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中國巖畫所見的原始體育形態是最為古老的肢體運動,也是探索民族體育源頭的重要考古材料。運用圖像學、體育人類學、體育學、民族學等方法探究巖畫中的原始體育形態反映出的民族屬性。研究認為,民族體育對原始身體教育形態、娛樂競技形態、儀式化體育形態的體式、技術和形式進行承襲;巖畫中原始體育形態所展現的豐富的技術體系、表演性的動作以及集體的原始賽會實現向民族體育的演進;原始體育因社會功能擴展、族群文化認同與個人需求升級的三重因素完成民族性變遷;我國民族體育的未來發展,應堅守原始體育在傳承與交流中體、技、形的一貫與連續路徑,彰顯民族色彩。
關 鍵 詞:中國巖畫;原始體育形態;民族體育;體育文化
中圖分類號:G85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6-7116(2024)06-0025-08
Polymorphic evolution of body, skills, and forms: A study on the national turn of primitive sports patterns in Chinese rock paintings
WANG Chen,TONG Yongsheng
(School of Design,Jiangnan University,Wuxi 214122,China)
Abstract: The primitive sports forms seen in Chinese rock paintings are the most ancient physical sports, and they are also the important archaeological materials for exploring the origin of national sports. Using the methods of iconography, sports anthropology, kinesiology, and ethnology to explore the national attributes reflected in the primitive sports forms in rock paintings. The study finds that national sports inherited the body style, technique and form of the primitive physical education form, recreational and athletic form, and ritualised sports forms, respectively. The rich technical systems, performative movements, and collective primitive games shown in the rock paintings of primitive sports forms have achieved the evolution to national sports. The primitive sports had completed the change of ethnicity due to the triple factors of social function expansion, cultural identity of the ethnic group, and personal needs