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TO 框架下標準必要專利的法律規制研究

摘 要：標準必要專利（SEP）糾紛近年來頻繁發生，引發國際社會對其法律規制的關注。本文以WTO框架為視角，分析了《TRIPS協定》和《TBT協定》在SEP治理中的作用及不足，并提出進一步完善國際規則的建議，包括增設SEP條款、引入FRAND原則、加強強制許可的操作性規定等，以促進技術共享與公平競爭。

關鍵詞：WTO，標準必要專利（SEP），TBT，TRIPS

0 引 言

《國家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綱要》《國家標準化發展綱要》《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以及《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等綱領性文件都強調了標準與專利兩種戰略性創新資源協同發展的重要意義。標準必要專利源于英文詞組“Standard EssentialPatents”（以下簡稱SEP），是指實施技術標準所必不可少的專利，其在全球技術貿易中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特別是在通信技術、信息技術等高科技領域，SEP的許可和使用直接關乎跨國企業的競爭態勢和全球貿易格局的演變。

近年來，S E P 爭端頻發，引發了國際社會對SEP法律規制需求的增長。2022年，歐盟就SEP訴訟案件的相關做法訴至WTO爭端解決機制，并向中國提出磋商請求，指控中國SEP禁訴令等知識產權執法措施以及部分SEP案件判決未公布等行為違反了中國在GAT T 1994和T R I P S協定下的承諾。預計本案的專家組報告將于2024年下半年發布，屆時將為SEP爭端的解決提供重要參考。

SEP作為全球技術貿易的關鍵要素，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如何在保護知識產權與確保技術標準的公開性之間找到平衡點，成為當前亟待解決的一大挑戰?，F有研究主要從專利法、合同法、標準化法、競爭法等角度對SEP、FRAND原則下許可費率確定、SEP專利權人濫用市場支配地位的反壟斷規制以及禁訴令等問題進行研究，缺少國際法視野對SEP問題的系統分析。WTO作為全球貿易的多邊體系，在這一問題上承載著重要的協調角色。我國政府早在2005年就向WTO提出了“標準化中的知識產權問題”的提案。有學者認為，在 WTO規則體系內部，標準化中的知識產權問題體現了標準（《TBT協定》）與知識產權（《TRIPS協定》）規則內在的沖突，這個沖突，在國際層面，起源于W T O，也應該在W T O內解決。因此，本文旨在分析WTO框架下SEP的法律規制路徑，結合《TBT協定》和《TRIPS協定》，探討全球技術標準中的SEP治理問題，并在此基礎上提出我國開展SEP治理的策略，以期為我國實現標準與專利的協同發展提供有益的參考和借鑒。

1 WTO與SEP

1.1 SEP與國際貿易

1.1.1 SEP是標準和專利相結合的產物

技術標準是指重復性的技術事項在一定范圍內的統一規定，它以科學、技術和實踐經驗的綜合成果為基礎，反映了當時該領域科技發展水平。專利是權利人對其獲得專利的發明創造在法定期限內所享有的獨占權或專有權。標準與專利的結合原因主要在于兩者在技術創新與產業應用中的不可分割性。技術標準作為一類準公共產品，致力于在特定技術范圍內建立最佳秩序，以促進互操作性和技術一致性，尤其在信息通信、互聯網等高互聯需求的領域。因為高技術領域的標準的制定往往難以繞開涉及基礎性、不可替代的技術專利。而專利制度則通過授予發明者專有權來保障創新激勵，使技術成果得以市場化，并保護其商業價值。隨著專利在技術標準中的地位逐步提升，公共領域的標準實現便必須依賴私人專利技術，從而在專利權人的私人利益與標準的公共目標之間產生張力。通過結合，兩者在技術推廣、市場共識和利益保護上達成動態平衡，專利技術借助標準獲得更大應用范圍，而標準也在專利的支持下提高了技術水平，達成技術普及與創新激勵的平衡。

