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發覺嘴角的笑意成為了站在臺上的底氣,當別人問起,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時,她有了準確的答案,不再猶豫。
1.
胡芳菲的名字是爺爺給她取的。
在她出生后的第二十六年,爺爺永遠留在了那個人間四月芳菲盡時。
2.
平靜的河面上沒有波瀾,面前的河是長江的支流,自南向北縱貫家鄉整省。
這是胡芳菲爺爺家門口支流又分流出來的小河道,從前每個周六早晨,她站在爺爺家陽臺上刷牙時,一眼就能望到爺爺在這個位置釣魚。架起個小椅子,一釣就是一整天。那時候,爺爺的旁邊還會有一個戴著花里胡哨草帽的男孩坐在他旁邊。她當時就在想,怎么會有這么年輕的家伙喜歡這樣老年人的活動?
真是奇怪。
后來,她也終于坐上了這個位置。直到她也坐在這條河面前,才算明白這一刻的心境。
哪怕內心如同一潭死水般平靜,也會因為期待著一點點動靜感到欣喜,剩下的時間里可以理所當然地放空,享受那段僅屬于自己的無所事事。
自從爺爺去世后,她幾乎每天都會來到河邊。爺爺送葬時,她沒有去。可三個月過去,連續來河邊釣魚這件事,還是惹得其他人說:“爺爺也不會想看到你這個樣子,你還繼續這樣多久?”
她沒有答案。
“你是,胡芳菲嗎?”她坐在這條河邊的第三個月,這灘死水終于泛起漣漪,“人間四月芳菲盡的芳菲,對嗎?”
胡芳菲的家鄉只有兩個季節,夏天和冬天。春秋總是留不過一周,這年的春天稍微在夏來臨前稍停了片刻,似乎是為了將某個人留在春天的盡頭。爺爺出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整座城市都在為他的離去感到惋惜。
其實秋天出生的她也不是很明白,爺爺為什么要給她從“人間四月芳菲YUq2n8BoMsrS5KTKML81DQ==盡”這句詞中選擇了這兩個字。
小時候她真的很不喜歡自己的名字,覺得很土。
直到今天,她才得到了答案。
那天的連衍穿了件白色的T恤,臟牛仔背帶褲的一邊沒有好好掛在肩上,頭上用白色毛巾包裹住,汗珠還是從毛巾下順著鬢間緩慢滴落。他說:“是你吧?胡老先生曾經跟我說過,他雖然是春天出生的,可他的春天似乎都沒發生過什么好事情。”
從他出現到現在說完這么一連串的話,胡芳菲根本沒反應過來。這個人,奇怪得很,莫名其妙地出現又開始自說自話。
“明明是萬物復蘇的季節,所有美好卻不待他。他就想,將所有不好就留在這個春天的盡頭,只給自己的小孫女最好的。”
胡芳菲還沒回過神來,直愣愣看著他。那人又絮絮叨叨說了很多關于爺爺的事情,可就是最重要的事情始終沒說。
直到最后,他才介紹自己叫連衍,是爺爺的忘年交。他們是因為釣魚結識,爺爺在釣魚上算是他的師父。
許是真的麻木了,他說了這么多,好半天她也只是問了句:“你怎么沒戴那頂花里胡哨的帽子?”