upgrading. Given those mentioned above, the future development of national sports in China should adhere to the usual and continuous path of body, skills, and forms in the inheritance and exchange of primitive sports, and then highlighting the national colors.
Keywords: Chinese rock paintings;primitive sports patterns;national sports;sports culture
中國古代巖畫遍布南北,記錄著遠古先民射箭、摔跤、馬術、舞蹈、武術、雜技等身體活動形態,其相較于純粹生存勞動,更以技能動作的形成為目的,可見原始體育形態的端倪。由身心需求產生的體育活動出現在原始部族漸進發展的社會當中,逐漸形成獨特的姿態體式,展現獨立發展的一貫脈絡,最終地域性濃厚的體育文化聚合升華實現民族性轉向,民族性的傳統娛樂與體育活動就出現了[1]。巖畫中早期民族體育的特點已經顯現,從中可見原始體育多態的承襲與演進歷程。
關于巖畫中原始體育形態與民族體育的關系,前人大多由巖畫中體育的形態與功能聯想到民族的習俗與神話,視其為民族體育的起源。比如廣西巖畫中蹲踞形態與壯族蛙形舞的關系[2],再如西藏巖畫中射獵形態與藏族騎射的關系[3],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但以上文獻未對原始體育演化民族體育過程具體的承襲方式、演進表現以及發生機制做出詳細闡述。原始體育的民族性轉向不是一蹴而就的,有著自身的發展規律與路徑,研究將通過對巖畫中的原始身體教育形態、娛樂競技形態、儀式化體育形態進行探討,從混沌的原始文化分野出體育文化相對獨立的發展道路,挖掘民族體育多樣化的源頭形式。
1 民族體育對巖畫中原始體育形態的承襲方式
1.1 對巖畫中身體教育體育的體式延展
在物質生產的實踐過程中,原始先民發覺靈巧的動作與持久的耐力成為身體素質的必備要求,因此開始有意識進行身體教育,形成一些基礎的身體姿態,便于普及學習,且能極大程度錘煉肢體,提高身體素質,發展身體機能。體育對肢體運動的解放與激發使一些原始部落在生存、生產、斗爭中受益匪淺,因此代代延續了基礎的身體教育形態,將基礎體式延展成表演性的套路動作,逐漸發展成民族健身娛樂項目。
1)巖畫中蹲踞上舉形態延展的壯族拳法體式。
南系巖畫中表現的身體教育形態是以練習人體四肢靈活配合為根本,以求更好完成生活作業。常見的基本人物形態為雙腿岔開曲膝做馬步,雙臂垂直上舉,稱之為蹲踞上舉形態,在廣西左江、云南滄源、云南它客、貴州龍里、四川珙縣等正面人物巖畫中都有出現。以廣西左江的蹲踞式巖畫為例(見圖1),從運動學角度看,雙腿岔開呈馬步使得人體重心降低,形成穩健底盤,雙臂伸展向上舉,大腿與大臂肌肉處于緊繃狀態,形態極富有力量感,動作處于即刻發力狀態[4]。在原始社會的代際傳習中,身體教育形態對于先民軀體的錘煉更加規范與科學,從基礎姿態延伸出成套的健身動作,將四肢的運轉配合發揮至極。例如,由廣西左江巖畫中最基礎的蹲踞上舉形態,逐漸延展出多種體式(見圖1)。其一,四肢動作不變,腰部傾斜,形成歪蹲踞上舉形態。其二,下肢做馬步,一側上臂抬高,形成蹲踞斜舉形態。其三,下肢做深蹲馬步,上臂肘部伸直,手腕上舉,形成深蹲踞平舉形態。在蹲踞上舉形態的復雜變化中逐漸將肢體拉伸至動作極限,同時在摸索中規范出成熟的發力姿勢,延展出之后民族傳統體育活動的套路動作。變形的蹲踞上舉形態展現的站樁下肢與上舉雙臂逐漸成為運功的起勢動作,似是現代廣西左江流域流行的壯拳功法——七步鐵線基本樁功(見圖2)。蹲踞上舉使得四肢伸展、重心穩定,是先民熟練掌控肢體形成的大架子,將此體式承襲下來形成的壯拳粗獷樸實、功架清晰。通過蹲踞上舉形態延展出的體式易將核心收緊,使得筋骨貫通,氣力匯聚丹田,行拳時以氣催力,形成壯族拳法沉實穩健、拳勢剛烈、多短打、擅標掌、少跳躍的民族體育特征[5]。
