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蒲柳人家(節選)》;鄉土世界;自然景觀;方言土語;觀念習俗
《蒲柳人家(節選)》雖然只是聚焦了何滿子一家的一段鄉土生活切片,但也生動再現了20世紀30年代京東北運河邊村莊的自然風貌與人文內涵。作者以其細膩的筆觸與真摯的情感,通過自然景觀的描繪、日常生活的細致刻畫、方言土語的運用以及觀念習俗的展現,帶領讀者逐漸步入一個富有生命活力與文化底蘊的鄉土世界。
一、自然景觀的描繪:鄉土世界的命脈
在《蒲柳人家(節選)》中,開篇一句“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熱得像天上下火”,將北方盛夏的酷熱刻畫得淋漓盡致,也為鄉土敘事奠定了熾熱的情感基調。這不僅是一種季節景象的再現,更是對鄉村生活艱難與堅韌的暗示。炎熱的夏季,不僅灼燒著大地,也考驗著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意志。
何滿子剃著“光葫蘆頭”,“頭頂著毒熱的陽光”,“整天在運河灘上野跑”,或是“隱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蘆葦叢中,潛伏在青紗帳內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這些畫面將鄉村兒童的活潑與自然環境的嚴酷并置,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曬得兩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剛從煙囪里爬出來,連眼珠都比立夏之前烏黑”,這種細致入微的描寫,不僅使讀者感受到北方鄉村夏日的熾熱,更使讀者觸摸到一種與自然融為一體的鄉土原始活力。
此外,“北運河岸上,門口外就是大河”,“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門口路過”,“一丈青大娘站在籬笆外的傘柳蔭下放鴨子”,不僅描繪了自然與日常生活的交融,也寓意著鄉村與外部世界通過運河聯系起來,由此反映了一定時代背景下逐漸開放的北方鄉村。其中,運河不僅是村民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也是他們與外界溝通的橋梁,從而形成了鄉土敘事中的重要意象。
何大學問,以“給牲口販子趕馬”為生,“一年有七八個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騾馬大市之間,奔走在長城內外的古驛道上”。這不僅刻畫了何大學問作為趕馬人的生存環境和生活軌跡,也展示了北方水土的貧瘠與壯闊,“長城內外的古驛道”更是賦予了鄉土一種歷史的厚重感——將個人的生活融入廣袤的自然和社會背景中,使鄉土敘事更具歷史深度和文化厚度。
如此種種,通過自然景觀的描寫,作者不僅再現了北方鄉村的外在景象,更深刻揭示了鄉土世界中的生存智慧和精神氣質。在這片土地上,自然景觀不僅是生活的背景,更是生活不可分割的命脈。自然與人世相融相生,共同構成了鄉村生活的本質。由此不僅使作品具有了濃厚的地域色彩,也賦予了鄉土敘事以靈魂深處的共鳴。
二、日常生活的描?。亨l土世界的骨架
如果說自然景觀是鄉土世界的命脈,那么日常生活便是鄉土世界的骨架。正是鄉村日常中的柴米油鹽、人情世故,構建了鄉土敘事的深度和廣度。在《蒲柳人家(節選)》中,鄉村日常生活圍繞著何滿子、一丈青大娘、何大學問一家子徐徐展開。
何滿子的奶奶“一丈青大娘”,不僅名字具有傳奇色彩,更是在日常生活的刻畫之中被賦予了鮮活的生命力,也充分展示了北方鄉村女性的粗獷和堅韌。她高大健壯、嗓門響亮,不僅在村中頗具威嚴,還以“罵人就像雨打芭蕉”的風格聞名于鄉里。她那“罵起人來,方圓二三十里,敢說找不出能夠招架幾個回合的敵手”的形象,既是對傳統鄉村女性形象的深化,也是對鄉土文化中“剛強”“護短”特質的生動描摹,更揭示出北方鄉村社會中女性的特殊地位和作用。
