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網絡虛擬財產;版權;持有權;虛擬控制;技術措施;非同質化代幣;數字商品
在網絡版權爭議案件中,“網絡虛擬財產”已經成為高頻出現的詞匯。關于網絡虛擬財產的爭議常常與版權問題糾纏在一起,兩者的關系有必要理清。
與歷史悠久、系統成熟的版權法律制度不同,網絡虛擬財產的概念進入我國法律體系的時間不長,《民法典》對其規定也非常簡略。網絡虛擬財產成為法律關系的客體爭議不大,但因《民法典》將其規定在總則第五章關于民事權利的法律規范中,位列于人格權、物權、債權、知識產權、繼承權等民事權利之后,如何從權利的角度認識網絡虛擬財產仍然是爭議很大的問題。將網絡虛擬財產定義為虛擬網絡中具有價值的數字化新型財產,并從字面意義總結出的虛擬性(數字化)、價值性(財產性)等特征,無法揭示網絡虛擬財產權的本質、構成標準、各方利益分配、范圍與界限等關鍵問題的答案。
一、網絡虛擬財產權
《民法典》規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定的,從其規定。上述規定至少說明,對數據和網絡虛擬財產可以在現有法律制度之外發展出新的保護制度。《民法典》既然將網絡虛擬財產與數據并列,證明兩者之間有共通的或類似的特征,可以加以聯系,相互借鑒。我國正在構建的數據基礎制度,對認識和判斷網絡虛擬財產保護制度的發展方向與權利構成,具有相當重大的參考價值。
(一)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權
2022年發布的《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構建數據基礎制度更好發揮數據要素作用的意見》提出,建立數據資源持有權、數據加工使用權、數據產品經營權等分置的產權運行機制,健全數據要素權益保護制度。其中,數據資源持有權是其他數據權利的基礎,也是構建數據流通交易制度和收益分配制度的基礎。數據持有者對通過自身生成或采購、共享等合法途徑獲取的數據,依照法律規定或合同約定享有自主管控的權利,就是數據資源持有權。數據加工處理后,處理者對依法依規持有的數據,也享有自主管控的持有權益。
對于我國數據基礎制度中新出現的數據資源持有權,學者們紛紛論證其與所有權模式不同,持有權可以是事實性的、對客體通過一定的方式或手段有意識地控制或支配;數據“準占有”的新型權利樣態,非絕對的支配和排他,在一定情況下具有相對性。總之,數據資源只有通過有效持有才能財產化、權利化,從事實存在的狀態轉化為權利客體的狀態。
構建數據權利保護法律制度中出現的“持有權”,對研究關于網絡虛擬財產的權利具有重要的借鑒和參考價值。網絡虛擬財產本質上是網絡數據及其集合。以持有權作為網絡虛擬財產權的入口,既與傳統的物權區分開來,對客體進行事實上支配和控制的本質特征又與債權不同。持有權與版權法中權利狀態也迥然不同,雖然版權人又稱為版權持有人,但是版權是以原創性為法律保護標準,與對客體(作品)事實上的控制和支配無關。持有權保護權利主體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狀態和對應的利益分配,為合法持有提供正當性依據,排除他人對控制支配狀態的侵害。如不存在法定正當事由,且未經持有者同意,他人不得侵擾權利人穩定持有狀態。
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權以權利人對客體事實上的虛擬支配和控制為本質特征。雖然學理上對此研究尚顯薄弱,但在司法實踐中已得到了驗證。例如,法院判決中認定,數字商品是以數據代碼形式存在于虛擬空間且具備財產性的現實事物的模擬物,具有虛擬性、依附性、行使方式的特殊性,也具有一定的獨立性、特定性和支配性。數字作品持有人對其享有的權利包括排他性占有、使用、處分和收益等。數字內容的買賣,購買者獲得財產權益并非使用許可,亦非知識產權轉讓或許可授權。
