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柯權力理論視角下《玩偶之家》中娜拉的女性身份建構

[摘" 要] 挪威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的代表作《玩偶之家》中充滿了對當時社會中傳統婚姻和家庭模式的批判。該作品展示了父權社會如何通過不同的權力規訓手段來束縛女性的身體與行為，并揭示了女性在追求獨立與自由時所面臨的掙扎與挑戰。本文基于?？碌臋嗔碚?，結合波伏娃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中的相關概念，對《玩偶之家》的女主人公娜拉在不同階段下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以此探討在父權制社會的權力結構下，女性如何被規訓、其自由如何受到壓迫，同時深入剖析娜拉通過勇敢反抗權力規訓，實現身份重構的過程。

[關鍵詞] 福柯" 權力理論" 規訓" 《玩偶之家》

挪威劇作家亨利克·易卜生憑借其作品中深刻的哲學思想以及對社會現實的批判，對19至20世紀的文學發展產生了巨大影響，并且在現代劇作家中擁有獨特的地位。他于1879年創作的現實主義戲劇《玩偶之家》，不僅為女性主義文學的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也為父權社會中女性形象的轉變奠定了基礎。該作品成功建構了娜拉這一女性形象，講述已婚女性娜拉生活在壓迫與剝削女性的父權社會中，遵守著當時社會為女性制定的規則——照顧孩子、操持家務，直到貸款事件被揭露，丈夫對她的態度從溺愛變為冷酷無情的指責，她才深刻意識到自己在婚姻中僅僅是被控制和裝飾的玩偶，而非獨立的個體?！锻媾贾摇氛宫F了在父權社會的權力規訓中女性主體意識的喪失，以及女性個體意識的覺醒與對權力規訓的反抗。本文借助?？碌臋嗔碚?，結合波伏娃存在主義哲學思想中的相關概念，對《玩偶之家》中不同階段下娜拉的女性形象進行分析，探討父權社會的權力壓制下，女性如何被規訓、其自由如何受到壓迫，同時深入剖析娜拉通過勇敢反抗權力規訓，實現身份重構的過程。

一、權力的規訓

規訓性權力理論是米歇爾·?？聶嗔λ枷氲暮诵膬热葜?。“規訓性權力是指對人的肉體、姿勢和行為的精心操縱的權力技術，通過諸如層級監視、規范化裁決以及檢查等手段來訓練個人，制造出只能按照一定的規范去行動的馴服的肉體。”[1]簡言之，權力通過規訓、監控和規范化等方式控制與塑造個體的行為與思想，將其標準化與內化。規訓社會只是一種充滿壓迫形式的權力社會，這種社會制度下形成的規則、秩序影響著人們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判斷，塑造了人的靈魂，支配著人們的身體行為，發揮了傳統權力難以達到的效應。《玩偶之家》中，托爾瓦德在父權社會結構的影響下，利用權力，通過話語與身體的規訓來控制與壓迫娜拉，使娜拉逐步喪失主體性，成為權力的犧牲品，淪為社會的他者。

1.權力對話語的規訓

《玩偶之家》中，娜拉作為女性被置于一個由父權制主導的社會體系中，社會對她施加的權力不僅通過直接的規訓行為，還通過話語結構來實施。?？碌臋嗔碚搹娬{，“話語是權力的表現形式，它不僅是施展權力的工具，也是掌握權力的關鍵。權力作為一種支配的力量，它影響控制著話語的運動”[2]。《玩偶之家》中，娜拉的思想和行為深受話語權力規訓的影響，而這些話語正是父權社會為了維持男尊女卑的權力關系所創造并傳播的。這種權力關系借助話語的形式，時刻壓抑著娜拉的欲望與自由，影響著她的自我認知。

