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芳新作 [組詩]

黃色小鎮

那個黃色小鎮

怎么發音都不標準的黃色小鎮

為陌生人

騰出了一整天的時間

鴿子在教堂上

一只，兩只，一群

一群，幾只，一只

你不要一直盯著它們

你要適時地低頭轉頭，像突然

被什么吸引了

這時候，就會有神秘的聲響

簌簌而落，像

陌生的神諭

“我想去懺悔一下。”

但教堂里如此金碧輝煌，燭光

如此肅穆

藏匿于漫長歲月中的隱秘

你無法供出

雨夾雪

在黃昏到來。

那時候

小花貓坐在門口

尾巴和耳朵豎起，偶爾

動一動

它琥珀色的眼睛

緊盯著窗外，似乎在等一個

重要的時刻

終于來了。

雨夾雪擊打在屋宇、樹木

雨棚上的鋒利

被雙層玻璃消弭

綿綿的沙沙聲，像時間

踩著軟步子

走進黃昏里。

少 年

那個永恒的黃昏

他騎著自行車，奮力上坡

她站在坡上，看著

世界真安靜啊

像一片無人的大海

她站在坡上

看著那個奮力蹬踏的影子

像一艘船正逆著巨浪

慢慢靠近

破舊的自行車

嘎吱嘎吱響著，停在她面前

他臉上汗珠密集

閃閃發亮

他灰白的舊襯衣，有很多皺褶

他的影子

覆蓋著長長的坡道

黃昏的微光在風中晃動

世界真眩暈啊

像一片搖晃的無人的大海

在港北服務區

雨后在港北服務區

潮濕，微涼

一只不知名的黑白鳥

站在積水的地面上

它背部是黑的，前脖也是

遠看，像是圍了一條黑色的三角巾

它不時叮啄，不時抬頭

四處張望

一個身穿橙色雨衣的保潔員

拖著巨大的綠色垃圾桶

從它身邊經過。天色

越來越黑了

一場大雨就要到來

一個人喝茶

夜深了

世間唯一的女兒

坐在長沙發上

喝茶

下了一整天的雨

在黃昏時停了

從八樓窗臺往下看

潮濕的街道，在路燈下

在人影的縫隙中

泛起微光

涼風來回穿梭

把窗紗緩緩揚起又放下

她盯著這無聲的動靜

陷入虛緲的記憶

樓下突然響起的嘈雜

驚醒了她

從八樓窗臺往下看

有三個男人正站在一棵大樹下

高聲談論

隨后，最高的那個

爬上了梯子

砰砰砰，一下又一下

四處伸展的枝丫，被砍落

“它們幾乎擋住了所有的光，夜路

不好走。”

——這半夜的砍伐聲

被原諒

夜更深了

世上唯一的女兒

還在喝茶

曾經，這張長沙發上

左邊有媽媽，右邊有爸爸

他們喜歡在陽臺上

種花種草

看樓下高大茂盛的樹木

風吹來時

窗紗高高揚起

籠住兩個緩慢晃動的影子

如今，長沙發上

左邊空了三年，右邊

空了七年

世間只剩下唯一的女兒

在深夜喝茶

深 宅

多少人慕名前來

看看飛挑的屋檐，讀一讀

名人史錄

她到來時，黃昏將至

炙熱的一天就要過去了

曬場上，谷物金黃

讓人忍不住去想象它們青禾時的模樣

古巷子在夕陽里拉長了影子

孩童們三三兩兩

追逐，嬉鬧，玩沙子

他們是這深宅大院最輕靈的煙火

走進巷子深處

她看見某扇雕花窗欞

窗前的晾衣桿上

幾件衣裳隨風晃動

推開虛掩的院門

是一進又一進的房子

下進有鍋碗瓢盆，上進有人影

中間是空寂的椅子

天井旁，一位老人在侍弄花草

一叢橘黃色的花開得恣意、奪目

讓她忍不住蹲下來端詳

“這是百日菊，開開落落，沒有停歇。”

老人叼著煙斗，布衣布鞋

像剛剛從舊時走來的名士

這隱姓埋名的舊深宅

顯赫過，輝煌過

如今，它空寂安靜

唯有百日菊，開開落落

沒有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