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馴虎記

2024-12-11 00:00:00李知展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24年12期

1

是一場豪華和荒誕的葬禮。濱湖別墅的院子里,香煙裊裊,咒語繚繞,三名道士和三名和尚輪番做法禮懺,燒香念經,悲哀虔誠,超度亡靈。一位錦裘華貴的婦人在兩邊年輕女孩的扶持下,坐在檀木雕花椅上,哭得好看又肝腸寸斷,口里不停呻喚:“多福,你好狠心,就這么撇下媽媽走了啊……”鏡頭切換,從李虎的眼光看過去,黃白兩色鮮花掩映下,金線勾勒黑體凝重的靈臺上,供奉的是一張金毛的尊容。他作為本地有名的狗場經營者,聞名遐邇通狗性的人,應邀負責金毛最后的入土安葬。婦人仍在追憶哭喊,拍著手,拈著紙巾,淚光漣漣,沉痛傾訴和多福相處的溫馨時光……李虎有點急,他等著法事做完,送逝者葬入提前買好的高檔墓地。婦人對墓碑上的電腦字體不滿意,要將正楷換作漢隸,這一通忙活完,才能交差,才好領取那封望眼欲穿的紅包。

他急需這筆錢。女兒發燒,在醫院輸水,他想早點趕過去陪她。哀樂還在放著,和尚道士繞著圈,超度經文念了一遍又一遍,悲哀持續渲染,似是沒完沒了。他也只能低頭扣手,作痛心狀。

忽而,《月亮之上》的歌聲高亢明亮,一下子刺破這重金打造的悲傷。他電話響了,是妻子幫他設置的來電鈴聲。妻子閆羊喜歡曲調昂揚的鳳凰傳奇。貴婦人瞪來一眼,李虎握著手機,像是握著炸彈,手都是哆嗦的,不由得低聲叫了句“哎呀”。可看到來電人姓名,又不敢不接,腦門兒上掛了一簾汗粒。惶惶然覷一眼婦人,塌著肩,歉疚地笑著,歌曲還在月亮之上激揚,婦人趕蒼蠅一樣,厭惡地揮了揮手,李虎這才小跑著,往僻靜處接聽。

甫一接通,陳狐尖細的嗓音就傳來:“虎子,忙什么呢?那件事兒想通了嗎?晚上‘山村食佳’二樓‘喜相逢’房,我們兄弟敘敘哈。”略一停頓,他說:“王局也來,就這么定啦。”不似邀請,更如下令。說完陳狐就掛了電話,徒留李虎原地愣怔。

李虎清楚,陳狐也好王豹也好,其實從沒看得起他,他們一叫他“兄弟”時,他就知道,準沒什么好事。“兄弟”兩字是緊箍咒,他們又來索取情義了。只是這回,他打算反抗一次,不再奉上利用價值。

2

冬天的雪湖凜冽肅殺,水面冰封,寸草不生。李虎在湖邊生了堆火,冰面上砸出個窟窿,將縫衣針燒紅扭彎,紉上絲線,用河溝里掘出的蚯蚓作餌,釣魚。他不停地哈著氣搓著手跺著腳,在火堆和釣洞之間來回跑。太冷了。他破爛的棉襖不知拾誰穿剩下的,小一號,箍在瘦削的身上,棉花缺斤短兩,領口四分五裂,紐扣丟三落四,袖口因不停擦拭長流的鼻涕,積年累月,烏黑油亮,是他少年時期的包漿。

李虎打小沒娘。娘早逝后,他爹經人說合,續娶了一位村里的寡婦,等于打包入贅,從城郊搬到幾十里外的村里過起了日子。李虎跟過爹一段時間,不怕干農活兒,但受不了后娘的冷漠。人家有兒有女,是一家子,熱熱鬧鬧,有說有笑,他爹都是倒插門的外人,大氣不敢出,他又算個什么呢。這年,李虎因中秋多吃了幾個月餅,后娘就沒給好臉色,喂豬時指桑罵槐地嘟囔了句:“吃,就知道吃,豬托生的!”此話情理不通,李虎沒忍住,接了句:“嘿,它要是狗托生的那還奇了怪呢。”沒等后娘聲嚷,事態擴大之前,他爹及時照李虎腚上一踹。也是嫌他沒眼色,少吃幾口能餓死?李虎爬將起來,呵呵冷笑,對他爹這種為了自保急于劃清界限的行徑很不屑了:白天我割了一推車牛羊草料你們沒看到,吃兩個月餅就都看到眼里了,去他媽的吧。老李你也忒不是個東西,我娘剛病死半年你就新娶,給人家吭哧癟肚地做個免費勞力,熱臉貼上冷屁股,還覺得和他們是一家的,呸!爺們兒走了,你就在這兒長久地過你的好日子去吧!李虎掏出東西,在門口撒了一泡,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還回到城郊,和病懨懨的奶奶生活。平日里,奶奶替附近煤礦上的工人漿洗、縫補;逢集,奶奶拄著拐,瞇著迎風流淚的昏花老眼,在街口擺個小攤,賣點針頭線腦;辛苦節儉,勉強落點小錢,夠他們祖孫倆買掛面吃。能糊口就不錯。至于葷腥、零花錢、新衣裳,想都不用想。可逼急了,李虎也有辦法,下河釣魚,上山逮鳥,上躥下跳,偶爾能打個牙祭。

浮子動了,有魚咬鉤。他忙從火堆前奔到湖邊拽繩,是條巴掌大的草魚,李虎潦草清洗下,鱗片都不刮,用樹枝穿著,架到火頭上。剛烤熟,霧氣中,聞聽幾個半大孩子下到湖邊,大約是來溜冰。尋著篝火和香氣,走近了,李虎才看清是王豹、陳狐他們。李虎握著樹枝的手心一緊,咽一下喉嚨里豐沛的口水,還是把烤魚揚著,獻到王豹跟前:“剛烤好,豹哥你嘗嘗?”脅肩諂笑。

王豹父母叔伯都在集團礦上做管理層。彼時城郊煤礦效益正水漲船高,他作為獨子,生養得嬌,爹媽賜名王寶,成天“寶兒,寶兒”的,千寵萬嬌。稍大點,他覺得不是那么回事兒,改為王豹,自覺挺有氣勢。四近的孩子都買他面子,明明他屬兔,陳狐、李虎都比他大,也叫他豹哥。一個個半大孩子,拙劣地模仿港片的樣子。這王豹也有意思,后邊又覺得屬相卯兔不足以彰顯霸氣,年齡改小一歲,成了1988年生,屬龍,這才滿意。

當下,王豹對他黑乎乎的貢品看也不看,一腳踢開:“狗屎似的,什么玩意兒。”

陳狐指揮李虎扯了一窩干草,鋪就一方最佳的向火位子。在陳狐的恭請下,王豹理所當然地坐下,勾出幾根手指,做個烤火樣子,不冷落屬下的殷勤,這就難得了,有了與民同樂的味道。王豹見多識廣,口才好,十歲的孩子,在豫東閉塞之地,竟知道香港回歸這般大事,還能說出第一任特首是誰。大家服氣得很,支棱著耳朵,上早朝似的,聽他高談闊論。宣講完畢,王豹從兜里掏巧克力,開始大宴群臣。別的一人一個,獨陳狐得雙。陳狐臉上漾著寵臣的得意,站在王豹身后睥睨群僚。可王豹一句話,陳狐就跌下云頭,一臉惶恐。王豹嘀咕一句:

“讓你約的戴鹿呢,這點事兒都辦不好,嗯?”

陳狐撓著頭,賠著笑,小心解釋道:“那不是她爸媽看管得緊嘛,豹哥你放心,你的禮物我都轉交到她手里啦,我看她好開心的,眉梢壓不住的歡喜,臉蛋兒都紅撲撲的。”

想著嬌俏的戴鹿收到他的禮物笑起來可愛的樣子,王豹這才心情轉好,也彈給李虎一枚巧克力。李虎忙接住,歡喜得沒抓沒撓的,只會沖王豹傻笑。剝開金燦燦的錫箔紙,是一坨黑色,和奶奶吃的中藥丸相似,散發著略帶焦苦的香甜氣息。李虎摳下一些碎屑,鋪在手心,用舌尖舔起,甜膩的味道淹沒在涌起的口水里,沿著喉嚨順流而下,香甜越發浩大。他舍不得再吃,依舊小心封好,藏在棉襖里,要留給奶奶嘗嘗。

看他吃得那副猥瑣和珍惜樣子,王豹陳狐他們哄然大笑。李虎抬起頭,也附和著他們笑。陳狐終于忍不住,說破了:“你那顆,是豹哥吃了一口嫌苦又包上的……”

又被他們捉弄了。

李虎習慣了,心口那兒尖銳地疼了一下,隨即也就壓下去了,仍然嘿嘿一笑,不能惱,舉著他烤煳的魚,大嚼大咽。他們大約也覺得沒意思,去湖邊滑冰了。李虎吃完一條,他再釣,再烤,吃得不亦樂乎。終于囫圇吃飽,在袖子上擦擦嘴,把吃剩的邊角料和魚刺魚骨攏在火邊,燒出焦煳的氣味。又釣了一會兒,選出一條最大最肥的魚,架在火上,加大柴火,肉香理直氣壯、源源不斷地順風往河面擴散。

霧氣濃重,王豹踩踩冰層,想滑而不敢的樣子,倒是陳狐在湖面上哧溜哧溜滑得縱情。喧賓奪主,就顯著你能!王豹正要發作,陳狐忽而連滾帶爬往岸邊滑,尖銳嘶喊:“鬼來啦,有鬼……鬼眼在閃……”

傍晚的霧氣黑蒙蒙的,在風的作用下,如排浪涌動。陳狐身后的繚繞濃霧里,果然有幾點黃綠的光點,森森然地■現,似鬼眨眼,透著恐怖和詭異。王豹哪經過這場面,驚叫一聲,跌了一跤,老大的威嚴便從臉上啪啪往下掉。他爬起來,踹陳狐一腳,倒責怪他:“瞎叫什么!”