這種結合的必要性進一步體現在SEP的無可替代性上。SEP成為全球技術市場競爭中的核心要素，其特性在于，技術標準的實施必須依賴特定專利技術的支持，而此專利在技術層面和商業實踐上都無法替代。SEP的出現賦予了專利技術更強的市場滲透力，使其在全球市場中產生顯著的經濟價值，同時確保了技術產品和服務的互操作性，從而符合標準在社會和商業上的廣泛適用性。SEP不僅推動了標準的全球統一和技術進步，也為專利權人提供了借助標準實現商業化的渠道。標準與專利的結合形成了一個激勵-創新-應用的正向循環，不僅有助于科技市場的高效運作，也為建立開放、共通的全球技術生態奠定了基礎，展現出超越單一市場的社會效益。

1.1.2 SEP對國際貿易的影響

知識產權貿易是國際貿易中的重要組成部分，而技術標準也在其中扮演著關鍵角色，而SEP則進一步將專利權與技術標準緊密結合，成為國際貿易中不可忽視的核心要素，并在自由貿易和貿易保護之間扮演著“雙刃劍”的角色。一方面，SEP要求技術標準實施必須具備不可替代的專利技術，通過標準化這一“必要”技術，增強技術在全球價值鏈的覆蓋面，使其貫通產品生產的各個環節，從而拓展國際貿易的深度與廣度。一旦某項技術成為國際市場上通用的標準，它將迅速在全球傳播并得到廣泛應用。SEP由此通過標準的推廣深入全球價值鏈，不僅推動國際貿易的橫向擴展，也加深了其縱向發展。

另一方面，S E P也帶來了顯著的挑戰和復雜性。由于SEP所涵蓋的技術為標準實施所必需，所有依賴該標準的企業必須獲得專利權人的許可，導致許可條件和費用問題日益復雜化。SEP許可問題不僅容易引發跨國法律糾紛，還可能通過許可限制、費用要求等手段對特定市場主體施加影響，增加了國際貿易的不確定性。此外，由于SEP的標準性牽動整個行業供應鏈的運作，其任何一方的許可糾紛或壟斷性定價可能在全球市場中引發連鎖反應，擾亂貿易秩序。SEP因此在推動技術標準化的同時，也對各國的技術自主權和市場競爭產生潛在影響，使其既是推動全球化的工具，又是貿易摩擦與市場依賴的潛在催化劑，進一步影響著未來國際貿易的平衡與規則體系。

1.1.3 SEP給我國帶來的機遇與挑戰

我國SEP的發展在信息通信、5G和人工智能等技術領域取得了重要突破。以華為為代表的企業在5G通信技術中掌握了大量SEP，使我國在全球5G標準制定中占據領先地位，華為的5G SEP數量位居全球第一，收取的專利許可費成為其海外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同時，企業如：中興和大疆也在通信和無人機技術中實現了SEP布局，為我國在全球價值鏈中增添了話語權。此外，我國積極參與國際標準化組織的活動，國際標準制定參與度達到82.2%，逐步提升了在全球技術標準制定中的影響力，推動國內技術成為國際標準的重要組成部分。

然而，SEP發展仍面臨諸多挑戰。首先，雖然我國在5G等特定領域積累了豐富的SEP，但在半導體、航空等高精尖技術領域的技術儲備仍相對薄弱，部分專利的創新深度和技術含量不足，導致在全球市場中的競爭力不穩。其次，SEP許可和談判的復雜性增加了企業的全球化風險。華為和小米等公司在歐洲和美國市場上頻繁面臨SEP訴訟，涉及巨額賠償與許可糾紛，影響了SEP的有效實施和企業的國際擴展。此外，國際SEP許可規則多由歐美主導，我國企業在談判中常處于不利地位，且國內知識產權保護體系的完善速度與國際市場的需求仍有差距。例如：我國法院在處理SEP許可費率和反壟斷糾紛時，雖在逐步探索，但尚未形成與國際接軌的成熟體系，限制了我國企業SEP的全球應用和保護力度。

