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自此之后,世間再無云痕仙君,而廣寒殿中,又多了一抹相伴的身影。
1
滄嵐之境,廣袤無垠。
廣寒殿寂靜無聲,仿佛空無一人。但若仔細瞧去,便能瞧見陰影處垂手侍立的魔教中人。
他們屏氣斂息,一動不動,好似融入黑暗之中。門外紛飛的雪花隨著冷風吹進殿內,被冷風席卷著落在殿內端坐在最高處之人的袖口。
那是個女子,正端坐在石椅上沉睡。她身著紅衣,手腕上纏著密密麻麻的紅線。迎著屋頂些許泄露的天光,能窺看到她的眉頭微皺,像是深陷于某個噩夢一樣。
半晌,不知為何,女子突然驚醒,原本沉穩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來。一時間殿內的一眾侍從駭然跪下,低聲道:“尊上息怒。”
言卿緩緩睜開雙眼,看到的便是這樣的場景。
雪紛紛揚揚的,透過半開的殿門,一眼便能看到外面孤寂冰冷的雪山。言卿已經記不清在這里守了多少年,看了多少遍這樣的景色。記憶的一開始,她便生活在滄嵐之境中以魔教中人的身份生存著。到了后來,言卿在坐上了魔尊之位后,更是看遍滄嵐之境所有風光。
可是,滄嵐之境哪有什么風光可言,這里終年大雪,除了那些死氣沉沉的屬下外,便再難有他人入境。
言卿百無聊賴地朝椅下一個一個掃去。然而目之所及之處仍是日復一日的場景。她覺得有些無聊,伸手捧著臉,剛想說些什么,卻在觸到臉頰的一瞬間,微微愣住了。
入手處是陌生的濕潤,如同水滴落在了皮膚上。可滄嵐之境從未有水,雪也是終年不化。
言卿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她落淚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言卿突然微笑了起來。一雙丹鳳眼中眼波流動,像是河流解凍,滿是潺潺的春色。她玩味地沾了一點臉上的淚水,放在眼前細細打量,神色中滿是不解。或許是心中沒有答案,她開口喚了一個守在殿內的屬下:“鴉鵲,本座這幾百年內未曾落過一滴淚,現如今居然因為一個夢打破了這個規定,你說,我到底夢到了什么?”
魔教中所有人都知道,魔尊言卿有一個隱疾,她總是無緣無故陷入沉睡之中,一睡就是百年,且從來都記不住夢中之事。
這個隱疾來得蹊蹺,并且藥石無醫。多少年了言卿尋求救治之法,卻終究是徒勞無功。后來她索性不再尋醫問藥,全當是自己記性不好。
平日里言卿很少提及夢境之事,今天著實反常。然而就算她開口詢問,名為鴉鵲的下屬哪里知曉,只能跪地一言不發。鴉鵲是近些年才跟著言卿,自然不懂這個魔尊的心思。言卿居高臨下地打量了他許久,直到下屬都忍不住開始顫抖后,才無趣地將目光收回。鴉鵲聽見魔尊問:“我沉睡的這段時間,有沒有發生什么事?”
這個問題鴉鵲可以回答,因而言卿話音剛落,他便立刻答道:“回尊上,您有所不知,自您沉睡以來,修仙界那位云痕仙君,閉關了。”
“哦?”聞言,言卿懶懶地抬起眼瞼,有點出乎預料地看了鴉鵲一眼:“他閉關了?”
2
說起云痕仙君,魔人仙三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本名賀玉云,師從清輝長老門下,不過區區五百年,便已踏入化神境。這萬千世人皆要恭恭敬敬地尊稱他一句仙君,可對于魔界而言,這個人不過個是臭名昭著的死對頭。
元和十年,赤水,云痕仙君率眾將舉兵來犯,此戰死傷三萬。
元和四十八年,云庭,魔尊言卿與云痕仙君一戰,二人皆負重傷。
……
此番種種,不計其數。
對于賀玉云,言卿非要說有什么印象的話,那就是一個字,冷。
言卿第一次見到賀玉云時,薛云尊上還掌管著魔界。仙魔達成協議休戰,雙方在人界的不歸山簽訂契約,當時隨行之人就有言卿。她混在人群中看著那個被仙界派來簽訂契約的修仙君士,聽周圍人說,那是威名赫赫的清輝長老門下的徒弟,名喚賀玉云。隔著烏壓壓的人頭, 她一眼便看見那個身著藍白二色修真服飾的少年。
少年被派來簽訂此等停戰協議,倒是不卑不亢,身姿挺拔得像是一根翠竹。他的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渾身上下猶如滄嵐最深處塵封的積雪,冰冷無比。
言卿覺得有趣,于是親眼看著賀玉云一步步簽下了契約。本以為二人的緣分到此為止,誰知賀玉云擱筆的一剎那抬頭,一眼便朝著言卿的方向看去,少年雖很快就移開了視線,可卻讓言卿下意識地后退一步。片刻后,她才緩過神來,暗罵自己多疑。
當日魔界參加儀式之人多如牛毛,那個少年怎么可能一眼就從人群中看到了自己?
