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念比較及其歷史成因分析

［摘 要］ 《園冶》與《長物志》均為明代末期極具代表性的造園名著，此后的300余年對中國建筑、園藝和器具工藝設計等產生了深刻影響。后人多認為兩者的造園理念尤其是人居觀念有顯著差異。通過對比分析，兩者人居觀異同兼有，對此深入探討了《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念的差異與共通點，從作者生活與成長的歷史背景、造園藝術與審美發展的時代背景、哲學思想及文化觀念的流變歷程等角度審視兩者人居觀異化和同化的原因，以期為現代設計者研究人居環境提供新的視角或思路。

［關 鍵 詞］ 《園冶》；《長物志》；人居觀念；成因；比較分析

基金項目：江蘇省教育科學“十四五”規劃2021年度重點課題“基于蘇作工藝美育功能重構的在線課程開發研究”（項目批準號：T-b/2021/02）；2022年江蘇省職業教育“雙師型”教師團隊建設項目“江蘇省職業教育蘇作漆藝技藝技能傳承創新平臺”成果。

作者簡介：李鵬（1980—），男，山西長治人，碩士研究生，副教授，研究方向：裝飾藝術及其理論研究。

“安其居，樂其業”是人類對理想生活的基本追求，中國發展新常態下大眾對居住環境的追求更高，在國家重視民族文化傳承與發展的大環境下，“君子必有游息之物”不再是文人雅士的小眾追求［1］，大眾對人居環境人文屬性的追求日益顯著。《園冶》與《長物志》皆為明末造園理論著作，前者側重造園觀念，后者側重建筑設計與器物陳設，兩者在基本的園景與居住環境設計方面都提出了一定的理論觀念與實踐方法。其中，兩部著作在人居環境的設計理念方面有顯著差異，這給研究中國古代人居觀發展史制造了障礙，也在一定程度上誘發了現代建筑與裝飾設計者的觀念沖突。本文通過對兩種人居觀念的比較和歷史成因分析，希望以相對新穎的視角解讀民族與社會文化對當時設計者人居觀念流變的具體影響，探究其內在的文化共性，希望能為中華傳統文化中人居環境設計思想的現代化發展與傳承提供相對準確且理性的方向參考。

一、《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念的比較分析

（一）對人居物質環境的要求

物質環境是人居環境最基礎的要素，也是最容易被觀察和感受的要素。從人居需求的角度來看，物質環境的追求是最易落“俗”但最應滿足的。相比而言，《園冶》和《長物志》對人居物質環境的要求明顯不同。

《園冶》造景首先強調服務于“棲居”，即人居環境首先要服務于人，亦要追求“宛若天開”的境界，如《園冶·屋宇》中道：“亭者，停也……隨意合宜則制，惟地圖可略式也。”先強調亭為人用時的功能，依用而談，而后方求意境，又如《園冶·園說篇》中道：“收四時之爛漫。”強調了人造之景對自然的有效還原。同時，《園冶》對人居物質環境的構建更強調“相”和“借”［2］，即“相地立基”和 “借景”。計成認為，人之居所首先應適宜居住，因地制宜的目的就在于選擇得體且適宜的環境，既要充分利用環境與自然資源，也要盡可能地保留自然原貌，既能自然天成，也要使自然與人造之景融合，構建渾然天成之像。簡言之，《園冶》對于人居環境的定位首先是服務于人的棲居，而在造景之時又追求適宜性和自然化，其對功能性的追求先于藝術審美但不完全高于藝術審美。

《長物志》恰如其名，所設所制皆為“長物”，雖然不需要服務于人的基本生活需求，但顯然欣賞與憩玩才是《長物志》所造之園的核心追求。文震亨對人居環境的追求是以“境”為先，這一境既包含了環境，也包含了意境［3］，如《長物志·室廬》有言：“居山水間者為上，村居次之，郊居又次之。”又如《長物志·水石》言：“園林水石，最不可無。”這是審美為先的明顯表現。同時，《長物志》在人居物質環境的構建上更強調“造”，如《長物志·水石》中言“鑿池自畝以及頃”，也有“花間岸側，以石子砌成”，實則是在城中造景、擬化自然。簡言之，《長物志》對于人居環境的定位以“賞玩”為先，而在造景之時強調自造與自然還原。