李虎卻不驚不慌,臉上是那種早有預料、獵物終于出現即將滿載而歸的笑。他顧不上理會狐豹二人胡鬧,這會兒他鎮靜得很,有氣度得很。李虎掏出腰刀,將濃淡的霧氣挑破,瞇著眼觀察了片刻,嘴咧著,雙目小型探照燈似的,灼灼閃動。他揮了揮手,示意那幾個貨先避到岸上,他伏在旁邊的枯草里。

架在火頭上的魚,嗞嗞啦啦地烤著,香氣不懷好意又波瀾壯闊。鬼眼近了,又近了,四顧探望著,沒人,沒陷阱,只有肉香坐鎮,終于放心現身。這才看清,是兩條野狗和一只流浪貓,它們嘴角涎水披掛,眼里放著饑腸轆轆的兇光,確認安全無虞,這才爭相竄到火堆前。

外部既然沒有危險,兩條野狗彼此開始攻訐,你咬住魚頭,我咬住魚尾,急得小貓只好吃點骨頭解饞。

正于此爭食之際,李虎瞅準機會,一個縱身,撲過去。一把抱住稍肥那條狗的頭,壓制住,往泥窩里摁,抽出手,刀子隨即插入其咽喉。野狗嗚嗚低叫幾聲,恰如泄了氣的皮球,成了一袋沉悶的肉。另一條狗迷瞪間,倉皇逃竄,跑出一段,才對著兄弟的喪命現場,悲憤又屈辱地汪汪幾聲……李虎泛著笑意,開膛剝皮,去除內臟,將肉條分縷析,在冰水里涮洗。

這一系列動作沉著殘忍又行云流水。看得岸上幾人目瞪口呆,這是那個唯諾瘦小缺爹少娘乞丐似的孩子嗎?這欲擒故縱熟練的捕狗手法,是出自那個被人欺負時只會縮著頭不敢還手的人嗎?王豹他們都打過他也罵過他,望著李虎手上紅艷的小刀尖,這會兒,忽而都有些膽戰。

3

莽山出好文石,一眾古籍里都有記載。所謂文石,石質軟硬適中,紋理層次分明,有玉的質感。打出的硯臺,磨墨如銼,蘸筆如油,滴水三日不散,蓄墨十日不耗,是文房珍品。除了硯臺,還適合做石雕。有段時間,莽山周邊的石雕藝人稱得上星河璀璨,有擅雕龍刻鳳的,有擅雕獅子麒麟的,有擅雕猛禽的,有擅雕花鳥人物的,有擅雕領袖風采的……別的名家不表,且說山腳一處僻巷里,有個老魯,擅雕石狗。

雕鑿石狗,取其忠誠無畏,繁殖力旺盛,鎮邪辟魔,安宅吉祥。老魯的石狗,姿態各異,變換成獅相、虎相、狼相、麒麟相、狻猊相,有站有臥,或平視或仰視,頭寬,眼凸,齜牙,咧嘴,吐舌,聳耳,卷須,扭頭,擺尾,口含貴錢繩,頸系鈴鐺,左腳踩錢紋鼓,右腳踩錢紋球,腿刻云雷紋,尾飾祥云紋,身勒力士帶,遍飾如意紋……端的是各個不同,神態靈動。石狗功能有別,守村、守宅、守田、守井、守墓等,又有章法,百種風情,千般造化。

老魯一輩子雕鑿得眼瞎。

李虎溜溜達達,常去老魯那兒閑耍。一是老魯不嫌他,二是老魯孤寡,有個人說說話,省得舌頭生銹。兩人一個殺狗,一個愛狗,為什么能說到一起呢?就是都了解狗性。殺狗的不了解狗言狗語,容易被它咬得鮮血淋漓;雕狗不了解狗情狗態,雕出來的東西是死的。都關系生計,兩人論起狗來,有共同話語。常常老魯雕好了一個新東西,揭開洇濕的草氈子,讓小李觀摩評點,也是得意之作忍不住分享的意思。李虎小小年紀,大言不慚,道:“老魯,你這眼角再翹一點,尾巴再甩出去一點,當更好看。”老魯有的接納,有的就當小子亂放屁,笑瞇瞇地隨他指點。

老魯叫魯牛,長得那真叫丑。齜牙咧嘴的,常年彎腰雕鑿,身子佝僂。再加上邋遢,衣服常年不洗,又好煙酒,渾身散發著不潔的氣息。老魯個子矮,手卻大;人雖丑,心卻靈。老魯的石狗不愁賣,一輩子沒少掙錢,大都被假意來和他相好的女人騙走了。老魯也不大介意,下次有女人故技重施,說要和他過日子,他仍樂得眉開眼笑的;雖然往往毛也沒撈著,女人哄他一筆錢,沒等睡呢,就溜了。所以老魯大部分時間還得自己做飯。李虎來找他,除了能聊到一起,主要的,還是想在他這里蹭頓吃的。

可是呢,不到餓得不行,李虎輕易也不愿來。不是吃飯要領白眼什么的,是老魯太臟了。李虎也臟,那是沒辦法,條件不允許,他有顆想干凈齊整的心。老魯不同,是除開石雕技藝,其他都渾不在意。每次李虎去做飯,都要罵老魯一頓,上次剛給你收拾了,怎么沒幾天廚房又跟他媽茅房似的,到處黃醬流湯,鍋碗黢黑,蚊蠅茂盛。李虎吃他一頓,收拾洗涮,一通下來,累得腰疼。每次都嚷著“老魯你狗日的邋遢貨,下次爺們兒可再不來啦”。每次都這么說,說的時候還牙根癢癢,可過不幾天,他還溜溜達達地來。一是又餓,老魯有錢,買塊豬肉,燉上一鍋,他倆能吃得滿嘴流油;還有一點,這世界,也就老魯把他當回事兒。

那種被人當成個人的感覺,挺好。

老魯吃飽喝足,抽著煙,看他小子麻利地收拾鍋碗,老頭兒笑瞇瞇地問他:“虎子,想好沒,跟爺們兒學石雕吧,不收你錢,磕仨頭就行。”

“李虎,李虎!”李虎憤怒,“給你說多少遍了,不要喊什么‘虎子’!”好好的一個名字,被王豹陳狐他們一口一個戲謔地“虎子,虎子”喊成了一條狗。狗當狗就算了,人當狗,就難過。在他們跟前不好反駁,在老魯這兒,他還是要強調下的。

老魯就笑:“就說愿不愿意吧!”

“我再想想。”老魯雕了五六十年,不知什么是塵肺病,可他常喘不過氣的模樣,李虎見過,有點恐懼,再加上天天一身粉泥,李虎覺得這么臟、苦,不如學個其他的。

“再想,我就死了,你跟鬼學去。”

有一會兒,李虎悵然若失。可老魯接下來的話,很快就讓李虎釋然了。老魯醉了,攤開身子,仰看藍天,噴出一口旱煙,呵呵笑了,說:“其實,你再學,也趕不上我老頭子了,這活兒,到我手里,可能就絕啦。”

老魯一輩子心思都在石雕上。到他臨死,李虎出錢,省民間文藝家協會才追補了一個證書:魯牛,工藝美術大師。到那時,李虎必后悔沒跟老魯好好學習技藝。可在當時,他只顧懟老魯:“有啥好牛的呢,還不是連個老婆娃兒都沒落下。”并提出:“下次再幫你收拾家里洗衣服,要漲價啊。”

老魯已半瞎,雕刻時閉著眼,也能做得栩栩如生。半瞎的老魯一只眼萎縮,一只眼半睜著,成了陰陽眼。看東西,老魯是看不清了,可看人,卻通了神明。逢人走過,老魯搭眼觀瞧,就知道他內里是個什么東西。

“這人,是狼變的,身上披著張人皮。”

“這人,是一頭豬,身上除了嘴就是胃,總也吃不夠……”

“這人,不要看他人五人六的,其實是只老鼠,裝了張獅子相,實則膽子小得很……”

他看李虎:“你這人奇怪。”

“說來聽聽,怎么個怪法?”李虎不過當他說笑。

“心是虎心,披著張狗皮,這也罷了,下面是牛腳,心里裝著個咩咩張嘴卻不出聲的小羊,肩膀上還趴著一只嘰嘰喳喳叫的白鳥……你這是虎性、狗生、牛命,還得顧著一羊一鳥。嘿,這輩子可夠你忙活的。”

李虎哈哈笑,合著我開動物園呢。這老頭兒,越發沒正經。也就在他這里,自己是放松的,開心的。

他問:“那你是什么呢,老魯?”

“我也想知道,可我看不到自個兒。”他說,“小爺們兒,你說,這輩子誰又能認清自己呢?”很是嘆息了。

4

戴鹿還是被約出來了,不過不是陳狐,也不是王豹,是李虎。戴鹿蹦蹦跳跳朝著湖堤走來時,李虎就后悔了。

戴鹿是優裕家境里養出來的小女兒。說個話軟軟甜甜,看什么都天真爛漫。按說,她和李虎之間,像活在平行時空的人,沒有交集的可能。可是呢,戴鹿有條叫“小花”的白色博美犬,這天丟了。戴鹿哭得眼都腫了。這只小可愛是戴鹿遠在上海的表姐送給她的,不僅是陪伴了她多年的情誼,更代表著表姐所屬的那種優雅開闊的生活。戴鹿哭哭啼啼,不吃不喝。

小公主失魂落魄,一家人急瘋了。不過是去市里參加一場婚宴,怎么就沒關好門,讓小花跑出去了呢?家里的老阿姨更是哭求賭咒,對天發誓:“我就出去買了趟菜,走前還給小花喂了水,關好門才出去的,真的,關好門的,真的啊……”恨不得以頭搶地,罵自己,打自己,哀哀地哭,說自己老糊涂了,不中用了,尋死覓活的。阿姨是老家的親戚介紹來的,沾親帶故,一把年紀,平常任勞任怨,父母再有怨言,也不好發作,只好互相責怪對方不小心。吵完了,又嘆氣,四處都找遍了,連個影子也沒尋到。戴鹿的父親做生意,母親供職于單位,都廣有人脈,發動朋友一起找,找了三天,也沒消息。父母想,毛孩子大約是被哪個該死的壞蛋給害了,甚至悄悄給表姐說了。表姐答應再給戴鹿買一只更可愛的,勸她:“乖,聽話哦,可不敢再哭了。”

可戴鹿一句話,不只表姐為之一慟,連母親也落了淚,戴鹿說:“姐,就算新買的再好,它也不是小花了……就像再好的那個誰……也不是姨媽了……”表姐的媽媽,戴鹿的大姨,母親的姐姐,子宮癌去世不久,姨父就另娶了年輕漂亮的新歡……電話里,母親和表姐都感慨掉淚,表示:“找!只要有一線希望,都要把小花找到!”

這就不單單是找一條狗的事了。

打印單張貼出去,懸賞廣為傳布,電話丁零不斷,可都為了騙錢,沒一個真是小花。戴鹿心都要碎了,粉淚盈盈的,臉上的嬰兒肥都瘦沒了,倒顯得臉型流麗,楚楚可憐的,更好看了。

一家人著急上火,父親眼窩紅紅的,眼袋黑黑的,臉上黃黃的;母親平日妝容精致,現在只潦草撲個粉底,急火攻心,舌尖上起了好幾處潰瘍,一說話就帶苦相。

上海的表姐電話里時時關切動向。

老阿姨自怨自艾,捶胸頓足,流著淚,病倒在床。

就在這個關頭,李虎抱著小花登門。

全家人喜從天降,簇擁著李虎,他似是解救危難的大英雄。老阿姨當場就要給他跪下,哭得大放悲聲。

這下好了,失而復得,皆大歡喜。

戴鹿將小花抱得緊緊的,喜極而泣中抬起小臉,鄭重地對李虎說:“謝謝你!”弄得李虎手足無措,連連擺手:“不值什么,也是湊巧,我在湖邊釣魚,聽到堤岸下的土洞里有叫聲,鉆到洞里發現是只小狗,對照了電線桿子上的啟事,才知道是你家的……”

話沒說完,老阿姨響亮地一拍巴掌:“這么說,我想起來啦,都怪我這老不死的。那天你們不是去吃宴席嘛,我想著鹿鹿回來,肯定大魚大肉吃得起膩,想給她做個開胃的酸湯。湖邊常有菜攤子,是近郊的農戶自家地里現摘的,菜新鮮……肯定是我關了門,小花又從門縫里擠出來,跟在我后面,我老眼昏花啊,竟沒發現,我該死,真該死啊……”她拉住李虎,千恩萬謝的:“小伙子,多虧了你啊,要不阿姨死了都不安心哪……”絮絮叨叨,又要哭,并強烈要求辭職。戴鹿的父母當然沒同意,小花找回來就好了,不說傷心的事了。

最后,說什么李虎也不要酬金。戴家沒辦法,給他和奶奶買了一堆吃的喝的、幾身新衣、一應生活用品。

后來,老魯聽說此事,聊起時,萎縮的那只眼陰沉著,另只好眼眨著,一臉蔫壞,吧唧著旱煙袋,問他:“小子,你說實話,真在湖邊找到的?”意思很明白了,不會是你小子偷出來,然后藏起來邀賞的吧?

