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經濟犯罪難點問題與解決思路

2024年10月18日，由武漢市人民檢察院與中南財經政法大學聯合成立的金融犯罪刑事檢察研究基地舉辦“經濟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與解釋方法”研討會。中南財經政法大學、武漢市人民檢察院的專業代表與來自湖北省審判機關、檢察系統、律師行業的專家，以及武漢大學、華中科技大學、華中師范大學、湖北省社會科學院等高校科研機構的刑法學者共70余人，聚焦當前經濟犯罪的疑難問題，基于他們所在控告、審理、辯護和理論研究的工作屬性，以及在工作中取得的經驗成果，探尋具有中國特色的經濟刑法解釋理論和經濟犯罪法律適用之道。研討會分為三個主題單元：一是“經濟刑法法律適用的解釋方法創新”；二是“電信詐騙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及其解決思路”；三是“金融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及其解決思路”。

一、經濟刑法法律適用的解釋方法創新

關于對待司法解釋的態度，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姚培培副教授作了主題為“研究者和司法人員應該如何對待司法解釋？”的報告，武漢市人民檢察院朱仕武檢察官、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博士研究生剛青卓瑪、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李貌博士、華中師范大學法學院羅世龍副教授和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李淑蘭博士分別展開與談。姚培培總結了當前理論界對司法裁判影響力的兩種不同態度，即理論應支持司法裁判的觀點和理論應批判司法裁判的觀點，進而介紹了我國學者對司法解釋的不同態度：一種是對司法解釋采取善意的態度；另一種是對其采取批評的態度。姚培培提出，應允許對司法解釋、司法判決進行反思、批判。姚培培指出，《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生產、銷售偽劣商品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六條規定，“醫療機構或者個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是不符合保障人體健康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醫療器械、醫用衛生材料而購買、使用，對人體健康造成嚴重危害的，以銷售不符合標準的醫用器材罪定罪處罰。” 明知是不符合安全標準的醫療器械、醫療衛生材料而購買，雖然具有危險性，但只是銷售的預備行為。在該解釋中，實質上是將不屬于實行行為的預備行為當作實行行為予以處罰，屬于類推解釋，這導致實踐中大多對其按照未遂處罰。對于這樣的解釋，當然需要對其予以反思甚至批判。在與談環節，有專家表明我國司法實務界對司法解釋所采取的實際態度，司法人員在實務中很難對司法解釋進行批評；也有參會專家認為，學者原則上不應批判司法解釋，而應主要在司法解釋框架內進行學理解釋；還有專家認為，學者當然可以批判司法解釋。但是，如果司法解釋不合理，司法人員可否拒絕適用？從法理上而言可以拒絕適用不合理的司法解釋，但是在實務中則需要根據不同情況采取不同做法。

第一，關于對司法解釋進一步完善。司法解釋確實可能會有不足，但不是因為司法解釋的結論本身出現了問題，而是司法解釋所提供的解決方案無法滿足現實需要。在實踐中，諸多現實問題不僅立法沒有規定，而且司法解釋也沒有給出解決的方案。實務和學理上對待司法解釋具有不同的態度，這被歸結為解釋者各自思考問題的方式不同：司法實務中主要是以問題性思考為導向，注重解決案件中的現實難題，側重于化解當事人矛盾；而學理上則主要以體系性思考為導向。在實踐中，司法人員不僅要協調法理和日常生活經驗的司法難題，還要均衡考量量刑的妥當性與定罪的合理性。例如，行為人（俗稱“卡農”）為跑分團伙提供銀行卡的這類行為，司法實踐中有的認定為幫助信息網絡犯罪活動罪，有的則認定為掩飾、隱瞞犯罪所得、犯罪所得收益罪的共犯，這兩種定罪結論哪一種正確？有參會專家認為，如果兩種觀點在量刑上，即最后的處罰上幾乎相同時，說明司法裁判也許會根據刑事政策的引導適度超越刑法法理，最終的司法裁判符合社會一般人的價值判斷，實現了法律效果、社會效果和政治效果的統一。也就是說，對行為的處罰結論的妥當性才最為關鍵。