總結來看，在人居物質環境的追求方面，《園冶》重棲居，既強調對人的基本生活的服務，又追求對自然環境的迎合，更傾向在原始的自然環境中建設宜居居所；《長物志》重賞玩，既強調對人的情趣的滿足，又追求對自然環境的還原，更傾向于在市井之中模擬和還原有自然和古樸質感的特殊居所。對比可以發現，兩者的差異在于對人居物質環境的“自然化”處理，這種差異源于兩位作者對居所功能的定位不同。但從內里追求來看，兩者都對自然之美有著共同追求，都有著對自然的高度尊重、對自然和諧的本質追求，由此來看兩者追求相去甚遠卻并不矛盾。

（二）對人居精神意境的宣揚

除物質之外，設計者對人居環境的追求就是精神意境了，這是游離在物質實體與審美趣味之間的特殊需求，既能夠彰顯設計者的理念，也能夠被使用者所感知。《園冶》與《長物志》所宣揚的人居精神意境也有一定差異。

《園冶》中幾乎每篇開頭都會對中國傳統園林文化精神進行概述，說明計成非常重視文化精神，也說明他在人居設計方面的理念明顯受傳統文化的影響。其對園居意境的追求有三個層面，一為文化意境，尤其是詩境、畫境與樂境［4］，如《園冶·借景》中的“搔首青天那可問”就取自蘇軾《明月幾時有》，希望可借所構之臺景瞻古人之月，又如《園冶·相地》中的“境仿瀛壺，天然圖畫”，恰是對造景所觀之像的畫境追求；二為和睦之境，祥和世景與親睦朋居實為中華民族由來已久的民族追求，計成亦有此求，因此他的人居觀亦有睦鄰和善之追求［5］，如“圍墻編棘，竇留山犬迎人”便是他對人居之景中主迎客隨的美好想象；三為閑適意境，計成對人居的追求幾乎與所有時代的設計師相似，強調其人文意境，無論是對居所功能還是自然環境的追求都滲透著對恬靜、閑適生活的渴望，如“暖閣偎紅，雪煮爐鐺濤沸”就描述了文人雅士對取雪煮茶、品茗消煩的特殊追求。

《長物志》內容龐博且雜，文震亨的道德觀決定了他對常態化“文仕”喜好有一定的鄙夷與厭棄，他認同君子的高潔追求，對所謂的繁奢之意象并無喜趣，而更崇尚道家樸素的生態倫理觀，崇尚寧儉（亦有簡意）毋俗之追求［6］。具體來看，《長物志》對人居精神意境的追求可以簡單地總結為“隱逸文化”［7］，比如文中常有類似“日用寒不可衣、饑不可食之器，尊瑜拱璧”等“役物”之求，這種于常人而言之“長物”，卻巧妙展現了作者“寄我慷慨不平”的隱逸意識［8］。文震亨所處的時代求仕之名者普遍不得志，國之衰亡之態盡顯，“仕”與“隱”幾成同義詞，文震亨也在其列，自然有對隱逸文化的特殊追求。如“于此觀韻焉，才與情焉”，足可見文震亨所鐘愛的賞玩之物也有對個人才情的寄托，其所構之景為表居者之意，亦欲紓解居者之憤。