“老頭兒,我有那么壞嗎?”不過臨了,他沒忍住,詭譎地笑了笑,“不管怎樣,那什么,小狗好好的吧,沒人受傷害吧?”

“那要是做保姆的老阿姨是你奶呢?”

李虎不吭聲了。轉過頭,看院中的各式石狗,低下頭,嘀咕道:“老頭兒,我有什么辦法呢,出主意的又不是我,我不過是個小棋子罷了……”

只過了幾天,李虎就約戴鹿:“現在雪湖邊的野花開得可漂亮啦,走去湖邊玩啊,順便看看小花那幾天藏身的那個土坑唄。”戴鹿自是雀躍要去。

到了湖邊,才發現王豹早已備好零食、坐墊、遮陽傘,紳士款款地笑著,迎接戴鹿。間隙里,沖李虎眨眨眼。李虎一拍腦袋:“哦,差點忘了,上次在店里買了魚餌還沒給錢,你們先耍,我去一下。”

接過王豹扔來的鈔票,到底舍不得走遠,就貓在一處草叢里。李虎的心都是疼的。因為情竇初開的年紀,中學一幫傻乎乎的男生,誰不將舉止文雅溫婉美麗的戴鹿作為夢中情人呢?戴鹿在開學典禮或者節日晚會上高歌一曲,那做派、那神態,誰不心旌搖曳?她是天上的星,霧里的花,遙不可及的夢。

那邊,王豹賣弄口舌,將戴鹿逗得隔不大會兒就咯咯笑一陣。戴鹿這才發現,王豹并不像之前以為那樣輕薄自負,至少在她跟前,是討好的、臣服的、巴結的。可是呢,他說著話,總千方百計地靠過來,手指蜻蜓點水似的,時不時觸她一下。戴鹿躲開,他就安分一會兒,再言笑轉圜,待她放松戒備,他繼續靠近、試探。如此幾回,戴鹿略微討厭,想,該回去了。

她剛要起身,四顧無人。王豹忽然一把將她拉住,頭直戳戳地俯沖,上嘴就親。那哪是親,比啃還兇狠。大約也是跟港片里小阿飛學的。因業務生疏,不知錯位,頭撞著頭,眼撞著眼,鼻子撞著鼻子,青春的勁道太猛,戴鹿“哎呀”一聲,只覺鼻根酸疼,有血涌出。她一摸,滿手殷紅。

戴鹿本就有暈血的毛病,這一嚇,尖叫起來,聲音都劈了,高喊大叫:“救命啊,救命!”叫著叫著,就要軟軟地暈倒。

李虎聞聽此聲,急忙拎了塊板磚奔來。見狀,猶疑了一下,還是跳起來,將磚頭蓋到王豹頭上。

5

還是老魯說得好,有種人,張三得勢他搖旗吶喊,張三下去了換成李四,他仍然興興頭頭的。他本就是幫閑的跟班。那副熟練的逢迎狀,就像狗對骨頭,管它骨頭換在誰手。

陳狐就是這樣的人。

不需王豹出手,陳狐就糾集幾人在廁所里將李虎一通圍毆。不過呢,李虎感覺到了,雖然氣勢浩大,陳狐卻沒毆打關鍵部位,砸下來的拳頭雷聲大雨點小。他懂了,陳狐手下留情了,他也有迫不得已的地方。

說起來,李虎并不十分討厭陳狐。他自帶一團熱騰騰的喜氣,有他在,氛圍總是輕快的,陳狐的熱度和幽默讓每個人都舒服。他做頭領不行,沒那個魄力,但總想逞點能,傍上個老大,狐假虎威把上下盤活,他有這個天賦。那點小聰明和靈活手段,如半瓶水晃蕩,不表現出來簡直憋得慌。

何況,陳狐有個善良的母親。李虎記得最清楚,初一有段時間他和陳狐座位挨著,他媽媽來學校給陳狐送自家做的牛肉辣椒醬,別的孩子午間都去食堂或者校門前小吃攤吃飯了,就李虎趴在座位上餓得渾身癱軟。陳母將牛肉醬放在陳狐桌洞里,隨手也給了李虎一瓶。看他氣色不對,還問他:“病了嗎?”李虎胡亂點頭,接了牛肉醬,在陳母剛轉身剎那,就受不了那想象中誘人的辣香,擰開就往嘴里倒,辣得咳嗽不止,卻仍狂吃……陳母一回頭,都看在眼里。第二天就讓陳狐帶了兩塊羊油烙餅。陳狐不當回事地往他桌洞一扔,繼續和后邊的小姑娘說笑。李虎一上午坐立難安,油餅細弱而頑強的香,像在撒一張網,他是那饑餓海洋里的小魚,網越收越緊,將他五花大綁,只胃里大水湯湯。李虎按住虎口,一邊覺得自己好沒出息,一邊瘋狂吞咽口水。終于負隅頑抗,熬到他們去了食堂,李虎才小心取出。烙餅軟嫩金黃,羊油獨特的清香,夾著洋蔥和肉丁,李虎三兩口吞了大半,剩下的,小心咀嚼下咽,眼淚就出來了……李虎這輩子也忘不了這么香的餅,香得讓人心碎。之后,陳母讓陳狐給他捎過不少吃的,還邀他去家里,給他們做燴面、蒸碗、燉菜,到了冬天,看李虎棉衣破爛,還給過他一件舊大衣。

李虎真是感激。

陳家并不富裕,陳母對他好,只是出于善良的天性,可是,他能回報什么呢?后來李虎就不愿接受她的好意了,他怕還不起。

現在,戴鹿怪他下套約她出去被王豹孟浪,王豹怪他沒個眼色攪了好事,好容易機緣巧合才展露曙光的兩方,這下都得罪了。李虎又恢復孤魂野鬼的身份,在被人嫌惡的邊緣地帶獨來獨往。他又恢復了打狗的勾當。

到了冬天,有時,是否打狗甚至容不得他來選擇。北風一寒,街坊鄰居腎虛、夜尿、腰疼的患者,就拿話慫恿他:“虎子,最近有香肉嗎,有了也給咱一碗,給你錢。”香肉即狗肉,據說有強腎滋補的功能。真假湊上來的笑臉,那種被需要感,促使李虎還得重操舊業。

老魯說:“不吃那點肉,能死?作孽。”

“老頭兒,再打這一冬天,以后就不干了。”他心說,我不吃那點肉不會死,可沒錢買藥,奶奶會死。“今年的野狗比往常多,常咬傷人,我這也是為民除害,在做好事呢。”李虎笑嘻嘻的。

仍是故技重施,生一堆火,在河邊鑿冰冬釣,將魚肉架在火上烤,誘惑雪湖邊上出沒的野狗,聞香出動。

這次,李虎運氣不好,魚不咬鉤。快入夜了,才釣上一條小的,剛架到火頭上烤,又下起了小雨。李虎有點焦躁,正打算放棄,奶奶的藥快要吃完了,實在不行去老魯那兒借點錢吧,可老魯被女人騙了幾次,又大手大腳慣了,大約也沒幾個閑錢了。李虎打起精神,熬到夜深,終于浮子晃動,這條還挺大,釣鉤都拉直了,足有兩三斤。嘿,他來了精神。

霧蒙蒙的小雨中,火頭濕重,嗆得李虎直咳嗽,可魚肉的香氣還是散播出去了……他伏在草棵子里等。許久,霧氣里才浮起兩粒鬼眼。李虎大氣不出,計算著鬼眼離火堆還有多遠。可這野狗老奸巨猾,警戒心極強,老僧入定一般,足有十幾分鐘都裹足不前,就為觀察到底是不是圈套。李虎想,這是遇到對手了,倒有點心癢難耐的興奮。

雙方都按兵不動,在拼到底誰能沉住氣。

雨雖不大,帶著寒氣,落下來冰針似的,扎得身上那點兒體溫四處漏氣。陳狐母親給的那件軍大衣已穿薄了,李虎忍不住哆嗦。可對面野狗仍瞇眼蹲坐,處變不驚,真成老魯雕的石狗了。李虎實在撐不住了,正要沖出來烤火,這時,轉機出現,來了一只流浪貓。它可沒那么多顧忌,奔到火堆前,上嘴就撕扯烤魚,吞噬時還發出滿足、噴香的呼嚕聲。到此,狗還巋然不動。李虎服了。直到小貓將魚可著勁兒糟蹋了小半個,狗才抖抖皮毛,也不是一下子跑來,而是走幾步就看看周圍,緩慢靠近。李虎想,狗日的真是心思縝密。終于確認暫時沒可見的風險,它這才顯出兇相,犬牙長露,甩頭一嗥,唬得野貓屁滾尿流。它沖上去沒有立即大快朵頤,而是小心叼住魚頭,就要往回走。

李虎撥開茅草,箭鏃似的,一竄而出。

沒想到它這么高大威武,不像狗,更似狼,皮毛奓起,面目兇猛,眼睛沉靜,雙耳直立,渾身線條堅硬,如鐵線勾勒。端的是條好狗!

強者交手,只在電光石火之間,李虎一撲之下,沒壓制住它,反被它輕松后跳,避開他的蠻力,而后,它輕捷騰起,照他胳膊來了一口。這一下咬得可不輕,要不是他及時護住了頭部,它能命中他脖頸。李虎冷汗涔涔而下!