連衍也蒙了,顯然是沒想到她會這么問。
“我從來不愛戴帽子,有毛巾就行。”說這話時,他露出整齊白皙的牙齒,他黝黑的皮膚有了緣由。
也是從連衍這里才知道,那頂花里胡哨的帽子是屬于爺爺的,那是爺爺買給她的。從他的描述里,她依稀想起。
小時候,她還是經常跟爺爺一塊出去釣魚的。只是每每到了入夏時節,她就嫌熱了。她是怕熱的人,忍不了一點。等夏天過了,她也有了其他喜歡的事情,自然就不會再想著跟著爺爺去釣魚了。
原來,她真的,比想象中還要不了解她口口聲聲說最愛的爺爺。
而眼前這個陌生人,不僅很了解她的爺爺,似乎也很了解她。
“連衍?”她半帶疑惑,喊了他的名字。
“嗯呢。”連衍顯然是沒想到她會主動跟他說話,興奮回應。
“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嗎?”自從爺爺去世以后,胡芳菲就像關閉了情感系統一般。她知道,那是身體想要保護她產生的本能機制。只要她不去爺爺的葬禮,不給爺爺送殯,不看爺爺的黑白照。爺爺就還在,只要她足夠沒有良心,逃得夠快,就沒有人能夠強迫她承認,爺爺已經不在了。
連衍被她說了才想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他著急忙慌從背帶褲里掏出一部手機遞給她:“這是老先生的手機,我也不知道密碼,感覺交給你會比較合適。”
胡芳菲接過那部手機,看著屏幕亮起的屏幕,連帶著她灰暗的雙眸有了丁點光亮,最后失聲痛哭。
她假裝自己沒事,以為自己關閉了自己的情感系統,卻在看到爺爺生前的手機時,好不容易筑起的心墻,瞬間崩塌。
連衍站在旁邊,看著她哭,沒有安慰的意思。只是臉上剛剛殘存的笑容,也被她的悲傷所籠罩,嘴角向下。他不會安慰她,因為他知道,她需要好好哭一場。他所能做的,就是站在她身旁等待就好。
3.
胡芳菲也打不開那個手機,于是把那個手機又還給了連衍。
“既然爺爺把他給你,那一定有他的理由。”那天她爽快哭了一場,冷靜下來以后對他的第一句話是,“連衍,你能不能跟我講更多關于爺爺的事情。”
“好呀。”連衍答應得爽快,實際上,他的出現并不是沒有緣由。
連衍收到快遞,看到寄件人時便有不好的預感,果不其然,打開就是這部手機,和他那位忘年好友的訣別信。
胡海富老先生這封信筆力蒼勁,大抵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寄予了全部情感,寫下了這封訣別信:連衍小友,見字如晤。抱歉以這樣的方式與你告別,首先想要向你表達十五年間沒說出口的感謝。我雖是長輩,卻時常感覺被時代落下。小友從沒介懷過我的年齡和身份,帶我追趕時間,領略了很多新鮮事物,總是欣然主動,知無不言。而今我病入膏肓,腆著老臉,希望小友再幫我最后一忙……
深夜,連衍半夢半醒間接到胡芳菲的電話。
“喂,爺爺。怎么不回我消息呀?”連衍沒有出聲,他看了眼手機,不愿驚擾她的夢。
“爺爺,爺爺。”她聲音顫抖,忍了又忍,不免帶著哭腔,“你這老頭,真是任性。說消失就消失,怎么老了老了,連任性都是不給人添麻煩。”
胡芳菲抓著電話絮絮叨叨好久,又哭又笑,回憶和爺爺之間發生的點滴。突然,她停了下來。
“爺爺,我好想你。”聽到這里,連衍也不忍紅了眼眶,“我再也不能想你,一個電話就能聽見你的聲音,看到你的樣子。明明你生病也沒有多久,我怎么就是想不起來你生病前的樣子了呢?我記性這么差,怎么能保證,自己不忘記你呢?”
最后,她抽了抽被鼻涕堵死的鼻子說:“連衍,謝謝你。”
自從爺爺離開以后,看著微信有往無回的界面,胡芳菲忍住了數十次想要撥通爺爺手機的想法。
這個時代發展如此之快,從前她在離家幾千公里之外的地方求學,一個微信就能讓她看到爺爺的樣子。大多數時候,爺爺接得都很快,就因為太便捷,都讓她松懈了。
讓她輕易地滿足了自己所謂的孝心,松懈到他離開都后知后覺。
爺爺的手機號是她為數不多能夠背下來的號碼,只要爺爺一不回她消息,她就坐立不安,立馬要打過去,連續打十幾個,直到聽到他的聲音才能安下心。
與爺爺的對話框還停留在她問:爺爺在干嘛,怎么不回我消息,是不是去釣魚了?