總體來看，在人居精神環境的追求方面，《園冶》重普世精神，傾向于在園景之中展現文人精神之意象，以此表達自己對主流文仕文化的認同與迎合；而《長物志》則重個體精神，傾向于以物與景的形態呈現設計者、居住者的精神狀態，這也是一種精神外化的表現。由此可見，兩者對于人居環境的精神表達有著不同的觀點，前者更迎合主流（的上層）社會文化，后者更樂于表達個性的思想精神。當然，兩者都有一個共同特點，即對人居環境的意識都從“用物”上升到了“寄情”的層次，在這種觀念指導下環境設計不再單純地服務于功能，而是追求更高的用物境界。

（三）對人居環境審美的追求

對所有的藝術設計者來說，審美都是極度個人化的追求，這在《園冶》和《長物志》中也有顯著表現。

在《園冶》中，作者認為環境之美是由人參與其中而感受到的美，如“觀象于天，觀法于地”就強調了人在居住環境中的主體性。在這種主體性的基本原則指導下，《園冶》所表達的審美追求也明顯服務于人的“參與式”審美追求。因此，計成更強調布景造園必須對人的感官進行刺激，而感官的體驗不應過隱或過度，需要達成一種自然且和諧的平衡狀態［9］。具體到環境的體驗上，他強調了環境服務于人，但也要迎合自然法則，強調人在環境中的愉悅體驗，重視人與自然的和諧共存，從而使居者對家園產生一種溫馨感、安全感和歸屬感。

在《長物志》中，作者認為環境之美是一種天造而成的固化之美，所以其不強調為人所用，而對用物之境的追求是以“古樸雅潔”的格調追求為先，“入畫比興”的個體需求在后，而且即便是后者也僅服務于少數的隱逸雅士，因此《長物志》的人居環境審美強調情感、心理的反饋，不同于《園冶》對感官反饋的追求。這種理念下的人居環境設計自然也更傾向于形式與意境之美，具體則表現為復古化和反商業化，所以對環境要求更強調雅致而非身體與情感的同步體驗。當然，他并非不重視致用之道，只是以更高的水準將“致用”與“雅致”相融合，摒棄了對技、藝的過度追求，不僅未將“圣人道”與“百姓用”分離［10］，反而將日常用物與“簡致雅潔”之道完美結合。

總結來看，在對于人均環境的美的評價上，《園冶》中作者認為環境之美必須有人的參與，人是賦予環境之美價值的核心主體，所以人居環境的美就是一種人在居住和使用中感受和體驗到的便利、恰當、溫馨與和諧之美；而《長物志》中作者認為環境之美在于自然，這種美天然存在，亦如天道圣法，所以人居環境的美并不服務于人的感受，反而需要個體“悟性”與感知和體驗，這種美在普通人看來會有明顯的陌生感和距離感。個人認為，兩者對于人居環境的審美差異根本在于對“美的標準”認知不同，但不可否認的是，兩者均認為人居環境之美應是符合自然法則、能夠達到人與自然和諧的，這種內在的追求是相同的。

二、《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念異同的歷史成因

（一）計成與文震亨生活背景對兩者人居觀的異化

結合前文分析不難發現，《園冶》與《長物志》的人居觀念雖然差異較大，但在內里是高度相通的，這說明兩者差異主要受創作者個人成長和發展的影響較大。具體來看，《園冶》的作者計成生于明萬歷十年（1582年），《長物志》的作者文震亨生于明萬歷十三年（1585年），二人幾乎生活在同一時代，家鄉均在蘇府，計成為吳江人，文震亨為長洲人（今蘇州相城區一帶），且二人幼年均從師學畫（見表1）。如此相似的成長環境與經歷很難想象其觀念變化如此之大，而這與此后二人求學游歷及仕路囧途有莫大的關系。