兩方落地,李虎喘息,它凝神屹立,彼此打量。李虎小眼骨碌一轉,心下主意已定,既然強攻不可取,他忽地朝反方向跑去,用刀子挑開火堆,揮舞著燃燒的樹枝,大呼小叫。狗也明白了,這是防止它往岸上竄逃,要把它逼回冰面上較量。李虎腰里別著刀,一手舉著燒著的樹枝,一手抄著根木棒,將它步步趕回冰封的湖面。

野狗明知兇險,也只得就范,退之前,叼住掉落地上的魚。他們一個驅趕,一個倒退,都步步為營。李虎不斷用木棒叩擊著冰層,快到湖心,感受著叩擊的回音,他忽地一喜,猛地掄起木棒砸冰。這里凍得淺,幾下被他砸裂。野狗這下懂了,他是要砸破冰面,不惜兩者都落水,也要將它擒獲。這幾天回暖,冰面伴隨著嘎嘣嘎嘣的脆裂聲,塌陷一片。他們倆相距僅兩三米,它想逃離,可李虎將斷裂區砸得越來越大。他落水了,它也沒逃掉。在落水前,它愴然一嘆,無恥的人類啊,真是毫無人性、毫無底線。

仗著會游泳,李虎不急著爬上冰面,轉著圈兒,保持著距離,揮舞著木棒,嚴防它爬出冷水。李虎不愿跟它正面沖突,就這樣泅它在冰水里,耗盡它力氣,等它沒了反抗能力,再一擊斃命。如意算盤打得好,可李虎高估了自己的泳技,棉襖棉褲泡了水,胳膊腿上都像綁了磚頭,拉得他往下墜。剛才在草叢里就凍得打戰,今晚垂釣不順,就沒吃上烤魚補充體力,這下被刺骨的冰水一激,腿肚子最先抽筋,他努力甩腿,不行,腿像灌了鉛,根本不聽使喚。接著,腳抽筋,大腿僵直,肚子腸子也在抽筋,反胃,渾身止不住痙攣,似有兩只鬼手攥住他腳脖子,往下拽,再往下拽……很快,湖水淹沒到李虎胸口。這可完蛋了,他想,怎么會這樣呢?他手在揮,腳在蹬,嘴在喊,其實使不出力,喊不出聲,無非是溺斃前的徒勞撲騰,如被宰殺的雞鴨垂死前的掙扎。李虎直勾勾地望著天,夜幕黑森森的,天地間流動著凜冽的寒氣。這會兒,濕冷的夜,墨團子似的,都往他頭上聚攏,千斤壓頂,將他往水下按……冰水沒頂之前,強烈的悔恨掠過心頭,真該聽老魯的勸啊,打狗作孽,這下好了,報應來了,天也不佑他。

不知過了多久,沉在水里蕩蕩悠悠,三魂飄飄七魄渺渺,生死朦朧之際,他感到身邊毛茸茸的一團,忽然一驚,腦子里嗡嗡響,只由著本能,攀住那一團,拼命扯著、拽著、抱著、按著,頭往上探,身子往水上掙。李虎撲撲騰騰、跌跌撞撞,借助那一團的支撐,奮力游啊劃啊,似乎用盡了力,終于摸到了冰面。有了堅硬的支援,他心里有底了,攀住冰面的斷裂處,又是踩又是蹬,掙了半天,才爬上冰面……李虎呼哧帶喘,癱倒在冰上,仰望著天空,天空陰雨乍晴,有了幾點寒星。

活過來了。

他凜然一驚,剛才在水里抓靠的是什么東西?借助岸邊微弱的火光,這才看清,野狗漂浮在水里,已經沒了動靜。它灰暗的皮毛,經了冰水的漂洗,竟一身如雪,是條純白的狗。

李虎忙用木棒打撈,拽它到冰面上,他抱著它到火邊,他喊,他推,他烤……狗都不會動了。

死了。

李虎愣過神來,抱著狗頭,坐地號啕……它在最后的關頭,救了他一命。它卻在冰水里浸泡太久,沒能上岸。

這時,身后散去的稀薄霧氣里,有微弱的汪汪聲。李虎趕過去,是一只白色的小狗,臉上帶著無辜和懵懂的神情。它的媽媽久等不至,它委屈又焦急,不惜暴露出來,嗚嗚叫著尋找。

李虎明白了,野狗方才為何叼住烤魚不即刻就吃,它是要給它的孩子……李虎看看地上的臥著的大狗,又望望身邊嗚嗚不止的小狗,他哭著,猛扇自己的臉。

6

人情薄似云,光景疾如箭。不知不覺間,過完一年又一年,每個人的命運和努力有關,但從最后呈現的結果來看,好像還是其他的作用更大一點。

他們幾個,除了戴鹿成績好點,王豹、陳狐、李虎成績都一般。可王豹去上了個省會的大專,在學校里如魚得水,策劃選題,組織活動,組建社團,競選學生會主席,“五一”“十一”還自費請同學們來個旅游,自信張揚,長袖善舞,風云人物。在老師的關愛下,取得了專升本名額,雖多讀兩年,卻有了本科學歷。畢業那年,又是報班,又是請人指點,在父母和自己的共同努力下,順利考上市里關鍵系統的公務員。單位里,王豹識得眉眼高低,收起那套高調派頭,謙虛謹慎,積極主動,待人接物大方得體,懂得人情世故,連續幾年被評為優秀。如此穩步前進,26歲副科,30歲正科,今年35歲,據說還要進步。年紀輕輕,擔當大任,一度主持開發區分局工作。在地方上,被視為前途無量的新星。

陳狐呢,第一年沒考上,在母親鼓勵下,花錢去了市里最好的復讀班。一旦放下胡混的勾當,憑他的智商和靈光,刻苦學習了一年,考了個還不錯的省內二本。大學和和順順,對付著學學,翹翹課,打打游戲,談談戀愛。畢業后,和女友在省會租房奮斗了幾年,也沒弄出多大局面,退而求其次,和有志留在大城市的女友分了手,考回市里的事業編,買房、相親、結婚、生娃,按部就班。孩子有父母幫襯,瑣碎事不需操心,三十六七歲,既無野心,生活滋潤,發了福,對家庭和人生俱滿意,眼里常汪著笑意,時不時在分類可見的朋友圈里曬曬女兒、打卡美食、抽抽煙、喝喝酒、釣釣魚,幸福愜意。只偶爾醉眼迷離,翻看手機里加密的相冊,回想和前女友在出租屋的時光,爭吵和挫敗隔著時光濾網都被濾掉,苦中作樂的點點滴滴,越發清晰、珍貴,他看著看著,會輕輕嘆口氣。

戴鹿則如愿以償考上音樂學院。據說大學期間,和某位業內名人談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戀愛,名人答應帶她去北京發展,也兌現了,可到了北京才發現,兌現的不止她一個;戴鹿還發現,自以為是的才華,到了這高手云集的汪洋大海里,翻不出多大浪花;戴鹿又發現,原以為的貌美如花,在這紅男綠女的花花世界,小城市出身的她,其實也跟個村姑差不多。戴鹿努力過,她不保守,樂于接受,專業上身體上都很爭取,專業上出了幾個不咸不淡的網絡電影配曲,身體上卻率先結了果兒。她懷孕了。當她把孕檢結果拍給名人,名人開完了會,才輕飄飄回兩個字:打了。轉給她一筆錢,面都見不到。戴鹿不敢違逆,一個人乖乖去流掉。

慘白的病房和陰雨天氣,放大了悲傷的氛圍。微信他不回,電話他不接,象征性的安慰都沒一句,誰讓他是名人呢,那么忙,那么多女人……同房的產婦都有人照顧,帶著生產后的居功和滿足,家人們忙進忙出,噓寒問暖。只她,孤孤單單,盡力叉開腿,接受射頻電療。戴鹿終究還是傷了心,名啊利啊,多縹緲,熬到紅毯鋪地眾星捧月的鎂光燈下,得付出多少,自己有那個狠心嗎,能吃得了那些苦嗎……戴鹿哭了。身體恢復后,退掉公寓,拉黑名人,她給這些年一直癡情不改的王豹發去信息:“親愛的,來接我吧……”

她成了王豹嬌美的妻。婚后,住著城中鬧中取靜的獨棟小院,她為王豹生了個兒子,有兩位住家阿姨照顧,再加上雙方父母呵護,戴鹿仍十指不沾陽春水,做做瑜伽,健健身,彈彈琴,輔導輔導兒子。王豹對她柔情蜜意,為她開了琴行,雇人打理。戴鹿在藝展中心樓上有自己的音樂工作室,只在有限范圍內教授幾個非富即貴人家的孩子。興之所至,晚會或者典禮上,著名的戴女士獻歌一曲或是鋼琴獨奏。養尊處優,溫婉美麗。只偶爾瞥向人生的眼眸里,帶著一絲甜美的倦意。似乎那樓臺賓客,燕舞笙歌,都抵不住急管繁弦后,風流云散,俱成瓦礫……王豹最受不了的,就是她這份意興闌珊的慵懶倦意,貴婦似的,眼角眉梢,那一勾兒眼風,那舉手投足的情致,得是什么樣的心性和閱歷,才能修煉得這么甜膩,這么渾不在意,這么勾魂要命。

少年伙伴都長大了,有了各自的精彩。唯獨李虎,陷在泥坑里,手執四處漏風的酒杯,喝一口命運的酒,嘗一嘴苦味。

初中勉強念完,就這還是老魯贊助他的學費生活費,李虎就走向了社會。個頭兒矮,力氣小,給酒店里打荷都不要,跟著老魯在石雕坊打個雜。這么混了兩年,奶奶去世了。奶奶死前偏癱臥床近三年了,李虎沒去外面打工,也是不得已。等到安葬了奶奶,李虎竟泛起一股子輕松感,他又為這輕松感到羞愧。

李虎辭別老魯。他不是做石雕的料,學了兩年,雕出的東西面目模糊。還有一點,石狗的定做客戶在持續萎縮,打工大潮的裹挾下,每個有出路的人,都在急吼吼地逃離鄉村,男女都守不住心也守不住身,誰還會來定做石狗,守護那破敗的田宅?

老魯還在雕著,早已超出匠人心境,是藝術家在雕刻內心的時光。李虎不同,他才十七,得掙錢,得去經歷。

臨行前,李虎托他照顧好“雪姑”,是那條救了他命的母狗的遺孤,已六歲了,通體雪白,像它母親一樣,機敏強健,因不用艱苦覓食,多了一份柔順,非常黏人。奶奶死時他沒哭——因為痛苦和絕望分攤在她臥床的每個日頭上,他有心理準備——可和雪姑分別時,李虎的眼淚止不住。多少個日子,他們互相陪伴著度過。

老魯答應會好好照顧它的:“我吃啥它吃啥。”

“你吃咸菜它也吃?”李虎還是怕他邋遢,一鍋清水掛面就著咸菜疙瘩就能對付一天。“上心點,待它好點,老頭兒,”他懇求說,“百年后,我給您養老送終。”

老魯半瞎的眼窩里有淚花閃動。

7

李虎第一站是在酒樓做學廚。這個所在的城市不大,因挨著淮河,又是區域內交通樞紐,物產豐富,生活節奏慢,人們頗會吃,酒樓林立,夜市繽紛。李虎也是出于基因里餓的恐懼,想著在后廚總不至于沒吃的。李虎干得賣力,他要伺候的包括但不限于:廚師長、負責采買的二廚、四位灶上師傅、白案師傅、涼菜師傅、比他資格老的六位學廚師兄……師傅們的茶水要供應好,煙要買好,大家的工衣工帽他要洗好晾好,天天最早來到,將送貨到門的糧米肉菜調料協助搬到廚房,捅開爐灶,生好火,等師傅們來操刀。只這常規幾項就夠他忙的,到了飯點,后廚一旦啟動起來,每個人都是機器上的一環,下單的、洗菜的、切菜的、備菜的、掌勺的、打荷的、傳菜的……每人都嚴陣以待。隔三岔五碰上婚宴,用廚師們的話說那忙得“屌不沾蛋”“倆蛋子兒敲鑼似的滴溜溜轉”。

李虎剛來,哪里都可以使喚,誰手里忙不完,都會高喊一聲:“小李!”他一會兒在涼案,一會兒去紅案,一會兒去撈魚,陀螺似的。就這,有時應聲稍慢,師傅們就罵將起來:“小李,我日你……”反正都要熱烈地和他母系親屬建立點兒親密關系。師傅們自己都說“廚師不騷,廚藝不高”,罵得也高妙,這還不算,越是大師傅,脾氣往往越火暴,讓李虎拿個碗碟,李虎本就聽不太懂他帶口音的指示,又對廚具類型不清,拿錯了碟子器型,師傅也不客氣,炒菜的大馬勺順手一滑,在他頭上梆地一下。李虎身板還小,腦袋金星四濺,眼前一黑,就地栽倒,磕在鐵架子上,額頭呼呼冒血……師傅也略被嚇住了,卻還怪他:“沒一點雞毛眼色,笨手笨腳的,就你這樣的還學廚呢,吃屎吧你!”