她熟練輸入了號碼,卻沒有勇氣打過去。她怕冰冷的機器聲告訴她,所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又或者,不管打多少過去,也只能聽見忙音。而這一次,她打得有底氣。她知道,一定會有人接。
所以,謝謝你,謝謝你連衍。
“不客氣。”
“你知我孫女芳菲,她對我感情頗深。現在正是她追逐夢想路上的關鍵時期,我不想她分心。我知道,如果她知道我的情況一定會不顧一切趕回來。屆時,還請你替我,好好寬慰她。我怕我意識模糊之際,說出什么并非心意的話,無法顧及周全。思來想去,只有你最了解我。無奈之舉,望你體諒。最后,人至晚年,幸得小友照拂。千言萬語,思緒萬千。唯愿以后的人生,永不偏航,再得知己。”
當時連衍還擔心自己嘴笨,無法為這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做任何事,直到這一刻,他終于明白,這位老先生,為什么會把手機交予他。
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讓她知道,手機那頭永遠有人會接,足矣。
4.
胡芳菲還是每天都在同樣的位置釣魚,連衍不知從什么時候起也就自然而然加入了。
她本想借著這個時間,問連衍更多關于爺爺的事情。每次不等她開口,他就會噓聲噤她言:“你知道為什么你釣了三個月還一無所獲嗎?”
“因為,這里沒有魚?”
“因為你有心事,釣魚要絕對專注。”連衍一本正經說道,“和安靜。”
她一下子就閉嘴了。
胡芳菲時不時會偷看連衍,她真是好奇死了,爺爺為什么會跟這么奇怪的人成為朋友,還會把手機送給他。
“這不公平。”日暮西山時分,眼看著連衍的桶里已經小有收獲,她還空空如也。
明明兩個人距離不到360米,難不成連衍真是什么釣魚天才,才吸引了爺爺跟他做朋友?
連衍難掩得意,沒過腦就出口:“這跟老先生比起來,可不算什么。”
出言才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胡芳菲那邊果然沒了聲音,他也不敢出聲。兩人就這么沉默對著平靜的河面,直到所有色彩都消失不見。
“連衍,我時常在想,他這么厲害一個人,怎么就不能多給他一點時間呢?每個人都說他一生圓滿,我不想聽他的一生有多么值得,我只想他能健健康康活到看見我變好的那一天而已啊。”她這話說得平靜,聽著卻無比絕望,“這比我眼睜睜看著自己老去卻無能為力,更讓我難過。”
連衍也很難過,他不清楚自己的悲傷有沒有她的多。他沒有告訴她,在收到老先生的包裹后,他其實有偷偷去見過他。病床上的老先生看見他來,笑了笑,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連衍只能抓著他的手,讓他不要放棄。
出了病房連衍忍不住崩潰大哭,癱坐在醫院走廊。他去問醫生情況,只換來一句,提高生命質量,減輕肉體痛苦。他小時候看電視劇,老是聽到醫生下最后通牒的劇情。那時候什么都不懂,就會想,為什么,既然還有幾個月,為什么不再努力救救呢?為什么救不了,為什么,他不能活了?人不應該就是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最后一刻嗎?
原來是從小受到的教育告訴他,不到最后一刻,就不算最后一刻。只是那些告訴他不要放棄的人,最先放棄。無能為力,動也不動。
而本來就是凡人的他,也同他們一樣,除了眼睜睜看著,什么也做不了。
放任靈魂游走,肉身消散,
連衍說起他和爺爺的相遇,他周末喜歡逃離父母爭吵聲去河邊釣魚。他說,從小家里父母有事就會把他送到爺爺家,爺爺就會帶他去釣魚。后來他的爺爺走了,他就自己去釣魚,遇見了她的爺爺。
“他跟我父母,爺爺都不一樣。他從不小看我,非常尊重我。雖然是長輩,請教我問題從來不擺架子,虛心得很。”
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兩人告別后又不言而喻回到了相同的位置。老先生并沒有問他,為什么這個點還出來釣魚。連衍主動告訴他,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連衍永遠記得他說:“不嫌棄的話,隨時歡迎。”
連衍一扭頭,他苦澀一笑:現在,我又沒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說,我也是。
“他說,如果我愿意,我可以叫他的名字。可我不想這樣,叫他老先生是因為我敬重他。”
就是這樣一個人,他倆都沒能留住他。
自從我知道爺爺生病以后,我每天都在祈禱。祈禱他可以逢兇化吉,絕處逢生。只要他能活著,我可以用我的命,去換他的命。是我不夠虔誠嗎?還是——
“連衍,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沒有神明。”
5.
