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女士”埃爾琳：王爾德個人主義傾向的外顯

[摘" 要] 奧斯卡·王爾德在他的作品中創造了許多令人印象深刻的花花公子形象，如《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的花花公子是達林頓勛爵，但實際上，達林頓勛爵并不完全是一個“合格”的花花公子。他在第一幕中似乎表現出對愛情、婚姻玩世不恭的態度，然而到了第二幕，他就化身為一個屈服于中產階級價值觀的多愁善感的情人。相比之下，埃爾琳夫人這一角色在劇情與題材的深度上更為鮮明地展現出“花花女士”的個性特征。她對生活的態度既自由又灑脫，言談舉止間流露出一種詼諧與機智，無疑是“花花女士”形象的絕佳詮釋，同時，王爾德對埃爾琳夫人形象的塑造方式也成了窺探其個人主義意識的窗口。

[關鍵詞] 《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 王爾德" 埃爾琳

奧斯卡·王爾德是英國著名作家，他的身份總是千變萬化，既是有名的詩人、劇作家，也是穿著考究的花花公子。他的創作涉及詩歌、童話、小說、戲劇、雜文等，每一種體裁都給后人留下了許多驚世奇作。“唯美主義”“為藝術而藝術”是人們為他貼上的標簽，“花花公子”也是其中之一。這位閃耀于19世紀的文學巨匠，塑造了一眾風華絕代的花花公子形象。《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Lady Windermere’s Fan，1892年）是王爾德首部以19世紀末英國上流社會家庭生活為背景的生活喜劇，因其對社會生活的深刻描繪和幽默風格，成為王爾德的代表作之一。這部戲劇初看之下似乎十分復雜，其敘事時間長達二十多年，然而其結構卻頗為精妙而不冗贅，巧妙地通過兩個相互交織、循環往復的相似故事線索構建而成：一條線索是二十年前，埃爾琳夫人毅然決然地離開了年幼的女兒與家庭，追隨情人踏上了一段未知的旅程；另一條線索則是現在，當年那個小女孩已成長為溫德米爾夫人，并育有自己的女兒，不料命運弄人，她竟步入了與母親當年驚人相似的情感漩渦，面臨著同樣的抉擇與挑戰。劇中眾多男女角色輪番登場，其中幾位“不羈”的男性形象尤為引人注目。他們以油嘴滑舌為盾，游戲人間為矛，在女性角色前盡顯玩世不恭之態，然而讀者卻難以明確指出這些男性角色的過錯，仿佛王爾德將世間種種“惡”巧妙凝聚于一人之身——埃爾琳夫人。這一安排不經意間使眾多讀者視線偏離，使他們未能全然領略到埃爾琳夫人超越時代的灑脫風范與深邃知性的守護者個性。因此，不少讀者錯失了通過埃爾琳夫人這一角色，窺見王爾德的內心世界與獨特藝術哲思的寶貴契機，遺憾地錯過了那把開啟理解王爾德個人主義思想的鑰匙。

一、花花公子與個人主義的契合

花花公子主義的起源可追溯至英國。1764年，倫敦的一群年輕貴族精英嶄露頭角，共同游歷意大利的經歷使他們深受南歐精致生活與時尚風潮的影響，立志將這些元素引入英國社交圈，之后，這一風潮逐漸在上流社會中發酵。直至1813至1816年間，花花公子主義一詞正式誕生，用以形容那些追求極致優雅、時尚與獨特生活態度的紳士，他們的品位、舉止、理念及生活方式均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在19世紀的英國，花花公子主義展現了對日益壯大的中產階級的一種反叛姿態，與此同時，在法國，隨著中產階級的崛起及其文化影響力的增強，花花公子主義作為對這一變化的一種回應而出現。法國的花花公子拒絕中產階級所推崇的節儉與實用原則，轉而追求生活的享受與自我風格的彰顯，以此體現自己超越凡俗的優越感。法國作家巴爾貝·德·奧勒維利曾深刻剖析了花花公子主義的精髓：它是個人主義極致的體現，以一種既違背又不完全顛覆既有價值觀的方式存在，同時展現出一種帶有諷刺意味的、對世俗的超脫與漠視。實際上，個人主義與王爾德的花花公子理念在多方面是相似的，個人主義強調個人的自由、權利和自主性，鼓勵個人追求自我實現和幸福。王爾德筆下的花花公子形象也往往追求個人自由，不受傳統道德和社會規范的束縛，他們以自己的方式生活，展現自我。個人主義在文化上要求個性獨立和自我表達，這在一定程度上與花花公子對美和藝術的追求相契合。花花公子往往以時尚的生活方式、精致的審美和獨特的藝術品位來展現自己的個性。

