的兔子，就連江頤諳也不免有些意外。

被駁了面子的外國人臉色有些難看，正欲朝他們發難之時，江頤諳卻率先帶著祝今愿離開了會議室。

對于這一行為，祝今愿一臉不解：“可以讓我試試嗎？說不定他們聽了我的話會改變想法。”

為了能與江頤諳并肩作戰，祝今愿做足了準備，她提前閱覽了大量的西方建筑史，還特地學習了晦澀難懂的語言，可江頤諳并不知道她背后的付出和心中所想。

不多時，顧惜便從會議室內走了出來，安慰祝今愿道：“你放心，我會盡全力調解兩方的矛盾，你在這也幫不上什么忙，還是先回去吧。”

“讓我留下來，我真的有很認真準備，說不定能幫到你。”

可無論祝今愿如何請求，江頤諳始終都沒有松口，蹙著眉認真說道：“他們并不好對付，難纏起來很嚇人，你膽子小并不適合應付他們，相比之下顧惜更有經驗。”

他的一句話讓她如墜冰窟，一顆溫熱的心陷入死寂，無論她如何努力，他的目光卻從未在她身上停留過一分一毫。

祝今愿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道：“江頤諳，你一點也不了解我。”

你總覺得我膽子小，可你不知道的是，每當在我說出“好巧”那兩個字前，付諸了多少勇氣。

是日日挑燈夜戰只為考上北城大學，是無數次蓄謀已久只為求得一次偶遇的機會，是不遠千里的為愛奔赴。

江頤諳，你知道嗎，那是我這輩子最勇敢的瞬間了。

8

自那日不歡而散后，兩人便再也沒說過一句話。不知該如何開口的江頤諳只好用工作來逃避面對。

幸而項目的事情出現了轉機，團隊中的一名成員遞交了一份材料證明了方案的可行性，對方才終于松口通過了他們的提案。

為了慶祝雙方冰釋前嫌達成合作，意方特地舉辦了一場小型的宴會邀請他們參加。\u2029

江頤諳早早便抵達了現場，他想通過今天這個機會向祝今愿道歉，卻怎么也找不到她的身影，反而卻看到了顧惜。

“你身邊那個祝學妹真厲害，之前是我輕看她了，我向她道歉。”顧惜有些愧疚道。

這番話猶如一道驚雷，瞬間讓江頤諳大腦空白：“你……這話什么意思？”

若不是顧惜告知，他還一直蒙在鼓里，原來祝今愿在背后默默為團隊搜集了大量的資料，正是這些材料佐證了江頤諳的設計并無問題，最后成功說服意方團隊關鍵。

得知此事的江頤諳后悔不已，正當他尋找祝今愿的下落時，卻收到了來自她告別的短信。

那一行道別的文字如同一根針刺得他眼睛生疼，雙手不斷地發顫著回撥電話，在漫長的忙音之后，屏幕里才傳來熟悉的聲音。

“對不起，之前是我太過自以為是，反而讓你受到了傷害，你能不能不要離開，我需要你的幫忙。”江頤諳在電話那端乞求道。

祝今愿笑著搖了搖頭：“江師兄，如果我再不回去的話，我的專業課進度就趕不上了，而且……顧惜學姐能幫助你更多。”

“你是在意顧惜嗎？我和她現在只是合作關系而已，我們……”江頤諳竭力地解釋。

“不是的，”祝今愿仰著頭，嘴角掛著如釋重負的笑，“是我太累了。”

從北城到拉薩，再輾轉到意大利，她走的每一步都是追尋江頤諳的背影，直至今日她才明白，這些年的追逐只不過是一場黃粱夢。

就算她拼盡全力追逐，在他眼里，自己始終是那個膽怯懦弱的女孩，而不是那個能與他并肩同行之人。

不知何時，空中飄起了零星的雪花，是佛羅倫薩今年的第一場初雪，傘下的祝今愿伸出手，冰冷的雪花墜落在她的掌心，又像是回到了初遇的那日。

“江師兄，你看到了嗎？佛羅倫薩下雪了。”

“只是這一次，我不需要你的傘了。”

前路風雪漫漫，這次她不會再為了貪戀那一抹不屬于自己的春光而再三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