胡芳菲說這不公平,并不是指桶里的魚。
而是,他對她和爺爺都了如指掌,她卻一無所知。
就在這個早晨,她又背著裝備出門時,安靜的早餐桌上,還是發出了好言的勸說:“爺爺肯定也不希望,看見你這樣。”
當然,她其實比誰都清楚,
這是個很大的家族,她不知道有沒有人比她更悲傷,只是那些說自己有多難過的人也沒難過太長時間。
人都已經走了,難過程度視其虧欠程度而定的。
于是,親近的人會勸她,也勢必有人要把大實話說出來鑿她的心:“不要再打著爺爺的旗號逃避了。”
連衍明顯看出她的情緒不對,主動問起。
“連衍,其實我沒有我說得那么難過對嗎?”她望著被太陽映上色彩后的波光粼粼,“我只是在找一個借口,失敗的借口。”
拋開爺爺,胡芳菲是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她被所謂胡家的長輩認為是胡家的恥辱——我們家,就沒有走藝術這條路的廢物。
胡芳菲的父母都有自己傲人的事業,她從小跟著爺爺奶奶長大,長到十二歲才回到父母身邊。父親耳根子軟,母親不愿與蠻人硬剛,兩人打心底更希望她走條安穩的道路。
是爺爺,在她不知道要長成什么樣的大人時,是他說,只要成為自己就好。
后來她才有勇氣在追逐夢想這件事上義無反顧。
只是這個歲數應該要拿出點成就了,卻還是兩手空空。最后的最后,什么也沒讓他等到。
胡芳菲總結自己的人生就是不合時宜。在該學習的年齡追逐夢想,在該追逐夢想的時候談戀愛,在該結婚的年齡還在學習,至今一事無成。
“你知道那種心里空空如也的感覺嗎?”廢棄了許久的煙囪,靜默站立在遠處,冷冷看著她泄氣,“此時此刻,哪怕我手中空無一物,像個喪家之犬一樣兩手空空地回家,被罵廢物也不會感到心痛或者丟臉。”
“因為真的沒有特別想要做的事情了。”
連衍反駁她:“不對。”
“你怎么會懂呢?”胡芳菲自嘲一笑,“所有人都在催我長大,只有他跟我說,做你想做的事情,做什么都是對的。但我就是,做不好,才在這種時候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著。沒能長成讓他說出去炫耀的小孩,也沒有讓他因為有我這個孫女而享受任何一點榮耀。讓他的信任,成為笑話。”
我從前那些執念,因為爺爺的離開全都放下。跟著執念隨之消散了,還有我對創作的野心。
我沒有欲望了,也沒有野心了。因為我想展現給看到的那個人,看不到了。
6.
胡芳菲從前睡得晚,最近卻是真的有點睡不著了。于是大多數時候,她都在長吁短嘆,浪費夜晚,看著月亮走過窗邊。
天一般是從四點半起開始透亮,剛過零點時接到爺爺的電話,還是令她心跳加快的。
連衍的聲音沒有因為夜深減少半分活力,語調輕快:“看窗外。”
連衍穿著初見時一樣的套裝,只不過他鮮少沒有用毛巾包在頭上,而是戴了頂長檐的草帽。
胡芳菲探出半個身子,噓聲道:“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
他站在一輛沒熄火的SUV旁邊,從車里拿出那頂花里胡哨的草帽揚了揚:“我們去看大海吧!”
當胡芳菲坐上那輛在高速公路上狂飆的副駕時,她才意識到,這是件多瘋狂的事情。
和一個認識不到半個月的人,驅車跨省海釣。
連衍看上去比她興奮得多,體現在他的車速上。本要六個半小時的車程,硬是讓他開了不到五個小時就到了。他們在晨光熹微,將亮未亮時分,登上了那艘向著太陽方向航行的船只。
“一起來海釣是我跟老先生約定好的。”放下魚餌后,連衍主動開口,“可惜,沒能跟他一起來。”
胡芳菲打斷他:“你不是說釣魚要安靜嗎?”