綜上所述，無論是英國還是法國的花花公子，都旨在通過特立獨行的生活方式與普通民眾區分開來，以彰顯其獨特的優越性。這種區分并非基于社會階層的高低，而是一種深刻的個人主義表達，強調個人利益至上，推崇個人自由與價值的至高無上，以此姿態挑戰大眾化的生活方式。簡而言之，花花公子主義構成了對中產階級世俗生活的反叛，融合了貴族化的風尚與個人主義的精髓。其顯著特征包括對外在形式如服飾的考究、舉止的優雅精致，以及對一種閑適無拘、追求精神享受生活態度的崇尚。王爾德發展了這種花花公子主義，用它反抗庸俗的維多利亞時代，用它進行自我塑造。

二、花花女士埃爾琳夫人的形象分析

王爾德完成了多部社會風俗喜劇，其中每一部至少都有一個典型的花花公子形象。在《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中，達林頓勛爵是花花公子形象的代表人物，第一幕中他花花公子的本性在與溫德米爾夫人的對話中顯露無遺，誘惑了溫德米爾夫人逐漸突破道德束縛。事實上，達林頓勛爵并不是一個徹底的花花公子，他在第一幕還盡顯瀟灑，到了第二幕卻驟然變成了一個被中產階級價值觀束縛的悲情之人。相較而言，埃爾琳夫人其實是一個比達林頓勛爵更具個性的人物，她愛好享樂的生活姿態和機智言談呈現出花花女士的氣質。

1.唯美服飾

王爾德精心設計了華麗的戲劇服飾，旨在觸動觀眾內心深處的藝術情感，引發他們對美的價值共鳴，同時寄望于這種華麗的舞臺展現，能夠直接為觀眾帶來一場視覺與心靈的愉悅盛宴。他筆下的花花公子角色無不試圖通過考究的服飾與奢華的客廳布置，彰顯其獨特的審美品位。花花公子將服飾視為社會身份的象征，借此與大眾階層明確區分。盡管在劇中，王爾德未對服飾進行詳盡描繪，但在埃爾琳夫人登場時，他仍特別指出其服裝之華麗、莊重非同一般。通過配角的反應與贊美之詞，側面烘托出埃爾琳夫人舉止的高雅以及服飾的華美：當她與溫德米爾勛爵步入舞廳，瞬間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普靈黛夫人被其時尚裝扮深深吸引；原本對她有所保留的柏維克公爵夫人，此刻也轉變態度，認為她極具魅力；甚至連初次見面的賈德保夫人也為她的風采所傾倒，當即邀請她共進午餐。

2.感官享樂

花花公子追求服飾奢華，喜歡享受生活。王爾德亦是如此，但他因過度放縱而陷入困境，最終自毀前程。他在獄中反思自己的生活時說：“我讓自己受誘惑于毫無意義的長久的詛咒和肉欲的享樂，以做一個怠惰者、游蕩者、紈绔子弟而感到快樂。”他還在信中記錄了與好友的昂貴消費，“在這10天里我幾乎花掉了140英鎊”“在巴黎時，我、你及你的意大利仆人8天內共用去近150英鎊，只吃牛肉就用了85英鎊”[1]。而在劇中，埃爾琳夫人的開銷更是令人震驚，借溫德米爾夫人之口，我們得知溫德米爾勛爵在半年時間里就給埃爾琳夫人匯了一千七百磅，并且她還向溫德米爾勛爵索要每年兩千磅的贍養費。足以見得埃爾琳夫人花銷巨大，追求奢侈享受、揮霍無度的生活。