2)巖畫中拉弓瞄準形態延展的蒙古族射箭體式。
北系巖畫中表現的身體教育形態多以上肢拉練為主,進行力量搏斗與對抗,完成對人或獸的征服,《后漢書·烏桓·鮮卑傳》記載古代北方游牧民族:“俗騎射,弋獵禽獸為事”[6],因此拉弓瞄準的習射練習成為北系巖畫中重要的身體教育形態。內蒙古陰山、內蒙古烏蘭察布、寧夏賀蘭山等地都有大量弓手巖畫。原始社會的弓箭從舊石器時期開始,就是決定性武器,不論是生產生活,還是搏斗戰爭[7]。以內蒙古弓手巖畫為例(見圖3),從運動學看,圖中人兩腿分立,腰背豎直,重心穩定,雙臂肌肉緊繃,向一側平舉或斜向上拉弓,是穩定扎實的瞄準姿態。身體形態富有穩定的力量感,講求以瞬時爆發力完成狩獵野牲。在原始部落生活中,先民不斷提高穩定射術與爆發力量以熟練完成對猛獸的狩獵,以拉弓瞄準這一基本身體形態為基礎,逐漸練習蹲射、跪射、奔射、騎射等(見圖4),在新石器時代延展射箭的體式。
特別是以基礎拉弓形態配合馬術,形成更具速度與殺傷力的騎射。以寧夏賀蘭山騎射巖畫為例(見圖5),原始先民在動態坐騎上穩定身形,在快速移動中精準射擊,實現人體腰、背、跨、肩、上肢的合作發力。多樣拉弓姿態可見愈發成熟的射獵技能,在大型狩獵活動后激發人與人之間的競爭比拼意識,催化不同射箭體式與技巧發展,一定區域的人群受此影響不斷傳習與改進,發展出游牧民族的特色體育。如依賴弓箭狩獵與作戰的蒙古族發展競射活動,在13世紀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諸部后,射箭得到迅速發展,主要分為靜射與騎射兩種。靜射顯然是由史前各式的拉弓瞄準形態延展而來,現代蒙古族靜射(見圖4)也依然分為立射、臥射、蹲射3種,箭靶替換成更具趣味與娛樂性的物品,因此形成射氈片、射柳、射兔、射簇等射箭樣式。另外,史前巖畫中的騎射形態在聚落紛爭中演化成軍事體育動作(見圖5),在對抗斗爭中促成了騎射的民族性轉向。元代崇武,蒙古族重視騎射技藝,甚至發展出百人騎射比賽,射手身著各色蒙古袍,背荷弓箭,在發令后瞬時馭馬馳騁,同時迅速張弓,瞄靶勁射。比賽規則規定一馬三箭,即每人每輪射3支箭,共射9支箭,比賽實行淘汰制,以中環多少評定名次,場面頗為激動人心[8]70-71(見圖6)。在巖畫中原始拉弓瞄準形態的承襲中,可見速度迅猛、精度更高、射程更遠、靶心多樣的民族競射的形成。
1.2 對巖畫中娛樂競技體育的技巧傳承
巖畫中競技娛樂體育形態是基礎身體教育的下一階段,它超越勞動與身心引發的需求,通過富有競技性與娛樂性的體育活動,極大限度展現肢體訓練出的力量、技巧、速度等。原始娛樂競技體育中表現的身體技巧豐富、獨特,更具區域性與專門化,與現代民族體育所用技巧基本相似,是向民族體育演進發展的關鍵。
例如,以馭馬配合射箭形成的騎射在教育傳習中,其肢體張弛、力量施加超過原始勞動生產所需的技術能力,高超的騎術發展出更具觀賞性與刺激感的馬上站立、倒立、疊立等平衡技術,這是原始先民在改造客觀世界中通過改造自身來駕馭事物規律的開始[9]。巖畫中的這些馬上技術從新石器時期出現并始終伴隨人類的發展,依然存在于現代民族的馬上活動中。以內蒙古烏蘭察布騎射雜技巖畫為例(見圖7),一人雙腳或單腳立于馬背之上,雙臂持弓拉滿,手臂、軀體在飛奔的馬匹上保持平衡穩定,達成人與馬相協合一。