“這里是在大海上,我們說話魚也不會聽見。”他黝黑的臉龐有不易察覺的紅暈,小聲道,“沒有人會聽到。”
她果然沒聽到。
“你上次說,你沒能長成讓他說出去炫耀的小孩,讓他的信任,成為笑話。”他堅定地看向她,“不是這樣的。”
胡芳菲在一次次不確定之中,抓住了最后一絲可能,抬頭看向他。
“你一直是他最大的驕傲。”她曾徹夜不眠后夢到過的海平線,在紅綢帷幕下逐漸清晰,“甚至你的這份力量,不僅是他的驕傲,也成就了我。”
連衍十八歲那年,從來不多嘴過問他私事的老先生,第一次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問他,為什么不去上學。
他說,因為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
或許是從小都在患得患失,只有在釣魚時能夠得到片刻慰藉,于是他選擇逃避,把自己困在這條小河邊。
“人怎么會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在,只是害怕自己會失敗,所以不敢去想罷了。”胡海富不是個愛多管閑事的長輩,只有在提起自己的小孫女時,掩飾不住自己的驕傲,難得炫耀,“我的小孫女啊,她從小文章就寫得好,十二歲就登報,后來還寫小說自己賺錢。”
連衍不掃興,附和道:“她真厲害。”
“這不是她最厲害的地方,其實她一直靠寫作賺錢是為了更大的夢想。她沒告訴任何人,這夢太大了,大到別人會覺得是妄想。”兩人聲音不大,剛好引得一條3斤的草魚上鉤,老先生沉穩收線,不慌不忙,“我年輕的時候,被人誣陷,剝奪了我上大學的資格。我明明可以爭取,卻選擇了妥協。別人春暖花開的時節,夢想予我卻成了奢侈。她總說她最像我,可她比我勇敢,敢去追求妄想。比我厲害。”
那段過往,如今胡海富已然和解才能輕易說起。哪怕昔日好友為了避嫌紛紛離去時的背影還歷歷在目,他依舊感激那段不堪讓他遇見了那年最美的光景。后來的他又得到了太多,當他抱著和他在相同位置有同樣胎記的女嬰時,她在世上啼哭的第一聲,就成了釋懷的最好理由。
“該是什么年齡,就該有什么樣的脾性。你之前問我為什么喜歡釣魚,其實只是因為那時候窮,釣上來的魚可以解一家人的口腹之欲。”胡海富熟練取下魚嘴上的勾,稱了稱重量,又丟回到了池塘里,“哎呀,老了,手滑了。今晚能不能吃上魚,就看你的了。”
連衍回家之后坐在書桌前,思考了很久,打開了一個空白的本子。他工工整整寫下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上面大多數的事情,是當下的他根本沒能力做到的事情。在最上面的那件事,是普通人窮盡一生都未必能完成的事情。他停頓了下,還是決定寫上去。
只是做夢又不需要成本,不寫下來怎么知道是不是妄想?
“他說,我們相似又不同,但最終都會成為很了不起的人。”連衍把那本已然泛黃的筆記交給胡芳菲,“那些所謂夢想、妄想、幻想,如今全都實現了。”
原來爺爺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依舊將未成大事的她當成驕傲炫耀予別人聽,從始至終相信她會成功。
胡芳菲擦干眼淚,揚起哭得有點丑的臉問他:“爺爺還跟你說了什么我的事情?”
“還說了什么……”連衍假裝思考,琢磨著壞心思,“還說你的外號叫九十,是因為你小時候跟同學吹牛說你爺爺釣了條九十斤的大魚……”
“啊啊啊,爺爺怎么什么都告訴你啊!連衍!”
他倆繞著小漁船追來追去,讓本就不太穩定的船,晃得更厲害了。只是兩個人都笑得很開心,連開船的老爺爺也舍不得阻止他們。
“沒關系,今天所有的話都會被海浪吃掉。”
胡芳菲趴在甲板上,談過身體對著海底,“謝謝你,連衍。”
謝謝你在我二十五歲的盡頭,帶我看了最美的日出。
告訴我,關于你和爺爺的秘密。
7.