1.2 SEP政策概況

1.2.1 主要經濟體的SEP政策

近年來，美國、歐盟、英國和日本等發達國家前所未有地重視SEP，視其為保持技術競爭力、促進產業升級的關鍵。各國政策都在加快向全球輸出以我為主的SEP規則，構建新的SEP政策秩序?！睹绹P鍵和新興技術的國家標準戰略》指明SEP對維護技術領先地位的重要性，強調通過合理許可機制來促進創新。歐盟則提出設立“能力中心”、實施權利人注冊、建立SEP數據庫、進行必要性審查和FRAND糾紛調解，并特別關注中小企業的創新和公平競爭。英國在其發布的《英國創新戰略：通過創新引領未來》表明了建立適合本土的SEP糾紛解決制度的意圖，并通過知識產權局提供信息支持，幫助企業更好參與SEP實踐。日本連續4年發布《知識產權推進計劃》，持續強調SEP的戰略地位，并發布包含許可談判和價值計算等內容的指南，為企業在SEP領域的實踐提供了詳盡的指導。

我國SEP政策較為分散，主要散見于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司法解釋、各級人民法院作出的指引，以及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發布的相關規章與規范性文件中。當前實施的《國家標準涉及專利的管理規定（暫行）》和《禁止濫用知識產權排除、限制競爭行為規定》分別規范了國家標準中專利問題的處理和防止專利濫用行為，整體上對專利納入標準持謹慎態度。 近期發布的《標準必要專利反壟斷指引》為處理SEP的反壟斷問題提供了更為系統化的框架。司法實踐中，我國法院積極應對SEP案件，廣泛發布禁令，裁定全球許可費率。雖然這有利于維護中國的司法主權、捍衛中國企業的合法利益，但單邊措施盛行將會導致SEP全球治理陷入司法主權爭奪的全球僵局。這會加劇國際間的法律沖突，還可能阻礙全球產業鏈的健康與可持續發展。

1.2.2 國際標準組織的SEP政策

國際標準化組織（I S O）、國際電工委員會（IEC）和國際電信聯盟（ITU）三大國際標準組織歷來高度重視SEP問題，這關系到技術的更大范圍兼容，以及標準的更持久穩定實施。三大組織聯合發布了《ITU-T/ITU-R/ISO/IEC通用專利政策實施指南》，就標準的專利信息披露、專利技術許可等內容提出了原則性的要求，旨在確保全球范圍內技術和系統的兼容性。

專利信息披露和技術許可承諾等內容是上述共同專利政策以及配套實施指南的重點內容，概括而言：在專利信息披露方面，要求參與標準制定者盡早披露其所有已知的專利信息，但不對披露專利的有效性、權威性以及必要性進行審查。在專利技術許可方面，提供了3種供標準必要專利權人選擇的許可承諾模式：一是愿意在FRAND條件下與標準實施方就免費使用許可的問題進行協商談判；二是愿意在FRAND條件下與標準實施方就有償許可的問題進行協商談判；三是拒絕許可標準必要專利。如果標準必要專利權人不選擇前兩種許可方式，那么相關專利將不被納人標準當中。這些內容為其他標準制定組織優化完善自身的知識產權政策提供了重要參考和準則指引。

由上可見，主要發達經濟體和國際標準化組織在推進SEP政策方面整體上呈現碎片化發展態勢，導致全球SEP生態體系構建中缺乏統一標準和有效協調機制。盡管各國已出臺多項政策強化SEP戰略地位，通過立法和行政手段促進技術創新與公平競爭，但政策差異大，實施細節和力度不一，增加了跨國企業運營成本和法律風險。此外，主要經濟體間的政策博弈也可能引發國際貿易摩擦和技術壁壘，不利于全球技術共享和經濟一體化。國際標準化組織所發布的實施指南中的原則性要求在實踐中也往往難以得到有效執行。一方面，標準制定者對專利信息的披露缺乏嚴格的審查機制，可能導致無效或冗余專利被納入標準體系，影響標準的質量和效率；另一方面，盡管提供了FRAND許可承諾模式，但缺乏具體且有約束力的執行與監督機制，使得SEP許可談判與糾紛解決過程充滿不確定性。在全球化背景下，國際社會需要尋求更多的國際合作與協調以推動SEP治理體系的完善與發展。