巖畫中原始的騎射在削減了狩獵牲畜、軍事戰爭的功能后,多人競技的休閑趣味增強,弓箭成為比賽用具,馬術、射術為娛樂比拼所用,馬上的騎射雜耍技巧在融入民族特色的風俗、裝飾后,直接實現民族性體育的變遷。原始先民的形體不斷錘煉,隨著社會發展與意識成長,娛樂游戲消解了完全功利的技能傳習,在基礎形態上演化出了更具柔韌、技巧的體育活動,在一定區域內流行起來[10]。內蒙古烏蘭察布、新疆阿勒泰巖畫中還有雜技巖畫(見圖7),展現了單人站立或多人疊立于馬匹或山羊上,有的還僅以羊角為支點,在展示身體平衡技巧時加入掛臂負重等動作,可見雜技之驚險。蒙古族、哈薩克族等的民族馬上平衡雜技完全承襲了巖畫中的雜技技巧,在運動的家畜上穩定身形擺出特色的造型動作。例如展現的單人站立在并駕雙馬之上,一手執韁繩控馬,一手向上伸展;還有雙人疊立于馬上,一人跨坐另一人肩膀之上雙臂打開,二人共同立于馳騁的馬背上(見圖8)。重心垂直一線,可見腰腹、肩臂極強的控制力與爆發力。馬上雜技是現代北方游牧民族節日活動的必備項目,參賽選手將騎術、射術與肢體姿態在極致中展現控制配合為邊塞宴會助興。
1.3 對巖畫中儀式化體育的形式保留
儀式化體育是史前部落群眾性的大型活動,通過集體儀式化的舞蹈、巫術等動作與神溝通以祈求豐收增產、繁衍生息、征服自然,在崇神敬圣中構建原始宗教信仰體系,凝聚族群意識,維系族內團結[11]。勞動型的舞蹈轉化為體操式的巫舞,儀式強行將族群中的人統一理念,民族體育就在族群信仰的認同與體育動作的統一中誕生[12]。由巫師攜眾的齊整群舞所形成的橫排中心式、V字形式、中心發散式隊列,成為之后民族群眾體育的主要表現形式。
巖畫中蹲踞上舉形態群聚成的儀式化體育,以廣西左江大型體育巖畫尤為典型,畫面呈橫排中心式隊列,有明顯首領形象位于第一排中央,其腳踩牲畜之上,雙腿做馬步,腰攜環首佩刀,雙臂上舉,五指分開,左手掛一短劍,頭部頂一牲畜,組成身量高大的部酋或巫師蹲踞形象。由他率領的其他民眾,皆模仿其蹲踞上舉的姿態正身或側身齊整分列在他的兩側和身后,他們伴隨著銅鼓爭鳴,一齊曲膝踏步,伸臂祈禱,置身于大型的巫術儀式中以舞降神。中央的教領巫師在民族發展中身份逐漸替換為專職的武術講師,與現代壯拳在集體教學后對套路姿態進行操練的隊列場景一般無二(見圖9)。原始儀式化體育在首領巫師的引領組織下,有序的變換隊形、正側身排列形成多種富有節奏的中心式布局,如左江巖懷山的V字形儀式化體育巖畫(見圖9),中心首領頭戴雙角做蹲踞上舉姿態,群眾模仿其姿勢以正身或側身在其左右呈V字排列,形成首領突顯的儀式體育。還有左江花山的中心發散式儀式化體育巖畫(見圖9),畫中部酋腰攜環首長劍,頭戴雙角,也做蹲踞上舉姿態。身周眾人以他為中心向里或向外側身排列成一線,向四周發散出去。在實現民族體育轉向后則逐漸削弱中心巫師的主體地位,剝除巫術色彩,在中心集合型隊列中保持群眾的主體地位,將領操人也融入進集體陣列的變化中,逐步轉變為集舞武、健身、娛樂于一體的大眾化的壯拳儀式展演活動(見圖10)。
民族體育對巖畫中原始體育所見的體式、技巧、形式進行承襲,它們的長久留存得益于內在的技術特點、功能意義、情感價值等方面的社會適應,隨著社會發展逐漸細節完備、規模壯大、意義深化,凸顯出清晰的體育特色,形成民族文化,達成民族體育轉向。
2 巖畫中原始體育形態向民族體育的演進表現
2.1 技術體系的豐富
人類技術體系不斷豐富與完善,社會分工就開始了人類主動性活動的進程——從一種自發的行為轉向自覺的行為[13]。技術的參與將原始體育規范進嚴肅性、秩序性的發展路徑,使得體育技能的展現更具濃厚的區域化、民族性。技術體系的成熟更是實現了體育與勞動、戰爭、祭祀等活動的分野,凸顯出鮮明的娛樂健身功能,自然催化民族體育的誕生。