胡芳菲的生日在開學日那一天,她沒有回學校的打算。爺爺走后四個月,她本不打算過這個生日的。只是當連衍端著蛋糕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還是一股酸楚涌上心頭。
這是第一個沒有爺爺祝福的生日。
“今天爺爺沒有給我發生日祝福,我差點忘記今天是我的生日。”明明是她二十六歲的生日,她卻沒有任何喜悅之情,
“你不該把自己困在這條河邊。”連衍給她準備的生日禮物是爺爺的手機,他硬是把手機塞到她面前,讓她再試一次,“其實你知道密碼的對嗎?你只是不想面對,不想面對自己可能會失敗的可能,不想面對,其實這個世界上,爺爺最愛的人,并不是你。”
連月來,連衍從來沒有正面勸過她回去繼續她的學業和事業。只是他的每一個舉動,她都了然于心。
她每一步足夠的勇氣。就像她依舊在逃避,沒有做好準備跟爺爺道別。
是的,她從來都知道爺爺的密碼,他也知道。
爺爺的手機密碼,是奶奶的生日。
所以最后的時間,不是留給她的。
胡芳菲拇指微微顫抖,打開了爺爺的手機。翻到手機里去年冬天爺爺與她視訊電話時候的截圖。爺爺當時只露了半張臉,她再三強求才看到。家門口的河面被凍上了薄薄一層冰。爺爺騎電動車去稍遠的地方釣魚,騎車到一半,眼前一黑,連人帶車摔青了半張臉。
如果每個人的生活有劇本,那么這已經是爺爺人生劇本的結尾,胡芳菲人生劇本里的障礙了。在胡芳菲的預設中,她人生高潮時,爺爺一定是在身邊的。意外卻是,還沒等成長到那一天,他就再也看不見了。
再也。
現在看到那張截圖,爺爺青了一只眼睛,笑著露出兩顆缺牙。那時,他沒意識到,胡芳菲也沒意識到。劇本已經進行到哪個階段了。
“我真的沒有承擔失敗的底氣。”
胡芳菲害怕失去爺爺,因為她深知,她的心從小漂泊流離,只有爺爺是她安全的歸屬。只要爺爺在,家就在。她絕望,是因為她再也沒有底氣。沒有回頭的底氣。
“你沒有失敗的可能。”連衍說得肯定,明明他所知的一切都來自胡海富。只是因為他相信他,所以肯定她,“你是老先生的底氣,也會成為自己的底氣。”
她片刻思索,終于下定決心:“連衍,陪我去看看他吧。”
8.
胡芳菲去祭拜爺爺那天,早晨本來還在下著大雨,等他倆冒雨抵達時,竟然雨過天晴。連衍在前面帶路,她跟在后頭魂不守舍,不停措辭,想要怎么開口,根本沒有發現那只繞著她撲閃著翅膀的黃灰色蝴蝶。
她路過每一個墓碑,默念陌生人的名字,算他們在這個世上的年歲。直到撞在連衍的后背,轉身看到在那之中,她唯一熟知的那個人。\u2029
黃灰色的蝴蝶停在胡海富的照片上方,她以為自己會控制不住情緒,在看到那張黑白照后竟奇妙地平靜下來。那只蝴蝶沒有飛走的意思,收住翅膀交疊。
她平靜地望向連衍,他心領神會,主動走去了聽不見對話的地方等待。
天烏云密布,灰白幕布上飛過一只悲鳴著的飛鳥,它對于飛過的路徑下的人類一無所知,只是本能表達著自己的不滿。
胡芳菲本有很多想說的話,卻只是直直盯著那張照片一言不發,任由時間游走。遠處的連衍不放心地望她的方向,很久以后,她才算是點燃了祭品。火焰在眼前熾熱竄高,她才小聲開口:“我本來有很多想跟你說的話,看到你我全都忘了。”
“爺爺,我以為你走了以后這世上我從此無所畏懼,才發現我更加畏手畏腳,好像做什么都覺得你在注視著我。”她像個機器人般,手上拿著泛黃粗紙,直到火快燒到她的手,才丟進火盆,“我其實有點怪你,賭氣沒去見你。如果你怪我沒去送你,你可以不用保佑我,我可以過得不好,但你能不能不要跟我賭氣,下輩子不當我爺爺啊?”
去年爺爺入院時,不知老人家是否知道自己大限將至,從來不參與她工作的他,破天荒對她建議:“你想不想寫咱家以前的事兒?”