1.3 WTO與SEP全球治理

當前激烈的全球SEP 訴訟大戰突出了專利的地域性和標準的全球性以及相關各方權利義務關系的鮮明沖突和對抗。以ICT產業為例，基于對產品兼容性與互操作性的高標準要求，而產品所涵蓋的專利又是地域性的，在全球通用標準和專利地域保護之間，必然是SEP國際糾紛發生的隱患。更為重要的是，SEP糾紛不僅僅是一國內部的法律問題，它還廣泛地涵蓋了技術標準國際化、國際貿易競爭、國家利益博弈與國家安全維護等國際層面的內容。在國與國之間因SEP而存在的交互影響和相互依賴中，于規則而言，顯而易見，僅僅依靠各國國內法已不足以解決這些問題，還需要國際法規則的參與。聚焦于國際貿易中的SEP問題，它必然會受到以 WTO為核心的多邊貿易規則的規制和約束。早在關貿總協定時期，就已有與技術法規和標準相關的條款。東京回合的重要成果之一“技術性貿易壁壘協定”（Agreement on Technical Barriers toTrade，以下簡稱《TBT協定》），也被稱為標準守則（Standards Code），進一步發展了關于技術性貿易壁壘的規則，強調了技術法規在社會中的重要性，并指出這些法規是為了滿足社會的特定需求而必然采納的。

SEP糾紛是各方主體利益關系失衡的結果，源于利益（權利）和負擔（義務）分配上的不均衡。從法理學的視角來看，法律關系，即權利義務關系，是以法律規范為基礎形成的、以權利與義務為內容的法律主體之間的社會關系。在WTO語境下，成員方是WTO法律關系的主體，而此種法律關系就是以WTO規則為基礎而形成的成員方之間的權利義務關系。與國內法能夠直接規范SEP糾紛中的當事人之間權利義務關系不同，WTO的國際法規則并不能直接對專利權人、標準實施者以及標準制定組織（SDO）等主體形成約束。但國際法和國內法的關系是對立統一的，WTO規則能夠通過規范成員之間的法律關系來間接對SEP其他主體造成影響。如：在DS611案中，歐盟認為，中國關于禁訴令的政策和法律構成WTO規則項下的措施，而此類措施與中國在《TRIPS協定》下承擔的義務不一致。例如：中國的措施限制或試圖限制專利權人行使其專有權，以及通過禁止專利權人向中國以外法院提起訴訟，限制或試圖限制專利權人行使其簽訂許可合同的權利，違反了《TRIPS 協定》第1（1）條和第28（1）條。

在WTO的框架下，沒有直接針對SEP的規制措施，但通過《TBT協定》及《TRIPS協定》分別對標準制定和專利許可有所規制，下文將展開論述。

2 SEP標準制定與《TBT協定》

2.1 SEP標準制定產生的問題

專利被納入標準成為SEP對于專利權人來說具有巨大的價值。這不僅可以強化專利的壟斷性，而且可以借助于標準的推廣而擴大其許可的范圍。鑒于此，在標準制定過程中，相關專利權人會就專利技術特性、價格及許可條款等方面，與其他專利權人及公共領域的專利展開激烈競爭⑦。標準制定組織（SDO）則從這些相互競爭的專利技術中，依據一定標準篩選出最優者，并將其納入標準體系，而被選專利也就“蛻變”成SEP。

專利被SDO納入標準后，SEP得以誕生，同時也意味著潛在的標準實施者將被SEP鎖定，不得不選擇接受專利已成為SEP的事實。為了能夠繼續使用成為SEP后的專利技術，標準實施者制造符合標準的產品時將要因支付SEP許可費而負擔更高的成本。由此，這也使SEP處于經濟優勢地位，獲得更大收益。更為嚴重的是，專利伏擊不僅破壞SEP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者之間利益平衡關系，更可能限制市場競爭，損害消費者利益。

2.2 《TBT協定》對于SEP標準制定的適用

《TBT協定》是解決國際貿易中SEP問題的關鍵平臺，也是唯一具有法律約束力、專門探討國際貿易與技術標準問題的國際協議。從根本上看，SEP問題的根源在于《TBT協定》所規定的成員方需遵守國際標準的法律義務。從《TBT協定》的調整范圍來看，其內容涵蓋技術法規和標準的制定、采用與實施的規范以及信息透明和援助機制，并在附件中詳細規定了良好行為規范。就解決SEP問題的切入點來看，相較于事后對專利權濫用進行反競爭管制，從標準制定階段進行防范的措施不僅成本更低，還能有效起到預防作用，而《TBT協定》的內容和職能正與這一環節相契合。因此，在《TBT協定》下討論SEP問題的法律規制具有重要意義。

