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裁判中價值判斷的適用場域及客觀進路

摘 要：在著名的“4厘米槍形鑰匙扣案”中，法院的機械司法生成的判決引發軒然大波。在面對該類疑難案件時，價值判斷在尋找合適法律依據的過程中起到重要作用。然而價值判斷往往會帶有法官的主觀性，易造成“同案不同判”的情況。所以在使用價值判斷時應當限于法教義學的框架內并且根據法律與事實的關系確定價值判斷的適用場景。注重價值判斷原則與具體案件事實的結合，避免出現“價值專制”的情況。法官嚴守對法律的忠實性，提升對法律人角色的自我認知，避免自身的生活經歷、政治主張等因素對裁判的影響。

關鍵詞：機械司法；漏洞填補；客觀性；社會接受度

中圖分類號：D9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24）06-0072-04

司法裁判的質量事關法治建設的成敗。法律的固有弊端決定了立法者不可能對未來復雜多變的社會現實做出精準的預判。法官在審理疑難案件時往往會遇到法律未曾規定、法律規則相互矛盾、強行適用既有法律將會導致嚴重不公正的窘境。即使遇到上述情況審判人員也不能以法律規定不明為由拒絕做出裁判。此時，法官將會在“嚴守法律規則”與“維護個案正義”之間進行選擇。

一、價值判斷進入司法裁判的現狀：法律形式主義的盛行

在我國，司法人員在適用法律時使用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模式，這種模式極易產生嚴格忠于規則的法律形式主義。以“4厘米槍形鑰匙扣案”為例，本案裁判文書中顯示，A市檢察院指控被告人李某從國外網購袖珍轉輪手槍一把，于2013年到2018年聯系許某以該袖珍手槍為原型進行復制生產。2018年7月，李某被公安機關抓獲，并在其汽車中發現多支袖珍左輪手槍以及若干小左輪手槍子彈。后許某、梁某也被公安機關抓獲，并在許某處發現多支袖珍左輪手槍。在對槍支的認定方面，該案主審法官采納了中國刑警學院物證鑒定中心的鑒定意見，認為該袖珍轉輪手槍屬于非軍用槍支，具有射擊功能，屬于槍支，并以此認為被告人李某等非法制造、郵寄、買賣槍支罪成立。該判決一出頓時引起輿論的一片嘩然。

本案爭議焦點，其一，槍支的認定標準。鑒定意見采用“測定槍口比動能法”，即非制式槍支所發射彈丸的槍口比動能大于1.8焦耳/平方厘米時，一律認定為槍支。2010年以前我國槍支鑒定方法為“射擊干燥松木板法”，這種方法與前者相比增幅近10倍。鑒定的低標準是造成我國2010年后涉槍類案件頻發的重要原因之一。其二，關于本案的犯罪認定，主審法官沒有將實質違法性的判斷融入構成要件符合性的判斷中去。本案三名被告人所生產、銷售的“槍支”長度僅為4厘米，并且該“槍支”作為鑰匙扣主要起裝飾作用。而所謂的“自制子彈”其實是由鐵絲、小珠子等完全可以正常購買的民用產品構成。顯然，本案中的“槍支”“子彈”幾乎沒有侵害法益的可能性，而法院在沒有考慮法益侵害性的情況下，機械地適用法律，對三名被告人定罪判刑，使本不為罪不當罰的行為受到刑法制裁。

在當下我國司法實踐中，機械司法現象屢見不鮮。這一現象從醉酒駕駛型危險駕駛罪中可見一斑。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顯示2020年全國法院審結的刑事案件中危險駕駛罪共28.9萬件，占法院審結刑事案件總數的25.9%，其中絕大部分是醉駕型危險駕駛罪。至2021年危險駕駛罪的數量增至34.8萬件，遠高于其他刑事案件。雖然醉駕入刑的立法本身并無不妥，但是在司法實踐過程中司法人員機械適用法律而不考慮個案的特殊情節是導致醉酒型危險駕駛罪案發量居高不下的重要原因之一。

二、當前價值判斷進入司法裁判的困境

（一）何種“價值”需要進行考量

價值判斷進入司法裁判首先要考慮什么樣的價值可以被包括在內。價值從不同的角度界定可以得出不同的分類方式，本文重點論述法律中的價值與法律外的價值。法律中的價值存在于法律淵源中，有的可以通過法律規則直接表現出來，有的蘊含于概括性法律原則中，還有的隱藏于法律體系內，需要法官以法律解釋的方式析出。非法律價值指法律之外的社會道德、政治、經濟等實質性的理由。例如，裁判造成的社會影響、政治影響、經濟效益、大眾認知等，這些非法律的價值因素往往會以法律的名義進入司法裁判，對判決結果產生一定的影響[1]。