這是他們第一次初見,一個是魔界籍籍無名之輩,而另一個,則是豐神俊朗的仙界新秀。
后來三百年倏忽而過,久到言卿已在魔界嶄露頭角,快要將賀玉云忘記之時,修真界卻在某日爆出來一個消息,賀玉云因順利度過劫難,已成為云痕仙君。
一時之間地位天翻地覆,不知當初那個冷若冰霜的男人,是否仍舊是那日的神情?
聽到這個消息的言卿正坐在尸山上,似笑非笑地敲擊著手指。不知為何那個男子的臉龐一直留存于她的記憶里,那個不帶任何感情的一瞥,在午夜夢回時偶有浮現。
他這副冰冷無情的態度,不像修仙者,反倒格外的像我們魔道中人呢。
這個想法甫一出現,言卿自己都嚇了一跳。但很快地,她諷刺地笑了笑,仙界向來不屑與他們為伍,又怎會自甘墮入魔界?
懷揣著這個念頭,言卿轉頭便將賀玉云拋之腦后。然而不久后,她卻再一次遇見了他。
3
而這一次,是仙魔大戰。
薛云尊上爭取來的停戰協議維持不到百年,仙界又開始了蠢蠢欲動。借著莫須有的緣由,由雪衣仙君帶隊,一眾修仙者攻向了仙魔邊界的渭河。魔界反擊,這一戰空前絕后,死傷無數。言卿那時已升為魔教護法之一,地位已超他人,自然參與此戰。迎著渭河茫茫的風沙,她手腕上纏繞的紅線紛飛,身側是倒下的無數名修真者。
血飛濺到臉上,原來,那些正道人士的血,都是一樣的溫熱。
渭河之中少有能與言卿相敵之人。或許正因如此,仙界后來才會派賀玉云前來應戰。隔著老遠的距離,言卿一眼便看見向自己走來的少年。不,或許那不能稱之為少年,賀玉云已然是成年的模樣,長身而立,腰佩長劍,唯有神情冰冷如初。
“是你?”言卿還記得自己當年這么說,口吻頗有些驚訝:“他們居然派你過來了?”
旋即,言卿突然想起,她認識賀玉云不假,可賀玉云不一定認識她。于是便開口補了一句:“我叫言卿,魔界護法。”
“我知道你的名字。”賀玉云那時只點了點頭,如此說道。
言卿轉念一想,的確,賀玉云或許從他人口中聽說過魔界護法的名號,便自然而然帶出了自己的名字。二人站在尸山血海中交談,明明是宿敵,氣氛詭異的卻像朋友。
那一天,他們并沒有拔劍相向。
或許是疲于長時間的廝殺,又或許是心里詭異的情緒作怪,言卿并未對賀玉云出手。他們閑閑地聊了片刻之后,便分道揚鑣。臨行前言卿偏過身子,對著賀玉云離去的背影說道:“喂,下一次見面,就是敵人了。”
回答他的是茫茫風沙中賀玉云沒有回頭的背影,和一個極輕極輕的頷首。
身為魔教中人,終歸是與仙界一派,勢不兩立。
4
回憶到這里,便戛然而止。
鴉鵲只瞧見高座上的言卿陷入沉思,卻無法猜透這位喜怒無常的魔尊想法。不知過去多久,久到周圍一片死寂時,言卿說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像是自言自語:“他為何閉關?”
這話問的鴉鵲冷汗直流,思索了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言卿,又很快地低下頭去:“尊上,仙界最近有句傳言,屬下不知當講不當講。”
“說。”
“據言,云痕仙君他之所以閉關,似乎是因為……道心不穩。”
此話甫一出口,原本座上懶洋洋的言卿頓時坐直了身子:“這是從哪傳來的消息?有幾分可靠?”