在貸款事件發生前，娜拉一直扮演著溫順聽話的玩偶型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她的行為和言語都是父權社會規訓的產物，遵守著社會對女性的要求。這種話語權力規訓不僅在娜拉與丈夫的日常家庭對話中發生，同時也在當時社會為規訓女性制定的道德標準和教育制度中強化。娜拉的丈夫托爾瓦德在婚姻中，稱呼娜拉為他的“百靈鳥”“小云雀”“小松鼠”，這正是對她身份的一種話語規訓?！鞍凫`鳥”“云雀”和“松鼠”都是迷人而弱小的動物，“小”字更反映出托爾瓦德心中的娜拉形象——小而可愛，需要被保護?！拔业摹庇滞癸@出托爾瓦德強烈的占有意識，這種稱呼將娜拉看作可控、可馴服的人，而非獨立的個體。正如西蒙·波伏娃在《第二性》中寫道：“‘她’是附屬的人，是次要者，‘他’是主體，是絕對，而她則是他者?！盵3]通過這些愛稱，托爾瓦德在潛意識中強化了自身的主體地位和娜拉的從屬地位，進一步鞏固了父權社會的權力結構。而此時的娜拉在父權制度的權力規訓下，認同自身“好妻子”“好母親”的形象，認為丈夫作為男性擁有絕對的權力。?？略鴱娬{，規訓性權力的核心在于監控機制，它通過隱性的監控迫使個體內化社會規范。娜拉在婚姻中的行為恰好體現了這種自我規訓的現象。她的思想、行為都在潛移默化間遵守著丈夫和社會的監督，并且她將這種行為內化為自我監控。在這一過程中娜拉不斷調整自身行為以迎合社會對于賢妻良母的期待，因此在當前階段她永遠是社會及丈夫眼中的他者。

托爾瓦德不僅通過特定的愛稱限制娜拉作為獨立個體的自由，還將性別作為話語權力規訓的手段，持續地塑造了娜拉的自我認知與身份認同。首先，這種性別化的規訓體現在兩人的日常互動中。在丈夫面前，娜拉表現得“很溫柔，有點孩子氣”。《玩偶之家》一開篇便講娜拉為慶祝圣誕節給搬運工雙倍小費。但托爾瓦德將此視為“揮霍無度”，并稱娜拉在財務問題上“完全愚蠢”，他將娜拉對金錢缺乏理解歸因于她的性別，認為“娜拉，我的娜拉，那就像一個女人”[4]。這句話揭示了托爾瓦德在父權社會權力結構中的性別偏見，他認為女性只能承擔延續生命和照顧家庭的責任。?？抡J為，話語不僅是交流的工具，還是權力的執行方式。托爾瓦德通過這種性別化的話語規訓，持續強化娜拉作為順從妻子的角色，并將她排除在經濟和社會事務之外，認為這些領域超出她的能力和理解范圍。這種話語的限制不僅剝奪了娜拉參與社會事務的權利，還逐步內化為她的自我認知，使她在思想上接受了自己的局限性。甚至，這種話語規訓的影響延續到了下一代。娜拉在為女兒挑選圣誕禮物時買了洋娃娃。這個象征性選擇不僅是娜拉對自身玩偶身份的認同，也進一步驗證了父權社會主導下話語權力規訓的成功。

?？聫娬{，話語與權力緊密相連，話語不僅反映了權力關系，還通過建構社會規范來維持這些權力關系?！锻媾贾摇分校鐣牡赖略捳Z對娜拉施加了巨大的規訓性壓力。例如，社會期待女性必須是賢妻良母，必須遵守家庭的道德規范，不得逾越社會賦予的性別界限。娜拉在貸款事件上對托爾瓦德的反應就是她對這些道德規范的挑戰。她一開始選擇隱瞞，部分原因是她被道德話語所規訓，認為自己有責任維持家庭的表面和平與和諧，不應將家庭問題外露。然而，娜拉的覺醒始于她對這種話語的質疑，她逐漸意識到，這種話語不僅是對她行為的限制，更是對她思想和靈魂的束縛。

2.權力對身體的規訓

《規訓與懲罰》中，?？聫娬{了“規訓權力”對身體的控制，它通過監督、規范和懲戒等方式塑造個體的身體和靈魂，使其變得服從且有序[5]。《玩偶之家》中，托爾瓦德通過社會規范、角色定位等看似溫和卻深入的“軟性”權力手段規訓娜拉的身體，使娜拉成為家庭中的裝飾，而非擁有獨立個性與自我決定能力的個體。