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的互聯網典型案例中,有一起是關于網絡虛擬財產的糾紛。俞某在YY直播平臺上實名認證的賬號在異地被登錄并被盜刷了價值1180元的紅鉆券。俞某起訴平臺公司,請求法院判令平臺公司賠償其紅鉆券人民幣價值。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俞某在上述虛擬財產被盜前,密碼比較簡單,且未能充分選用平臺公司提供的更高等級的安全保障方案,其未能妥善地保管賬號、密碼并采取充分措施防止財產被盜,對上述被盜結果應負主要責任;平臺公司向用戶提供的防盜措施特別是默認狀態下的防盜措施不夠周密,在技術和服務上存在一定疏漏,對俞某的損失負有次要的責任,故應賠償被盜虛擬財產部分價值。該案例雖然爭議的焦點在于用戶與平臺之間關系,但從側面證明用戶賬戶中的網絡虛擬財產依賴于安全保障措施而存在,喪失支配和控制導致財產喪失。
網絡虛擬財產不僅在我國法律得到認可,在國際法律中也逐漸得到重視。《聯合國打擊網絡犯罪公約》草案將財產定義為包括虛擬資產在內的任何類型的資產,干擾信息通信系統功能或更改電子數據等故意及擅自造成他人財產損失的行為,屬于與信息和通信系統有關的盜竊或詐騙犯罪,成員國應予以刑罰。
(二)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
網絡虛擬支配控制雖然是事實狀態,但可以產生法律效果。一般情況下,網絡虛擬財產權的轉讓、共享或其他持有狀態的變更,都導致支配控制的改變。如何識別網絡虛擬支配控制是成為判斷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成立、效力的關鍵因素。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有兩個核心要素,即可識別的持有人網絡身份與支配控制的實際能力。
1.持有人網絡身份
持有人身份可以采用識別碼、賬號、密鑰等各類網證或網號的方式體現,雖然不必與現實中的實名制對應,但必須能夠證明對網絡虛擬財產進行支配控制的能力。在廣州互聯網法院審結的一個案件中,LL公司與陳某訂立經紀合約,約定合作運營由陳某實名注冊的抖音賬號。雙方解除合作合同關系之后,就抖音賬號由誰控制使用問題產生爭議。陳某多次向抖音平臺申請換綁賬號所綁定的手機號碼,LL公司則不同意更換,抖音平臺對賬號采取凍結措施。LL公司起訴請求確認案涉抖音賬號歸其所有。法院判決認為,抖音賬號屬于網絡虛擬財產,具有人身屬性,陳某向平臺申請更換其實名注冊的抖音賬號對應的手機號碼,其行為不具有違法性,LL公司無法基于對賬號的運營投入與收益約定當然取得賬號的權利。該判決說明,陳某被識別、記錄為賬號的持有人之后,即便更換與該賬號綁定的手機號碼,仍然保有賬號持有人的身份。
在另一案例中,蔣某通過向他人購買手機游戲賬號成為該款游戲的玩家,該賬號并非通過游戲內交易取得。在蔣某與游戲運營商發生爭議時,法院認定,蔣某掌握有賬號密碼,且與身份證或手機號碼綁定,在沒有相反證據的情況下,蔣某應為該游戲用戶。因此,蔣某游戲賬號持有人身份得到認可。
2.虛擬支配控制
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在實踐中的情況非常復雜多變,主要表現為排他地從該網絡虛擬財產獲取實質性利益的能力。持有權在財產權范疇內具有相當大的靈活性,既包括獨占性的支配控制,也包括相對關系中非獨占性的支配控制。
常見的網絡虛擬財產,例如游戲中的賬號、游戲幣、游戲裝備,電子商務中的網店,社交場景中的抖音賬號、微信賬號、QQ賬號等,都存在于電子商務交易平臺、社交媒體、人工智能系統等數字平臺之上。這些財產共同特點是并非由賬號注冊人、網店經營者或游戲玩家獨占地支配和控制,它們的持有權(特別是轉讓、交易權利)受到所在的數字平臺規則與服務協議的約束與限制。如同國有土地使用權受到使用權出讓合同約定的期限、條件約束一樣,網絡賬號等持有人也受制于平臺的持有權。數字平臺上的虛擬財產呈現層級持有的狀態,平臺享有主持有權,賬號等持有人擁有的是次級持有權,不能對抗平臺的持有權。
在李某與淘寶公司案中,李某與姚某簽訂淘寶網店轉讓合同,將姚某名下的淘寶店鋪轉讓給李某,李某支付了轉讓款,獲得了店鋪賬號及密碼,經營該淘寶店鋪四年。其后,淘寶公司依據淘寶服務協議查封了該淘寶店鋪賬戶。李某以淘寶公司查封其淘寶店鋪侵犯其合法權利為由將淘寶公司訴至法院。終審法院認為,姚某所簽訂的淘寶服務協議為雙方所認可,協議合法有效。協議約定,合同的概括轉讓需經淘寶公司同意。姚某轉讓網絡店鋪的行為,是將其與淘寶公司合同項下的權利義務的概括轉讓,未經淘寶同意,私自轉讓網絡店鋪的行為不發生法律效力。上述案例說明,姚某雖然持有淘寶平臺上的虛擬店鋪,但是受到平臺服務協議的約束,未經作為主持有人的平臺允許,將次級持有的網絡虛擬財產轉讓給第三人對平臺不發生法律效力。
