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曾提出“石刻不可學”的觀點。千百年來,亦被后世學書者奉為圭臬。作為北宋書壇巨匠,米芾此論是從筆法的角度來談的,也是正確的。然而,若論學習書法的“結字”問題,此論仍有不足。宋代以前的好多書法作品,尤其是能傳世的墨跡真跡畢竟有限,文字數量上有局限性,而石刻書法恰恰彌補了這一缺失,對學習書法的“結字”有重要價值。對研究古法用筆,乃至章法布局也有一定的意義。石刻依然是可以學的。
【關鍵詞】石刻;結字;章法;字勢
【中圖分類號】J2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4)17—066—03
“石刻不可學,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如顏真卿,每使家僮刻字,故會主人意,修改波撇,致大失真。”[1]米芾在《海岳名言》中提出的這一觀點顯然是談論的“筆法”問題。筆法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歷代的書法高手都對筆法進行過研究。但是如何去學筆法,書論中卻談的較為模糊。比如唐代張懷瓘在《玉堂禁經》中提出“用筆、識勢、裹束”的觀點 ,只有兩個字“用筆”,對于初學者而言是很難參悟出其中奧妙的。而米芾就不同,他指出了該“怎樣學”的問題,那就是要學習“真跡”,從源頭入手,這樣才能得到正確的筆法。就米芾這樣的書法大師而言,他所見到的書法真跡何止千百,他對筆法的領悟也絕對是一流的。而石刻作品,刻工水平有高低,即便是最高水平的刻工,用筆的細節,墨色的變化等難易表達,刻出的字也下真跡一等。有些工匠在刻字時會融進自己的理解,增添或減少,再加上刀法與筆法是有差異的,所以石刻往往是書家與刻字工匠“二合一”(共同完成)的作品。用筆的細微處已很難見到。而這些細節又是書法的靈魂所在,奧妙所存。所以米芾所強調“石刻不可學”對筆法學習而言是正確的。然而,米芾這里沒有涉及到的是“結字”問題。
一、石刻中的“結字”方法可學
關于書法“結字問題”,歷代書法大家都有相關論述。比如清代的朱和羹在《臨池心解》中談到:“臨池之法,不外結體,用筆。結體之功在學力,而用筆之妙關性靈。”[2]這里的結體實質上指的“結字”。元代的書法大家趙孟頫也在蘭亭跋文中也寫道:“書法以用筆為上,而結字亦須用工,蓋結字因時相傳,用筆千古不易”。[3]由此可見,除了筆法,“結字”也是書法學習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在古代,沒有照相機,復印機,沒有電腦等先進設備,石刻是保留書法文字重要的載體。要探究古法用筆,探究宋代之前的字形以及結字原理,很大程度上還是會借助石刻。畢竟書法真跡流傳下來的數量很有限,大師、名家作品更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從米芾的成長環境來看,他有條件看到皇宮內府所收藏的諸多名家真跡以及名碑拓片,這種先天優越的條件非一般人可比擬。加之米芾天資卓越,勤勉加工,自然技藝超群。然而米芾前幾十年是在“集古字”階段,應該說還在吸收,沉淀書法的營養。那么,米芾在學習書法這一漫長的積累階段,是否都是在學習“真跡”呢?米芾是否學過碑刻拓片,是否也從石刻中吸收過營養?答案是肯定的。眾所周知,米芾學“二王”書,深得其髓。并將大王書之結字進行夸張變形,形成自己“風檣陣馬”的風格。“二王”真跡,哪怕是唐代的勾摹本,流傳到宋代已經不多,何況王羲之真跡。這種有限的墨跡,或者說真跡,在文字的數量上有一定局限性。對于墨跡本上沒有的文字,米芾又是學習呢?他學習唐代的寫碑高手李北海,以《麓山寺碑》和《云麾將軍李思訓碑》為例,米芾書法作品中的很多字形幾乎是從李北海那里照搬過來的。由此不難看出,米芾學書法不僅是學過真跡,對名家書法石刻他是學過的。