娜拉的身體被性別化的權力塑造成玩偶角色。?？抡J為，規訓性權力通過一系列精細的技術對個體的身體進行操控，個體的每一個動作、姿態和行為都被社會規范所塑造和調整。在娜拉的生活中，她的行為——無論是家務勞動、陪伴孩子，還是在家庭聚會上跳舞——都被家庭和社會的規訓所支配。這種規訓體現在托爾瓦德對她行為的要求上：他希望娜拉始終保持美麗和順從的姿態，不僅是為了家庭的和諧，也是為了向外界展示家庭的完美形象。娜拉在公共場合的行為舉止，必須符合社會對賢妻良母的規范要求。在家庭生活中，娜拉的一切行動都被精細地管理和控制著，她的身體形象必須滿足托爾瓦德的要求。娜拉在柴堆里穿的衣服是托爾瓦德喜歡的款式，為了牙齒健康，她被禁止吃馬卡龍。甚至在她想要離開托爾瓦德時，托爾瓦德認為她是自己的財產，理應一直陪伴在他身邊，全身心依賴于他。娜拉為丈夫犧牲了自我，成了被控制的玩偶，社會的他者。在父權社會中，她總是依附于男人的權威，婚前和婚后，她都巧妙地扮演著玩偶的角色，以保持與父親和丈夫的和諧關系，保護他們的自尊心。除了家庭內部對娜拉施加影響外，社會和法律體系的要求也控制著娜拉的行為。19世紀的法律將女性視為男性的附屬品，妻子在許多權利上受到丈夫的限制。例如，娜拉沒有獨立的法律地位，她的經濟活動必須通過丈夫或父親的認可。這種法律體系將女性這一個體限制在家庭的內部空間，剝奪了她們在公共領域中的獨立身份和行動能力。在娜拉借錢的過程中，她必須偽造父親的簽名，因為在當時法律體系下，她的身份無法獨立行使經濟行為。法律作為社會體系的一部分，是對女性權利的強力規訓工具，通過法律體系的執行，女性喪失了作為獨立個體的權利，而社會得以維持對女性的控制。

此外，《玩偶之家》中，娜拉不僅被外部的社會規訓，還通過自我規訓將這些社會規范內化為她的行為標準。她自覺地維持家庭和諧，壓抑自我需求，以符合社會和丈夫的期望。在《玩偶之家》第二幕，娜拉為家庭慶祝活動準備了一場塔蘭泰拉舞的表演，這一場景尤為突出地展示了她的身體如何被規訓和控制。塔蘭泰拉舞象征著娜拉試圖通過表現身體來贏得托爾瓦德的注意和認可，但同時也是她被物化和規訓的體現。她的舞蹈并非出于自我表達或自由選擇，而是為了滿足托爾瓦德的欲望和對她的期待。托爾瓦德在娜拉跳舞時表現出對她身體的完全控制，他不僅監督她的舞蹈動作，還批評她的姿態，并通過自己的權力來指導她的表現。這一行為揭示了娜拉的身體完全被丈夫的權力所操控，她的一舉一動都要符合托爾瓦德的標準和社會的規范。娜拉的舞蹈成了她被父權制社會規訓的象征，她的身體在這場表演中完全是服務于男性的。這種對女性身體的物化和規訓，不僅反映了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控制，也揭示了女性如何通過身體行為和外在形象來維持社會規范。

二、娜拉對權力的反抗

?？绿岢觯骸坝袡嗔Φ牡胤骄陀蟹纯??！盵6]反抗的目的不是推翻權力，而是通過反抗來進一步認清自己[7]。 在劇中，盡管娜拉長期被規訓和控制，但她的反抗意識逐漸萌發并最終顯現。?？抡J為權力并不僅是壓迫性的，它還產生主體性。個體在權力結構中不是完全被動的，而是通過抵抗權力而產生自我意識。娜拉的覺醒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起初她并未意識到自己被父權社會的權力關系壓制著，甚至自愿接受這種規訓，但隨著劇情的發展，她逐漸認識到自己并非獨立的個體，而是被塑造和控制的玩偶。

在整部戲劇中，觀眾不難看出，權力并未完全消解娜拉的主體性。首先，她明白托爾瓦德需要在家中保持著男性主導地位，所以她小心翼翼地迎合著他的喜好，并且維護他的權威形象。其次，盡管娜拉表面上看起來天真純潔、頭腦簡單，但實際上她是一個聰明能干且富有智慧的女人。娜拉雖在丈夫眼里是一個無助、天真的玩偶角色，但這在某種程度上恰好可以反映出她的聰慧——懂得隱藏。為了維護丈夫的主導地位，她背地里借錢為其治病，正是她獨立意識的具體體現。后來，她開始維持家庭開支的各個方面，并有計劃地償還債務。甚至最后，當貸款事件暴露在公眾面前時，她立馬做出決定——獨自承擔責任，甚至考慮到以自殺的方式來保護丈夫的名譽。這些決定都反映了她具有潛在的獨立意識，這也促成了娜拉意識的覺醒。因此，當丈夫惡語相向時，她逐漸開始質疑丈夫對她的控制。她意識到，自己一直生活在規訓之下，被剝奪了自主選擇和行動的權利。