例如,原始狩獵活動中弓箭的成熟運用與廣泛推廣,伴隨弓手巖畫大規模出現,拉弓射箭成為日常生活中傳習訓練的體育活動。巖畫所見的原始身體教育活動的產生與狩獵工具使用密不可分,工具的創造和使用,不僅為人類身體活動的自然機能上升為一種自覺、以自然為客體的活動打下基礎,而且逐漸使人的身體運動成為一種專門化、規范化的活動[14]16。運用弓箭射獵的原始部族先民如獲神力,可以輕易獵殺大型猛獸,因此在巖畫中可以看到弓箭的頻繁運用與練習,射術體系在實踐中迅速發展。巖畫所見的弓體由龐大、厚重向小巧、輕便轉變(見圖11),且弓箭形制多樣,是原始先民在射獵活動中使用后,不斷改進弓箭形態,再進行射弋練習后調整,再投入到原始生活中使用,如此往復[15]。從器械使用看,工具的發展帶來技擊能力的進步,原始先民不僅使用工具狩獵謀生,實現對自然野牲的征服,更覺醒了自我身份意識,形成與他人激烈的競爭對抗[13]。技術體系的不斷改進,使得原始射箭體育從力量、技巧、姿態以及器械等方面開始規范,同時技術體系完善過程中的差異化,直接造成同一體育類型所采用技術、器械不同,進一步促使民族體育分化,因此逐漸形成錫伯族射箭、蒙古族射箭、藏族射箭、瑤族射弩、苗族射弩等多樣的民族射箭體育。
2.2 表演性動作的出現
在物質生產的實踐過程和部落戰爭中,原始先民發覺身體素質的必備要求后,有組織地進行肌肉力量、四肢姿態、攻擊技術等多方面的訓練,在日復一日的錘煉中,增強了身體素質與肢體控制能力,使得動作在應用實踐之上更具備了表演性,展現獨特審美,加速民族體育運動的形成。
上述的廣西左江儀式化體育巖畫中所見由蹲踞上舉式動作配合的雙手或單手持械,進行的操練活動(見圖12),這是由蹲踞上舉形態訓練后達成的人類上肢與器械的協調運用。廣西左江巖畫以蹲踞上舉形態為基本動作,有的腰間攜短劍,左手舞棍,右手搖錘;有的腰間攜長劍,左手持彎形器;還有的腰間攜環首刀,左手執長劍,雙臂配合腳步一邊揮動一邊舞蹈。在手腳分工、直立行走的基礎上,被解放了的前肢的使用和制造工具的專門化,為更復雜表演動作的實現提供了保證,促使人類運動形式和機能的進化[14]16。總體上看,在首領帶領下族人似乎皆是程式化的呆板動作,但下肢分立的馬步與高舉的雙臂形成的對稱形體,做出腳步配合的持械舞動,乃是原始先民對肢體成熟的運用與控制,強悍的身體素質加之系統訓練才能形成齊整的長時間操練表演。因此這根本不是僵硬的身體動作,而是大型體操式表演。頂天立地的肢體舒展出澎湃的力量,齊整的舞姿振奮出激昂的精神,表演性的壯拳武術體式顯得更具觀賞意義與審美價值,已是民族展演體育的雛形。
2.3 原始集體賽會的形成
原始體育因比賽的對決模式,使得大量民眾涌入其中,伴隨活動設計與形式的增多,在原始部族聚落的發展壯大中掀起了群眾性集體賽會。原始賽會有利于維系族內和平、團結各小聚落、祭奠祖先、祛災攘病,顯現出體育蘊含的族群文化,直接體現民族體育的屬性,與現代民族體育大會的形式相似。
巖畫中大型的娛樂競技賽會,為多人協力項目,已是民族體育的展現。如廣西左江的龍舟競渡巖畫(見圖13),從單舟渡河,再到出現兩舟并行競渡,后又有三舟爭渡,越來越多舟子競相比拼,形成盛大的賽會。每條舟中有8人左右,呈側身蹲踞上舉姿態依次排開,前方是腰攜短劍的正面蹲踞人物,舟旁伴有兩面銅鼓。此時畫中的蹲踞上舉形態雖然與拳法體式關聯不大,但同樣是表演性動作,展現動作一致齊力前進的娛樂競技活動,畫面中似傳達出陣陣鼓聲與齊聲吶喊,應是鳴鼓爭渡的熱烈祈賽場景。史前居廣西左江流域的駱越人,因水網密布,草木繁茂,山巒綿延,所以常傍水而行。《淮南子·原道訓》中記載:“九嶷之南,陸事寡而水事眾。于是人民被發文身,以象鱗蟲,短綣不褲,以便涉游,知衭攘卷,以便刺舟,因之也”[16]。江岸山嶺雨水豐富,河道虬曲細狹,雨后容易洪水暴漲,淹沒聚落田地,因此駱越人在江中搖楫競舟,既是行渡技能的娛樂比拼,也是齊心祈禱的祀河活動。因動員人數眾多、意義重大,漸漸成為全民族的集體活動,現代壯族、苗族、侗族、傣族等在端午節日都舉辦龍舟競渡比賽,這項民族體育歷史久遠且盛行至今。各民族將民間舟子的頭尾雕刻成龍形,比賽時若干青年水手著民族服飾隨呼號齊力劃船,另有鑼、鼓手各一人,掌舵一人。在一定距離內,多條龍舟并發,以先到達終點者為勝[8]107-108。現代各民族的賽龍舟活動更為隆重盛大,以激烈的競技比拼,博彩頭、祈安順。