“這消息正是從仙界內部傳出,至于可不可靠……屬下不敢妄言,還請尊上明察。”
修真者講究道法,一般會選擇一條道作為本源所在。道心破碎,即百年修為散盡。若這個消息當真屬實,云痕現與凡人無異。
說到這里,鴉鵲頓了頓,但很快又恭恭敬敬地詢問道:“尊上難道是想趁此機會,將云痕仙君誅殺在人界,除去這位心頭大患嗎?”
“不。”回答他的是言卿若有所思的神情,和嘴邊若有若無的微笑:“與其消滅一個敵人,不如為之所用,豈不更好?本座聽說這些年,他似乎一直在找什么人?”
“稟尊上,正是如此。據說云痕真人修道之緣,正是為了尋找那人。這消息少有人知,屬下也是機緣湊巧聽說過此事。據傳若不是昔年這個莫須有的故人庇護,或許云痕仙君早已死于幼年。這些年云痕仙君暗地里一直尋找那人蹤跡,我從他人手中收購來那人的畫像。尊上,請看——”
說著,鴉鵲從一旁捧過一張畫頁。言卿展開一看,見那畫上之人青衣如柳,眉眼彎彎,當真是好相貌,卻讓言卿愣在了原地!
“居然是她?”
5
無人知曉,魔尊言卿曾是雙生子之一,她的胞妹,名喚周青。
誰都不是一開始成魔或是成仙,他們皆為所求,才踏上修仙入魔之途。在還是一介凡人時,言卿還是人界將軍之女,然而其父功高蓋主,旦夕之間,為了收回兵權,當今圣上以一紙莫須有的罪名覆蓋到周家身上。家破人亡,逃出的姐妹二人被迫分離,已是舊事。
經歷的事物太多,往事早已遺忘至只剩下輪廓。然而如今想起,言卿仍然還記得妹妹含淚的眼睛,帶著燃燒的仇恨望著人間王座上的男子。
她要復仇,言卿知道周青的想法。只是她沒有想到,妹妹居然會以身為餌,當眾刺殺人界圣上。
那個少女死在十九歲,尸首后來被言卿撿了回來,用以魔界靈泉保全其肉身不腐。這些年,上窮碧落下黃泉,言卿都在尋找一術,可令周青死而復生。
只是她沒想過,云痕仙君居然與周青也曾有過一段因果。
四周草木環繞,云霧繚繞之中言卿扣了扣手中的杯子,沉思著。魔界的蘅泉冰冷無比,當中正立著一具尸首,眉眼與言卿有七八分相似。言卿一揮手,那具尸體便隱去蹤跡,只剩下隱隱清波蕩漾。
賀玉云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
言卿三日之前就向賀玉云約于靈泉相見,信的背后,則是附上一枚劍穗。
劍穗乃是周青遺物,言卿不信賀玉云會置之不理。果真如她所料,當腰佩長劍的賀玉云停在面前時,言卿微微一笑,指了指面前的位置說道:“仙君請坐。”
四周靜悄悄的,靈泉位于山谷之中,四季如春。鳥鳴聲若隱若現,賀玉云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坐了下來。言卿饒有興致:“仙君不問我為何請你而來?”
“我為何而來,尊上難道不心知肚明嗎?”
賀玉云淡淡的,沒有理會言卿。言卿收起臉上的笑意,神色認真了起來:“既如此,那我便直說了。仙君可知,你一直苦苦尋找的周青,正是在下的胞妹。”
“她死于十九歲,我一直在找尋可以令她死而復生之術。現今知道仙君所求之事與我相同。那么為何你我二人不一同聯手?”