李虎爬起來還笑著道歉。能怎么辦呢?這么適應了兩個月,知道了輕重緩急,也學會了巧妙地偷奸耍滑,和騷浪賤的師傅們打成了一片。唯一沒學會的,是對女服務員的生猛路數。李虎在酒店干了兩年多點兒,機靈謹慎,勤苦認真,從學廚一直干到大師傅信任,讓他負責采買,基本習得徽菜手藝,大師傅忙不過來或想偷個懶,也讓他上灶操作。這就可以出師了。換個酒店,就能按正經廚師拿工資。可這時,她的出現,打亂了李虎的人生節奏。

新來一批服務員,后廚們就開始躁動,意淫選妃似的,花式點評。李虎不愛參與這種話題,不是清高,是覺得自己不好看,又窮,不會那些花花招數,何必自取其辱,不如躲在一角。閆羊她們來后廚時,逐個介紹,李虎瞟了一眼,就發現躲在最后面嬌小的那個女孩,帶著初入社會的羞怯和不得不面對的忐忑不安,攥著小拳頭強裝鎮定,那么懵懂和生動。李虎輕笑,當初自己不也是這樣的。

發覺李虎在看她,閆羊有點驚慌,對他相視一笑,臉頰上染了幾朵細小的紅霞。

她們走后,學廚們調笑著,預選著下手的目標,得出結論,閆羊不是其中最靚的,卻是最乖的。“應該很好搞定。”他們鬧著,胖大的周熊認領了這只小羊羔。同事們笑謔道:“你這噸位,別把人家小姑娘壓塌嘍……”“糖葫蘆也不能這么串啊……”底下的話更不堪,李虎來到陽臺抽煙。

以為他們只是說笑,過個嘴癮,周熊卻真付諸實踐。閆羊因租房較遠,午間打烊后收拾完負責的包間,就在房間沙發上休息一會兒。周熊總在她休息的房間前轉悠。周熊有來頭,酒店老板是他舅,他在后廚里,負責李虎采購后對對賬單之類,代表其舅行使監督權,大部分時間就是個玩兒。

每次周熊在閆羊休息的包房外徘徊,李虎就制造出一些響動,卻沒起到什么作用,還被周熊罵:“你嗓子里進×毛了嗎,老咳嗽個啥?”

也是上班一段時間后他們才發現,閆羊不只語速慢,反應也常慢半拍,有時和人說話,常答非所問。人們想,哦,是個傻美人。李虎后來才知道,她是小時有次高燒嚴重,沒及時治療留下的后遺癥,耳朵有點聽障,造成說話也遲緩。領班姐姐縱然心善,也覺得她不適合做服務員。周熊就是拿她這一點,語帶威脅地逼閆羊就范。

周熊再來轉悠,圖謀不軌,李虎就手機上提醒她。他們倆有了同盟的意思,兩顆心近得就差戳破那層紙。

這天,李虎午間臨時去采買晚宴客人指定的野生甲魚,回來已經晚了,周熊進去包間了。他備份了一張門卡。忽而,房里傳來尖厲的哭叫,周熊壓著震怒的訓斥,杯盤落地的碎裂聲……幾個沒回去的同事聚在走廊里,大眼瞪小眼,沒人敢吭聲。李虎扭頭就走。人都知李虎對她情有獨鐘,他都這么■,誰愿多管閑事,得罪小主子?

可再一轉身,卻見李虎從樓下雜物間拎來一把錘頭,上去就砸。兩年多的酒店生涯,李虎能吃飽喝足,個子報復似的膨大,肩也寬了,背也壯了,只三五下,木門便被干爛。李虎踹開門,錘子高揚,就要往周熊頭上招呼。他那副要吃人的架勢,真敢將其一錘子結果了。周熊尿了褲子。被架出包間時,捂著臉上的撓痕,嘴里罵罵咧咧的,褲襠里淋漓不止……

周熊稍后給舅舅的解釋是,正在給閆羊宣講新的工作條例,誰知李虎這狗日的發瘋砸門,卻絕口不提為何“宣講”得人家小姑娘衣衫破裂。

李虎自是被辭,最后壓著的一個月工資也沒給。讓他感動的是,閆羊也主動離了職。兩人的命運就此連在一起。

他們一起坐火車去了廣東。先后進過東莞的電子廠、中山的制衣廠、佛山的玩具廠,只要廠方發現閆羊的聽障,并以此刁難或歧視,他們就辭職。他不允許她再忍受這個世界的惡意和齷齪。李虎在廠區旁邊盤下一處小餐店,做些小炒、快餐,起早貪黑,掙點辛苦錢。

打工七八年,他們存下一筆錢,其間結了婚,有了個女兒。大約老天是要補償他們,女兒天生百伶百俐的,圓圓的小臉兒,大大的眼睛,看什么都好奇,小嘴兒巴巴不停能說一天,小鳥兒似的,就取名百靈。這小人兒,是他們貧困生活里的光,是歷經苦難后命運給的笑臉,是兩人心尖兒上的寵。李虎很知足,一個缺爹沒娘的孩子,翻新了房子,娶了心愛的姑娘,有了寶貝閨女,命運雖曾坎坷,終究待他不薄。遺憾的是,聚少離多。到了女兒要上小學時,員工聚集的代工廠早不景氣了,他關了生意慘淡的小餐館,閆羊在家帶孩子,他在外打工奔波,大都逢年過節時意猶未盡地回來一段。

可日子再難,李虎也從不短缺妻子女兒的開銷,他們共同的心愿是,不管怎樣,女兒必須至少上完大學。他們知道底層人間是個什么樣子,對女孩是多么不友好,哪怕你潔身自好,風氣如此,日積月累,抵擋不了。雖然上學也不一定保證什么,可校園本身就是一種隔離,等長大成人,心智稍成熟,有了判斷力,再進入社會不遲。

李虎干勁十足。

這天,李虎剛從工地下班,接到妻子閆羊的電話:“雪姑快不行了,你……”雪姑在狗類里實在是高壽了。李虎一聽,買瓶酒就找監工請假。監工酒糟鼻,脾氣暴,愛罵人,正在有空調的鐵皮房里敞懷喝酒,斜著醉眼,問他:“什么理由?”他不好說是為一條狗,只說:“有個朋友過世,得回去送一程。”他補充:“它救過我命。”

8

王豹第一次領教了職場的殘酷。這里只好寓言性地簡述一下:系統里曾經欣賞他的“熊大”,他亦步亦趨跟隨的老大,陰溝里翻船了。都知是“熊二”使的絆子。為什么說陰溝里翻船了呢?這熊大是從更高平臺二把手調任到王豹系統做正職的,貨真價實的名校老大學生,要能力有能力要背景有背景,他以前的同學、同事里出過叱咤風云的人物。熊大也沒什么架子,不擺譜,不打官腔,見了物業保安都笑呵呵的,可講起業務來,自帶威嚴,凜然不可犯。這樣的人,王豹是服的,熊大年近54歲了,調來才不到三年,再連任一屆,這應該就是他服務的最后一站了。王豹想,多好啊,好好干,再跟幾年,老領導退休前布好局面,體體面面;他跟著也再升一級,歡天喜地。

可熊二和熊大不對付,熊二也頗有來頭,本地人,熟門熟路,根深蒂固,總覺得空降來的熊大擋了他本該順勢上升的道兒。這時某個事某個項目推行不下去,就不單是事和項目的問題了,事和項目背后的人在較勁,各有擁躉,小動作繁復,斗起法來,精彩紛呈。

斗爭越到縱深,站隊越得忠心。被裹挾著,各自為盟。王豹隱隱覺得不好,可也不曾擔心,熊大樹大根深,他們這邊陣營的都帶著穩操勝券的盈盈微笑,看對方還能翻出什么荒謬的花兒來。卻沒想到,毫無征兆地公示熊大平調到某閑職部門。熊二雖未接任,也是贏了。正因為以少勝多,贏得出其不意,熊二陣營的人更覺得大快人心。

誰都沒想到是這個結果。原以為的硬其實并不硬,或者沒那么硬;原以為不行的,關鍵時候,竟能四兩撥千斤,絆倒大象。

內部會上,來人宣布完,單位組織了簡短的歡送,熊大就要去新部門赴任了。熊大覺得耕耘幾年,無愧于心,中午還在單位食堂如常吃飯,營造出一種無非組織另有所用的波瀾不驚感。卻只見平常趨附到辦公室關上門大表忠心的人,此刻唯恐避之不及,走廊上實在躲不過,倉促拼湊一個笑臉,比哭還難看,如喪考妣一般。熊大這時就覺得,這個午餐還是不來吃更好。到了餐廳,搭眼一看,就真沒法吃了:不知是巧合還是授意,餐后水果不準備石榴,準備個芒果、葡萄、蘋果啥的不行,非是青色小梨。這得是多急切巴望他離開?故意惡心人。熊二的人在旁邊桌子上談笑風生,冷眼觀察他的反應。

熊大苦笑一下,失就是失了,再提氣也不是那回事了。徹底心灰意冷,仰著頭,背著手,誰也不看,出了餐廳。

王豹都看在眼里。

他不是心疼熊大一朝失勢遭遇的落井下石,是痛惜自己忽而詭譎起來的處境。這么年輕,原以為跟著熊大會穩步上升,這下換了天,自己原地踏步幾年,大伙兒肯定喜聞樂見。一想到這兒,他就五內俱焚,不能讓這幫傻×得逞,想看我笑話,沒門兒!