那時候她被恐懼籠罩,不敢去想爺爺不在的事情,慌亂打斷他:“不說這個。”
爺爺嘴角上揚,眼神用意味深長眼神對她說:“好想看見你幸福。”
她忍住酸楚,趴在爺爺病床前:“我是爺寶女!爺爺在身邊,我就很幸福。”
那天晴朗分明,和今天截然不同,現在回想那天,她忍不住流下眼淚,打開了話匣。
那天天氣很好,她愛的人都在這個世界上。
后來天翻地覆,她沒來得及告訴她最愛的人,她一定會變得幸福。
“所有人都說你圓滿,可我知道,不是。你只是不想讓人知道你還有很多遺憾,你從來都是個不給人添麻煩的倔強小老頭。”
胡海富是個頂厲害的人,他八十六年的人生里縫縫補補了許多人,成全了許多人,唯獨沒有滿足過自己。胡芳菲記得兒時,即使鐘愛釣魚,爺爺也從沒讓她吃過一頓冷飯。從幼兒園直到大學畢業,哪怕凌晨到達,爺爺永遠都是接她回家的那個人。
那個接她回家的凌晨,小城四下無人,她跟在爺爺身后踩著爺爺的影子問他:“你說你個八十多歲的小老頭,怎么走得那么快呀?我都跟不上你。”
胡海富一臉驕傲回答:“我走路是快的呀。”
隨著火盆里最后一絲火焰熄滅,余煙將本就渾濁的天空暈染更加朦朧。
“這副裝備用了這么多年,也該換新了。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你不用為我擔心,下次再見面的時候,我一定會成為真正讓你驕傲的人。”
黃灰色蝴蝶像是聽見了想聽的話,展翅環繞在胡芳菲的身旁:“他們都有更愛的人,而我最愛你。以后你也會是我最愛的人,永遠是我最愛的人。”
換個地方愛我吧,永遠別離我太遠。
看到胡芳菲站起身,連衍連忙朝她的方向跑去。蝴蝶心滿意足,朝著他跑來的方向飛走,與他擦肩而過。或許這一次的離去,再見就是別世。
胡芳菲不愿意讓他看見自己哭花了的臉,一頭撞進他懷里。連衍顯然是沒有想到,舉起雙手,任由她抱著。
“借我擦下。”她不好意思說,嘟囔著,“我還以為我不會哭呢。”
連衍緩緩放下雙手,回抱住她,輕扶著她的后背:“得到的愛和后來的痛,都是成比的。”
胡芳菲恐懼時間流逝,以為只要放慢腳步就能留住時間。直到她再無法圓滿,才驚覺,時間是最最公平。于是她下定決心,只能加快步伐,就像爺爺一樣。
二十六歲那年的生日,她還是收到了來自爺爺最后為她準備的禮物。也是她第一次對人袒露自己的野心與妄想:“即使胡芳菲拍的片子再爛再無趣也會為我鼓掌,那唯一的觀眾,已經沒有了。”
是連衍堅定對她說:“以后,我會繼續為你鼓掌的。”
9.
胡芳菲畢業電影公映的那天,她給爺爺發去了條消息:你會看見的對吧。
影片最后,她私心寫道:謹以此片,寄往云間。愿胡海富老先生,來生自得,盡興快活。釣遍人間江湖海,無所事事樂得哉。
這是她所能做到,當前所能做到的竭盡全力。被稱為妄想的夢想,起初也只是因為一個小小的念頭。不想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上,只是看窗邊同樣的日出日落,最后不留痕跡地離開。
從前不敢說出口的夢想,如今想要堂堂正正告訴全世界。因為見了最好的日出,想要完成爺爺沒能完成的任性,追逐最好的光景,直至再次相見之時。縱使現在才剛剛啟航,好在愛意滋長使她愈發強大。
上臺前,連衍的短信也準時抵達:真了不起啊,胡芳菲。厲害!
未曾發覺嘴角的笑意成為站在臺上的底氣,當別人問起,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時,她有了準確的答案,不再猶豫。
“成為只有我能夠成為的人。”
胡芳菲堅信只要她步履不停,海平線的盡頭,爺爺應該就在那里。他扎了個小帳篷,枕著日月星辰,徹夜盡興。
再等等,不止于此,直至飛躍海平線。
總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