言罷,言卿拍了拍手,濃霧退散,露出了被隱去蹤跡的周青尸首。望著泉水中合眸之人,賀玉云卻仍舊面不改色。
他佇立在一旁,罕見地沉默了下來。半晌,一片寂靜聲中言卿聽見賀玉云的聲音響起:“尊上可知,我早就知道周青的死訊了。”
“我也早就知道,他的身體在你的手中。”
6
據野史記載,賀玉云的一生,可謂是命途多舛。
他生于嘉澤兩百八十三年,自出生起便已孑然一身。其母因難產離世,而其父,卻不知何許人也。
換句話說,這個孩子從一出生起,就是被迫留在世間的產物。在那個骯臟的,破舊的草棚里,接生婆用布滿皺紋的手接過新生的孩子時,他的母親只為他取下了賀無這個名字,留下一塊玉牌作為遺物后,便撒手人寰。
他不帶有任何人的期望而誕生,就連名字,也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無”字。
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未曾想過,就是這樣一個孩童,日后居然會成為仙界最具威望的云痕仙君。在母親死后,機緣湊巧下,本該就此死亡的賀玉云被一個年邁的乞丐收養,勉強活了下來。就這樣,尚在襁褓中的賀玉云跟著乞丐一路乞討,居然硬生生抗過了八年。然而第九年的寒冬,老乞丐卻因病離他而去。
那時,賀玉云也僅僅只是個孩子。
雖說是孩子,卻比尋常人更加早慧。他很少說話,也很少表露自己的情緒。甚至在受到欺打時,也只是低垂著眼瞼,任由那些拳頭落在身上。
周青來時,賀玉云面臨的就是這樣的處境。
那時他被一群同齡人圍在弄堂口毆打,路邊飛濺的泥水沾染上破舊的衣服。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就要受到如此對待。孩童時期的惡意最是純粹,或許只是鄙疑他身為乞丐的身份,又或許只是好玩,這群明顯高于他的同齡人,惡毒地不允許一個生命存活。一開始賀玉云還能感受到疼痛,到后來逐漸麻木了起來。當額頭上的血混合著三月的雨水滴落之時,一枚石塊打落在其中一個將要落在賀玉云身上的拳頭,他聽到一個聲音響起,那么遠又那么近。
“喂,你們聽著,這個小孩以后歸我管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這句話吸引。陽春三月朦朦朧朧的雨水中,身穿玄衣之人撐著傘,笑吟吟地走了過來。
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
少女側臉歪歪地扎著一綹小辮,腰佩一條極為繁瑣的腰帶。而腰帶之上,卻斜挎一柄長劍。她拋了拋手里的石塊,站在了賀玉云的面前,替他攔住了那群人。
后來賀玉云問過周青為何救他時,少女正倚靠在柱子上,聞言彎下腰,笑著摸了摸孩子柔軟的頭發。日光逆著給她鍍上一層金邊:“你知不知道,我會算命呢。你是有大機緣的,日后,定是前途不可限量。”
“到那時,我可就指望你了。”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幫助自己。從賀玉云出生開始他就明白,上天安排好的禮物,必然要付出應有的代價。他不愿意相信周青的好意,可若是周青有所圖謀,那么這一切,還是可以接受。
因而,那個孩子就這樣跟在了周青身后,像一個依附的影子。
7
就這樣,從九歲到十六歲,整整七年,周青取代了老乞丐的位置,陪伴在賀玉云身側。
她為賀玉云改了名字,將無字改成云玉二字。無字太過倉促,還是玉字,顯得格外珍貴。就像這個孩子一樣,終究會以美玉的身份被世人珍惜。
賀玉云被她養在租來的屋中,閑暇時周青也會教賀玉云識字和修煉。一開始賀玉云不知周青竟是名修士,一柄長劍在少女手中猶如春秋流動。他不知道周青的身份,就像他不知道周青什么時候會離開一樣。賀玉云只能默默地學著周青給予的一切。她給,他便學著。久而久之他越來越像她。偶爾下雨時周青會跑到院子里赤著腳踩著水花,笑著呼喊著賀玉云的名字。隔著窗戶,賀玉云遠遠地看著那個人的臉上流下晶瑩的水珠,他握筆的手頓了頓,筆尖在紙上渲染上一層濃墨。
但很快地,賀玉云告訴自己,他與周青之間,只是交易。
早熟的孩子聰慧得驚人,不肯將心思宣之于口。周青有時候憂心忡忡,總覺得賀玉云不像一個正常孩童。她尋找著稀奇的玩意逗賀玉云開心,可只看到孩子沉默的眼睛。手中精巧會飛的木蜻蜓也在嘲笑周青的徒勞無功,周青訕訕地笑了起來:“你不喜歡這個嗎?那再看看別的……”