王豹得尋求更大的樹蔭。

這就著意投到省城宋獅門下。宋獅人都稱之宋老,其實也不老,滿面紅光的,也說不清具體什么來路,但每個地方總有這樣能通天的人物。天有多高呢?天意從來高難問。更顯得宋獅神秘。這幾年他已遠離江湖,在依山傍水的省郊,除了喝喝茶練練書法,就是含飴弄孫。人雖退隱,余威猶在,當年提攜的后進,大都各據要津。

王豹走動得殷勤。

可一番下來,他總感覺走不進宋獅的內心。他來了,宋老笑呵呵的,他走了,宋老仍笑呵呵的。渾不在意。王豹很憂慮。繞樹千匝,無枝可依。是他的目的性太明確了,宋老不齒?轉念就笑了,要是宋獅看不上他,何必細水長流跟他敷衍呢,他這個層次的人,多少人求見而不得呢。

最近,王豹觀察到宋獅說著話喝著茶,偶爾眼光瞥到在院子滑梯上玩耍的小孫女,常不由得愣了下神,眉頭一緊。再說什么,都心不在焉的。

草地上,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兒小天使似的,由保姆帶著,唯臉色略顯蒼白,眼睛也沒一般孩子活潑,玩得不鬧騰,甚至有些過于安靜了。

王豹想,宋獅會有什么憂心的呢?他希望宋獅有事,這樣,他或者就有機會為老人家做點什么。他可太想為宋獅做點什么了。

9

李虎這一回來就再沒出去。將雪姑安葬在它母親墓旁,沒讓老魯動手,自己仿照雪姑來雕石狗,立在墓前守候。這才后悔學藝不精,做得略丑,沒雕出雪姑的神韻。好在雪姑已繁育了幾代,中有一個叫“棉窩”的,盈盈雪白,最是可愛。按老魯的說法,有點像銀狐犬,雪姑祖上應被莽山的白狼串過,秀氣里有剛猛,伶俐里有堅毅,是難得的上品。

這回,不再征求老魯同意,李虎直接把他接到家里奉養。老魯已一身病,眼瞎,耳聾,胃痛,高血壓,心臟也不好,大都是常年生活不規律落下的病根。老魯在李虎家住了半月就受不了了,不是李虎夫妻有怠慢或是百靈不乖,恰是李虎一家對他太周到。飯做好,頭一碗總盛給他,頭疼腦熱噓寒問暖,四季衣服常換。老魯關節有風濕,疼時喝酒吃藥都不管用,幾次半夜疼醒,李虎起來,給他慢慢揉捏。老魯無助得像個嬰兒,人生的苦難,身體的疼痛,都不可避免,無能為力,拖累親人。老魯嗚嗚哭了:“虎兒,你有爹,這么待我,不合適啊。”

“沒什么不合適的。生之前誰是爹沒得選,生之后爹是誰我說了算。”

老魯笑,空洞的眼眶里涌出濁淚。李虎拉住他手:“誰讓咱爺兒倆有緣呢。”

可老魯到底不安,一個人老了,不產生價值,只不停索取,何況當初也不過幾飯之誼。老魯思索很久,李虎打零工也不是個頭,家里多了他一口,開銷更大,老魯建議:“虎兒,咱爺們兒一輩子琢磨狗,就擅這個,人家是狗通人性,咱倆是人通狗性,依我看,咱還得侍弄狗,還得指著它吃飯。”

李虎借了筆錢,爺兒倆在城郊雪湖邊他以前打狗作孽的地方辦了個小型狗場。養了幾十種大小名犬,供應周邊幾個城市的寵物市場。他們想出個特色,愛犬死了,可以原樣做個石雕紀念。這樣老魯也有事做,不用待在家里吃閑飯。爺兒倆都挺欣慰。

錢是借陳狐的,營業執照、檢疫證明也蒙他介紹關系,李虎頗為感激。抱了一只場地里養得最漂亮的薩摩耶,要送給他家小公主玩。陳狐不要:“你剛開業,萬事開頭難,先盈利再說。”李虎更感謝了。沒想到陳狐現在這么老成持重。還在朋友圈里幫他推廣宣傳,介紹來幾個客戶。老魯鑿了一只石雕擺件,寓意大鵬展翅,陳狐這回欣然收了。

轉過天,讓閆羊采買幫忙,李虎使出渾身解數,做了一大桌子菜,邀陳狐來。陳狐還是未開口先笑,望著好酒好菜,說:“都是一起長起來的發小兒,這么客氣干嗎,隨便搞兩個家常菜,我們兄弟喝點二鍋頭就好呀。”喝到中間,他才說:“其實,你該謝的不是我,我一個小職員哪有那么大能耐,是王豹王局,幫你打了招呼的。”王豹不過是一科長,可在關鍵崗位上,地方酒場上常把官職自動捧高一級。吃喝畢,陳狐提議:“這樣吧,過兩天我約下他。你們也多少年沒見了,咱們老同學喝喝酒,聊聊天兒。”

李虎幾乎有些惶恐,過于窄小的葉尖承受不住露珠的盛情。陳狐計議已定,就在周六晚上,莽山腳下的農家樂定了包房,邀了七八個朋友。老幾位在地方上都是有頭有臉的,平常巴結都費點兒勁,可他們今晚沒一點架子,對遲遲未到的王豹都很耐心,和和氣氣的,談天說地,攀情續意。唯獨對李虎熱絡寒暄后就晾在一邊。他們先是恭維陳狐有能力,隨便一個電話就可以讓王局出席,又夸王局年輕得志,將來不可限量。陳狐笑笑,一指李虎:“王局的發小兒,李總,專做寵物生意,很多太太的毛孩子都是從他那兒選的,今兒老王就是沖他來的。”

目光一下子匯聚而來,似聚光燈從四面打到舞臺。葉尖兒哆嗦彈射,露珠掉落。李虎紅著臉忙擺手:“別聽陳、陳主任亂說,沒啥本事,就開個小狗場,糊口,糊口罷了。”這句話里暴露的情商和身份都很不上臺面,好在大家不介意,紛紛說“有機會去李總場地參觀”。家里忽而都有萌寵愛好者了,討論著犬類的血統,該買什么品種,并拿邀請的目光請李虎指點。李虎應付不來人類的世事洞明、蠅營狗茍,可說到老本行,那份熟極而流、揮斥方遒,讓人擊節。這家伙,確實懂狗。人們都點頭:“長見識長見識。”

正此時,王豹邁著四方步踱進來。明明一個人,卻有前呼后擁的派頭。他一進門,立即成為環繞的中心。王豹笑瞇瞇地招呼大家坐下,開始上菜。前半場,大家還比較拘謹,王豹斯斯文文、內斂沉穩,發言永遠是一二三,條理清晰,有重點,有鋪墊,手邊似乎總有個隱形的茶杯。漾著春意的臉不茍言笑,字正腔圓,道貌岸然,頗有范兒。

到了后半場,酒把人和人之間隔著的門簾扯去了,一個個端著杯子,推心置腹,勾肩搭背,敬酒一輪接著一輪,小高潮推向大高潮,都在拗回憶、找話題,從各個層面和王局盡可能多地扯上聯系。大家捧著、敬著,熱火朝天,王豹酒量再好,也有些飄搖。到了回敬環節,王豹繞過眾人,先將酒杯舉至李虎跟前,道:“老同學,好久不見!”一飲而盡,環視桌上眾生:“當年,這小子下手狠哪,一磚頭就把我干暈啦。”他斂住笑容,撥開頭發,顯露發根若有若無的疤痕。

桌上有小范圍的忐忑、繃緊。

王豹享受這種分寸拿捏在手的節奏,讓緊張延宕了十幾秒,響槌抬到一定高度,可以放下了。他隨即拍著李虎的肩頭,哈哈哈笑了。眾人緊繃的心臟蕩秋千一樣,因有了升降,安全滑落后,笑著的喧嚷更顯夸張,真真假假聲討李虎:“怎么好打王局的頭!”逼他喝酒。李虎不勝酒力,眼里水汪汪的,喝得踉蹌。還是陳狐解了圍:“老王,沒咱兄弟那一下子,你和嫂子也不好產生交集嘛,嫂子后來也不會這么心疼你,是吧?那什么,為得美人心,得使苦肉計。”王豹樂呵呵地點點頭:“對,就是這么個意思。”開始大講當年怎么拿下的小美人戴鹿,這下,高潮又起,皆作歡喜。

終于喝到意興闌珊,趁著酒意,王豹提出:“走,兄弟,去你狗場看看?”

一行人在山莊人員代駕下,來到不遠的城郊狗場參觀。李虎讓老魯早已泡好茶,擺出零食果盤,不得已把業已睡熟的犬類吵醒,接受人類的愛心表演。

狗場被李虎老魯爺兒倆打理得干凈溫馨,每條狗形態健康,精神健旺,脾性不同,都體體面面,該可愛的可愛,該兇猛的兇猛,該賣萌的賣萌。中有幾人,見王豹陳狐跟李虎親近,當場就選定了品種,掃碼轉賬。眾人大都為家人或情人選購了心儀的萌寵,望向王豹,問王局有喜歡的沒,買個玩玩。都想為他買單。

王豹似是沉吟著,說:“這應該不是全部吧?”

“42只,都在這里了,場地小……”

“場地好說。”王豹手一揮,“只要有擴建需求,盡管向陳狐開口。”大有你有需要,我都幫你解決的氣魄。他說:“不是聽說還有條雪白的銀狐犬?”

“那是我閨女的,不算狗場里的……”

“抱出來看看嘛,還能給你燉了吃掉?”王豹兀自笑。在李虎看來,絲毫不好笑,甚至有點毛骨悚然。可幫客們都附和著笑得嘎嘎叫。

百靈周末要補課,“棉窩”恰好在場地。李虎無奈,引它出來。棉窩一出場,就贏得一片喝彩。李虎和百靈把它照顧得太周到,不是單純的寵愛,該有的粗飼和運動一點不少,棉窩的可愛是健康的、向上的、有生命力的。王豹眼里一亮,心底忍不住贊嘆:“真是條好狗!”世人也真有意思,有人善掙錢,有人善做官,有人善扯淡,偏有人善養狗……王豹不想虧待他,打算多給些錢。

“說吧,老同學,多少錢?這狗我要了。”

“不是,棉窩,它……”

旁邊人不耐煩:“什么棉窩被窩的,不就一條狗嘛,既然王局都開口了,還不趕快拴繩送來,又不是不給你錢,你養狗就是賣的嘛。”

王豹揮下手,不讓任何人幫他買單,伸出兩個指頭,問李虎:“兩萬?”

李虎賠著笑,遲疑卻也堅決地搖搖頭。

“不夠?”那再添點,“四萬?”

李虎還在搖頭。

王豹伸出一只手。五根粗壯的指頭。

李虎沒了笑,擰著眉頭,快哭了。

“還不夠?”嫌他貪得無厭了,幫你開了狗場,又介紹了生意,買你一條狗,還這么不痛快,真沒眼色,怪道一輩子混成這樣。

“不是,豹哥……王局,我就生養一個女兒,棉窩打小是我閨女的伴兒……沒,沒打算賣……”

說完這句,如同圖窮匕見。李虎擎著笑到哭喪的臉,手足無措。王豹緩緩抽出一支煙,早有人護著火機等待點燃,他抽了兩口,臉上忽地寡淡肅然起來:“哦,這樣啊。”一支煙抽得愁云慘淡。

旁邊的人不干了:“說到底,不就一條狗嘛,小孩子家懂什么,再給她養一條就是啦。難得王局喜歡,多大的臉面啊,李虎你是不是傻……”大有他再不識抬舉就要引發眾怒的架勢。

這些地方上有頭臉的人,他一個也得罪不起,他們可能不幫你,90fa3236d61c777855c41e0edfe258ffc12ed03bdd8d0daa912fb2512d1ed9a1但隨便哪個想拿捏你,就相當于對付一只螞蟻。狗場剛開張,今晚上一下子就賣出去六只,三四萬塊錢……李虎一嘆,憋了好大會兒,才組織好語言,重新拼湊出笑臉:“王局,這狗呢,自小是我女兒養的,脾氣很壞,跟了別人,怕它沒個眉眼高低,惹事闖禍呢……您看,這樣行不,不提錢,提啥錢,您先帶回去玩兒幾天,喜歡呢,您再留下,萬一它不懂事,您就還退回來……”

這一說,大家伙兒喜笑顏開。有人輕輕拍他肩膀,恭喜他終于學會做人,未來可期。

王豹很滿意,坐下喝了杯茶,說明天一早要去省里開會,熱情和大家作別,帶上棉窩,由司機開車走了。

王豹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只有陳狐留下。他自去冰箱里取了啤酒,排開兩個一次性紙杯,倒滿,推到愁眉不展的李虎跟前。“還在介懷呢?”他自飲一杯,“要怪就怪我吧,不該組這個局,不該介紹你們……”

眼見言重了,李虎端起紙杯,喝了一口,苦。李虎想想,今天的這場局,從始至終,都似預謀。可他又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組一個大局,這么多人陪演,就為區區一條狗嗎?李虎抹了一把臉,一口喝完,也學他們的話頭:“不就一條狗嘛!”