書法史上好多書法大家都學過石刻。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自述:“予少學衛夫人,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歲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4]王羲之學習書法也沒有繞過碑刻,也從“石刻”當中汲取許多營養。唐代著名書法家歐陽詢在一次騎馬外出郊游時,偶然發現了晉代大書法家索靖手跡的碑刻,為其精湛的書法折服,于是成就了“回馬三日”的學書典故。這也從側面反映了像歐陽詢這樣的大書法家依然學習石刻。馮班在《鈍吟書要》中寫道:“作書須自家主張,然不是不學古人,須看真跡,然不是不學碑刻”。趙孟頫說:“昔人得古刻數行,專心而學之,便可名世。況蘭亭是右軍得意書,學之不已,何患不過人耶。”清代的錢泳在《履園叢話》中說:“今之學書者,自當以唐碑為宗。唐人門類多,短長肥瘦,各臻妙境。宋人門類少,蔡、蘇、黃、米,具有毛疵,學者不可不知也。” 說明古人是學習石刻的,哪怕幾紙拓片,照樣可學。筆法須言傳身教,筆法既得,臨古拓數行,悉心揣摩,假以時日,也能成家。碑刻是可以學的,尤其是“結字”這一方面,有可取之處。
二、清代書壇學習石刻之風
清代文壇曾掀起過學習石刻之風。由于受“文字獄”的影響,眾多文人書家開始研究碑版石刻,這無疑在書壇上開辟了一條新路子。清人對篆隸的研究,對魏碑的研究,又達到一個新的高度。涌現出了鄧石如、趙之謙、吳讓之、包世臣、何紹基、徐三庚、康有為等書法大家。吳昌碩更是將《石鼓文》寫出了新高度,并將篆法運用到自己的國畫當中,成為藝壇宗師。阮元的《北碑南帖論》在中國書法史上第一次將書法明確分為碑、帖兩大流派。他認為,書法借碑刻得以弘揚、流傳,漢唐諸家皆憑書碑享名于世,碑帖各有其長:“短箋長卷,意態揮酒,則帖擅其長,界格方嚴,法書深刻,則碑據其勝。”[5]阮元以其廣博的學識,精敏的目光,在書壇首倡北碑,以上溯漢、魏古法,從而成為清代碑學的倡導者。無論從學習碑版石刻的書法實踐還是書法理論方面,清人都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并取得了很大的成績。這從另一個角度說明,石刻是可以學的。
三、現代人依然學石刻
非但古人學過石刻,現代人也一樣在學。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過去難得一見的名家碑帖都通過高清相機拍攝并印刷出來。為學習書法的人提供了諸多方便。比如《泰山刻石》《乙瑛碑》《禮器碑》《夫子廟堂碑》等,現在都已經有高清版書法字帖問世,實為書法學習者福利。雖然這些名家石刻作品不是墨跡,然石質上乘,刻工一流,最大限度的保留了書家原貌。筆法須老師的言傳身教,尚有傳承,而結體上,石刻文字保留了古法“結字”。對于墨跡本上沒有的文字,這豈不是一方寶藏。初學書法,必專攻一體,待成熟后,為了豐富自己的書學營養,自然要廣泛涉獵,石刻文字無疑是對墨跡文本的補充,是值得學習的。無論古人還是今人,學石刻,是為了學其字形結構,學其“結字”原理。盡管石刻在用筆的細節處有缺失,但是字的間架結構還是保留了下來。清代的馮班在《鈍吟書要》中寫道:“先學間架,古人所謂結字也;間架既明,則學用筆。間架可看石碑,用筆非真跡不可”[6]。
四、石刻留給學書者創作的空間
石刻雖不完美,但又給書寫者留下了自由創作的空間。唐代的李北海說:“似我者俗,學我者死”。臨摹古代碑刻,雖然石刻文字在細節上會有缺失,但是這些缺失部分同時又給學書者留下了一定的空間,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以《張猛龍碑》為例,多少人頂禮膜拜,用工頗深,然而“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最終也是千人千面。
五、對石刻書法章法的借鑒
