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傷逝》是魯迅眾多女性題材中唯一一篇描寫愛情的小說,講述了涓生和子君在啟蒙思想的影響下大膽追求自由戀愛,但最終走向失敗的愛情故事。魯迅把自己的女性主義觀點投射在子君的形象中,向我們傳遞了對女性艱難處境的擔憂與關切。在女性主義視野中解讀魯迅的《傷逝》不僅具有文本意義,還在于它對新時代女性正確人生觀和價值觀的樹立具有指導性意義。本文以子君為切入點,從女性主體聲音的失語、女性在封建禮教下的奴性、女性婚姻中的獨立性問題三個方面對小說進行分析,探討其現實意義。
關鍵詞:女性主義;魯迅;《傷逝》
自由主義者或獨立派認為,五四運動是一場“中國的文藝復興”,這一時期強調用理性反駁傳統,用自由反駁權威,用肯定人的價值來反駁約束人性的行為,即“人的覺醒”。魯迅先生的《傷逝》是最早以小說形式關注婦女問題的作品,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涓生和子君企圖打破封建勢力的舊思想,追求自由戀愛,最終以失敗結尾,造成一“傷”一“逝”的悲劇結局,由此揭示了女性在傳統婚姻中的困境,寫出了五四思想影響下女性的覺醒與迷茫。魯迅采用第一人稱“手記”的形式,從涓生的個人視角出發,刻意忽略女性視角,揭示出女性經濟獨立是女性解放必不可少的前提條件。
一、女性主體聲音的失語
小說《傷逝》的副標題為“涓生的手記”,表明整篇文章都是從男主角涓生的角度對這場戀愛悲劇進行回憶,既不是從客觀敘述者的立場出發,也不是從愛情受害者的角度出發,而是以這場悲劇的制造者涓生的角度去剖析和審視這段感情,這造成了子君的失語。因此,讀者很有可能會被敘述者的話語所裹挾,故事發展的真實性是有待考證的。戴錦華教授曾說:“兩千年父與子的權力循環中,女性是有生命而無歷史的,那里有妻子、有后妃、有婦人、有婢妾,而沒有女性。”[1]中國的“子君們”長期失去話語權,女性這個群體作為人的需求一直被忽視。
涓生在這段感情中始終占據主導地位,他主宰著愛情的始末,當他想要與子君同居時,子君便不顧一切與原生家庭決裂,變賣了她唯一的金戒指和耳環作為新家庭的啟動資金,至此她把所有的依靠都放在了涓生身上,漸漸沒有了自我。涓生愛她時,她就像那充滿生機與希望的“新葉”和“藤花”一樣惹人憐惜,當涓生厭棄她時,她就像小狗“阿隨”一樣多余,而子君的命運也像小狗的命運一般被完全掌控在涓生的手里,隨時可能被丟棄。《傷逝》原文中這樣描述:“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里一般,被系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只爭著一個遲早之間。”[2]這里的“壞孩子”指涓生自私冷漠的陰暗面,“蜻蜓”指被涓生玩弄于股掌之中的子君。這個冬天子君經歷了從被愛到被拋棄的過程,她就像這只蜻蜓一樣被涓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他完全剝奪了子君的話語權。
涓生對子君有愛嗎?起初是有的,但相處時間久了之后就厭倦了、不愛了。在曖昧階段,涓生對子君望眼欲穿,他在等待子君的空隙時間中試圖用看書來打發時間,但他卻什么也看不進去,只是聽覺十分靈敏,仿佛能聽到大門外的一切腳步聲。當子君還沒來時,他不由自主地擔心起子君的安全,他是喜歡子君的,但涓生又很理性地知道,子君并不是他生活的全部。“寂靜”和“空虛”在文中多次出現,我們很難不懷疑涓生只是把子君當作打發時間的工具,因為子君的出現使得涓生空虛寂寞的生活變得有趣熱鬧了起來。涓生更喜歡的是子君對他的崇拜,只有在子君面前他才能找到尊嚴和驕傲感,他在會館里與子君談家庭專制,談打破舊習慣,談男女平等,談伊孛生,談泰戈爾,談雪萊……他認為子君是稚嫩的,仍然受舊思想的束縛,他試圖把子君從封建思想中解救出來,幫助她成為真正的“人”。因此,當子君發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這句話時,他在子君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勞動成果。
二、女性在封建禮教下的奴性
法國作家波伏娃曾說:“女人不是生來的,而是后來變成的。”[3]魯迅曾指出:“女人的天性中有母性,有女兒性,但是沒有妻性。妻性是逼成的,只是母性和女兒性的混合。”嚴格來說,女人的母性、妻性和女兒性在男子霸權社會下會受到不同程度的異化。恩格斯說過:“母權制的被推翻,乃是女性的具有世界意義的失敗。”[4]男權中心文化和封建思想禮教使女性群體在潛意識中受“男主外、女主內”的思想統治,女人在家從父,既嫁從夫,她們沒有自己的人生目標,為家庭而活著,以男性為依附的對象,在經濟和精神上完全以丈夫為天,沒有自我意識。
男尊女卑、男主女從的兩性關系早已如血液一般被母親們代代相傳,傳統的倫理道德禁錮著女性的思想,束縛著她們的精神,這就使得不同時期、不同地點、不同性格的女性都擁有了宿命似的悲劇。子君受困于舊的時代背景,追求自由戀愛的子君必然會受到封建家長的抵制和周圍人的白眼。子君在成長過程中完全依附于他人,認識涓生前,她依附于原生家庭,與涓生同居后,她在物質和精神上完全依附于涓生。她給買回來的小狗取名叫“阿隨”,因為她認為“隨”是第一位的,小狗應該跟隨她,而她應該跟隨涓生。子君心中的妻子就是依賴丈夫而生存的家庭主婦,她勤勞、溫順、沒有自我,也不要求自我,她不自覺地在潛意識中把自己放在了從屬位置,默認了這種強加在自己身上的不平等規定,并逐漸內化于心,外化于行。