貸款事件的暴露成了娜拉反抗權力的突破口。見識到托爾瓦德的虛偽后，娜拉對托爾瓦德的信心與幻想也隨之破滅。娜拉意識到，她的丈夫只是將她當作美麗的玩偶，她的父親與丈夫都更在乎他們自己。于是，她開始對自己的處境進行反思，思考自己作為一個女性究竟處于一個怎樣的生存境地。當托爾瓦德禁止她離開時，她對托爾瓦德的蔑視反映了她的頓悟：她沒有義務讓丈夫支配自己的行為，因為她也是一個獨立的人，她可以控制自己的生活和命運。當娜拉告訴托爾瓦德，她對自己的責任和對丈夫和孩子的責任一樣神圣時，她的覺醒意識達到了頂峰。她意識到在成為妻子和母親之前，她是一個人，有責任探索自己的人格、野心和信仰。

娜拉的意識覺醒并非偶然。除了她自身潛在的獨立性外，林德夫人也在其中起到了榜樣作用。劇中，林德夫人是敢于挑戰傳統價值觀的新女性之一。為了治好母親的病并養活妹妹和弟弟，她不得不嫁給一個自己并不愛的富人?；楹蟛痪?，丈夫去世，沒有留下任何遺產。盡管生活艱難，林德夫人并不抱怨，反而意識到生活的真正意義和個人的價值。在女性外出工作被視為丟臉的父權社會體系下，林德夫人依然通過工作實現了經濟獨立，完成了自我的超越。她在探訪娜拉時也影響了娜拉。林德夫人直截了當地指出娜拉生活在幼稚的幻想中，并認為娜拉必須徹底了解赫姆勒的真實面目。在林德夫人獨立意識和行動的影響下，娜拉最終認清了丈夫的本質，意識到自己在家庭中不過是個“玩偶”。這促使她決心重新開始新的生活。因此，可以說，林德夫人在某種程度上喚醒了娜拉潛在的獨立意識。

在覺醒的最后時刻，娜拉果斷離開了“玩偶之家”，不再繼續扮演被規訓的妻子和母親的角色，她會“找點事做”“自己生活”。她不再允許自己的身體成為社會規范的工具，她渴望打破規訓，開始追求自我解放。娜拉的出走不僅是對家庭權力結構的挑戰，也是對社會規訓的反抗。她最終拒絕再接受這些話語與身體規訓，選擇離開家庭去追尋獨立和自由。通過這種行動，娜拉打破了權力規訓的束縛，開始重新定義自己作為女性的身份與價值。此時，本應從屬于弱勢地位的娜拉大膽反抗男權的桎梏， 自由釋放被壓抑的本能， 徹底調轉了男性的主導地位。通過這種抵抗，娜拉最終實現了自我主體性的建構。

三、結語

《玩偶之家》以娜拉出走結尾。她的反抗行為意味著她不再接受社會對女性的既定角色分配，不再甘愿被視為玩偶或男性的附屬品。她的反抗不僅是個人家庭沖突的體現，也是對整個父權制社會權力結構的挑戰，是對話語與身體規訓、對他者身份的拒絕，是追求個體主體性和獨立性的過程。娜拉從被規訓的玩偶逐漸發展出反抗意識，通過離開家庭實現對權力的抵抗與超越。娜拉的覺醒和離開家庭象征著女性對男性權力體系的反抗，代表了女性在爭取自我解放道路上邁出了一大步。這種反抗不僅是對托爾瓦德的權威的挑戰，更是對整個社會規訓的解構，展現了女性在權力的壓制下通過覺醒和行動重新獲得主體性的過程，這也正是?？聶嗔碚撝袑剐詸嗔Φ暮诵母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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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規訓與懲罰[M].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

[6] Foucault M.Method[M]//Storey S.Cultural Theory and Popular Culture：A Reader.Harlow：Pearson Education，2009.

[7] 楊曉蓮，黃燕嬌.權力規訓下的生存圖景——《誠惶誠恐》的?？率浇庾x[J].外國語文，2017（3）.

（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徐鑫，南京工業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