（二）“價值判斷”方式對于法律程序性的挑戰

在大眾的認知中價值判斷往往意味著超越法律裁判，法律之所以成為解決人與人之間糾紛、維護社會秩序的利器，源于法律的確定性。但價值不同于法律規則的準確性，其具有不確定性和概括性的特點，在價值判斷的過程中作為大前提的法律規定體現出不確定的情況，法官會在價值衡量之后選擇與當事人預想所不同的法律依據，大前提的不確定勢必會導致結論的不確定，當事人在實施法律行為之前很難通過價值來預測自己行為所產生的后果。

（三）“價值判斷”排序對于大眾認知的沖擊

使用價值判斷會面臨公眾接受度的考驗，對于價值強度的評判并沒有一個恒定的標準，個體從自身的價值體系出發，得出的結論并不完全相同。例如，在“佛山酒后無證駕駛摩托車案”中被告人何某酒后無證駕駛二輪摩托車，被公安機關查獲，經測量何某血液中的酒精濃度已經符合醉駕標準，公訴機關建議判處危險駕駛罪。但主審法官以無證駕駛摩托車危險性小于汽車，案發地區相對落后群眾沒有考取摩托車駕駛證的習慣，案發時間處于深夜為由認定情節顯著輕微，危害不大，不認為是犯罪[2]。該判決一出立刻引起廣泛討論，大部分人認為法官根據個案的具體情況維護了行為人的權益，但是也有一部分人認為法官沒有依法裁判，損害了法的安定性價值。這就說明大眾內心的價值強度排序難以達成統一。

三、價值判斷進入司法裁判的具體適用

價值判斷不同于簡單的法律適用，價值判斷的過程是一個從主觀到客觀的過程。有學者認為：價值判斷是判斷主體根據價值主體的需要，衡量價值客體是否滿足價值主體的需要，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滿足價值主體需要的一種判斷[3]。

（一）價值判斷中“價值”的具體指向

既然是在司法裁判中運用價值，那么價值應當首先被認為是法律體系中的價值，特別是憲法上的價值，但在法律實施過程中社會公認的一些價值也難免進入其中，法律中的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和社會中的價值是相互聯系的，因此法官在審判時不應僅僅將目光停留在法律的框架內，而應該通盤考慮法律體系內與體系外的價值，能夠在司法裁判中運用的價值體系應該是一個開放的、與外界相聯系的體系。

法官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法律體系之外價值的影響。例如，判決結果造成的社會影響、經濟成本、政治影響等都不可避免地影響案件判決結果。與其將價值與法律規定進行嚴格的劃分，不如在價值與法律規定之間搭建一座橋梁，使價值因素可以在案件判決所引用的法律依據中體現出來。而這座“橋梁”就是諸如法律解釋與后果考量等各種法律方法。例如，在刑事案件的裁判中，法官往往會采取一種“逆三段論”的推理模式，即法官先在腦海中形成判決，并預測判決結果造成的影響。當法官覺得判決結果造成的社會影響符合預期時，再通過案件事實尋找合適的法律依據，當尋找到合適的法律依據時，再使用正常的司法三段論模式將推理過程體現在判決書中，這種先逆后正的三段論推理模式并不違反罪刑法定原則。

（二）價值判斷的適用范圍限于法教義學的框架之內

價值判斷的重點是如何應用法律而不是以價值代替法律。為了擺脫概念法學的機械司法論，康特洛維茨提出“自由法運動”明確反對概念法學主張的完美法律體系，以“自由法”填補法律漏洞，康特洛維茨甚至直言：“許多法律案件根本就沒有法律答案”[4]。但自由法運動是一種非理性的觀點，為反對機械司法而走向法律虛無主義的極端，雖然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司法的僵化，卻超越了法律的安定性與可預測性，會對司法造成極大危害。對法律漏洞的填補不應超越成文法范圍，這便要求運用價值判斷的案件審判仍然應該保持在“教義學”的內部進行，審判要以法律的規定為基礎，不能讓法律系統與道德系統、宗教系統混同，忠實于成文法，保持法律系統內部的融貫性與統一性。

（三）價值判斷的適用范圍在形式主義與現實主義之間

價值判斷的適用場域往往在形式司法與實質司法之間，兩種司法模式的中間界限是法律裁判的理想狀態——邏輯與價值相適應的整全性司法。從裁判本質來看，對于規則的依賴性越強則對于價值判斷的需要性越弱，反之亦然。司法實踐中，往往被輿論所關注的多為完全忠于規則的法律形式主義判罰顛覆了大眾道德評判的常理性認知，進而引發輿論對于司法裁判的沖擊，此時引入價值判斷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而在與此對立的法律現實主義司法裁判中，價值判斷本身就是忠于價值的最重要一環。