在王某與網易公司案件中,王某是網易公司運營的某網絡游戲的用戶,因在游戲中多次使用外掛軟件,其游戲賬戶被網易公司作永久禁止登錄處理。王某起訴網易公司的行為侵害其虛擬財產權益,要求解除對其賬戶的禁止登錄措施,并賠償其虛擬財產損失。法院判決認為,網絡游戲內的虛擬財產依托于網絡游戲平臺提供的網絡服務而存在,游戲用戶只能在登錄賬號進入該游戲后于該游戲內使用該財產,不能獨立地對此類虛擬財產進行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用戶使用外掛等方法進行游戲作弊屬于違約行為,游戲平臺對使用外掛的用戶采取永久禁止登錄措施系單方解除網絡服務合同,判決駁回王某的訴訟請求。上述判決非常清晰地說明,游戲玩家僅是網絡游戲賬號的次級持有人,干擾游戲運營商作為主持有人對網絡游戲的正常支配控制,擅自使用外掛軟件進行游戲作弊,導致次級持有權按照約定被終止。
明確數字平臺上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關系,可以澄清網絡賬號等網絡虛擬財產的性質,分清平臺持有與次級持有的各方權利與義務,構建統一、可持續性的網絡虛擬財產保護規則體系,保護交易的穩定性和各方的合理商業預期,避免忽而物權、忽而債權的混亂結果。
3.代持
網絡虛擬財產在數字平臺上的次級持有需要與網絡虛擬財產代持服務區分開來。所謂“代持”,是指網絡服務提供者依據與用戶訂立的代持協議的約定對網絡虛擬財產進行的支配控制。代持發生在獨立經濟主體之間,不包括雇員憑職權支配控制雇主網絡虛擬財產的情況。代持服務提供者雖然為履行合同義務支配控制用戶的網絡虛擬財產,但不享有持有權,用戶仍然是持有權的主體。服務提供者如果破產或被清算,債權人不能將代持用戶的網絡虛擬財產作為服務提供者債務的執行標的。主持有和次級持有都可以采用代持服務。
在代持協議之下,代持服務提供者必須保留代持網絡虛擬財產的記錄,保障用戶網絡虛擬財產的安全,按照代持記錄安全有效地管理有關財產,嚴格按照用戶的指令支配控制相關的網絡虛擬財產(包括及時獲得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和控制,及時將代持的財產從自身賬號剝離轉移給用戶,或者依照授權將從網絡虛擬財產獲得的收益轉移給用戶),未經用戶授權不得擅自轉移該財產,也不得將其用于自身目的。
代持服務在數字經濟中非常普遍。基于區塊鏈技術的虛擬錢包就是一例。這種虛擬錢包是提供網絡虛擬財產的存儲、管理和交易服務的軟硬件系統。用戶將網絡虛擬財產轉移給錢包,服務提供者掌握與該財產相連接的錢包密鑰。
數字平臺也可能與用戶發生網絡虛擬財產的代持關系。但是此種情形下的代持非常容易與次級持有混淆,區分不同的持有關系取決于平臺與用戶之間的協議約定。通常情況下,用戶就其在數字平臺上的賬號本身僅享有次級持有的權利,但是用戶賬號內生成或存儲的內容(包括版權作品)及與賬號運營相關的交易記錄、流量數據等是否屬于用戶主持有,由平臺與用戶之間協議約定。用戶協議明確約定,用戶賬號內的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屬于用戶,僅由數字平臺代持的,應從約定。此種情形下,用戶協議約定等同于代持協議。同一份協議可能出現部分條款約定用戶的次級持有,另一部分條款則約定平臺代持的情況。
(三)網絡虛擬財產的合法性
合法性與支配控制一樣都是網絡虛擬財產的本質屬性。缺乏合法性依據的支配控制行為只能導致承擔法律責任,進而受到法律制裁,不能產生任何受法律保護的持有權。采用入侵、奪取、破壞、干擾等手段剝奪、妨礙他人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損害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的,不僅應承擔民事賠償責任,情節嚴重構成犯罪的,還應受到刑事處罰。
黑客入侵網絡虛擬財產存在的計算機系統,盜取、破壞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或者使用外掛等作弊軟件,干擾、惡意操縱網絡虛擬財產的支配控制,即便獲得了網絡虛擬財產事實上的支配控制,也無法享有相應的持有權,反而應該承擔侵害網絡虛擬財產的法律后果。
