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誡子書》到《詠雪》：時風變化與世族家教

【關鍵詞】時風；世族家教；經義；文義；變遷

統編語文教材七年級上冊所選文言文有劉義慶的《世說新語·詠雪》（以下簡稱“《詠雪》”）和諸葛亮的《誡子書》，雖同為家庭教育，但文義差異較大。為便于理解兩文所反映的時風和家教變化，故按作者時代先后，分析如下。

首先，教育子女的內容。《誡子書》所教育子女的核心乃在“靜以修身，儉以養德”。其原因是“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然后通過“靜一志一學一才”順次養成的關系，加以反面對比，強化中心論點。理解本文精髓的途徑是兩個字：“靜”和“儉”。這里的“靜”，課文下注日“屏除雜念和干擾，寧靜專一”，是思想方面的；“儉”，寡嗜欲，是生活方面的。諸葛亮認為，只要做到思想上的“靜”和生活上的“儉”，就可以達到君子的境界，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仔細研讀會發現，諸葛亮教育子女的內容是品德的自我完善，是儒家經典所推崇的顏回式的簞食瓢飲、不改其樂，孔子的曲肱而枕、富貴浮云和積極進取等行為規范及思想境界。而《詠雪》中謝太傅教育子女的內容卻是“講論文義”，這里需要弄清楚“文”的含義。其含義有二：一是魏晉南北朝之前廣義的文化含義，包括政治、經濟、哲學、審美等一切用文字記載的人類文明成果，是人類物質活動和精神活動的載體，傾向于雜文學色彩；二是魏晉南北朝及以后狹義的審美含義，即主要關注“文”的暢神怡情效果和審美意識形態屬性，側重于純文學特點。顯然謝太傅所教育子女之“文”與后者吻合。內集之時，適逢雪驟，遂即景取材，以“白雪紛紛何所似”為話題，將“講論文義”具體化。其講論的“文義”，既不同于漢樂府“百川東到海，何時復西歸？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濃郁的教化色彩，也不同于漢末建安文學直面現實、志深筆長、慷慨多氣的特征。從問題的提出和謝氏子弟的回答來看，他們關注的是自然之美，探討如何傳神地摹寫“白雪紛紛”之象，或色彩，或狀態，正如梁元帝蕭繹所總結的，追求的是文章“情靈搖蕩”的效果。謝家把“文”融入家庭教育，當作“不朽之盛事”來經營，并且從“公大笑樂”可以推測，《詠雪》中家庭教育的環境也不似《誡子書》中的那樣莊嚴正式。由此看出，從漢末三國之交的諸葛家到東晉謝家，家庭教育的內容已經由儒家經義轉向“文義”，而且從具體內容“詠雪”來看，這里的“文”已經不是雜文學意義上的，更多地側重于暢神怡情的審美意義。

其次，教育子女的目的。這個問題《誡子書》的原文并沒有明說，只是通過反面的道理，呈示了一個結果：“多不接世，悲守窮廬。”根據教材的解釋，“接世”即對社會有貢獻，“窮廬”即窮困潦倒之人住的陋室，則諸葛亮對后輩之意明矣，即接世和顯達。其所謂“接世”，不過是儒家經典《禮記·大學》“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之思想的繼續，帶有志在天下的壯闊胸懷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從諸葛家族尤其諸葛亮本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政治生涯來看，事實也的確如此。謝家教育子女的目的，文中亦未提及，不過從參與這場家庭集會的謝朗即“胡兒”和謝道韞的歸宿來看，“朗終于東陽太守”，謝道韞的丈夫王凝之曾任左將軍，兩人都沒有“悲守窮廬”，顯達成了謝家的標志。遺憾的是，深究他們及謝家子弟包括后世的謝混、謝靈運、謝惠連、謝脁等的政治建樹，實在乏善可陳。謝混因支持劉毅反對庶族出身的劉裕掌權而被殺，謝靈運更是無心政事，游山玩水以發泄不滿而被宋文帝所誅，謝脁則身陷南齊的權力斗爭死于非命。諸賢之死雖異，但根本原因則同，皆為不滿于自身世族地位的急劇下降，往昔之榮光不再。家庭教育但求家族地位延續，致“接世”無人問津，只是成就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壇風流。如此則可以反推，以晉代謝家為代表的世族教育，已經脫離了儒家的“接世”追求，而只慮及家族聲望的延續和避免“悲守窮廬”。輔以歷史的考究發現，自兩晉至整個南朝，世族子弟思想中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幾近蕩然無存，留下的多是明哲保身和風云月露。