歷史研究對計成家世之考略有不詳，但其原籍松陵（今吳江）同里乃是歷史古鎮，計氏也是當地大姓，大抵可推測計成家世即使不足顯赫，在少年時也有一定的家境根底，才有“優游于經史子集之間”的文化審美發展條件。回顧計成生平研究及《園冶》內容也能發現他的求學之路以繪畫為始，但并無確切師從。計成幼年時期是元四家（黃公望等）、明四家（沈周、文徵明等）為主流的時期，其繪畫風格則更近五代名家荊浩和關仝，可見其文化與藝術啟蒙多自學為主［11］；成年時期，計成到各地游學，但并未師從名家，進一步說明了計成求學更多地以自我探索為主。從游學和師從來看，計成并非生于名門望族，而這恰恰成了他世俗化追求的原因，其交往之人多為官賈顯貴，進一步說明了他的生活觀仍以滿足世俗生活為主，這才有“傳食朱門”“無林下風趣”等情況，因此他所造之園必然會考慮服務于人的世俗需求，這才有重棲居、迎合主流文化之需求。但計成本身也有對文人身份的客觀追求，雖“久資林園” 卻也醉心詩畫［12］，如《園冶》中直接提及文學藝術典故眾多，所涉名人40有余，實際作品也被贊“有時理清詠，秋蘭吐芳澤”［13］，因而計成對園居境界也有一定的高層次追求，也有超脫世俗、追求文化審美之趣味。由此對比來看，計成在人居環境設計中的世俗化和人文性便不矛盾了，這是特定生活背景和發展層次所致。另外，從明代園林學對清后的傳承來看，計成成就雖高但在清代鮮有名人提及，大抵與計成為阮大鋮等佞臣造園而遭后世文人不齒有關，這也導致后世學者對計成文化與藝術成就的評價較少，反而多見抨擊其“傳食朱門”之詞，實際上這也加劇了后人對其世俗觀念的偏見，但回到《園冶》一作及造園成就來看，計成的人居審美確實是世俗與人文追求并存的。

史料有關文震亨的生平記錄同樣有限，但相比計成而言，文震亨在后世被傳揚得更廣，所能挖掘的生平信息也更完善。文震亨生于蘇州名門之家，明四家之一的文徵明為其曾祖，其曾祖也曾官達國子監，其父元發也曾官至同知，其兄文震孟后至吏部左侍郎，如此深厚的家世為文震亨創造了良好的成長環境。其在幼年時便有“以琴書譽滿禁中”之名，文震亨的文化與藝術奇門學習多始于家學，同時也受其父好友沈周（繪畫）、李應禎（書法）、吳寬（文學）等人的影響。可見，文震亨自小便生活于上流社會，青年時雖有游學經歷，但與計成大有不同，他的游學更似是由家族安排妥當的求學之旅。所以文震亨并無明顯的世俗追求欲望，他的家庭生活條件、家學素養促使他的用物審美始終超脫世俗，堅持文人的雅逸之氣， 正是這種生活背景導致文震亨的人居觀不重人居，而重賞玩與情趣，同時受家族簡樸之風的影響，他雖追求雅致但不超出“簡致”之限，也留住了一絲人間煙火氣。文震亨生于名門望族，其父輩、兄長皆取大功名、有大作為，因此其青年時也對科舉仕途頗為重視，但其拳拳報國之意久未得抒，最終卒業南京國子監，后醉心游玩，辭官后與黃道周、吳偉業、錢謙益等名士交往，受家族隱逸情懷和摯交觀念影響文震亨也漸喜隱逸生活，恰如顧岑所言，“公長身玉立，善自標置，所至必窗明幾凈，掃地焚香”，因此文震亨造園時越發重視情感寄托，也更追求隱逸之美。

對比計成與文震亨的生活背景不難發現，他們雖然生活在同一時代，但家境差距較大，因此生活習慣、人生追求、審美趣味各有不同，這造就了二人在人居環境設計觀念上的巨大差異。因幼年家境差異，二人對人居環境的定位不同，計成追求功能性，文震亨追求審美與寄情；因求學與入仕條件不同，計成更傾向于滿足世俗官賈對居住環境的要求，因此也樂于追求普世的人居精神，文震亨不喜官場，因此更樂于在環境中寄托私情。