“你能這么想,就對了。”陳狐很寬慰的樣子,解開領扣,靠在椅背上。“開了狗場,想做大做強,以后用到他的地方還很多,你懂的。”他說,“可是呢,確實委屈小侄女了。”他掏出五沓紅鈔,“拿著給侄女買點玩具吧。”

他不掏這錢,李虎還沒有那么強烈的設局坐實感。“不是說了不要錢,他先帶回去玩幾天……”

陳狐笑了,這孩子,還是單純。

李虎不接錢,陳狐也不強求。上廁所的工夫,將錢放在洗手臺上。兩人拋開爭議話題,扯別的事。閑話間,不覺到了月上中天。李虎忽而說一句:“你也費心了。”

陳狐笑,低估他了,以為他不通人情世故呢。他都知道。一杯一杯,都喝多了。陳狐說:“沒辦法,我生來骨頭輕,我媽說我‘賤相’,就如墻頭草,總想找個依靠。”又說:“沒辦法,他命好。”是說王豹。幫閑或幫兇,還得跟他混,能落點肉骨頭啃。陳狐醉眼迷離,伏在桌上,低聲說一句:“對不起,兄弟。”

李虎擺擺手,笑,大可不必。都是成年人,誰看不透誰的把戲,不過是為混口飯吃。

“都不容易。”

“從小大家那樣對你……這么多年,好像也從沒見你抱怨。”

李虎苦笑,搖著酒杯,天旋地轉,笑問自己:能去怨誰?不幸早逝的娘,不負責任的爹,還是這命運的苦水?

陳狐舉杯,唯一飲而盡。

10

實在低估了百靈和棉窩的感情基礎。見不到棉窩,百靈就一直哭。買了以前沒舍得買的昂貴玩具,百靈不玩;帶她去游樂園,百靈不去;買了城里有名的陳家燒雞王家點心,百靈不吃……什么也轉移不了她的注意力,只哭,只鬧,要棉窩……李虎騙她棉窩走丟了。“晚上它自己跑出去的。”“你騙人,棉窩才不會!”她想說,棉窩就像姐姐一樣,它才不會丟下我跑了呢。

謊言的麻煩在哪里呢?就像河堤潰爛,一旦掘開一個口子,堵住這個堵不住那個,焦頭爛額。百靈冰雪聰明,你說棉窩是自己跑掉的,那先查監控,什么,監控壞了?那它要出院子,棉窩站起不過一米二三,你大鐵門門閂一米六的高度,它怎么開的門?門沒關嚴。那它大概幾點出去的?往哪個方向跑的?棉窩一身純白,這么顯眼,沒有人看見?沿途商家的監控也都壞了嗎……一系列審問下來,李虎頭大,只感慨這丫頭長大適合做警察。

老魯哭笑不得。“跟孩子說實話吧,你斗不過她。”

李虎有選擇性地說了實話:“就怪棉窩太可愛了,爸爸有個朋友來玩,一眼就喜歡上了它,也想帶棉窩到家里和小朋友玩幾天……”

“那,幾天呢?”

“呃……”面對女兒清澈的眼眸,李虎張口結舌。

“你不常說,好東西要和大家分享嗎?”他試圖岔開。

“那得先經過我同意。”

此路不通。李虎又生一計:“靈靈,爸爸再給你養一條新‘棉窩’好不好?”

“那棉窩呢,不要了嗎?爸爸!也像龍龍家那樣嗎?他媽媽走了,他爸爸再給他找個新媽媽?”龍龍是隔壁街坊的孩子,父母離婚后,其父新娶了妻,聽說逼著龍龍叫媽媽。這個叫“龍”的孩子,或許又將像他當時,不得不淪為“蟲”的命。

和戴鹿的小花走失那次詰問得如出一轍。百靈問住他:“龍龍的新媽媽能是原來的媽媽嗎?新養一個能是原來的棉窩嗎?”勾起他在村里跟繼母的傷心事,李虎心痛無比。

“爸爸,你還在騙我,對嗎?”

面對女兒的質問,李虎進退失據,卻又毫無辦法,他總不能再問王豹要回來吧。李虎頹然一嘆,只好無能地憤怒:“爸爸說啦,棉窩丟了,就當它死了,我們再養一個,不行嗎?”

“不行不行,我就要棉窩就要棉窩啊……”

李虎翻起巴掌。百靈閉上眼,淚珠子源源不斷,倔強地揚起小臉:“你打你打……”老魯和閆羊見狀要來拉住,李虎高舉的手猛地扇到自己臉上,濺出粗淚兩行。他蹲在地上,抱著頭,嗚嗚哭了。

他一哭,百靈就不哭了。雖然她尚不能理解一個中年男人的悲哀和無助,可看到老魯和母親,一個瞎眼潮紅,一個也在拭淚,她就依稀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不單單是一條狗的事了。百靈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走到父親跟前,拍拍他的頭發,像父親哄她一樣,抱住父親的頭,放在她心口,輕輕拍著,說道:“爸爸,不哭,爸爸,不哭了哦……”李虎抱著女兒,抱得緊緊的,哭得更厲害了,近于號啕。

李虎打電話給陳狐:“哥,幫我把棉窩要回來吧,錢我一分都沒動……求你了……”

陳狐沒接這茬兒,宕開一筆:“正要找你呢,兄弟。電話里說不清,等我去你家哈。”

原來,王豹要走棉窩,不是為自家,是為了送給宋獅,也不是給宋獅,是為了討好他的寶貝小孫女。這里面的曲折心思,陳狐不好解釋,也一時沒法給他解釋。“簡斷截說,現在的情況是,宋獅叫金鳳的小孫女非常喜愛棉窩,哦,它現在改名叫‘元寶’了,買了上好的狗糧,可元寶不怎么吃,這幾天好像還病了,無精打采的……都在想,是不是它太思念小侄女,所以……”

一聽棉窩生病,百靈就急了:“它在哪兒?快帶我去看它,快啊……可憐的小棉窩……”眼淚吧嗒吧嗒直往下掉。

正合其意。

陳狐帶著李虎和百靈到市里,再由王豹載著百靈去省里。說什么李虎也不同意王豹只帶著百靈去,他要跟著,這次他沒妥協。陳狐已被授意告知他宋獅來頭有多大,你一個小人物去他家多不合適。李虎愣勁上來了,頭一擰,脖子一梗:“他來頭大不大跟我有屁的關系,我吃他喝他的了?不為你們,誰稀罕見他!我就這一個女兒,你們是兄弟,可以托付,但要把她送到一個陌生男人的家里,我不跟著能行嗎?”

話說得有親有疏,滴水不漏。兩人才覺出這小子以前的憨厚原來是裝的。一個養狗的小卒也來大智若愚這一套。有點兒意思。王豹無法,載著陳狐和他父女倆直奔宋獅住處。

一見百靈,棉窩就撲過來,和她親熱個不夠。

宋獅在客廳接待他們,沒一點架子,拿煙給他們抽,泡茶給他們喝,胖墩墩的,笑呵呵的,威嚴里的隨和,就有了彌勒佛的效果。李虎懸著的心放松不少。宋獅夸他狗養得好。宋獅常笑,話卻很少,在夸他時連說幾次“養得好”,又說自己國內外的名犬也見過一些,少見“元寶”這么有靈性的。大人物金口玉言,能說這么一串,很珍貴了。李虎感到渾身毛茸茸的,小學生被校長越級夸獎的隆重和受寵若驚。

金鳳和百靈,兩個孩子畢竟年齡相仿,有溫柔可愛的棉窩作為媒介,她們很快就玩到了一起。在院子草地上逗著小狗,稚嫩的聲音如春水解凍,泠泠淙淙,不一會兒就有說有笑的。只是金鳳動作稍大跑跳稍猛,后面端著水拿著汗巾跟從的保姆就喊她,提醒她輕點慢點。玩不大會兒,金鳳就小臉通紅,停下來喘口氣喝點水。

宋獅隔著落地窗看著,指間香煙裊裊燃著,蓄了很長一截煙灰。他瞇著眼,滿臉欣慰。

他們三個肅然端坐,也隨著盯住草坪,不敢弄出一點動靜,生怕打破這其樂融融的畫面。欣賞了很久,宋獅轉過頭,感慨地嘆息道:“我這小孫女,好久沒笑了……”他沖李虎投去感謝的目光:“小李,以后帶千金常來玩啊。”竟欲起身給他添茶。三人同時手忙腳亂,王豹攙住宋獅,李虎躬身稱承受不起,陳狐搶過紫砂壺倒茶。李虎還沒回答,王陳二人忙不迭點頭。“一定常來,一定常來。”又說,“不打擾您老就好呢。”

宋獅擺擺手:“以前,總是忙,現在老了,就圖個兒孫順心,能享享天倫,足夠啦。”

留他們家宴,還不夠,飯后又留了半下午,直到金鳳玩累了,宋獅也倦了,他們才回。走時,還單獨拿禮品給李虎,說得更是貼心熨肺:“耽誤你這一天,就當補償,拿上,拿上。”李虎拒絕,宋獅仍笑呵呵地說:“小伙子,我老朽退了,還有點養老金,他們……”他一指王豹和陳狐,“小王小陳請了假,也都有工資可拿,你做生意的,時間就是效益,耗了你一天,該拿的。”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李虎誠惶誠恐,接了禮品。臨末,還囑咐李虎有空一定帶女兒常來玩。

回去路上都在感慨,沒想到這么大的人物如此平易近人,能和宋獅攀上點關系,得是多大的幸運。都有點吃了什么好吃的回味的樣子,百靈的悶悶不樂也沖淡不了他們的喜悅。

之后,隔不多久,王豹就載著百靈去和金鳳玩兒。李虎跟了幾次,后邊就不跟了,放心得很。就兩個小孩兒一起和小狗玩嘛,每次去大包小包拿人家的,不拿宋獅還不高興,怎么好意思呢。

百靈雖不說,也能猜到她應該是樂意和金鳳玩的,一則能看到棉窩,一則金鳳家確實氣派,她住的屋子像公主的城堡,幾個保姆圍著她轉。關于恐龍她就有一面墻的書、模型、視頻;金鳳能用流利的英語給她讀英國兒童版的HarryPotterandthePhilosopher’sStone(《哈利·波特與魔法石》);她還會高爾夫、舞蹈、鋼琴……金鳳卻只在和她玩時,才露出一些笑臉。她體力小,玩不動了,就和百靈聊天。金鳳知道得雖多,她的故事百靈大多也聽過,百靈的故事是老魯講給她的,神神鬼鬼的民間傳說,金鳳可就沒聽過了,能把小公主唬得一愣一愣的。

金鳳蒼白的臉上,寂靜的眼眸里,有驅不開的寂寞。她有一份與年齡不相稱沉思式的憂傷。常玩得正好呢,忽而幽幽來一句:“靈靈,你說剛才我們那些笑,會跑到哪兒去呢?是不是也像肥皂泡,人死了,泡泡就碎掉呢?”