子君把照顧涓生當作自己的職業,同居后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新家庭的零雜瑣事中,照顧涓生的衣食起居,飼養油雞,喂養阿隨。她已經忘記了去追求更好的自己,也忽略了自己是獨立的生命個體。無論是在經濟上還是在精神上,她都成了涓生的附屬品。如果沒有涓生、沒有家庭,她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久而久之,涓生厭煩了這樣枯燥乏味的生活,他希望子君能不斷地接受新思想,但每次她只是點點頭,卻沒有在行動上做出任何改變。涓生的積極向前和子君的安于現狀形成了強烈對比,他們之間豎起了一堵高墻,而造成這一切的根源是子君安于現狀的奴性思想與涓生追求自由的新思想之間的矛盾與隔閡。在被涓生厭倦并拋棄之后,她沒有任何反抗,而是接受了這一安排,認為這就是命。《傷逝》的愛情悲劇是子君始終逃離不掉原有的禁錮,她從舊家庭逃離,又在新家庭中沉沒,兜兜轉轉又回歸于原來的角色。
三、女性婚姻中的獨立性問題
魯迅將《傷逝》中子君“爭而不得”的原因歸結為女性覺醒后的獨立性問題,子君受新思想的啟蒙,反抗舊社會、舊思想,追求女性解放和戀愛自由,試圖打破夫為妻綱的不合理法則,卻又不可避免地掉入“婦為夫大”的生活。通過子君和涓生的戀愛悲劇,魯迅戳破了“自由戀愛”的愛情神話,并對五四時期的啟蒙話語提出了強烈質疑,在不改變經濟基礎的情況下,魯迅對于思想啟蒙所能達到的效果并不抱有太大的期望。他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指出,在沒有掌握經濟權的情況下,娜拉走后只有兩條路:“不是墮落,就是回來。”[5]因此,在魯迅看來,在不改變經濟權的前提下,要求女性大膽出走、追求自然戀愛是極其不負責任的,女性固然會因為男性啟蒙者一時的鼓動而“覺醒”,但也有可能因為男性啟蒙者的厭倦而無路可走,就如《傷逝》中的子君,在遭到涓生的拋棄之后,便回到了過去的生存狀態,最終抑郁而死。
子君在感情中一直奉行“戀愛至上”的原則,認為婚姻是建立在愛情之上的,因此,她沒有因為涓生的貧窮而嫌棄他,反而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大膽反抗家人的阻攔,寧愿與原生家庭決裂也要和涓生自由戀愛,并發出那句典型的吶喊:“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利。”同居后的子君因為“盲目的愛”,而將人生要義全部忽略了,她早已什么書都不看,終日任勞任怨地操持家庭,對家庭以外的其他社會問題全不關心。她早已忘記了愛情是需要攜手一起前進的,而不是僅僅抓住涓生的衣角,等待涓生的審判。當涓生厭倦了,說不愛了,子君也就失去了所有,她的生活已經在無愛的世界里毀滅了。她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貢獻給了家庭,全然忘記了自己是有獨立思想的生命個體,只滿足于當下的短暫安穩,而缺乏用更多的實際行動去創造更幸福的生活。最終涓生失業,失去了經濟來源和依靠而導致愛情的悲劇,人活在世上的第一要義便是生活,愛才有所附麗。其根本原因是:“個體人格的獨立,絕不只是一種精神狀態,還必須有物質條件作為支撐。因為人首先是一種物質存在,然后精神活動才能有所附著。”[6]
經濟獨立是女性獨立的前提條件,只有在經濟上獨立了才能在其他方面獲得自由。魯迅在《娜拉走后怎樣》中指出:沒有經濟基礎的支持,妄談自由戀愛是不切實際的。無依無靠的娜拉出走之后不是墮落就是回來,經濟問題是根本問題,自由雖然不是錢能買到的,但是卻可以為錢而犧牲,覺醒而出走之后的娜拉們仍然有可能會為了錢而舍棄自由。女性只擁有獨立的覺悟是不夠的,還需要有獨立的能力。愛情是浪漫的,但也同樣是物質的。涓生和子君同居前,經濟問題還不太明顯,但同居后尤其是涓生失業后,這個問題就變得至關重要。失去經濟來源之后,子君就變成了累贅,根本原因是這個家庭失去了生存所必需的經濟條件,沒有了物質條件,愛情也就沒有了附麗。而自始至終,子君都沒有去爭取經濟上的獨立,只是緊緊拽著涓生的衣角過活,這種仰人鼻息的生活哪里還能開出獨立的花呢?所以,女性想要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放,就必須實現經濟獨立。
四、結 語
從女性主義視角解讀《傷逝》,通過分析文本去挖掘被遮蔽起來的東西,子君和涓生的愛情悲劇可以歸為以下三個原因:第一是以男性為中心、男性話語霸權的存在造成了子君的失語;第二是子君戀愛至上的愛情觀念,她把涓生當成自己的一切,全然忘記了自己的人生目標和追求;第三是子君經濟上的不獨立造成了她人格上的不獨立,從而成為弱勢群體。
(貴州師范大學)
參考文獻
[1]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24.
[2] 魯迅.傷逝[M].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3:4.
[3] 波伏娃.第二性[M].陶鐵柱,譯.北京:中華書局,1984:100.
[4]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3:54.
[5] 魯迅.魯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58.
[6] 李留瀾.契約時代:中國社會關系現代化研究[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