2.2.1 國際標準優先原則在SEP標準制定中的適用

國際標準優先原則要求各成員優先采用國際標準，避免技術法規對國際貿易造成不必要的障礙⑧。在SEP標準制定中，國際標準優先原則的適用不僅有助于確保標準的一致性，還能有效降低成員方標準差異導致的專利許可復雜性。通過采用國際標準，SDO可避免單一國家或企業的技術壟斷，從而在全球市場上為專利權人和標準實施者提供公平的競爭環境。此外，優先采納國際標準可以減少因本地化標準中嵌入特定SEP所導致的市場進入壁壘，確?？鐕髽I和中小型企業均有機會參與國際市場競爭。

2.2.2 透明度原則在SEP標準制定中的適用透明度原則要求各成員設立信息通知點，確保關于技術法規和標準的信息能夠及時、充分地對外公開⑨。對于SEP標準的制定過程，這一信息通知機制尤為重要。SEP與技術標準密切相關，通過信息通知點，成員方可以獲取其他國家在相關技術標準的最新信息。這種信息透明度確保了專利權人、SDO以及標準實施者都能知曉當前的標準制定進展，從而避免潛在的專利壟斷問題。信息通知機制的應用，一方面可以防止專利持有人在標準生效后才公開其專利權的“專利伏擊”行為，使得專利權人在標準制定的初期即公開相關專利信息；另一方面，信息通知點也有助于利益相關者對標準及SEP許可條款進行充分討論，從而在標準制定階段就能更好地平衡各方利益，防止未來因專利許可不公平導致的市場進入壁壘。

2.2.3 技術援助機制在SEP標準制定中的適用

《TBT協定》特別鼓勵成員方為發展中國家提供技術援助，以幫助其有效參與和實施國際標準⑩。針對SE P標準制定，技術援助機制在知識產權政策、標準制定方法、專利篩選和許可條款制定方面為發展中國家提供支持。這種技術援助確保發展中國家能在SEP標準化過程中獲得公平的競爭地位，避免被發達國家或專利持有者利用標準化程序壟斷市場。通過協助發展中國家有效制定和實施SEP標準，技術援助機制為全球標準化的公平性和均衡性提供了制度保障。

2.2.4 《良好行為規范》要求在SEP標準制定中的適用

《TBT協定》附錄3中的《良好行為規范》規定了標準制定過程中應遵循的行為準則，包括公開、透明、非歧視和基于共識的原則。在 SEP 標準制定中，《良好行為規范》要求SDO采取公開、透明的程序，在標準制定過程中吸納所有利益相關者，確保標準的公正性和公平性。這種準則鼓勵 SDO 采用公開的程序篩選必要專利，并在專利許可方面達成共識，從而避免單一利益群體通過標準制定過程對市場產生壟斷。通過公開的標準制定過程，《良好行為規范》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減少專利伏擊的發生，保障標準制定的合理性。

2.3 《TBT協定》下涉及SEP問題的評析及相關制度的完善

雖然《TBT協定》在SEP標準制定中提供了重要的規范性依據，但其在規制上也存在諸多不足，影響了其在實際應用中的有效性。首先《T B T 協定》由于缺乏對“強制性技術法規”和“自愿性標準”的具體界定，在實踐中難以準確區分，特別在“事實性強制”效應下，SEP權利人可通過自愿標準形成強制效果，迫使相關方接受許可，進而造成市場壟斷。此外，協定未提供標準合規性指引，導致各成員在國際標準的應用上不一，增加了市場壁壘。其次，協定未能規制私人和跨國企業主導的標準，造成監管真空；這些私人標準雖影響廣泛，但不符合協定的公平、透明要求，尤其在SEP領域表現突出，使得標準具“事實上的強制性”卻不受W T O約束。再次，協定中的國際標準優先原則本應制約SEP，但由于美歐等對“國際標準”的定義分歧，導致執行混亂，給SEP權利人更大市場主導權。最后，盡管協定要求顧及發展中國家需求，但缺乏實施框架，導致SEP許可費和技術壁壘對其進入市場構成挑戰，進一步加大技術和經濟差距。