3.談吐言語

王爾德的唯美主義藝術理念體現在其語言運用上。他堅信，語言的獨特魅力能夠超越其他藝術形式，實現情感的細膩捕捉與思想的深刻傳達，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完美表達效果。因此，在他的戲劇作品中，語言是敘述情節與塑造角色的工具，散發著獨特的魅力。此外，王爾德的戲劇語言以其韻律的和諧、結構的嚴謹以及風格的優雅而著稱。他精心雕琢每一句臺詞，使其既符合角色的身份與性格，又能在整體上營造出一種精美的語言氛圍。這種語言形式不僅增強了戲劇的藝術感染力，也使得劇中的花花公子、花花女士形象顯得氣質高雅，言談間流露出一種從容不迫的自信與風度。

以埃爾琳夫人為例，她在舞會上大受歡迎，不僅是因為她氣質不凡、舉止優雅，更因為她文思敏捷、談吐風趣。她的每一句話都仿佛經過精心雕琢，既得體又富有幽默感，使她在人群中熠熠生輝。這種語言的魅力，正是王爾德唯美主義藝術理念在戲劇中的生動體現，也是埃爾琳夫人這一角色深入人心的關鍵所在。

3.1韻律和諧、結構完整

王爾德在戲劇中運用語言的韻律，如同詩歌般押尾韻，句式簡潔對稱，使臺詞流暢悅耳，體現貴族的閑適。他還精心雕琢語言結構，通過對應和重復，加深表達效果。在第二幕，埃爾琳夫人剛到舞會就熱絡且自如地與各路貴族問好，不同于前面鄧比與幾位夫人重復、無意義的寒暄，埃爾琳夫人與其他人的交流都有的放矢。比如她與格瑞安的姑媽賈德保夫人聊天時，就有意提起格瑞安，評價他：“他的思路像保守派，口吻卻像激進派。”[2]在最后一幕中，她與溫德米爾夫婦告別時幽默地道出自己不喜歡倫敦的原因：“到底是霧帶來了正人君子，還是正人君子帶來了霧。”[2]兩句話句式相同，只是調整幾個用詞，王爾德就使結構對稱，工整而嚴謹，且能令人會心一笑，體現了埃爾琳夫人花花女士式的能說會道。

3.2風格優雅

花花公子、花花女士崇尚貴族社會的優雅風格，所以他們時常運用格言警句，這不僅展現了自身的文化素養與高雅品位，更在無形中強化了社會等級與階級的差異。在最后一幕中，埃爾琳夫人替溫德米爾夫人救場之后再次來到溫德米爾家時，勛爵對此表示十分憤怒和晦氣，很不客氣地上前教訓埃爾琳夫人，而她則是淡淡一笑并鎮定地說出一句流傳至今的名言：“舉止先于德行。”[2]面對無禮且激動的男人，埃爾琳夫人從容不迫地講出這句機智而精煉的對白，體現出一種出身高貴、充滿智慧的優雅，同時這也提醒了溫德米爾勛爵注意自己的貴族身份，從而非常巧妙地消解了一觸即發的矛盾。

3.3機智妙語

劇中的花花公子、花花女士無疑是使用語言的大師，他們巧妙運用悖論、妙語連珠以及重復等語言策略，為戲劇增添了無窮的樂趣與深度。其中，他們對悖論的運用尤為精妙，通過詞語與意義之間的自相矛盾，創造出令人捧腹的喜劇效果。王爾德通過機智的言辭，將戲劇變成了一場場精彩紛呈的語言游戲，不僅展現了個人魅力與智慧，也揭示了隱藏在日常生活中的矛盾。這種表演性質的語言游戲，不僅讓觀眾在歡笑中感受到戲劇的魅力，更促使他們思考語言背后的深層含義與社會的復雜多面。前面說到勛爵與埃爾琳夫人一觸即發的矛盾，當溫德米爾夫人離開去找照片時，兩人對前一晚發生的事又展開了討論。勛爵后悔沒有將事情全貌告訴妻子，而埃爾琳夫人也有些許后悔幫助溫德米爾夫人解圍。“bad actions”在勛爵聽來似乎明顯是指與多個男人私通的罪惡，但對溫德米爾夫人自己而言，其實是她經過一晚的沉淀思考之后，將自己舍身“救”女的犧牲判定為令人后悔的錯誤行為。孰對孰錯，并無定論。王爾德借助似是而非的語言幫助人們區分表象與真實，引導我們深入思考事物的本質。