（四）根據法律與事實的關系確定價值判斷的適用

通常情況下，法官在審判案件時會面臨三種情況：

第一，“常規情形”，立法者指定的法律有明確規定，而案件事實恰好與法律規定十分契合，將法律規定適用于案件事實后能符合立法者的目的也能符合立法者欲形成的價值導向。這類案件通常不涉及價值判斷，法官發揮自由裁量權的余地較少，客觀性較強。

第二，“法律授權情形”，立法者在制定法律時有意不做出規定或者使用不明確的、概括性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法律賦予法官自由裁量的權力，希望法官能夠依據社會發展以及個案事實做出合理裁決。法官在判決時不僅要像調節器一樣合理地利用自由裁量權以適合社會實際，還要注意分析價值之間的內在關系和強度序列以保護法律體系內的價值統一性。

第三，“空白情形”，可稱為法律漏洞情形。立法者由于無法預見的未來或者立法技術的缺陷而導致法律沒有做出相關的規定，或者雖然立法者做出了相關規定，但法律規定相互之間存在矛盾；還有可能是因為法律雖然有相關規定，但適用相關規則會導致明顯不公正的現象。在法律沒有相關規定的情形中，法官首先應當采用類推的處理辦法，從與案件事實相似的案件中借鑒判決依據。對于適用既有法律規定可能導致明顯不公的情況，要求法官在審判時要立足于社會現實，通過分析立法者的立法目的和法條背后的價值支撐來把握法律規定的真實含義，必要時運用法律原則來做出判決。在法律規定相互矛盾的情形中，則需要法官使用一種“評價性思維”去評判分析相互矛盾的法律規定。通過評價法律規則的立法目的和法條背后的價值支撐，對價值進行一定排序，形成和諧有序的規則適用程序，進而達到法律體系內部的和諧。

（五）在不同案件中采取程度不同的價值判斷

我們把需要運用價值判斷的案件分為“一般案件”和“疑難案件”。在一般案件中，價值判斷被法官當作“論證性依據”來使用，一般案件的案件事實與其涉及的社會關系較為清晰，現有的法律規定能滿足案件需要，留給法官發揮自由裁量權的余地較少，此時運用價值判斷進行說理的主要目的是使案件的判決結果更具合理性和更容易為人民大眾所接受。而在疑難案件中價值判斷則成為決定案件判決結果性質的“決斷性依據”。此時，法官運用價值判斷是為案件適用的法律依據和裁判結果尋找理由。例如，在“瀘州遺贈案”中，如果按照繼承法相關內容的規定，法官可以直接判決死者的遺囑歸案件中的“二奶”所有，此時法官以一種后果考量的思維進行價值判斷：如果判決遺產歸“二奶”所有，那么判決結果將會對社會的主流價值體系進行較大的沖擊。因此法官在法律安定性與社會正義性之間進行權衡后，選擇采用“公序良俗”原則代替繼承法中關于遺贈的規定來作為裁判依據[5]。

四、價值判斷進入司法裁判的客觀化進路

（一）樹立法官的角色自我認知和對法律的忠實性

法官進行價值判斷的目的是在法律框架的范圍內尋找法律依據和使尋找的法律依據更具有說服力。即使我們認為道德與法律的關系是緊密聯系的，甚至可能體現為互為表里，但這并不意味著法官可以隨意引用道德觀念來裁判案件，法律依然是一個相對獨立的體系。法官在審判案件時應秉持著對法律的忠實性和法律人角色的自我認知。對法律的忠實性體現在依照法律做出裁判，避免道德因素代替法律。對法律人角色的認知則體現在法官應當排除自身的出身、生活環境、政治傾向等因素，盡量讓自己以一個純粹的法律適用者身份出現在審判之中。美國大法官霍姆斯雖然身為共和黨人，但他多次支持自由派社會立法，即便他本人并不認同這些立法。對此霍姆斯法官解釋道：“作為一名法官，實施國會通過的法律是法官的本職工作”[6]。“合法性”依然是審判的第一要義。法官在審判中需要的是“克制”而不是“能動”，絕不可憑借自身的直覺和自身認同的道德來裁判案件。