（二）明末時代背景對兩者人居觀的同化

結合計成與文震亨的生平對比可以發現，二人的生活觀念、仕途追求、藝術理念皆有不同，這導致了二人人居觀的巨大差異。但對比《園冶》與《長物志》中表現出的實際人居觀念又能發現兩者的內在共通點（對自然之美的追求、對用物寄情的基本審美、對和諧意境的追求），這說明時代性因素對兩人的觀念產生了一定的影響。

具體來看，這種共通源于三類因素的影響。

其一，政治動蕩的影響。明晚期封建統治進入高度失穩狀態，萬歷年間明代內閣制度出現大幅波動，國家治理事務及治理權開始向皇帝集中（但執政能力嚴重不足），官員執政權力下降，引發了劇烈朝野競爭與閑適官場生活并存的怪相［14］。因此，當時多數文人在科舉之路上遭遇障礙，求仕者不得意、入仕者難抒志，而計成與文震亨均受此影響，未能在科舉一途上達成理想，計成直接放棄了對功名之追求，文震亨則中年辭官。這說明二人對政治生活都有顯著的不滿，如計成以“自嘆生人之時也，不遇時也”感慨人生不得志，文震亨也有“惟聞時事紛紛，隱心皆然，愧無買山力，甘為桃源溪口人也”之嘆，仕途不得志反而推動了二人對生活和藝術的深入探究，二人皆涉獵雜學，以造園為始嘗試設計并構建設計理論，并嘗試在人居環境中寄托個人思想。個人認為，這是二人在人居觀中都秉持“寄情”追求的原因，而且二人在建筑上寄托的情感恰恰展現了逃離政治生活的相似感。

其二，社會經濟發展影響。雖然萬歷年間明代社會越發動蕩，但當時的經濟相對活躍，其中最突出的是手工業與工商業的快速發展，相應的產業與農業的聯系越發緊密，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水平得到了顯著提升，而作為貿易集中區域江南地區的普通生活也出現了較大改觀。在這一條件下，江南地區的手工業進一步發展，紡織、瓷器、制具及其他裝飾物的制作技藝得到快速發展，大眾對生活環境的追求更高，其中官賈更追求奢侈華麗之風。這為當時的環境設計者提供了發展技術觀念、設計理念的溫床，不僅手工藝者如此，當時的文人也大多追求生活美學，如張岱等人醉心山水、張謙德喜論賞花、許次紓愛論茶、董其昌喜古物，且大多有著作流傳于世，大幅推動了文人優雅生活品位的普世化，同時《遵生八箋》《考梁馀事》等的傳播也進一步帶動了當時文人對生活審美的深入思考［15］。而計成與文震亨對藝術生活審美的思考也迎合了時代主流，所以他們對于回歸自然、雅致情趣的追求也是一種時代共通。

其三，社會文化發展影響。明末民間文化發展進入明顯的爆發期，明前中期統治者為充分維護自身的統治地位，借助程朱理學來強化儒家天理化觀念，嚴重限制和約束了社會文化思想的發展。而明末以王陽明為代表的心學得到了快速發展與傳播，逐漸打破了程朱理學的統治地位（主要是在民間的統治地位），這一時期民間文人逐漸認同、接受并開始實踐“不師古、不從師”的理念，并有“百姓日用條理處，即是圣人條理處”的觀念，這使得當時民間設計者的“用物”觀念有了較大改變，各類手工業者、藝術設計者開始深入考慮實用性，追求物的功能性與審美性的融合與平衡。因此，計成在《園冶·圖示論》中才有了“臨機應變”的致用追求，而文震亨在《長物志》中才提出了“制具商用”的要求，雖然兩者對用物功能性的優先級要求不同，但在用物功能上都推崇審美與實用共生、簡潔與藝術性共存，這種共通性正是時代文化發展的結果。