埃爾琳夫人的妙語還出現在舞會接近尾聲的部分。她要求溫德米爾勛爵為她每年提供兩千英鎊的贍養費，增加再婚的底氣，勛爵不愿意在大廳談論這件并不風光的事，于是埃爾琳夫人建議他們到露臺商討。她幽默地打趣道：“任何東西都該有生動悅目的背景，女人也一樣，只要找對了背景，就可以無往不利。”[2]在夜晚的露臺上，能看到外面入畫的風景，埃爾琳夫人的訴求一定會被滿足，而她如果有了財富，也一定會生活得如魚得水，重返上流社會。這樣一語雙關、機智風趣的對話不僅展現了她的非凡智慧與淵博學識，更在觀眾與讀者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4.生活態度

王爾德戲劇中的花花公子，以華服美飾、優雅言辭為表，實則玩世不恭，追求享樂，將真理、情感、婚姻、道德視為無物，展現了他們表面化、空虛化的精神世界。他們對社會毫不關心，也不關心道德修養，喪失了情感需求，更注重物欲滿足和游戲人間。

埃爾琳夫人作為花花女士，更在乎物欲享受而不是精神修養，這也很明顯體現出埃爾琳夫人的個人主義傾向。在戲劇尾聲，埃爾琳夫人一反常態，否認善行，拒絕獎賞，更不愿與女兒相認，展現了人性復雜，超越了傳統的母愛形式，她說：“我生平只有一次體會到了做母親的感情，那就是昨天晚上。這種做母親的感情是可怕的——它使我痛苦——使我感到深深的痛苦。”“我要完全和你們倆斷絕往來，我闖進你們的生活圈，是一個過錯——這一點我昨天晚上才明白。”[2]原本應被頌揚的母愛被個人情緒的波瀾所掩蓋，期待的母女重逢卻成了一場錯位的情感糾葛。埃爾琳夫人深刻體會到，自我犧牲所伴隨的痛苦竟讓她對母親的身份產生了抗拒，這份痛苦如此深重，以至于她渴望逃離這一角色。她所追求的，并非外界的原諒或道德上的寬恕，而是重返那個充滿誘惑與享樂的社交界，繼續她作為花花女士的生活方式。這一需求無疑是對傳統母愛觀念的一種顛覆，它展現了埃爾琳夫人內心深處對自由、對個性、對快樂的無盡渴望，即使這種渴望與世俗的期待背道而馳。可以說，埃爾琳夫人無疑是一位堅定的個人主義者與純粹的花花女士，她不在意社會的看法，但又不做出格的事，全神貫注地沉浸于個人的感受中。對她而言，過去的犧牲成了一種負擔，她渴望的是一個沒有牽絆、完全自由的生活空間，可以隨心所欲地追求自己的快樂與滿足，無須顧及他人的眼光與評判。

三、結語

在男權社會的背景下，王爾德獨具匠心地塑造了一個充滿魅力、將劇中男性角色玩弄于股掌之間的角色——埃爾琳夫人。從一開始，她被眾人描繪為一個十惡不赦的浪蕩女，形象負面、備受指責。然而，隨著劇情的推進，到了最后一幕，她卻以一個富有智慧、內心善良的女性形象出現，這種轉變令人深思。事實上，埃爾琳夫人是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她不在乎別人對她評頭論足，只做自己認為對的事。她確實曾經做出過拋棄家庭這樣的負面行為，是一個在道德上頗具爭議的角色。然而，她憑借著自己獨特的人格魅力，在隱匿多年后仍能重回社交界，沒有一味地追求享樂，逃避自己應有的責任，甚至在一系列紛繁復雜的鬧劇中都能全身而退，展現出非凡的智慧和應對能力。她不僅是自己生活的創造者，更是一個敢于挑戰社會規范、追求自由與真實的女性形象。王爾德通過塑造埃爾琳夫人這樣一個形象，向男權社會發出挑戰，展現了他對個人主義的思考，同時也體現了他對女性獨立、自主、智慧與魅力的深刻理解和贊美。

參考文獻

[1] 王爾德.獄中記[M].孫宜學，譯.海口：南海出版公司，1998.

[2] 王爾德.溫夫人的扇子[M].余光中，譯.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蔣紫薇，江蘇師范大學，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

基金項目：江蘇師范大學校級研究生科研創新計劃項目（2024XKT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