百靈隱約確定她體內駐扎著先天性疾病,可金鳳一家都諱莫如深,百靈也不敢問。每次去宋獅家,父親還不忘耳提面命:“不該說的不說,不該拿的別拿,你就陪她玩會兒,反正車接車送,見見世面也挺好。”李虎勸慰她:“就當棉窩暫時寄養在她家,也讓咱棉窩吃點兒好的。你得這么想,嘿。”透著小市民的狡黠和市儈。

不知是為激勵百靈陪玩,還是真的出自欣賞,每次經過市里,戴鹿都免費給她上一回聲樂課。戴鹿說:“百靈的聲音條件太好了,是個好苗子。”讓她“好好學”。百靈有悟性,幾節課下來,絕對音感突出,一個和弦下去,百靈能說出戴鹿慵懶指間下彈的是domisol還是refala。戴鹿是驚喜的,人繃緊了一些,指頭聳立雀躍,彈了更復雜的一段,百靈仍基本無誤地辨出了。戴鹿激動了,抱住百靈,甚至用深藍色e小調略帶悵惘的神色,對百靈說:“你有靈氣,阿姨好好教你,將來你再替阿姨去闖一闖啊……”

李虎是有點快慰的,狗場的生意逐漸步入正軌,開發了獨有的項目:他為去世的愛犬收殮安葬,再由老魯為死去的愛寵原樣雕刻,在石頭上復活。這些項目不一定掙多少錢,卻增加了在良莠不齊的寵物市場上的區分度。人們知道,哦,就那家,狗死了可以刻個石雕做紀念的。臘月底,李虎盤算一下,不到一年,已基本收回投入的錢,照這樣的勢頭下去,明年大可以盈利。

一個男人,上能照顧老人,下能托舉子女,賢惠的妻就在身邊把他當作港灣,李虎有一種小舟渡過風浪險灘終得駛入寬闊河面的豁朗感。好好過了這個年,來年他要鼓風張帆大干一番。

唯老魯隱隱覺得不安。他在狗場大門旁邊收拾了一間屋子,工作室兼作臥室。老魯眼神不濟,很少刻了,常抽著煙,坐在廊下藤椅上曬太陽。落日下,枯瘦的身體散發著安詳的暈光。老魯睜著一只眼,貼在石板上,閑閑地在刻一副聯:

鷹立如睡,虎行似病,正是攫人噬人的手段;

聰明不露,才華不逞,才有肩鴻任鉅的心量。

百靈蹦跳著過來,拿餅干給他,喂到他嘴邊,讓老魯看身上時新動漫圖案的新衣服。她說:“宋爺爺買的,金鳳一套,我一套,我不要,非給呢。”百靈的聲調里透著單純和驕傲。拿拍的照片給老魯炫耀。照片上百靈笑得燦爛,背景是省城有名的游樂園。

老魯盯住照片上大腹便便的老頭,問百靈:“這就是宋獅?”

照片上的宋獅一手攬著小孫女,一手攬著百靈,微笑地注視著鏡頭,有一些視線下漏,罩在百靈頭頂。老魯貼在眼前,看了又看,望望無辜的百靈,內心一凜:

“這人皮相下,是頭豺狼!”

百靈仰著腦袋,問湊過來也看照片的李虎:

“爸爸,你知道什么是白血病、換骨髓嗎?”

11

那年的雪特別大。

別人都在準備年貨,李虎整天守在狗場,籠舍內通了熱水管,他和老魯輪流燒火,時刻監測著籠內溫度。有幾只母犬到了預產期,得將狗舍弄得暖暖和和的。正忙活著,陳狐來了,是來接百靈去陪金鳳。

李虎趨步過去,讓煙,倒水,笑道:“真不巧,靈靈這幾天感冒了。”他說:“人家金枝玉葉的,可別傳染了,先不去了吧。”

過了幾天,陳狐又來。李虎還是讓煙,倒茶。

“靈靈還沒好嗎?”

“是啊,平常不感冒的,誰知一病就這么嚴重……”

陳狐在指甲上頓著煙頭,無聲地笑。

李虎也賠著笑。

“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

“沒有啊,沒有。”

“你知道,不是我要來……”

“我知道。”

“他們訂好了酒店,王豹——哦,現在已升任副處了——要認靈靈做干女兒,宋老要認她做孫女……走吧,都等著呢。”

“不去啦,以后……都不去了。”李虎抬起臉,抽支煙,又將臉埋在煙霧里,“我們這種人,小門小戶,沒想過高攀,也不敢高攀,就想安生過點小日子。”他說,眼里滿是懇求,“放過我們吧。”

“可是,你的狗場能發展到這樣,你現在的這些,還不都是他們給的關系和資源……”又說,“你不想百靈跟著戴鹿上課了?”

李虎無言。一支煙抽得燃燒迅猛。蹍滅煙蒂,他眼睛紅紅的,似被煙霧熏的,說:“欠你的錢,還差一點,明年我還清,再盈利的,就當王豹他入股了,每年年底給他分成,也算沒白用他的關系。”他說,“麻煩你轉告他吧,我們不去玩了。棉窩就當送他了。”

“他們有一句話,讓我帶給你:只要你愿意,多少錢,你盡管提,數目可以大到你這輩子也掙不來,都好說。他們說,請你再考慮考慮……”

李虎打斷,有顯見的怒意:“你常喊我‘兄弟’,那兄弟,要換作是你女兒呢?”

陳狐也無言。到最后望著天,彎著腰,從胸腔里深深一嘆:“誰能想到百靈和她血型匹配呢,這真是,怎么說呢……”他拍拍李虎肩膀,唉聲嘆氣地走了。

先是消防來了兩次,說哪里哪里不合要求,李虎接受,保證年后立即整改。稍后,檢疫也來了。李虎懂了,這是在逼他就范。給你臉不要臉,漏下來的一點燦爛,隨時可以捂住,你還是身陷泥潭。

到了冬天寒夜,豫東傳統項目上演,每個村子都有狗被偷。白天踩好點,等到下半夜,扔過去一點浸泡藥物的肉,狗吃一口,叫上兩聲,就昏死過去。家里大都是老人,天冷,睡得沉,或懶得起身,偷盜者將昏倒的狗用鉤子一勾,塞到籠子里,就是幾十斤好肉。周邊因是漢初劉邦樊噲幾位屠狗草莽的興盛之地,有吃狗肉的傳統。偷來的狗,據說供不應求。

這天下半夜,下著雪粒子,正是寒入骨髓時。一陣貨車轟鳴,李虎和老魯爺兒倆被吵醒,緊接著,大鐵門被擂得咣咣山響。籠舍內的狗叫得一片汪汪。因為夜靜,狗叫聲如下冰雹似的。

開了門,是輛小型貨車。為首的司機衣衫不整,車上下來幾個婦女,仿佛剛從戰場上凱旋,風塵仆仆,眼目灼灼,鏗鏘正義,不容分說:

“你就是李總?我們是市動物保護協會的,民間自發的愛心組織。剛從高速路口截獲一輛盜運家犬的貨車,盜賊已被扭送派出所。可這些毛孩子沒處收留,經人指點,說你這兒有場地,做寵物犬生意的,指著狗掙了不少錢。我們請你獻點愛心,反哺一回,先將這車狗養在你這里吧。”

說著,就要卸車。

李虎張著倆胳膊,“哎哎”地攔著,只手難敵眾人。她們被蓬勃的愛心撐著,義正詞嚴,土匪似的,拽開他狗舍的門,將車上受傷的、感染的、奄奄一息的、待斃的,也有兇猛的、大只的、狠毒的,一股腦兒匯入他犬舍內。一時各村的狗、市里的狗,低賤的狗、名貴的狗,博覽會一般熱鬧,友好的則交流,兇狠的則撕咬。

狗間大亂。

婦女們愛心泛濫,想著毛孩子挨凍受餓一晚上,搜到李虎的飼料間,將狗糧成袋傾倒。這如火上澆油,狗們瘋了一般,踩踏、撕咬、哀嚎,群雄逐鹿,血毛飛舞,死傷慘烈。

李虎氣得要吐血,拉住這個,勸不住那個,只好打開狗舍,擴大活動范圍,讓它們滿院子撒野,再拿著長棍驅散。狗叫人吼,囂嚷熱烈。狗們爭食爭地盤,紅了眼,變得極具攻擊性,遇狗咬狗,遇人咬人。幾個婦女一看不好,紛紛上車,拋給李虎一張名片,就押著司機倒車,幾乎奪路而逃。

爛攤子留給了李虎。

狗們還在狼奔豕突,嘯叫狂嗥。他手持長棍,眼看他精心護理的名貴寵物犬在這些土狗的圍攻中或死或傷。李虎火冒三丈,打倒了幾個行兇首惡。這幫土狗,本就性野,見了血更狂躁,狗眼發出餓狼一樣的兇光,報復地撕扯噬咬。那些嬌小的寵物犬,眼睛睜得滴溜圓,溺水一般,絕望地向李虎求救……老魯受不了,跳下臺階,要去救寵物犬。剛一下來,就被一條大狗咬住褲腿,不撒嘴,撕爛他的棉衣,還要進一步攻擊。李虎揮舞木棍,將其擊退,撈起老魯,拉到走廊下,只能無奈地看它們繼續爭斗。到后來,李虎遠遠地蹲在臺階上,捂著臉,不忍再看。

等到天明,雪停了,狗們咬累了,不叫了。幾條勝出的在臟雪里打著哆嗦,死的倒地,沒死的趴在泥水里喘息,院里一地血污狼藉。李虎紅著眼檢視,還有一百多條狗,吃喝拉撒,還得取暖,大都傷病,互相傳染,李虎的狗場里僅剩的二十多只寵物犬也要遭殃……

他全部的心血,以為能翻盤的命運,順風航行的小船……毀于一旦。

看看時間,再過一個多小時,閆羊會準時給他們爺兒倆送來早餐。為防妻子看到,李虎顧不得悲傷,抄起水管和空飼料袋子,清理現場。

李虎冒著大汗清掃完,接過老魯遞過來的煙,癡癡呆呆地望著紛紛揚揚的天空,緩緩說道:“我李虎苦了幾十年,上天恩賜,給了一塊糖果,就這一個女兒,他們還要……”他苦笑,嘆氣:“老頭兒,這些天我想好了,你不是愛曬太陽,轉過年,咱換個暖和點的地方吧,還去南方打工。就不信了,我這條狗命,小時都沒死,現在這么好的世界,還會活不下去?”

雪后天晴,太陽上升,冰雪開始融化,路上變得泥濘。閆羊拎著保溫桶牽著女兒百靈給他們送飯:小米粥、水煮蛋、煎餃,還有一小碟爺兒倆都愛吃的香油拌咸菜絲兒……陽光逐漸猛烈,劈開冰層,門前雪湖的水繼續流動。迎著日頭,百靈蹦蹦跳跳地唱著歌兒,鳥兒在兩邊冬樹上嘰喳不停,閆羊雖聽不清,也覺快樂。

責任編輯張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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