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權不能與他人的合法權益及社會公共利益相沖突。例如,數字平臺關于網絡虛擬財產次級持有的約定損害消費者的知情權、選擇權,消費者有權請求法院變更或撤銷有關合同約定。數字平臺用戶協議關于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的約定屬于格式條款。數字平臺采用格式條款等方式無償支配控制用戶創作的作品,或者不合理地妨礙或限制用戶行使自身創作作品版權的情況下,用戶應有權獲得相應的法律救濟。如關于用戶賬號內網絡虛擬財產的約定有歧義,可以作代持或用戶次級持有兩種解釋的,應采用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的數字平臺的解釋,即用戶賬戶內網絡虛擬財產由數字平臺代持。
一、網絡虛擬財產權與版權
當網絡虛擬財產與知識產權發生交集之時,應根據兩類權利不同的性質、特征與范圍予以區分。在一案例中,法院認為,直播賬號的財產權益客體包括兩部分,一是賬號本身,二是經過用戶對賬號個性化使用、經營所產生的賬號上添附的財產性內容,如粉絲、流量等所反映的財產性權益。用戶根據用戶服務協議約定僅享有直播賬號使用權,但是用戶通過勞動與經營添附到賬號上虛擬財產權益,并非是賬號本身的原始價值。此案中,用戶基于對直播賬號的次級持有享有網絡虛擬財產權,但“賬號上添附的財產性內容”實質上是賬號通過個性化使用、經營所產生的市場認可和公眾影響,屬于具有商譽及商業標識權利,區別于基于實際支配控制的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雖然用戶服務協議的賬號命名規則禁止用戶重復注冊使用同一賬號名稱,但直播平臺持有的網絡虛擬財產權無權限制或制止用戶商業標識的使用,網紅們通常在多個平臺使用一系列關鍵詞、識別性相同或近似的標識進行經營活動。
網絡虛擬財產與版權的關系尤其密切。數字平臺提供人工智能系統供用戶生成內容(特別是主要由人工智能算法驅動生成的內容)是否具有可版權性,用戶能否成為版權人,仍具有很大爭議。但這些生成內容在平臺系統內受用戶支配控制,用戶(視與平臺的協議約定)享有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權,可使目前混沌中的各方權利義務關系明晰化,使權利的邊界與權利的行使都更清晰、穩定與可預期。因此,網絡虛擬財產權或許可以為人工智能生成內容的財產化提供新的法律上的解決方案。
網絡虛擬財產與版權制度中的技術措施有非常密切的聯系。技術措施附著在作品特定復制件或復制源(例如服務器)上用于防止、限制未經權利人許可在互聯網上訪問或使用作品有效技術、裝置或者部件。技術措施是版權人為保護信息網絡傳播權等專有權對其作品復制件或復制源進行有效的支配和控制的手段,實質上給作品增加了一重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外殼和鎧甲。
附著于技術措施的網絡虛擬財產權與版權之間存在既可分離又可重合的關系。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造成版權侵權實際損害的,自然屬于侵犯版權的行為。然而,故意避開或者破壞技術措施,并不一定與版權侵權相關,例如作弊軟件等外掛并不造成版權侵權的后果,僅是版權人實際支配控制作品復制件或復制源的能力受到損害,因此按照侵害版權人的網絡虛擬財產權處理,更加符合權利的性質和執法的內涵。
當然,合法性是網絡虛擬財產權的本質屬性,缺乏合法依據,擅自采用技術措施支配控制他人版權作品復制件或復制源,并不能因此享有網絡虛擬財產的持有權。同理,采用技術措施將版權作品復制件包裹起來,如果排除了法定的版權限制和例外,超越了版權的邊界,妨礙公眾依法獲取作品的自由,也不再符合網絡虛擬財產保護的標準。因此,《著作權法》規定,不僅在加密研究或者計算機軟件反向工程研究等法定情形下,而且在第二十四條規定的著作權限制的情形下,技術措施也可以被避開,但不得侵犯權利人依法享有的其他權利。
三、網絡游戲中的虛擬財產權與版權