最后，行文風格的差異。兩篇文章的行文風格大不相同。具體說來，《誡子書》以議論為主，邏輯縝密，“靜”“志”“學”“才”諸要素環環相扣，毋庸置疑，風格平實謹重，帶有濃厚的以家國天下為主要情結的儒家經典的影子。《詠雪》則以敘述描寫為主，雖然同《誡子書》一樣，文中包含長者和晚輩，但《詠雪》中的家庭成員之間關系融洽、隨和，不似《誡子書》中作為教育者的長輩和受教育者的晚輩界限鮮明，不可逾越。這種關系一方面激發了后輩的創造力，針對同一問題，他們能從多個角度予以探討，充分聯想。雖胡兒以“撒鹽”擬雪，僅抓住了雪之色和雪之驟，而忽略了雪之重和雪之神，卻無受責于長者之憂。另一方面也在客觀上對儒家所建立的上下層級關系有一定程度的瓦解，當然這種瓦解作用也不是憑空的，后面將詳細分析。文章最后，以“公大笑樂”結尾，風格活潑靈動、含蓄雋永、耐人尋味。造成兩文迥異風格的原因，雖然有文體的因素，一為書信，一為小說，但主要還是日寸風使然。

漢末三國時期，由于儒家思想的直接影響和現實功利的考量，所以世族思想上“接世”的強烈社會責任感和避免“悲守窮廬”并存。而到了晉代，經學一尊的現狀被打破，社會上盛行名士風流，衡量名士風流的標準除服藥、飲酒、談玄，世族子弟的文學才華也是重要條件。世家大族期望以此來引領潮流，獲得社會認可，以維護家族的地位，避免“悲守窮廬”，故家庭教育變為以“講論文義”為主，淡漠了對儒家經典要義的關注。何以出現這種變遷？仔細探究其背后的原因，正是深入理解兩文的關鍵。

在闡述這個問題之前，需要對世族有個簡單的了解。世族或作“勢族”“土族”“氏族”，只是側重點不同，實質無異，大略指靠門閥勢力世代為官，部分兼有深厚文化傳承的世家大族。本文所討論的兩篇文章，其主人公都是世族出身，分別為瑯琊諸葛氏和陳郡謝氏。歷史上的陳郡謝氏自不用說，自東晉謝安以來，綿延二百余年，不僅在政治上，更在文學上引領潮流。瑯琊諸葛氏亦是世族，據《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載：“諸葛亮，字孔明……漢司隸校尉諸葛豐后也。父珪，字君貢，漢末為太山郡丞。亮早孤，從父玄為袁術所署豫章太守，玄將亮及亮弟均之官。”因此，兩篇文章反映的是典型的世族家庭教育，那么問題又來了，同是世族家庭教育，而內容和目的迥異，從漢末到東晉，一百多年的時間，社會風氣究竟發生了什么變化？