將已被主要標準制定機構廣泛接受的知識產權政策——事先披露原則和FRAND原則——引入《TBT協定》可成為協調國際貿易中專利標準化問題的有效途徑。首先，可通過 TBT 委員會（CTBT）以決議形式將知識產權政策引入《TBT協定》。盡管 CTBT 決議并無法律強制性，但在《TBT協定》存在模糊或未盡之處時，CTBT 決議往往能為各成員提供指導和解釋依據。其次，內容上，可將必要專利及其申請的事先披露原則與FRAND許可原則確立為制定國際標準時需遵循的基本知識產權原則，并將其視為CTBT國際標準制定原則的補充，即“知識產權原則”作為第七項原則。該原則的確立為基礎，具體內容則可通過實踐與磋商進一步達成共識。最后，加強與世界知識產權組織（WIPO）的合作，將 WIPO下ADR爭議解決程序中的標準專利政策相關案例分類、提煉，并在CTBT會議中發布報告，以積累實踐經驗，澄清國際標準制定中知識產權政策的模糊之處，為成員提供參考，從而推動各方對該原則和相關問題達成統一認識。

3 SEP許可與《TRIPS協定》

3.1 SEP許可貿易產生的問題

在S E P 許可貿易的實踐中，由于專利權人與標準實施者之間的談判地位往往并不平等，加之FRAND原則在具體執行中存在一定的模糊性和爭議，使得雙方在利益訴求上存在顯著的分歧。專利權人，作為技術創新的持有者，傾向于追求最大化的經濟利益，可能采取以禁令威脅談判、過度保留有價值的技術或商業信息、故意拖延談判等策略，試圖迫使對方接受不利的許可條件，這些行為都缺乏談判應有的善意與誠意，極易導致談判陷入僵局。而標準實施者，通常是希望采用先進技術以提升自身產品競爭力的企業，則希望在合理的成本范圍內獲得專利許可，他們在面對專利權人的強勢地位時，往往難以有效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

在談判過程中，雙方可能采取一些非建設性的策略，進而阻礙技術的推廣與應用，影響相關產業的發展。更為復雜的是，隨著物聯網技術的迅猛發展，車聯網、智能制造等其他行業的生產者也開始廣泛采用通信領域的標準。然而，這些行業的生產者往往并不持有相關專利，因此無法與專利權人進行交叉許可，以降低自身的許可成本。同時，他們缺乏在專利許可談判方面的經驗，面對專利權人的強勢地位，往往難以有效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這種情況不僅增加了SEP許可貿易的復雜性，也加劇了行業間的不平等競爭，對技術創新與產業升級構成了潛在的威脅。

3.2 《TRIPS協定》對于專利許可問題的適用

W T O 規則雖然不能直接約束私人行為，但《TRIPS協定》中對于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專利權和公共利益以及專利權保護和國際貿易之間實現動態平衡的規制可以為SEP許可貿易中產生的行為提供指引。

3.2.1 專利權例外和強制許可機制在SEP問題中的適用

《TRIPS協定》第30條允許成員在滿足“有限例外、正常利用和權益保護”3項條件下，根據自身政策目標規定專利權例外11 。該條款在專利權利限制上，強調例外措施必須局限于特定范圍，且不得妨礙專利的正常商業應用或損害專利權人和第三方的合法權益。專家組在歐盟訴加拿大藥物專利保護案（DS114）中也指出，專利限制需兼顧第7條和第8條的公共利益與知識產權平衡的原則。 第31條與“有限例外”規定不同，只適用于特定個案中對除專利權人以外其他當事人給予授權的強制許可。即在沒有獲得專利權人同意的情況下，政府強行給予他人使用專利的授權?！禩RIPS協定》中主要規定了3種強制許可的情況：第一，成員方處于緊急狀態或其他極端緊急的狀態下；第二，非商業性使用；第三，以合理的商業條款和條件事先請求自愿許可，但在合理時間內未獲得成功12 。因此，該機制主要適用于專利權人拒絕許可，但為了公共利益需要必須使用專利的情形。