網絡游戲是網絡虛擬財產與版權發生密集聯系的典型場景,網絡游戲中人物、裝備被公認為網絡虛擬財產。網絡游戲由游戲廠商開發,一般情況下授權游戲運營商運營。為了保護游戲版權,游戲廠商和運營商對網絡游戲服務器采取了高強度的技術措施,避免存儲運行于服務器上的受版權保護的所有數字內容(包括畫面、視頻、人物、物品、劇本,敘述等游戲可視部分)被擅自訪問或使用。從版權保護的角度看,從游戲廠商到運營商再到游戲玩家,版權許可使用的鏈條與各方相互關系是清晰的。但是,自從網絡虛擬財產得到法律認可,越來越多的游戲玩家主張對游戲中購買或獲得的虛擬裝備、人物等享有網絡虛擬財產權,用于對抗運營商、甚至游戲廠商的版權。網絡游戲中的虛擬財產權與版權的沖突日益激烈,已經成為處理游戲玩家與游戲運營商爭議案件不能回避的核心問題。
下述案例比較全面、深入地探討了在玩家與游戲運營商之間的爭議中,如何分清版權與網絡虛擬財產權,并合理界定相關各方的權利義務責任關系。
案件中,BW是知名游戲廠商開發的網絡游戲。游戲玩家與BW中國運營商訂立了網絡游戲最終玩家許可協議,并在游戲過程中購買或通過使用獲得了游戲角色、金幣、裝備等虛擬物品。中國運營商與BW游戲廠商的授權協議到期,未能達成續約協議。中國運營商到期終止運營BW游戲后,玩家與之發生爭議。玩家主張,本案系侵權之訴,本案爭議焦點在于游戲玩家是否對其賬號內游戲財產享有財產利益;游戲玩家通過金錢的支付和勞動的付出取得游戲虛擬財產具有財產利益屬性,運營商關停游戲造成虛擬財產滅失,應當承擔侵權責任。
(一)游戲玩家主張的網絡虛擬財產
游戲玩家主張,通過游戲賬號對游戲虛擬財產擁有權利。游戲玩家主張的虛擬財產為“游戲玩家尚未使用的虛擬貨幣及游戲服務”“游戲玩家已購買的游戲虛擬財產”(禮包、角色、卡牌包、內容包等)“游戲玩家通過使用游戲獲得的游戲虛擬財產”(包括游戲角色、金幣、裝備等)。游戲玩家稱,游戲虛擬財產具有財產屬性已經被司法廣泛認可,運營商及其關聯公司提供的游戲機制亦認可游戲財產的財產屬性,玩家通過游戲賬號對游戲虛擬財產進行穩定的管理與支配,這種權利可以對抗網絡服務合同外第三人。
游戲玩家將“運營商及其關聯公司提供的游戲機制”作為其虛擬財產權利的佐證之一。然而,游戲玩家所稱的游戲機制是建立在玩家與運營商訂立的許可協議之中的。脫離開許可協議,游戲玩家不可能在BW互動游戲中建立游戲賬號并“通過游戲賬號對游戲虛擬財產進行穩定的管理與支配”。誠如游戲玩家所述,游戲玩家主張的虛擬財產“這種權利可以對抗網絡服務合同外第三人”,但是在許可協議項下,游戲玩家的虛擬財產權利是否可以對抗運營商甚至游戲版權人,這是必須查清的問題。
許可協議約定,玩家安裝網絡游戲前應當認真閱讀協議,如不同意本協議的所有條款,那么不能安裝或通過其他方式使用或訪問該游戲。可見,游戲玩家是在認可許可協議約定的所有條款的前提下,建立、管理和支配其游戲賬號及賬號內的“游戲虛擬財產”的。許可協議第2條明確約定,BW是由游戲客戶端軟件、游戲服務、每一款游戲以及與游戲或服務相關的授權移動程序等組成的游戲平臺的所有人。BW也是制作和開發的游戲、賬號、自定義游戲及其所有的功能和組成部分的或相關的權利、資格和利益的所有人。BW擁有本平臺顯示的所有虛擬內容,包括游戲的可視的組成部分、敘述、角色和物品。
故此,游戲玩家在許可協議項下安裝和使用BW游戲,獲得關于游戲虛擬貨幣、游戲服務、游戲角色、游戲裝備等虛擬財產。這些虛擬財產當然具有“財產屬性”,但系從BW對本案游戲的版權和網絡虛擬財產主持有權衍生而來的權利,僅在被允許的范圍內有效。按照游戲玩家的主張,只要游戲玩家“在游戲中投入大量的金錢、時間、精力”,就可以否定或者取代制作和開發游戲的BW的版權和網絡虛擬財產權,就可以否認和無視許可協議的明確約定,這顯然不符合《著作權法》《民法典》基本原則,更不是對網絡虛擬財產的正確解釋。
游戲玩家引用的所有司法判決都沒有以游戲玩家的虛擬財產性權益否認游戲版權。在游戲玩家提交的(2020)湘01民終3837號判決書中,法院認定游戲玩家對其游戲賬號內虛擬財產擁有的是“正常使用權”。在許可協議項下,游戲賬號是登錄游戲所用的賬號,玩家以此參與游戲活動,管理和支配游戲虛擬物品。游戲廠商及其授權的運營商對游戲賬號及賬號內的虛擬貨幣、游戲服務、游戲角色、游戲裝備等虛擬財產享有主要的支配控制權利,游戲玩家對此僅享有次級持有的權利,不能超越或否定游戲廠商及運營商的主持有權。
(二)游戲玩家主張的網絡虛擬財產損失
游戲玩家稱,運營商突然停止運營,宣布的停服方案顯失公平,致使游戲玩家在該款游戲中的有較高價值的游戲角色以及游戲道具滅失,造成游戲玩家網絡虛擬財產重大損失。
運營商發出的“關于BW游戲產品運營到期的重要公告”稱,游戲服務器關閉后,各游戲內的所有賬號數據及角色資料等(包括但不限于人物角色、剩余游戲時間、各游戲道具、素材、充值信息等)游戲數據將被封存,將按照法律法規的要求妥善處理游戲數據,保障玩家合法權益。