她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賀玉云打斷了:“我不喜歡玩具。”
“為什么呢?”周青泄氣地問道,臉上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失望。她嘆了一口氣,看著賀玉云的臉,第一次臉上露出極為恍惚的苦笑:“你知道嗎,有些東西,只有童年時才有機會經歷。等你長大了你就會發現,會有很多你必須做的事壓在肩頭,讓你再也無法直起身子……”
這一刻賀玉云不懂周青的深意,少女沉沉的目光陌生得有些可怕。
他們就這樣相伴著過了五載。這五載像是一生般漫長,久到賀玉云幾乎要遺忘了過往的曾經。因此當賀家人找上門時,已經長大的賀玉云第一反應就是冷淡。他拒絕承認自己是賀家的人——那個在凡間備受皇家寵愛,甚至在修真界也有一席之地的賀家。
一夜風流,珠胎暗結,這就是自己母親的故事,而自己居然是賀家二當家的私生子。當賀家二當家拿出屬于母親玉牌的另一半信物時,賀玉云固執地扭過頭去,不去看面前男子的神色。
他出生孤立無援時,這個男人在哪里?他流浪跟野貓野狗搶一口吃食時,這個男人又在哪里?如今才承認他為賀家之子,已經太遲太遲了。那個名叫“賀無”的孩子,早就死在了某一個的寒冬中。
賀玉云本不愿意入賀家,可等那些人走后,周青從屋檐上輕輕巧巧地跳下來,看著賀玉云的眼睛說:“我要走了。屬于你的機緣,來了。”
“你不愿認他為父,可若無足夠的能力,日后你能保全自己嗎?”
窗外竹影凌亂,刺眼的光晃得人眼睛疼,賀玉云終究是沉默了。他沒有開口詢問周青去向何方,離別本就是一開始寫定的結局。只是周青負劍離開時,賀玉云問他日后究竟要他如何報答之時,少女遙遙的回過頭,笑容在夕陽下格外燦爛:“若是日后還有相逢之時,那便讓我在你那里終老。若是傳出我的死訊,那便請你……替我殺了殺我之人。”
8
前塵往事,究竟是緣還是孽,誰也說不清。
賀玉云緩緩閉上雙眼,眼前似乎還留有那個少女的模樣。自此一別后,他便拜入賀家,勤奮修煉,以天人之姿成為清輝長老的弟子。只是匆匆數百年,他心底隱隱約約還是有一絲幾乎無比微弱的渴望——渴望再見周青一面。
茫茫仙途,唯有那個少女給予過賀玉云片刻的溫情。孰真孰假賀玉云早已辨別不清,午夜夢回無數次,他都能回到那個小院,那時他還只是街頭任人欺辱的乞丐,她也還不是……魔尊。
全錯了,一切都是錯的,從一開始,就沒有周青。
“你當真覺得,你有一個胞妹么?”靈泉邊,望著面前的言卿,賀玉云突然間開口。
仙界有一術,可令人死而復生。只是此術并非十全十美。施展此術后復生之人前塵盡忘,靈肉分離。若不能在五百年內找到其肉體使之重合,那么該復生之人,就會魂飛魄散,無法輪回。
賀玉云臉上突然浮現出一點疲憊。他朝著言卿伸出手掌,劍穗靜靜地躺在手心里:“若不是時間來不及了,我怎會出此下策?言卿,這一切,都是我為你設下的局。”
沉睡,無法記住夢中之事,對賀玉云莫名其妙的好感,以及鴉鵲傳來的信息……
無數個碎片從周青的尸體上逸出,飄進了言卿的身體中。那日言卿離去,賀玉云很久都沒有她的消息。直到圣上在一場宴席上被刺殺時,隨行赴宴的賀玉云親眼看著扮作舞女的少女徒勞無功地死在了王座下,被血玷污的臉,是賀玉云熟悉的眉眼。
怪不得周青說有不得不承擔之事,也怪不得走時那么決絕。
從他人口中賀玉云知曉了一切的來龍去脈。周青尸首被拋去亂墳崗那天,他偷偷藏匿了那人的尸體。當初的承諾還在耳畔,既然周青已死,他便應該遵守諾言,替她殺了殺死他之人。
因而,賀玉云更加刻苦地修煉。凡人乃至賀家無法撼動人間紫微星,可成仙便能踏平一切。賀玉云從未如此渴望成仙,功夫不負有心人,他以天人之姿得到清輝長老門下的厚愛后,終于踏上了仙途。成仙后的第一件事,賀玉云便立刻下凡,手刃了那個殺害了周青的皇帝。
因違背了天道,賀玉云受到了天雷處罰。知道這件事的清輝長老靜靜地俯看著因天雷而咳血的徒弟,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靜靜地開口問道:“值得嗎?為了一個已死之人。”
“我答應過的,師傅。”已經痛到昏厥的賀玉云,回答清輝長老的只有這句話。
大仇得報,也算是履行了諾言。賀玉云漸漸嶄露頭角,成為仙界風光無限的仙君。只是無人知曉,他越來越執著于尋找復生之術。他無法放下言卿,以至于午夜夢回無數次,他總能看到那個少女明朗的笑容。
為什么呢?為什么履行了諾言,他仍然會看到言卿的影子?