學習石刻不僅能得其結構,于章法而言,也有一定的借鑒意義。看一幅書法作品,第一眼是章法布局,其次才是看每一行每一個字。所以章法布局在書法創作中也尤為重要。宋代以前很多名家書法憑借碑版石刻保留下來,氣象高古,形式各異。然而碑版石刻書法的章法布局與尺牘手札等還是有一定區別的。碑刻多為莊重嚴肅之作,多用正書,比如篆書、隸書,楷書,顯得端莊大氣。《嶧山碑》《禮器碑》《瘞鶴銘》《九成宮醴泉銘》等等屬于正書代表性作品。尺牘手札,信筆寫就,用筆靈動,相對自由活潑。比如行書,章草等。以王羲之手札《快雪時晴帖》,皇象的《急就章》等為代表。然而,學帖既久,功力既深,必然要能夠書法創作,許多人因為學帖功力太深,難以“出帖”,能寫小卻不能大。會遇到書寫“瓶頸”。如何突破,如何創新,學習石刻無疑是一條新的路子。古代石刻由一尺見方的墓志到幾米高的石碑,乃至更大的摩崖石刻,其章法布局都值得學習。并且可以運用到今天的書法創作當中。試觀今日國展大型書法作品,其盛大的氣象以及章qm/VyL4moTuTCQw+gMzUnA==法布局無疑是借鑒了古代的石刻書法創作的形式。石刻雖不完美,但又給書寫者留下了自由創作的空間。
六、石刻中的字“勢”
再來談一下字“勢”的問題。盡管石刻作品“下真跡一等”,因為對字形結構的保留,自然也是可以看到書“勢”的,對研究宋代之前的字“勢”問題,有很高的價值。何為書“勢”?字面意思可以理解為這個字運動的趨勢。好的書法一行有一行的波動的形勢,一個字又有一個字運動的趨向,趨勢。靜止的字卻給人以動態的美感。無色而具圖畫之燦爛,無聲而有音樂之和諧。唐代書法理論家張懷瓘在《玉堂禁經》中寫道:“夫書第一用筆,第二識勢,第三裹束。三者兼備,然后為書,茍守一途,即為未得”。[7]當學書者掌握用筆之法后,還要“識勢”。如果寫出的字沒有“勢”,就會死板僵硬,毫無生氣,算不得好的書法。書圣王羲之在《題衛夫人〈筆陣圖〉后》中說:“若平直相似,狀如算子,上下方整,前后齊平,便不是書,但得點畫耳。昔宋翼(鐘繇弟子)常作此書,繇乃叱之,遂三年不敢見繇,即潛心改跡”。[8]說明識“勢”的重要性。如果不識“勢”,就會陷入平直僵硬,“不是書”的窘境。碑刻中的字還是能保留字勢的。名家的碑刻,石質較好,刻工技藝精湛,能最大限度的還原書家的字形字勢。以唐代的《云麾將軍碑》中的“謚”“州”等字為例。整個字呈左低右高,右上斜飛之勢,頗有動感。一行之中如“唐故云麾將軍右武衛大將軍贈秦州都督彭國公謚曰昭公李府君神道碑并序”,根據字筆畫的多少,因字賦形,大小參差錯落,如音樂之節奏,仿佛有飛動之感。“右軍如龍,北海如象”,后人莫不仰望。后世學其書者更是不計其數,從李邕的書法中學其字勢,得其氣勢。這也更充分說明字“勢”也是可以從石刻中學的。
七、結語
米芾站在學習筆法的角度提出“石刻不可學”的觀點,這是正確的。但是若站在整個書法體系角度來看,學習書法除了筆法之外,還有結字、章法、字勢等環節,也十分重要。在沒有“真跡”的情況下,學習石刻未嘗不是一個好的方法。所以,米芾之觀點乃一家之言,對整個書法體系學習來講,尚有不足。
參考文獻:
[1]米芾.海岳名言[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2]朱和羹.臨池心解[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3]趙孟頫.松雪齋論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4][8]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5]阮元.北碑南帖論[M].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6]馮班.鈍吟書要[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7]張懷瓘.玉堂禁經[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
作者簡介:劉明科(1984—),男,漢族,河南漯河人,碩士,講師,研究方向為書法篆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