對比來看，雖然個人生活經歷的差異造就了計成與文震亨不同的人居觀，但在內里的藝術追求上二人并未擺脫時代烙印，都有對仕途不滿、對時代生活審美的思考與學習、認同并融合時代文化的特質，因此他們的人居觀呈現出相似的“寄情”追求，有著相似的自然雅致追求，也有對實用之道的共同肯定。

（三）時代哲學觀對兩者人居觀的同化

人居觀念的核心是哲學觀念，除生活與時代外，對《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影響最大的另一個因素就是計成與文震亨在少年時期學習的理念。結合二人求學經歷可以發現，二人都未師從于特定的某位名家，求學過程有明顯的雜學特點，因此他們所學習的哲學觀念更接近于萬歷年社會主流哲學觀念，對比兩部著作的哲學思想表達可知，兩者都表達了典型的自然美學。

首先，計成在《園冶》中表達了對儒家“崇尚自然、追求和諧”精神的高度肯定與認同。自孔孟儒學成為中華主流哲學思想后，其中的“天人合一”思想就始終流傳并對后世產生了巨大影響。當然，漢代以后儒家思想被統治階級不斷改造，特別賦予自然事物以社會倫理屬性，進一步強化了“天人合一”思想，比如強調四時有序乃天地大德、天人合德乃為天道［16］，計成認同這種思想，如《園冶》有言：“板壁常空，隱出別壺天地”，強調了園林變化之美。同時，明末老莊思想有擴大趨勢，道家的自然之道在民間廣受認同，計成也認同這種理念，追求“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自然之道，這本身仍是對自然的追求以及“天人合一”的和諧訴求。

其次，文震亨在《長物志》中表達了追求“天人合一、格物致知、日用即道”的思想。《長物志》中對“天人合一”的表達較之《園冶》更甚，開篇便道：“吾濟縱不能棲巖止谷，追綺園之蹤而混跡都市，要須門庭雅潔，室廬清靚，亭臺具曠士之懷，齋閣有幽人之致。”表明他即便身居鬧市也要構建出山水環繞的自然之境，此境方為上品。同時，文震亨對自然的天人合一追求不局限于景，還涉及了物，具體表現為對王陽明“格物致知”哲學思想的肯定和借鑒，所以他更加追求“在物之理”［17］，個人認為這種心學思想與儒家“天人合一”并不矛盾，而是一種有效升華。實際上在王陽明之后，心學發展進一步分化，演變出“崇使黜虛、經世致用”之道，進一步超脫了儒家“內圣外王”的思想，最終被文震亨應用為“百姓日用為道”。

除此之外，《園冶》與《長物志》也都明顯受到封建時代風水倫理思想的影響。例如，《園冶》中常有趨吉避兇的心理暗示，《長物志》中也常有天道周興的宿命觀。［18］這種封建觀念雖然不益為今人所傳揚，但能夠說明兩部著作都受時代思想的影響，進一步證明了時代思想對兩者人居觀念趨同有實際影響。

由此來看，《園冶》與《長物志》在人居空間的功能定位和審美上有一定的哲學共同點，都追求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需要注意的是，文震亨對用物思想的探討更深入，也更具格調，突破了哲學化審美的虛化障礙，真正將藝術審美與用物審美有效融合。

三、《園冶》與《長物志》人居觀對現代人居環境設計的啟示

（一）對環境設計的傳承與糅合創新

《園冶》與《長物志》中所表達的常規人居觀首先是對物質環境的功能定位觀念，無論是以人為本的棲居優先觀念，還是服務于賞玩需求和審美情趣的藝術優先觀念，都是現代社會人對居住環境的需求。個人認為，現代設計者不必爭論這兩種觀念的優劣，而要具體到設計物的功能實際，服務于人的優先需求，在此基礎上利用現代設計技術盡可能地強化居住者實際需求中被淡化的棲居或審美部分，保證對人居環境功能性最大限度的完善構建。