一丈青大娘的強勢不僅體現在語言上,更體現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種地、撐船、打魚都是行家”,“還會扎針、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紅傷”……從她為孫子何滿子縫制的“五光十色的百家衣”,到她在面對外來纖夫時毫不畏懼的“風掃落葉”般的爭斗,更為生動地展現了鄉村生活的質樸和真實,也反映出北方鄉村社會中人與人之間樸素的關系和情感。
何滿子十分嫌棄奶奶精心繡制的“花紅兜肚”,寧愿光著身子,也不愿穿上這件“男不男,女不女”的衣服。這一細節不僅展現了何滿子頑皮倔強和略帶叛逆的個性,更折射出鄉村日常生活中的民間信仰、質樸親情和代際沖突。同時,何滿子作為“世代單傳,輩輩一棵苗”的何家獨子,一方面享受著奶奶“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般的小心愛護,同時也時常面對爺爺的嚴厲管教——“爺爺是個風火性兒,一怒之下,就把何滿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賊扣兒,跑不了更飛不了”;這種在溺愛和訓斥之間搖擺的家庭教育方式,正是鄉村家庭教育的縮影,而這種方式也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何滿子既頑皮又懂得分寸的性格。
如此種種,作者對日常生活點滴的細膩描寫,不僅僅停留在表面上,更深入鄉村社會的核心,從而將鄉土生活獨有的神韻,融匯在人物互動的每一個細節之中,使得鄉土敘事不只是鄉村生活的再現,更飽含對鄉土情感的深情禮贊和對鄉土觀念的深刻反思。
三、方言土語的運用:鄉土世界的血肉
作為“大運河鄉土文學體系”的代表作之一,《蒲柳人家(節選)》也注重展現“京東北運河”地域的語言特色。因此在文中,隨處可見從運河兩岸的人民生活中提煉出來的方言土語,既為人物形象注入了鮮活的生命力,也使得整個作品更加“有血有肉”,突顯了鄉土敘事的質感和韻味。
首先,小說中人物的名字或外號都飽含鄉土意味,也精準地勾勒出了鄉土人物的鮮明特征。例如,“一丈青大娘”這一外號,既突出了北方女性所特有的高大強悍,又隱含了她在村莊中的地位和威嚴。“何大學問”雖有幾分戲謔,反映了村民對他吹噓學問的調侃,但也含有幾分因他閱歷豐富和仗義行為而受到的尊敬。就連“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這些屢次調停的“工具人”,名字中也都透露出了濃濃的鄉土氣息。這些稱呼不僅使人物形象更加立體,也體現了鄉村社會中人們樸素的幽默感。
其次,在一丈青大娘怒斥幾個赤身露體的纖夫時,她用“不能叫你們腌臜了我們大姑娘小媳婦的眼睛”這樣的話語表達出北方鄉村女性的直爽與正直。當形容那個“不知好歹的年輕纖夫”時,用“生愣兒”這樣帶有輕蔑色彩的方言詞語,暗指他的愚蠢與冒失。而當纖夫挨了一丈青大娘“一大耳刮子”之后,“就像風吹乍蓬,轉了三轉,擰了三圈兒”,這樣的比喻既生動形象地展現了這一場景的喜劇性效果,也彰顯出大娘那種不容冒犯的氣勢。而當寫到她對孫子的溺愛時,作者用“心尖子,肺葉子,眼珠子,命根子”這樣的表達,盡顯她對孫子的珍視和疼愛;又用“八樣不放心,怕讓狗咬了,怕讓鷹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給拍花子的拐走”這樣的夸張表達,將她對孫子過度的擔憂和愛護表現得淋漓盡致,鮮活地展現出祖母對于“世代單傳”的孫子那既慈愛又小心翼翼的心態。這些鮮明的鄉土表達方式,不僅傳達出人物的情感,也讓我們感受到北方鄉村特有的生活細節。