該案游戲數據被封存這一特殊事實與游戲玩家引用的判決書中的案情完全不同。在(2020)京0491民初5335號判決中,涉案情況是游戲服務器關閉后,游戲內的所有賬號數據及角色資料等(包括角色、金幣、鉆石、道具等)信息將全部被清空。在(2019)京03民終10739號判決中,涉案情況是關閉手游服務器,玩家向其他游戲轉移。本案中,游戲玩家游戲內所有賬戶數據及角色資料等數據僅是被封存,并未永久、不可逆地滅失。一旦BW游戲在中國重新運營,游戲玩家關于賬戶內游戲數據仍有被“激活”的可能。停止游戲運營導致游戲玩家在許可協議項下的虛擬財產次級持有權終止,確實造成游戲玩家無法繼續支配控制其賬戶內虛擬貨幣、游戲服務、游戲角色、游戲裝備等虛擬財產的損失。但是,運營商是否實施了侵權行為造成游戲玩家所稱的損失,應根據《民法典》的規定加以判斷。
(三)游戲玩家主張的運營商侵權行為
游戲玩家稱,運營商關停游戲造成虛擬財產滅失,應當承擔侵權責任。游戲玩家主張的運營商侵權行為是停止本案游戲運營。許可協議的實質是BW與BW指定的中國獨家運營商,許可游戲玩家使用本案游戲的合同關系。許可協議明確約定,BW及運營商授予玩家一份有限、可撤銷、不得再授權且非獨占的使用游戲平臺的授權。當事人之間的許可合同關系是以運營商與BW之間的中國獨家許可授權關系的存續為前提條件的。運營商終止在中國境內運營的原因在于“與合作方BW的協議期限即將屆滿”。從網絡虛擬財產的角度看,雖然獲得獨占授權的運營商相對于游戲玩家,對網絡游戲虛擬財產享有的是主持有權,但是相對于游戲廠商,游戲運營商對網絡游戲虛擬財產僅享有次級持有的權利。游戲廠商一旦終止運營商的次級持有,運營商授予游戲玩家再次級持有必然無法存在。運營商停止游戲運營是由許可協議的性質決定的,并非損害游戲玩家的權益的不法行為。
而且,許可協第4條以黑體加粗的方式特別提醒游戲玩家:BW或運營商有權根據當時的實際需要,在任何時間終止提供服務。運營商與BW之間的獨家許可協議期滿終止,當然屬于必須終止向游戲玩家提供服務的實際需要。運營商因此終止許可協議,符合雙方約定,具有合同依據,并非對游戲玩家的侵權行為。正如游戲玩家引用的(2019)京03民終10897號判決所認定,游戲平臺上的協議是玩家與游戲運營商之間的法律協議,對雙方均有約束力。
游戲玩家引用的(2020)京0491民初5335號判決中,運營商提供網絡游戲服務時并未與玩家訂立詳盡的網絡服務協議,故而運營商停止運營未經玩家同意;游戲玩家引用的( 2019)京03民終10739號判決中,游戲運營時沒有披露運營期限。作出這些判決的案情與本案情況明顯不同,本案運營商停止游戲運營的行為不屬于對游戲玩家實施的侵權行為。
(四)游戲玩家主張的損失賠償
雖然運營商的侵權責任不成立,但應按照許可協議的約定賠償游戲玩家網絡虛擬財產次級持有權的損失。依據許可協議約定,在BW或運營商根據實際需要行使終止提供服務權利的情況下,運營商和BW予以公告并按照當時適用法律的明確規定處理。鑒于BW及運營商終止游戲運營服務時沒有明確適用的強制性法律規范規定如何處理與游戲玩家的關系,BW及運營商發出的退款公告的范圍和標準,如得到玩家的認可,應視為雙方合意解決服務終止問題的依據。
運營商發出了“關于BW游戲產品運營到期的重要公告”,針對玩家在游戲內已充值但未消耗的網絡游戲虛擬貨幣以及付費購買且仍未失效的游戲時間在游戲停止運營后安排退款。后續又公布了BW游戲產品退款安排的初步說明,列出“可退款商品”及退款標準。但游戲玩家主張,退款方案極不合理,未能完整補償玩家損失,對玩家通過金錢的支付和勞動的付出取得游戲財產不予補償。事實上,游戲玩家認同運營商退款一部分標準,但不認同另一部分的標準。游戲玩家對退款范圍和計算標準沒有異議的,按照雙方一致意見獲得退款。
除此之外,游戲玩家還要求運營賠償退款范圍之外的其他已購買的或者通過使用游戲獲得的游戲虛擬財產。
1.游戲玩家已購買的其他游戲虛擬財產
游戲玩家請求,運營商補償游戲玩家已購買的退款范圍之外的游戲虛擬財產,包括游戲時間禮包、人物角色、白金幣等。但是,由于游戲玩家的上述退款請求與運營商公布的BW游戲產品退款安排的初步說明不一致,當事人雙方未能就此類退款達成一致意見,游戲玩家的退款請求缺乏依據,無法得到支持。