他叩問自己的心,卻得不到答案。或許是仙途一個人太過孤獨,他竟如此渴望有一人,能與他相伴于身側。這些年賀玉云找遍上界,終于從秘術中找到一術,可令人死而復生。
“我施展了那個術法,只是我沒有想到,術法威力極大,我竟暈了過去。而你的靈魂機緣湊巧下飄離,附身到一個魔界已死之人身上。”說到這里,賀玉云嘆了口氣,臉上終于浮現出一點笑容。他的笑靜靜地,帶著不知名的哀傷:“我一直在找你的靈魂,可找遍仙界人界都無法找到。后來在仙魔一戰,我更是弄丟了你的身體。我在那具身體上下了追蹤術。這才知道尸體居然遺落在了魔界,被你撿取。因而元和四十八年,我率兵攻打魔界,只是為了奪回你的身體。那一戰你我皆負重傷,就在這時我才發覺,你的靈魂,居然無比契合周青的身體。”
“也正是那時,我才確定,原來大名鼎鼎的魔尊,正是我一直要找的人。”
“所以,我設計了這一切。”
靈肉分離,自然不似常人。因此言卿才會無緣無故陷入沉默,才會記不清夢中之事。他遺忘了一切,把自己的尸體當做胞妹。那些前塵往事,被她當做胞妹的一生封存。她把自己分成了兩個部分,一個是周青,而另一個,叫做言卿。
故人就在眼前,這些年竟未能相認。可若賀玉云向言卿吐露一切,言卿未必相信。二者所隔的不僅僅是失去的記憶,更隔著仙魔迢迢的身份。
如今,賀玉云終于能把一切都結束了。
無數個光點飄落,明亮得像螢火。一段段曾經屬于自己的記憶重新浮現,這本該是件好事,卻讓言卿無緣無故的感到一陣惶恐。
死而復生,必定,有所代價。
鮮血從賀玉云唇邊溢出,男子腰佩的長劍,發出悲鳴。
9
云痕仙君因道心破碎,一夕之間,身死道消。
此消息一出,引得仙魔眾人不可置信。然而的確是遍尋不到云痕仙君氣息,唯有他的佩劍,被發現孤零零地遺落在魔界之中。
魔界。
“你倒是好手段,把鍋輕飄飄地甩給了我們魔界。”已經恢復真身的言卿坐在高位上,哼了一聲看著座下的人。座下的人面色不改,只拱了拱手道:“也是無奈之舉,尊上何必動怒?”
“我倒也不想動怒,只是你們仙界因你之死,以為是我們魔界動的手腳。每日嚷嚷著向我們尋仇,雖說沒什么大事,可那群人跟蒼蠅一樣不堪其擾,每天都要來上幾趟。”
聽到這句話,賀玉云搖了搖頭:“那么,不如屬下替尊上去一趟,解決這個煩惱。”
他說著抬起頭來,昏暗的燭火下,那雙冷冰冰的眉眼,居然變化成鴉鵲的模樣。
前些時日,賀玉云設局讓言卿恢復真身。然而自己卻因秘術代價而道心破碎,再也無法修道。天之驕子從此淪落成凡人。言卿為此內疚萬分,可賀玉云接下來所說之語,卻讓言卿愣在了原地。
他說,修道不成,他還可以修魔。那魔界鴉鵲,正是他的另一個分身。
聞言,言卿這才后知后覺。怪不得鴉鵲熟知仙界之事,也總能探聽到云痕仙君秘聞。原來從一開始,自己就落入了他的設計之中!
仙魔二道雙修,聞所未聞。賀玉云修道之初本就是為了言卿,如今言卿為魔,他入魔也是名正言順。只是自此之后,世間再無云痕仙君,而廣寒殿中,又多了一抹相伴的身影。
雪又落了下來,這一次,終歸不是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