由上可知，依據《TRIPS協定》第30條的專利權例外條款，對 SEP 權利的限制需滿足3項條件：一是應嚴格限定范圍，二是不妨礙SEP的正常商業應用，三是不侵害SEP權利人和第三方的合法權益。例如：若SEP權利人不當利用禁令救濟手段，將阻礙標準實施，因此將禁令權限制為“有限”例外情形，可有效維護公共利益，避免專利劫持的不公平現象。在第30條無法適用時，第31條的強制許可機制也為SE P提供合法限制途徑。該機制允許在自愿許可未果的情況下，由政府強制授權他人使用專利，主要適用于國內市場并需給予專利權人合理報酬。從某種程度上，SEP權利人的FRAND承諾亦具有強制許可的特性，既能在標準制定中促成許可承諾，又能在實施過程中防止拒絕許可的情形發生。

3.2.2 對限制競爭行為的控制機制在SEP問題中的適用

《TRIPS協定》通過第8（2）條和第40條平衡專利權保護與反競爭行為控制，第8（2）條賦予成員方在符合《TRIPS協定》規定前提下規制濫用知識產權的權利，而第40條進一步明確了規制反競爭行為的義務。第40條要求成員方應對阻礙貿易、技術轉讓的反競爭許可行為采取措施，并列舉了如：排他性返授和強制性一攬子許可等具體行為，允許各國通過國內法靈活應對，同時要求成員在反競爭措施上磋商與合作，以應對跨國反競爭行為。結合第31條的強制許可機制，可以發現《TRIPS協定》在保護知識產權的同時重視防止濫用知識產權影響市場競爭，賦予成員明確的反競爭義務，確保市場公平并為受濫用行為損害的主體提供救濟，形成了維護全球市場競爭秩序的重要機制。

《T R I P S協定》的反競爭機制也適用于規范SEP 專利權人濫用權利以損害市場競爭的行為。依據第31（k）條，強制許可機制在糾正反競爭行為的需要下，允許不受第31（b）和（f）條的限制，將對反競爭行為的補償標準反映在補償費的確定上。SEP 作為標準的重要組成部分，盡管促進了技術標準的傳播，但也可能導致專利權人利用其市場地位實施壟斷行為。一旦這些反競爭行為經過司法或行政確認，第31（k）條所設的強制許可機制便可適用，規避第31（b）和（f）條的限制。在第31條基礎上，第40條進一步鞏固了對 SEP 權利濫用行為的規制，強化了對不合理行為的制裁效果。具體而言，拒絕許可、對被許可方的歧視、約定不質疑條款或掠奪性定價等行為可能妨礙技術轉讓與貿易，符合第4 0（1）條的條件，成員可據第4 0（2）條通過國內法規對此類行為實施監管。第40條還提供了磋商機制，為不同成員方的國內措施協調和全球SEP 管理提供了合作框架。

3.2.3 禁令機制在SEP問題中的適用

禁令是法庭發出的要求執行或禁止特定行為的命令13，作為專利法賦予專利權人的核心救濟方式，它適用于所有專利，包括SEP。法理學上認為，權利需伴隨救濟，否則權利即為空談。專利侵權后，為彌補損害并防止損害擴大，專利權人有權申請禁令。禁令可以是訴前的臨時禁令，也可以是法院裁判后的永久禁令，均會引發法律關系變動，產生新的權利義務。

《TRIPS協定》第28條賦予專利權人專有權，是判定侵權與救濟的基礎，而第44條規定了禁令救濟的條件。根據第44條第1款，司法機關有權責令停止侵權，但若侵權物品由無過錯方取得，成員方可拒絕禁令，允許善意使用，使侵權人在支付報酬的條件下繼續使用專利，類似于強制許可。第44條第2款還規定政府或其授權第三方使用專利時僅需支付報酬，表明專利權人不必然享有禁令權。結合第41（1）條的“一般義務”，《TRIPS協定》雖要求成員方保證有效禁令救濟，但中美知識產權案（DS362）解釋“司法機關有權”為可行使而非必行義務，使成員有裁量權避免濫用禁令并保護合法貿易。