第二，關于前置法在解釋中的作用。經濟犯罪很多涉及前置法的規定，有學者提出，在經濟刑法解釋中，要處理好前置法與刑法評價的獨立性和從屬性關系，不然會導致簡單依據行政法規認定犯罪的問題。有專家結合生產、銷售假藥罪的相關司法解釋和立法，提出應加強對經濟刑法解釋規則的研究。有專家認為，要尊重前置法，慎待前置法。尊重前置法要求遵循法秩序統一原理，前置法認定為合法的行為不能在刑法中被認定為違法，前置法認定的規范性結論比如財產損失也是我們認定犯罪的前提。要慎待前置法要求，不能因為行政機關認定的結論就當然認定為犯罪行為。經濟犯罪、行政犯的認定，應堅持其犯罪屬性的本質，獨立判斷該行為是否侵犯了本罪的法益、是否具有因果關系以及是否符合構成要件的規定等。

第三，關于經濟刑法的解釋發展。有參會專家認為，刑法解釋是有效應對數字經時代經濟犯罪的重要手段，針對當前金融犯罪司法適用中普遍存在的形式解釋問題，提出刑法解釋要追求實質合理性，應充分利用外部解釋資源，例如金融監管中的穿透規則、審慎規則等，解決刑法實質合理解釋難題。具體到穿透，其核心功能是“事實發現”。數字金融業務、產品具有高度復雜性，部分金融創新產品更是具有“金融超市”的特征。借助穿透原則，刺破金融服務的主體架構與產品特質，能夠解碼復雜金融產品，更加清晰地分解糅合的經營主體。例如，對金融科技產品，應當將其資金來源、中間環節以及最終投向進行穿透，以穿透后的業務性質認定其是否符合數字金融犯罪的構成要件。

二、電信詐騙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及其解決思路

關于如何解決實務中的電信詐騙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武漢市人民檢察院檢察四部徐小菲副主任作了“跨境電信網絡詐騙的實踐難題和辦理電詐司法解釋的得與失”的主題報告，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張凱法官、北京盈科（武漢）律師事務所吳敏律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夏朗博士、武漢大學法學院敬力嘉副教授、華中科技大學李冠煜副教授分別展開與談。當前電信詐騙的犯罪鏈條更長、分工更細、對象更準。跨國電信詐騙中還往往伴隨次生犯罪，如偷越國邊境、非法拘禁、故意傷害等犯罪。對此，最高人民法院與最高人民檢察院的相關司法解釋存在值得思考和完善之處：一是管轄權問題，因為電信詐騙作案地延伸至緬甸、泰國、越南、菲律賓等國，對此究竟是按照屬地管轄還是屬人管轄，是司法機關首要解決的問題。有學者認為，應結合刑法的規定，既要尊重屬地管轄原則，也要尊重屬人管轄原則。二是在偷越國邊境法律適用中，利用落地簽政策去往第三國再轉到電信詐騙犯罪地所在國的行為是否構成犯罪。三是對勾結境外組織、人員的認定，除了國籍屬于犯罪地所在國的外國組織、人員之外，是否包括我國在犯罪地所在國的公民和在我國生活工作的外國組織、人員。四是關于跨境電信詐騙中的共犯認定問題，有參會專家提出，因為相關司法解釋過于具體、針對性過強而難被學界接受，所以應當在研究中進一步探索證據和實體上的協調路徑。

第一，關于電信詐騙犯罪法律適用的出發點。司法解釋規定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參加境外詐騙犯罪集團或犯罪團伙，實施電信網絡詐騙犯罪行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及所在犯罪集團、犯罪團伙的犯罪數額均難以查證；但犯罪嫌疑人、被告人一年內出境赴境外犯罪窩點累計時間30日以上或者多次出境赴境外犯罪窩點的，應當認定為刑法第226條規定的“其他嚴重情節”，以詐騙罪依法追究刑事責任。有學者認為，這條規定以出入犯罪窩點的時間替代實施詐騙犯罪的事實查證不盡妥當，應從人身危險性角度理解出入電信網絡詐騙犯罪窩點這一情節，從而將其歸入“其他嚴重情節”。有專家認為，司法實務中采用何種犯罪論體系來解決案件認定中的不法判斷和責任判斷是一個重點問題。學界對犯罪論體系的建構如果不能被運用到實務中指導案件處理，則是一個重大損失。