從原始體育形態中逐漸完善的技術體系、出現的觀賞性表演以及聚集成的大型賽會,推進原始體育功能多元化發展,人們進行身份認同,激發情感以形成民族性語境,體育活動的訴求一步步向本體轉變,造就出民族體育文化。
3 巖畫中原始體育形態實現民族性轉向的機制
3.1 社會:儀式祛魅與功能擴展
巖畫中所見的原始儀式化體育與巫術活動交織,在實踐與信仰根源交融中演化出了原始宗教,從對自然鐵律的順從轉向自主地去引導自然的進程,理性化驅動使得人的自主意識占據上風,儀式中神怪因素削減,世俗化的信仰祛魅。在這個過程中,文化自覺活動突顯,體育實踐的功能向健身、競技、娛情等多維度擴展,民族文化的生命力開始延續[17]。
儀式化體育巖畫中常伴隨著牲畜活動、動物圖騰和模仿,與先民的行為活動共同構成大型的祭祀體育儀式。以廣西左江儀式化體育巖畫為例(見圖9),在畫面中人物蹲踞式身體教育形態表現曲臂上舉與曲膝半蹲的對稱形象似是趴伏的蛙形。青蛙能捕殺田間害蟲,蛙叫能警示天氣,同時它還具有強大生命力與繁殖力,成為史前左江駱越人稻作文化祭祀信奉的神靈[18]。儀式化體育場景中對蛙神的行為模仿與頂禮膜拜,是巫術思維將人類與動物共同規范進自然發展的鐵律中,在巫術活動中實現生殖力、生存力等的交感互滲[19]。因此,廣西左江巖畫中齊整蛙形仿生舞武是以系統訓練的象征性動作祈求神靈降臨,收獲神力保佑風調雨順、繁衍豐產,體現出儀式化體育深刻的社會意義[20]。而在社會發展與文化自覺的驅動下,民族的儀式活動中近乎赤裸的象征性行為減少了,現在以蛙形蹲踞上舉姿態起勢的廣西壯拳,經過數百年的演變,原始信仰色彩減少,與崇拜動物強悍的繁殖力量相去甚遠,多是學習其跳躍形態強健體魄、愉悅精神,大約只保留些吉祥寓意,娛樂內容從娛神逐漸轉為娛人。在壯族傳統節日當天的人們匯聚到露天廣場,進行文藝表演和文體活動,運動健身與娛樂休閑的元素涌入民族祭禮活動中,宗教儀式祛魅,從為儀式構建的象征行為轉向自我本體的敘事活動,彰顯本體感受的人文精神,是儀式化體育民族化的世俗表現。
3.2 群體:族內教領與族群認同
族內的教領傳習使得有著鮮明特點的原始體育得以傳承,錘煉身體以能動的改造現實,或是通達神靈實現愿望信仰,規范成員行為同時凝聚族群意識,在代際傳遞中夯實族群文化認同,建立起穩定的民族傳統體育文化,助推原始體育的民族性演進。
巖畫所見原始體育的身體教育形態、競技娛樂形態、儀式化體育形態等,使得肢體活動成為反復傳習的運動,族群內部成員不斷激勵自身,從中逐漸推舉出可擔當教領任務的部落首領,以便統一規范動作要領與儀式程式,使得族內成員高效地學習掌握,同時也防止在代際傳遞過程中出現謬誤,確保部族體育形態傳習的完整性與獨特性。部族的傳習教授以穩定長久的內容與形式升華為族群象征,將散亂的文化在族群集體的認同中整合后形成鮮明的民族文化脈絡,指引民族傳統體育的傳承。例如北方草原地區中的射獵巖畫(見圖14),展現野牲與人類激烈的對抗以及對多樣射術的練習,因此之后北方藏族、蒙古族等射箭比賽的競技性更強,規則設置挑戰性高,以動態的騎射展現更高超的射術技能。而南方山地地區的射獵巖畫(見圖15),多表現小規模的狩獵、漁獵以及練習,因此之后南方苗族、傈僳族等的射弩比賽中的規則相較稍易,激烈程度稍遜,所用體育器械也有所不同。可見游牧文明與畜牧文明所造成的族群體育文化認同差異,指引民族傳統體育的不同轉向。1953年11月,國家首次在天津市舉行了全國民族形式體育表演及競賽大會,共有漢族、蒙古族、壯族、藏族、苗族、滿族、哈薩克族等13個民族的395名運動員參與[21]。賽會進行舉重、拳擊、摔跤等競技項目,武術、騎術、爬桿等表演項目,以及馬球、舞獅、雜技等特邀項目展演。民族體育形態各異,可追溯到巖畫所見各部族中的教育、競技、娛樂、儀式體育的多態化民族性演進,深深地根植于鮮明的民族文化土壤中。