在許可協議項下,游戲玩家購買其主張的虛擬服務、角色及物品,實質上是為許可使用游戲支付相應的對價。玩家在游戲中使用所購買的虛擬服務、角色、物品,其所支付的對價實際上在不斷被“消耗”。協議以黑粗字體醒目地約定,一旦購買虛擬服務完成,玩家不得撤銷或要求將虛擬服務回兌成相應的現金或BW游戲點數,除非有證據證明購買是因玩家賬號被盜或者被欺詐所造成。在承認購買游戲虛擬服務出于自愿,并且“已體驗部分服務”的情況下,游戲玩家要求撤銷購買或將虛擬服務回兌成購買的現金,實質上是要求免費享用有關游戲的虛擬服務,既明確違反許可協議的約定,又不符合公平原則。
2.游戲玩家通過使用游戲獲得的游戲虛擬財產
游戲玩家主張,運營商按市場價補償游戲玩家通過使用游戲獲得的游戲虛擬財產,包括游戲角色、金幣、裝備等。游戲玩家稱,以上游戲虛擬財產系玩家在游戲中投入大量的金錢、時間、精力取得,在市場上亦具有相當價值,應參考其他服務器價格予以補償。
然而,游戲玩家的游戲虛擬財產權益來源于“許可協議”的授權,超越和違背授權約定的虛擬財產主張喪失了相關的依據。游戲玩家主張游戲角色、裝備、金幣等在市場上亦具有相當價值,要求運營商“按市場價補償”,并不符合許可協議限定的玩家為個人或非商業娛樂的目的使用游戲的約定,有為售賣而收集游戲幣、物品、資源進行商業性使用的嫌疑。
而且,游戲玩家本就被禁止出售游戲虛擬物品來換取現實貨幣,更何況通過未經授權服務器等明顯未經運營商或BW事先認可的交易平臺進行游戲虛擬物品的銷售。游戲玩家以違反許可協議的非授權虛擬物品交易來證明其所主張的虛擬財產的價值或價格,BW和運營商有權依據協議不予承認。由于游戲玩家未能證明其所主張的通過使用獲得的游戲角色、裝備、金幣等虛擬財產的價格,運營商對此不予賠償。
上述案例分析說明,網絡游戲中版權與網絡虛擬財產權處于典型的共生并存的關系。游戲廠商和運營商采取有效技術措施將存儲運行于服務器上游戲畫面、視頻、人物、物品、劇本、敘述等多種作品類型、版權元素包裹起來,形成方便支配控制與授權使用的網絡虛擬財產。游戲玩家通過與運營商訂立最終用戶協議獲得對游戲賬戶內的虛擬貨幣、游戲服務、游戲角色、游戲裝備等網絡虛擬財產次級持有權,該權利具有財產性。但是,游戲玩家的網絡虛擬財產權具有相對性,不能以此否定或者取代游戲廠商及運營商的版權及網絡虛擬財產權。
四、非同質化代幣與版權
區塊鏈是一種安全共享的、去中心化的數據賬本,某個鏈上的數據在各個網絡節點共享、復制和整合。數據被細分為多個共享區塊,以加密哈希形式的唯一標識符鏈接在一起。除非某個區塊鏈節點間形成共識,數據無法在個別節點更改。區塊鏈賬本可以共享,但不能單方更改的特點,能確保數據完整性,防范欺詐和數據篡改,提高數據安全性。
區塊鏈的應用場景很多。基于區塊鏈技術的虛擬貨幣(加密貨幣)曾受到空前的關注。2021年9月央行等十部委聯合發布通知,認定虛擬貨幣相關業務活動屬于非法金融活動,境外虛擬貨幣交易所通過互聯網向我國境內居民提供服務同樣屬于非法金融活動。曾經甚囂塵上的虛擬幣發行和交易被劃上句號。但在司法裁判中虛擬幣仍被認定為“特定的虛擬商品”,對其盜取構成盜竊罪。例如,在刑事案件中,凌某等侵入某虛擬貨幣交易平臺系統,對系統漏洞進行攻擊,盜取比特幣等數十萬個虛擬幣。凌某將盜取的虛擬幣的私鑰放在手機中,成功變現數百萬元。法院認為,從性質上看,比特幣等是一種特定的虛擬商品。被告人在非法占有目的的支配下,實施了侵入并攻擊計算機信息系統的手段行為和盜取虛擬貨幣后進行變賣獲利的結果行為,符合盜竊罪的構成要件,應當以盜竊罪定罪處罰。涉案平臺是否屬于違規平臺,與該平臺上的虛擬貨幣是否屬于法律所保護的財產,屬于兩個范疇的問題。涉案平臺的法律屬性,不影響對被告人行為的定性。
與版權關系最為密切的區塊鏈應用是非同質化代幣(Non-Fungible Token,以下簡稱NFT)。美術、音樂、手稿、錄音、視頻等各類作品及非作品的數據資料等都曾被NFT化,成為數字藝術品或數字藏品。NFT與版權的關系撲朔迷離,非常容易造成混淆與誤解,有必要予以澄清。
(一)NFT網絡虛擬財產權
NFT與虛擬貨幣都是基于區塊鏈技術的應用所形成的,但采用的技術標準不同。NFT由某個用戶在區塊鏈系統上發布并被系統所記錄,該過程被稱為“鑄造”。雖然被比喻為鑄幣,但鑄造出的NFT是生成于特定區塊鏈系統上的獨特的虛擬加密識別符,并非均質化的虛擬幣。NFT核心構成是區塊鏈上加密標識符和區塊鏈智能合約地址,與底層元數據文件相聯系。智能合約地址(又稱區塊鏈地址)使某個NFT能在同一區塊鏈系統中被查詢和訪問。識別符與地址共同定義了NFT在區塊鏈上的獨特存在。此外,NFT還可以包括NFT名稱、鑄造者與交易記錄等信息。用戶通常利用經營NFT交易市場的數字平臺鑄造新的NFT,并將其存儲在數字錢包中。交易中,NFT從賣方的數字錢包轉移到買方的錢包。