為此，需要把目光返回到漢代。漢代實行的選官制度是察舉制和征辟制，這對打破以前的世襲制，推行開明的用人機制意義重大。在這種制度下，通經是獲取高名進而做官的重要條件，士人累世通經做官便形成世族，因此他們世代以傳習一經為務，同時受漢代總體上昂揚的社會風氣和儒家家國情懷的熏陶，在獲取政治利益的同時，沒有喪失社會責任感。因此，東漢末年陳蕃之言：“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可是，漢末社會劇烈動蕩，軍閥混戰取代了原來的大一統，生靈涂炭的殘酷現實打破了士人心中的迷夢，儒家一統天下的信念在士人心中坍塌了，其中就包括儒家家國天下的責任感和通經求官的希望。他們開始逐步意識到個人的存在和價值，開始關注自然，深入拷問自己的內心，于是以抒發憂生之嗟為載體的文，逐步為社會、世族所重視，“三曹”及“建安七子”的創作就是這種社會變化的反映。由于當時社會發展的不平衡性，儒學世家在吳、蜀兩國依然有巨大的優勢，《誡子書》正是在此背景下產生的，故“靜以修身，儉以養德”所折射的正是這個漸變時代的痕跡。

漢魏之際曹氏父子的提倡和創作實績，如曹丕“文章乃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之論，曹操對社會動亂和人生短暫的思索，導致“文”成為衡量人才的重要標志之一，這種現狀也對世族子弟產生了強大的吸引力，客觀上推動了世族家學由“經”向“文”的轉變。曹魏正始至晉初，司馬氏高壓統治，致士人罕言政治而轉向清虛談玄以求明哲保身，并由此形成流行于士林的“名士風度”。“思想領域興起的玄學，跟文學相當自然地結合了起來。優雅清暢的玄風，辨難無違的玄理，乃至徜徉山水的玄學活動，不僅提供了適宜文學發展的思想土壤，而且影響了六朝文學的審美價值取向。”這是世族家學由“經”轉“文”，得風氣之先的又一因素。不過值得注意的是，這一轉變背后是世族家庭對自身家族地位和社會聲譽的考慮，而對于國家政權由誰主導、怎樣主導，則不是他們關注的對象，也就是說儒家所倡導的家國情懷，在由“經”轉“文”的變化中嚴重迷失了。一并迷失的，還有儒家所尊崇的森嚴的上下級關系。“公大笑樂”，家長努力消弭在家庭成員中的權威，世族子弟就有可能把這種家族精神運用于國家的政治生活，所以晉代會出現“王與馬，共天下”的世族與皇權分庭抗禮甚至后來屢次出現的謀求取而代之的局面。這種轉變既有傳統世族家庭教育的特征，又有新的動向和影響。

首先，壟斷特征。自兩漢世族形成時期，世族家學就有鮮明的壟斷特征，因為壟斷了文化，他們就掌握了選官的話語權，就能保證世族子弟世代為官，攫取巨大的政治、經濟利益。“四世三公”的弘農楊氏，“四世五公”的汝南袁氏皆是如此。《誡子書》雖未寫諸葛家族具體治何經典，但其以世代治經取得顯赫聲望和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至晉代謝家，依然“寒雪日內集”，“講論文義”的范圍僅限于家族集會，雖然教育的內容有所變化，但是壟斷這～特征則一以貫之。其次，新的動向和影響。世族最初形成的漢代，由于經學是教育子女的主要內容，所以文學創作不能擺脫經學的影響，多有政治倫理色彩，但是如前所述，從魏到晉，由“經”轉“文”成為日寸尚，世族家庭的教育轉變也導致文學創作的轉變。《詠雪》講論文義，內容原應豐富，但文章突出圍繞“白雪紛紛何所似”展開討論，就表明了東晉時期文學創作的轉向——已經突破經學的束縛，把自然當作單獨的審美對象來觀照。從后世謝家子弟的創作來看，這場家庭集會或可能為謝家子弟的創作提供了方向。謝靈運《登池上樓》“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謝脁《游東田》“遠樹暖阡阡，生煙紛漠漠。魚戲新荷動，鳥散余花落”，都與社會意識形態剝離，更多地關注自然，關注文學自身的美。這些轉變的背后，都是社會變遷和世族家庭教育的引領，山水清音在謝家子弟的作品中一脈相連，并形成一個詩歌創作流派，不是偶然的。

綜上，文學發展的踵事增華，現存的文獻總能提供一些蛛絲馬跡，深挖背后內涵，不僅對梳理文學發展的線索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深入理解文章、全面把握文章價值、培養學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十分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