SEP禁令直接阻止SEP的實施，違背了標準制定的初衷。SEP專利權人將專利納入標準的目的是促成實施，而非通過禁令加以限制，濫用禁令則可能構成程序濫用。《TRIPS協定》第41條要求避免對合法貿易的阻礙并防止程序性濫用，第4 4條則具體規定了禁令的適用條件。在SEP情境中，禁令應是用于制約潛在侵權的手段，而非隨意使用的工具。各國司法主權導致禁令規則的全球統一性欠缺，但在FRAND承諾下，SEP禁令應被審慎適用。SEP權利人若以禁令威脅善意被許可人，不僅可能違背《TRIPS協定》，還可能對合法貿易造成障礙或形成執法程序的濫用。

3.2.4 透明度機制在SEP問題中的適用

成員方法院的司法裁決需遵循WTO規則，包括《TRIPS協定》。為提高透明度，《TRIPS協定》第63條要求成員方公開知識產權法律、終局裁決、行政裁定等信息，并通報TRIPS理事會，確保各方能及時獲取他國知識產權立法及裁決信息以評估交易風險。

由于專利案件的地域性，大多數案件歸屬授權國管轄，但因SEP與國際貿易的關聯，全球性許可成為普遍做法。在雙方達成一致的前提下，部分司法實踐中已出現判決全球許可費的案例。然而，當一方不同意判決全球費率時，法院是否有權判決全球許可費，國際上尚無共識。當前SEP許可糾紛往往聚焦于全球許可費率的計算方法，各國法院方法不一，使其成為競爭定價權的場所。例如：深圳中院在OPPO訴夏普案中應雙方請求裁定全球費率，此舉引發歐美關注。2021年，歐盟依據《TRIPS協定》第63條第3款向WTO請求中國提供裁決依據，并于2022年進一步提交至爭端解決機制，認為中國未充分公開相關裁決，可能違反透明度義務。美國、日本和加拿大亦對透明度問題表達關切，指出不透明或影響他國經濟利益，且可能對國際貿易不利。

3.3 《TRIPS協定》涉及SEP許可問題的評析及相關制度的完善

《TRIPS協定》中的專利反競爭條款對反競爭行為的規范范圍相對較窄。第40條僅針對許可協議中的反競爭行為，而對專利反競爭行為的其他核心問題未作具體規定?！禩RIPS協定》在專利反競爭行為上的零星規定，未能有效回應專利與競爭法交叉領域的實際需求。而且由于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在競爭法上的不平衡，以及發達國家間在競爭法國際協調態度上的不一致，再加上競爭法執法本身的復雜性和不確定性，短期內實現全球范圍內的競爭法協調難度較大。

針對SEP許可問題，為填補這一空白，可以在TRIPS協定中增設關于SEP的專門條款，明確SEP的定義、范圍及適用情境。同時，為了保證技術標準的公開性和公平性，需規定SEP權利人在標準化過程中的責任和義務。此外，還應引入FRAND（公平、合理、非歧視）原則作為國際通用的SEP授權標準，明確要求SEP持有人必須在公平、非歧視的條件下進行授權，以防止權利濫用，維護市場公平競爭。為進一步完善TRIPS協定，可以細化關于強制許可的適用條件和程序。例如：明確規定在公共利益需求或市場壟斷濫用的情況下，國家有權對特定SEP實施強制許可，以促進技術的廣泛應用和公平共享。

4 結 語

SEP許可限制著全球技術標準的可獲得性，不公平的許可規則將造成發展中國家與發達國家貿易中事實上的技術壁壘。為促進全球競爭、消去不必要的非關稅壁壘，在WTO框架下探討對SEP的法律規制具有重要的必要性和現實性。SEP因其技術壟斷性和市場影響力，對全球貿易秩序和技術創新的可持續發展產生深遠影響，因此對其實施有效規制至關重要?！禩RIPS協定》和《TBT協定》為SEP治理提供了基本框架，但在應對專利權和公共利益平衡、反競爭行為規制等方面仍存在不足。因此，有必要進一步完善國際規則，推動FRAND原則和強制許可制度的落實，加強對SEP的全球協調管理。

在全球SEP治理的未來發展中，中國應積極參與規則制定，加強與各國的合作，發揮在技術創新和標準制定中的優勢，提升在國際知識產權治理中的話語權，助力實現更為公平和透明的SEP國際治理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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