當然，在兩部著作對人居物質環境的要求中，最具特色的一點是對自然的尊重與崇尚。放在現代城市化時代中看，自然回歸與還原仍是高度符合時代潮流的，在回歸自然的同時盡可能地保護自然原貌，促成人居環境與自然的融合，這是現代設計的一種高級追求，滿足現代人對自然原始環境的追求；在城市中依然可以盡最大可能營造和模擬自然環境，構建匿于“市”中的山水絕景，消除人在鋼筋混凝土城市中的陌生感與疏離感，滿足人對自然的渴望。

（二）精神意象升格方法的現代運用

雖然《園冶》與《長物志》中所建議的具體人居環境并不能達到現代社會理想居住環境的水平，但其中對物境的精神意境塑造賦予人居環境以特殊的審美趣味。對于現代人居設計而言，這種營造意象、物境的方法更容易構建人居環境的個性，從而滿足不同群體的居住趣味，同時也能提升所設計的人居環境的審美格調。

具體到實際設計，設計者應當在環境功能設計的基礎上融入情感表達手段，但不必嚴格遵循《園冶》或《長物志》的寄情方法和原則，而要根據現實需求理性地表達情感。例如，對于追求溫馨生活的居住者，要嘗試在設計中制造幸福感、家庭回歸感，選擇更開放的空間設計來滿足家人之間的溝通需求，縮短溝通的視覺距離和心理距離，在家庭聚集空間中選擇暖色調并布設植物景觀來營造回歸感，在隱私性個人空間中選擇包覆性材質及柔和照明來強化居住者的舒適感。總而言之，現代設計者應當借鑒的是《園冶》與《長物志》中的人居思想而非方法，對精神意象的升格要適度，毋過當。

（三）借鑒和優化其人本化的審美追求

《園冶》與《長物志》對人居環境的文化審美都有一定的時代局限性，他們追求的是自己所崇尚的文人符號、文人精神，其中具體的審美風格與趣味在當今時代的適用范圍相對較窄，只適合在特定場合中完整應用，比如復古園林、仿古建筑或場館、文人居所等。實際上，其中的文化審美功能性在現代大眾日常生活中不僅不能滿足人的審美需求，反而會影響人的使用體驗。因此，現代設計者可以借鑒的是《園冶》與《長物志》中環境審美的理念而非原則。

具體來看，《園冶》所倡導的參與式審美與《長物志》所倡導的“格物致用”審美都是現代設計值得借鑒的部分，建議現代設計者在環境設計中不要將物、境與人分離，始終預設一個明確的“居住者”，在設計中考慮物與境的功能性、精神意境、文化屬性的平衡，遵循人居環境設計的人本原則，避免“過度”設計等問題。

（四）理應摒棄的腐朽觀念

《園冶》與《長物志》中的部分人居觀念并不適合繼續傳承和傳播，如其中的風水倫理意識、賞玩趣味并不符合現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環境，因此現代設計者有必要主動摒棄相應思想，積極倡導更符合時代特性的審美意識和人居哲學觀念。

四、結束語

《園冶》與《長物志》同是明代園林設計的頂峰之作，兩部著作對人居環境的思考和構建方式有所差異，而這種差異源于作者本人的生活背景和經歷，也可以說這種差異是設計者之間的個性化差異。但兩者的人居觀有著本質共通的特點，包括對自然的尊重與喜愛、對環境寄情功能的重視、對人居審美的追求等，受時代、中華傳統文化和哲學觀念的共同影響。對于現代設計者來說，《園冶》與《長物志》中的許多人居設計方法不具備直接借鑒價值，但可以把其中的個性化設計理念融入個人設計風格中。而兩者共通的優秀設計理念可以作為現代人居設計的理論和思想指導，在民族文化層面上也屬于值得傳承和發展的內容，當然現代設計者需要摒棄其中的腐朽觀念，傳揚更具時代先進性的審美思想與人居哲學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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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蘇州健雄職業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