最后,何大學問對孫子的疼愛與管教同樣通過方言得到了生動展現。他每趟趕馬回來,“都要給孫子帶回一捎馬子吃食”,這“一捎馬子吃食”,仿佛讓人看到了滿滿一兜子的美味,既飽含著作為趕馬人的祖父對于孫子滿滿的愛,也體現出物資匱乏的北方鄉村所特有的親情表達方式。他用滿臉胡茬“磨蹭孫子的臉蛋兒,逗得孫子吱兒喳亂叫”,這一祖孫互動的場景既真實又溫馨。此外,何大學問在管教孫子時也是毫不留情的——不但將孫子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而且系的是“拴賊扣兒”。由此既體現了祖輩嚴厲與關愛并存的復雜情感,也真實再現了北方農村家庭教育的傳統方式。
這些語言,不僅是鄉土世界的血肉,也是文化記憶的載體,深刻反映了鄉村生活的本質和精神內涵,更讓讀者在字里行間真切感受到那片土地上的人情味和生命力。
四、觀念習俗的展現:鄉土世界的靈魂
觀念和習俗是維系鄉村社會穩定與秩序的重要紐帶,深刻反映了鄉村居民對生命、自然、家庭和社會關系的獨特理解與態度。在《蒲柳人家(節選)》中,這些觀念和習俗通過生動的細節得以展現,成為鄉土世界不可或缺的靈魂。
從何滿子呱呱墜地開始,一丈青大娘便“又燒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許愿”,并且在“洗三”那天,“擺了個小宴”;滿月那天,“大宴鄉親”;百日那天,給何滿子穿上“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一周歲生日時,打造了一個分量不小的“金光閃閃”的長命鎖;六歲時,還要讓他穿上“用五彩細線繡了一大堆花草”的花紅兜肚。這份寵愛和珍視背后,也深深嵌入了北方鄉村特有的民間信仰、家庭倫理和生命觀念。
奶奶之所以堅持讓作為家族獨苗的何滿子穿上這件“花紅兜肚”,寄托了她對孫子健康平安的期望。奶奶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將孫子“男扮女裝”,來混淆陰間的神靈,以此避免他們對孫子的“勾魂索命”。這一信仰背后反映的是鄉村社會對超自然力量的敬畏,以及人們通過各種民間習俗來祈求平安、避禍的文化傳統。
當然,這種對孫子的保護欲望,還源自對家族血脈延續的焦慮,尤其是在“世代單傳”的背景下,何滿子的生命不僅是家庭幸福的象征,更是家族延續的唯一希望。這種觀念深刻影響了鄉村人們的家庭倫理和行為方式,也成為鄉土文化中一種普遍而持久的情感力量。鄉村的家庭倫理還反映在何滿子父母的婚姻之中,以及何滿子與父母的分離上。兒子與城里書鋪掌柜的女兒結婚,一丈青大娘并不贊同,因為在傳統鄉村家庭觀念中,兒媳婦應是能夠幫她分擔家務、支撐門戶的姑娘。而對于何滿子的養育問題,奶奶堅持要將其留在身邊撫養,何滿子的父母也不得不妥協,將孩子留在鄉下直到他長大。這種安排不僅是對傳統家庭倫理的遵從,也體現了鄉村社會中對長輩權威的重視。
文中還展示出了鄉村社會道德與秩序維持的特有方式。除了一丈青大娘對“腌臜”行為的仗義執言和堅決抵制,何大學問“愛打抱不平,為朋友敢兩肋插刀”以及對老、弱、病、殘仗義疏財的行為,也體現了鄉村社會中“義”與“利”之間的平衡。此外,常常出現的“擺渡船的柳罐斗,釘掌鋪的吉老秤,老木匠鄭端午,開小店的花鞋杜四”等人物,他們在村中的角色不僅僅是職業身份,更是鄉村社會人際關系的協調者。無論是何滿子一家發生家庭矛盾,還是一丈青大娘與纖夫們動起手來,他們似乎都發揮了重要作用。這種社會角色的存在,體現了鄉村社會中以禮儀與風俗為基礎的人際關系網絡,以及通過這些關系網絡維系社會和諧穩定的傳統。
文中對家庭觀念、民間信仰、傳統習俗以及社會關系的呈現,揭示的是對生命的珍視、對家庭的重視、對社會關系的維護以及對傳統文化的傳承。它們不僅反映了北方鄉村的社會結構和情感邏輯,也承載了鄉土社會的精神追求和文化認同,從中我們也能體會到鄉土世界中蘊含的生存智慧和人性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