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愛沒有模板

無言的母愛經常會遭到誤解，但能經得住歲月的考驗。

6歲那年，父母將我接回縣城讀書。在那之前，我一直被寄養在農村親戚家。面對陌生的父母，我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和他們的相處之道。

當時，父親工作繁忙，很少露面。母親一邊忙工作，一邊照顧一家人的生活起居。每天早晨她給我留下一句“趕緊起床吃早餐”后，便匆匆騎著自行車趕去上班了。晚上我也比母親先到家。暮色將至時，我總是遙望她騎著自行車，出現在家門口那段坡路上的身影。待蹬上坡后，母親額頭上已布滿細細的汗珠，臉上寫滿疲憊。四目相對時，她沒有多余的表情，轉身就消失在了家里那扇泛黃的鐵皮大門后。

我一邊羨慕地看著玩兒伴們一個個遠遠沖過去，一頭鉆進自己母親的懷里，一邊安慰自己：“好在我媽廚藝不錯，有什么是一頓飯治愈不了的呢？”餐桌上母親要求我“食不言”，吃完飯后我們也很少交流。我要寫作業，母親有時縫縫補補，有時埋頭織毛衣，不久后這些衣物將齊齊出現在我身上。只不過，比起飯菜和衣服，我更渴望得到溫暖的話語和親密的擁抱。

為了討母親歡心，在家時我積極承擔家務，在學校是“三好學生”。但忙碌的母親沒注意到我一廂情愿的“單戀”，她既不對我說“甜言蜜語”，也未曾給過我擁抱和愛撫。

一天天長大的我不再幻想和母親親密無間。比起自己的小家，我更渴望走進電視畫面中的新世界。那個世界足夠大，一定比眼前這座只有一條主街道的小縣城繁華不少；那個世界也足夠溫暖，會有戀人厚實的臂膀和朋友溫熱的手掌。懷著對未來的憧憬，我揮手作別了父母和小縣城。

自那時起，父母就成了“網友”。如同定了鬧鐘般，母親會在周日下午打來電話。她重復著和上周一樣的話題，直到沉默再次攀爬上電話線，每周的通話任務就算完成了。偶爾短暫的相聚中，母親也沒有表現得格外欣喜，只是默默地端出一盤盤我喜歡的菜。

再次與母親朝夕相處，我已人到中年。因為老二出生，已退休的母親主動提出幫我帶孩子。想到母親的冷淡，我在自己辭職帶娃和請母親幫忙之間搖擺不定。先生先從現實角度勸我不要辭職，看到我猶豫不決，又開始攻心：“母女之間哪有過不去的坎。想想你和女兒以后如果有心結，你是不是也想找機會和解。”

剛開始和母親獨處時，我們都有些別扭。時間一天天過去，在看到母親對我的孩子表現出來的耐心和愛心時，我慢慢放下了之前的擔憂。但與此同時，我依舊因母親曾經的冷淡而耿耿于懷，從未嘗試主動解開心結。

先生在家扮演著氣氛調解員的角色，他時常問起母親過往的故事。這時，看上去漠不關心的我，默默地記下了所有細節。

外婆把全部精力放在了兩個年幼的兒子身上，很少關注到身為長女的母親，而外公常年在外地工作。母親16歲那年，外公因病在異鄉突然離世。母親孤身前往外地，把外公的遺體帶回了故鄉。出于好心，外公所在的單位給了母親一份工作。料理完后事，母親再次匆匆啟程，如約回到了外公曾經工作的地方。她聽不懂當地話，沒有可以交心的好友，擔負著養活一大家人的重擔……進入婚姻后，面對一心撲在工作上的父親，母親也倍感孤獨。后來她有了孩子，但由于沒能從外婆那里獲得過育兒經驗，她只是本能地認為讓孩子吃飽穿暖、有條件讀書就是愛。

在偷聽母親講述的過程中，我開始明白，母親也許不冷漠，只是缺愛的她不懂得怎樣去表達愛，她能想到的方式只有做菜或者縫補衣服。坦白說，這么多年過去了，母親依舊不會表達愛。有段日子我生病了，連續幾天都沒有胃口。她像路過我房間似的徘徊在門外，用試探的口吻問我想不想吃點東西。當我走到餐桌旁一看，發現她幾乎將我年少時愛吃的菜都做了出來。看到我一臉詫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知道你最想吃什么……”

眼前冒著熱氣的飯菜似乎和記憶中的飯菜融為一體，兜兜轉轉了這么多年后，這一瞬間，我才看清升騰起的熱氣背后是母親無言的關愛。沒有模板的母愛總會帶來誤解。好在，余生漫長，我和母親從現在開始雙向奔赴也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