（二）構建兼具原則性與靈活性的價值序列

在價值序列的問題上不少學者已經提出自己的觀點。如，博登海默認為：在實質方面尊重人生命的價值是其他價值實現的前提，因此人的生命價值明顯高于其他價值而存在，從生命價值的至高性推出健康價值的重要性也高于娛樂價值[7]。卡爾·拉倫茨為了使價值判斷朝著客觀化發展，從憲法中總結出一套價值序列，認為在價值序列中生命和人性尊嚴處于頂端[8]。日本學者我妻榮認為所有案件設立一套統一的價值序列是不可取的，應該在具體個案中具體分析價值的優先性問題[9]。筆者認為價值的排序應當既體現準則性限制法官的主觀隨意性，又要體現靈活性以適應社會的發展。為此在價值判斷中需要設立數條原則性的規定：第一，效率原則，該原則主要適用于財產案件糾紛中，在財產的保護和司法資源的配置方面講求成本和收益的合理對比，及時調整司法手段力求達到以小成本獲得大收益。第二，基本權利優先原則，在面對基本權利與非基本權利出現矛盾的情況下，結合具體案情，做到基本權利優先于非基本權利，人身性權利優先于財產性權利。第三，社會本位原則，個人利益不得損害社會公共利益，當社會公共利益需要時，個人利益要做出必要的讓步[10]。在提出價值判斷的基本原則之外，還需要注意在具體案件中的使用。由于個案的特殊性導致在不同案件中價值的優先性也不同，例如，在個案A1中，價值B1在一項評價標準上處于優先地位，價值B2在另一項評價標準上處于優先地位，綜合這兩項評價標準后得出結論：B1在A1中優先于B2。在個案A2中因為案件事實的不同可能出現B2在A2中優先于B1的情況。我們可以整理一批案件（A1、A2、A3……An），將其分類處理，再遇到類似案件時可以作為參照。對具體案件的處理可以避免一項價值處于不可動搖的優先地位而出現“價值專斷”現象[11]。

（三）價值判斷應受到公意的監督

法官在面臨疑難案件時應當首先分析各種可供選擇的法律依據，預測適用某項法律依據后會帶來的影響，尤其是預測對于未來其他法律關系參與者行為的影響。其次，法官需要判斷適用各項法律依據所造成的后果。最后，法官需要將造成不意欲結果的法律依據從審判中剔除，從數個造成意欲后果的法律依據中對造成最意欲結果的法律依據結合案情予以證明[12]。

通過社會公意檢驗價值判斷的結果并不是使“公意”凌駕于法律之上，更多的是從限制法官主觀隨意性的角度出發，社會上通行的價值體系是法官價值判斷的基礎，法官在通過價值判斷選取法律依據時一方面要嚴格遵守法律的規定，另一方面也要考慮廣大群眾的接受情況，使做出的判決兼具合法性與可接受性。

（四）提高法官隊伍的素質

價值判斷的主體是法官，因此提高法官的法律素養也是促進價值判斷客觀化的重要手段之一。習近平總書記在2020年11月16日的中央全面依法治國工作會議上提出：“堅持建設德才兼備的高素質法治工作隊伍。”要發揮法官遴選制度的選拔作用，讓一批政治素質與法律素養過硬的法官走上更高的審判崗位，發揮其在面對疑難案件時的作用。各地區法院還應當在總結本地區價值體系與價值序列基礎上通過統一組織學習等方式將法官內心的價值判斷標準逐步統一起來，讓法官有一定的標準可以遵循而不完全依照自身的認知來判案。例如，總結一批不同類型的疑難案件作為教學案例，使法官在面對某一類型的疑難案件時心中有基本的認知，法官再次遇到該類疑難案件時可以以教學案例為參照，類似情況類似處理。

五、結語

目前價值判斷使用的主要問題在于如何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和使價值判斷趨于客觀化。雖然價值很難做出統一性的排序，但我們依然可以通過設立原則性的規定為價值判斷建立一個大體的框架，再結合法官在具體個案中的靈活使用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使價值判斷走向客觀化。對法官素質的提高也是價值判斷客觀化的重要路徑之一，通過培訓使法官明確自身的角色認知，排除自身生活經歷、政治主張等因素對司法裁判的影響，堅持依法裁判。面對社會影響較大的疑難案件時，法官的價值判斷有助于使其選擇更加合適的法律依據，做出的判決兼具合法性和可接受性。毫無疑問，這對維護社會穩定、樹立公民對法律的信心有著極大的促進作用。只有當司法機關和公民發自內心地信仰法律，認同法律背后的價值支撐時，國家的法治才能真正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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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雷磊.司法裁判中的價值判斷與后果考量[J].浙江社會科學，2021（2）：43-53，156.

收稿日期：2024-06-24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習近平總書記關于尊重和保障人權的重要論述研究”（22ZD004）

作者簡介：楊青達，助理研究員，法學博士，從事法社會學研究；任家誠，研究人員，碩士，從事刑法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