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集，不醒的北京夢

位于北京東五環的常營，因聚居了大量早出晚歸的上班族，與回龍觀、天通苑并稱北京“三大睡城”。然而這里入夜后的燈火闌珊深處，一片被水泥墻嚴實圍起來的夜市，卻開始悄悄積蓄人氣。

舊時空樂園

常贏市集的夜市共有7家燒烤店，其中生意最火的有兩家，自然形成了顧客分級。一家是清真小院燒烤，主打家庭聚餐，三世同堂，歡聲笑語。另一家則充滿“社會人”氣息。在微涼的初秋夜，好兄弟們圍坐一桌，試圖用啤酒瓶碰撞的聲音填補現實中的語塞時刻，用醉酒來延長夜晚的安寧。

燒烤區的香氣，能就著風沙飄到夜市中央的游樂區。這里的旋轉木馬、小火車、打氣球、射箭、鬼屋等娛樂項目統統30元一次。套圈攤位吸引更多的是大人。只要有人在玩，旁邊必定圍著看熱鬧的路人指點戰術。套圈最“炸裂”的獎品是一只籠子里的孔雀，不過老板娘表示“自有商業機密”，絲毫不擔心有人能套走她的活招牌。

國慶節期間巡演的馬戲團，是夜市的重頭戲，單人票價25.9元，網上已售出1萬多張票。每場表演1小時，項目包括高空雜技、小狗當家、小丑氣球、山羊走鋼板橋、馬術等。

這便是常贏市集的面貌。市集于2024年5月開業，場地是從常營馬拉松體育公園辟出的一角荒地，占地140畝，歸常營鄉管理。夾在安靜的常營社區與機場第二高速中間，夜市入口處卻神奇地集聚了瓊、蒙、皖、晉、川等字頭車牌。

若不是圍墻內的賽博燈光隱約透過一人窄的門洞，不了解的人很難注意到它的存在。比起一個消費場所，它更像一座只在夜間開啟通道的舊時空樂園。

而到了次日清早五六點，常贏市集就從賽博廢土風夜市切換成挨挨擠擠的大集。用時髦的定義，這是一個涵蓋商業、餐飲、文娛的露天商業綜合體。

農歷日期尾數每逢0、2、5、7為紅集，趕集的流動攤位更多一些。平日里，它的另一個名字“常贏早市”更說明其性質。

大集早市的攤位分為4列：3列水果蔬菜，1列餐飲小吃。列尾是一些衣帽日雜的散攤兒，賣的服裝跟拼多多一個價位。市集入口處還有一些賣堅果、蛋類、早餐的地攤車。

山姆超市吸引人的試吃福利，放在大集是最低交易原則，“不嘗不賣”。一位賣山東秋月梨的老板，左手拿著水果刀，右手拿著試吃梨，在攤位前的過道攔截，瞅準時機向路過的顧客兜售。“董宇輝也賣過我們山東秋月梨。”老板十分熱絡，不僅跟走過路過的臉熟顧客打招呼，還要抽空看一眼正在直播大集日常的手機。

知道常贏市集的基本都是附近社區的住戶，有什么新動態也都在內部口耳相傳，因此直播間很冷清。而這，也是逛大集的精髓——用最省時省力的方式掌握性價比，體驗“薅羊毛”的原始采集樂趣。

對于北漂家庭的老人來說，從老家來到陌生的大城市幫兒女操持家務，難免覺得身心受到困縛。這時，大集便成為他們的精神歸宿。大集的物價，放眼整片社區都有性價比。比如在大型綜合超市里，牛羊肉最低40元/斤，而在大集，同樣新鮮的肉只要23元/斤。通過大集的人煙世情和更合理的物價體系，北漂老人得以與老家的生活秩序接軌，暫時找到一方自處空間。

工作日的大集基本被老年人占領，到了節假日，也會有居住在附近的北漂年輕人來大集追憶此間年少，體驗煙火生活，打卡小吃攤兒。

各類人群都渴望在大集這個傳統業態里尋找在地感，包括年輕人。但他們往往會發現，大集的煙火氣與網絡上的詩意文案和濾鏡美化的圖片毫無干系。它不新鮮、不明媚，甚至飄散著陣陣腐臭味兒，卻平淡地展示著生存的真相。

北漂安全島

曾在北京黯然消逝的市井業態有很多，但其中并不包括大集。

北京目前有大大小小上百個野生大集，低調分布在五環外的各區，鮮活地包容著低價貿易，允許個體小販自食其力。常贏市集還處在商業模式的摸索期，攤位管理比較寬松，做的是人情生意。常設攤兒租金3000元/月，散攤兒100元/天，辦手續只需要提供健康證和身份證。賣徐州羊肉湯的老李，雖是按天租的散攤兒，但也會每天出攤兒，像打游擊一樣找攤位，若碰上好位置，能把要留存的老湯都賣光。

老李北漂已15年，因厭倦了打工生涯，就擺攤兒賣起老家的羊肉湯。徐州的“伏羊食俗”是國家級非遺，做得好的羊湯店講究秘方傳承，老李只能盡量模仿其味道。在徐州本地，羊肉湯賣25元一碗，到北京，只能賣20元一碗。

隔壁攤兒賣正宗安徽板面的老板娘也是徐州人，下午收攤兒前，偶爾會串門來一碗老家的羊肉湯。她做的是夫妻店，日均流水1200元。老李的羊肉湯，日均流水則在800—1000元。

大集的一位水果攤兒老板，在常營賣了30年水果，其中20年都在常營馬拉松公園擺攤兒。幾個月前他入駐了常贏市集固定攤位。

常贏市集入口處的10元剪發攤兒，每天早上8點半出攤兒，平均一上午能有五六個顧客。老板是內蒙古人，曾在天津開了17年理發店，給南開大學、天津理工大學的學生剪發。兒子大學畢業后去了南京做導游，月薪兩萬元。為了幫兒子付婚房首付，老板來到北京繼續漂泊打拼，尋覓更好的商機。

中年北漂，是大集商販的共性。他們最初決定北漂，多少是沖著這點：什么樣的人都能在北京找到立足空間，而且能在不同空間跳躍。

趕大集對他們來說是最好上手的營生。找好貨源后，不用去學線上的營銷手段，只需做好統籌及體力勞動。擺攤兒人流大時吆喝生意，人少時就跟對面攤位扯扯閑篇。下午1點開始陸續收攤兒，接著準備明天要趕的另一個大集，生活里的煩惱瑣事根本沒空鉆出來。

這份樸實的工作同時完成了一個重要的社會價值：為周邊工作的快遞外賣員、網約車司機、服務人員等人群，提供比沙縣小吃更便宜的餐食，以及其他。

站在常贏大集，能望見不遠處的一代北漂神盤“北京像素”。21棟大樓里，9000多套房子如像素塊兒一樣疊壓。每棟樓也都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商業體，超市、寵物店、五金維修、書店、心理咨詢等，能覆蓋一個普通上班族的任何消費需求。

像素的住戶有很多是大集的受眾，經常往返還走出了一條地圖上不顯示的土路。周末大集的鞋服區，一個男生試穿一雙運動鞋后，跟老板從60元講到58元，然后牽著女友笑嘻嘻抄小路走回像素的出租屋。在這里，一時逼仄的生活也能得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