3.3 個人:情感需求與審美升級
在原始部族規模的壯大下,相對穩定自足的社會生活緩解了先民生存繁衍的壓力,在相對滿足馬斯洛需求理論的生理與安全需求后,歸屬與愛的需求在個人內心產生,基于情感支撐和需要而迸發強烈的歸屬感和認同感[22]。部族內對于原始體育形態的承襲與演進向著多維功能發展,在潛移默化地改進生理機能、增強身體素質的同時愉悅身心,緩解心理壓力,慶賀收獲喜悅,以獨特的民族姿態搭配鮮明的民族服裝,形成了更符合情感審美的民族體育。
巖畫中所見的從無序隨意的手舞足蹈到出現舞姿獨特、隊形有秩的群舞巖畫,暗示出原始體育形態的民族性轉向。例如,云南滄源的圍圈舞蹈巖畫(見圖16),五人雙腿站立相連成的圓圈隊形,配合有序的雙臂擺動,似是組成永動的連續齊舞,獨特的舞蹈動作與隊形編排已帶有民族展演體育雛形,與云南、廣西等村寨的民間舞蹈相似,其洋溢出舞動的激情與喜悅,滿足人類迫切的情感需求。還有內蒙古陰山的連臂舞蹈巖畫(見圖17),畫面中央是四人連排舞蹈,皆系尾飾,每人的左臂與尾飾相連,右臂與旁邊舞者相連,做連臂齊舞。整幅畫面表現出狩獵收獲后挽手踏地而舞,與現代新疆與蒙古等地的民族慶賀舞蹈類似,是民眾們勞作過后愉悅情緒的釋放。有序的體育化舞蹈是在族群文化約束下自我控制的形體釋放,為文明化的情感表達提供有效路徑,指引秩序化民族體育的形成[23]。南北方民族以體育運動獲取情感補足時,根據民族風俗在實踐過程中將體育逐漸塑造成符合審美需求的形態,編構獨特的肢體姿態與隊列陣型,引導積極健康的生活方式,在傳統民族體育中滿足身心需求,實現自我價值。
巖畫中的原始體育在社會功能、族群認同以及個人情感的推動下,堅定樣式形態,浸染地域色彩,在構建的形態體系中不斷演化,發展民族體育的話語譜系,沿著文化脈絡凝聚成多樣化的民族傳統體育活動。
巖畫中所見的原始體育形態是由勞動、教育、娛樂、操練、祭祀等交織出的肢體運動,在發展中體育的功能與文化逐漸凸顯,形成原始的身體教育形態、娛樂競技形態、儀式化體育形態等,其在體式、技巧、形式的承襲與演進中,凝聚與傳承了鮮明的民族特色,使得體育從其他社會領域中分野,完成了民族多態性體育的變遷。可見原始體育在社會文明進程中,一面掙脫在社會生存活動中的工具屬性,錘煉與釋放了人類身體素質極限;一面又規范細則,自我控制,約束在地域經濟文化中。體育就在有共同語言、共同地域、共同經濟生活以及表現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質的社會共同體中表現出了穩定的民族屬性[24],這是原始體育發展的必由之路。站在原始體育民族性轉向的拐點,研究發現部族、村落中原始先民對體育的協調與共享,賦予整體性與群眾性民族體育文化的內在力量[25]。如今,在民族體育的現代傳承中,更應該找尋其古老的體育形態特征,回歸民眾傳統的體育生活,使運動健身與愉悅精神相附隨,建構本民族的體育文化身份,在文化交流中堅守本民族文化的主體意識,在傳承創新中堅持軌跡的一貫性與連續性,永葆民族體育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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