第二，關于刑法學界觀點和司法實踐所需存在脫節的問題。有專家認為，當前學界和實務界的鴻溝和彌合問題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學界和實務界的理想狀態是雙向奔赴而不是兩看生厭。特別是對于刑民交叉案件，實務工作者的豐富司法經驗對學界只有利而沒有弊，所以理論研究應從司法實務中充分汲取學術營養。也有學者指出，對于新型經濟犯罪問題，應當合理解決電信網絡詐騙的定罪合法與量刑合理問題，根據符合實體法基本原則的基礎，探討與證據認定、證據采信相關的程序法的證據規則，加強刑法學界和訴訟法學界的對話。

第三，關于法律適用的特別問題。有專家認為，從理論上而言，司法機關遇到司法解釋不合理可以避而不用，直接依據刑法規定和刑法理論得出合理的結論。司法解釋不是法律，其效力也低于刑法。罪刑法定原則的宗旨是法無明文規定不定罪不處罰，其對于出罪并不要求有法律明確規定，只要具有實質合理性即可。遇到司法解釋明顯對被告人不利不公正的規定，不適用該司法解釋規定并不會存在法理上的障礙。如電信詐騙關于共犯的規定，司法實踐對于底層參與者定罪采取了其參與期間的所有數額，但是在量刑時卻只對自己的金額負責，不對共犯金額負責。這明顯與司法解釋的規定不符，但這種做法本身是否正確仍然值得討論，因為是否符合共犯的基本原理有待商榷。

三、金融犯罪法律適用疑難問題及其解決思路

關于當前實務中金融犯罪法律適用的困境，武昌區人民檢察院檢察一部何偉主任作了“武昌區人民檢察院辦理金融犯罪案件規律與趨勢”的主題報告。萬商天勤（武漢）律師事務所陳迪律師、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劉浩博士、華中師范大學雷一鳴博士、華中科技大學法學院杜治晗副教授分別展開與談。專家基于實證調研方法對于局部市域金融犯罪案件情況進行研究，發現目前有代表性的市域所發生的金融犯罪案件具有四個特點：一是非法集資占比高；二是單位犯罪占比低；三是犯罪手法多樣；四是涉案金額大。在案件辦理過程中存在的問題：一是對于非法集資類，因為案發時間往往久遠，加之司法解釋存在新舊變化，所以普遍存在司法解釋適用的時間效力問題；二是非法集資的對象一般是非親友，這涉及對親友范圍的認定究竟是根據親屬確定還是在親屬之外也要考量“朋友圈”的問題；三是對主犯和從犯的認定和處罰，對從犯是按照其實際參與的犯罪所得還是按照其實際所得確定其刑罰檔次，在退賠時從犯是僅僅退還本人所得還是有必要對其他人的所得承擔連帶責任。

第一，關于金融犯罪法律適用問題的解決方法。有專家提出，實體法上面臨的解釋論問題在很大程度上與訴訟法上的問題有關，是刑法學和訴訟法學學術研究上存在隔閡所導致。隨著電信網絡的發展，很多定罪量刑問題已經無法通過刑法本身解決，而必須通過訴訟法的配合才能實現刑法的目的，例如非法占有目的的推定、點擊次數等。因此，有必要重點研究實體和程序的協調發展問題。

第二，關于司法解釋適用的時間效力問題。有專家認為，裁判時不能完全單純對照司法解釋的規定刻舟求劍，還是應該結合法益侵害的實際評價，比較新法舊法的處理輕重而選擇適用。也有專家提出，要注意司法解釋變動的原因，根據不同的理由選擇司法解釋適用的從新和從舊問題，一概從新或者一概從舊似乎都未必是妥當的。還有專家提出，有關司法解釋是否從舊兼從輕的問題其實根本不是一個真正的問題，在不同的案件中有不同的原因和表現，應具體分析在個案中如何適用。司法解釋不應與法律具有同等位階，所以不應按照刑法典的從舊兼從輕原則，而應具體分析如何適用。

第三，關于個案結論的合理性。有學者認為，應注重結論的合理性，重視以刑制罪。量刑更合理是我們選擇罪名的重要標準，不能純粹為了追求邏輯的完美而置公正于不顧。實踐中幫信罪、掩隱罪存在區分的困難，我們可以從如何實現量刑的妥當性進行選擇。當然，前提是該行為至少都能被這兩個罪名的犯罪構成所包括。

作者簡介：王復春，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金融犯罪刑事檢察研究基地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3；李淑蘭，中南財經政法大學金融犯罪刑事檢察研究基地研究員，湖北武漢，430073。

（責任編輯 程 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