NFT中的“token”一詞指代金券或票證,暗示NFT是具有市場價值的數字化載體。實質上NFT的價格在市場上波動極大,可能一飛沖天,也可能跌入谷底。NFT中的“Non-Fungible”(同質化)指每個token基于區塊鏈技術都是獨一無二、不可替換的,區別于比特幣等同質化虛擬貨幣。NFT的虛擬性或加密性的技術特征保證每個token數據僅能由持有者支配控制。
NFT本身(即加密字符串)可以構成持有人支配控制的網絡虛擬財產,但市場價值恐怕非常有限,幾乎不在交易市場中獨立出現。在市場交易中,NFT持有者為了獲取更高的價格,通常與其他有形財產或者無形財產(例如數字藝術品)聯動,形成更為復雜也更為常見的“聯動NFT。聯動NFT以NFT為數字標識符,與被聯系財產形成資產包,共同在市場上流通,以NFT的市場交易代表和導致被聯動財產的交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聯動NFT不僅包括區塊鏈上加密標識符、區塊鏈智能合約地址、鑄造者與交易信息,還將被聯動財產信息記錄在元數據文件中。NFT持有者利用智能合約設定出售、轉讓財產的范圍和條件,控制聯動NFT交易。隨著市場炒作,聯動NFT天價交易不斷出現,以至于聯動NFT被認為是主流的、甚至唯一的NFT形式。
作為區塊鏈上獨特的、不可篡改的數字加密標識符,NFT由其持有者支配控制。但某個聯動NFT是否屬于網絡虛擬財產,并非由持有者的鑄造行為或者智能合約一廂情愿的設定所決定。從支配控制的角度看,持有者雖然能夠有效控制NFT加密字符本身,但存在難以實際控制被聯動財產的情況。聯動NFT一般被視為一個資產包,控制NFT字符視同虛擬控制了整個聯動資產包。但此種推定可以被推翻,例如版權等財產權無法被虛擬控制。從合法性的角度看,聯動NFT的問題更大。提供NFT鑄造服務的數字平臺雖然要求鑄造者保證其行為及所聯動財產合法合規,但通常不對NFT進行實質性的合法性審查,導致有人將自身并不享有的財產或財產性權利聯動到所鑄造的聯動NFT中,欺騙誤導購買者(消費者),導致不僅交易效力不被法律認可,而且可能引發侵權責任。聯動NFT的成立、效力及相關要求與標準受相應法律的規范與制約。例如,NFT即便聯動某個房產所有權,不經房屋產權變更登記,智能合約的執行也不能導致不動產所有權轉讓的法律效果。目前最為成功的聯動NFT實施案例是海運提單。法國等國家已經立法承認使用區塊鏈等技術保障提單唯一性的電子可轉移記錄與提單權利聯動的法律效力,電子可轉移記錄的轉讓導致提單所代表的貨權的轉讓。該案例的成功不僅依賴于明確的法律依據,而且得益于歷史悠久的國際海運業發達的行業協會能確保使用的區塊鏈技術標準與運營系統在行業內部相對統一。
雖然聯動NFT曾被宣傳為具有唯一性、不可復制、不可篡改、永久存證特征的網絡虛擬財產,但其效力實際上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只有在持有人既能對被聯動財產進行有效支配控制,又具有合法性基礎的條件下,聯動NFT才屬于法律認可的網絡虛擬財產。
隨著國家對互聯網金融監管的加強,NFT被禁止二級市場交易,避免過度金融化。大量數字藏品平臺相繼關閉。騰訊的NFT交易系統“幻核”關閉后,所有通過其平臺購買過數字藏品的用戶可自行選擇繼續持有或發起退款申請。一般情況下,數字平臺依據與NFT持有者之間的合同約定,對持有者的數字錢包形成代持關系。在平臺關閉的情況下,NFT應被返還持有者。但從大量數字藏品平臺規則和用戶協議看,持有NFT網絡虛擬財產遭受損失的風險很大。例如,螞蟻鏈用戶協議約定,平臺無法為用戶發布的內容信息提供永久存儲服務,如果用戶停止使用本服務或本服務被終止或取消的,平臺無法向用戶返還或提供用戶發布的內容信息或相關數據。
(二)NFT與數字版權管理
所謂數字藝術品大多數屬于與版權作品聯動的NFT,也包括少數與不構成版權的材料聯動的NFT。與NFT聯動的作品復制件被記錄在元數據文件中,以圖片(JPG、PNG)、錄音制品(MP3、MP4)、文字(PDF)等形式存在(采用ERC-721 and ERC-1155技術標準的NFT元文件記錄作品名稱、內容簡要表述、圖像、顏色等信息)。元數據文件分為在鏈存儲和鏈下存儲兩種情況。在分布式記賬系統中,記錄數據體量微小的增加都會造成對網絡資源指數級別的消耗。由于成本費用高昂,作品元數據文件與NFT一同存儲在區塊鏈上的在鏈存儲頗為罕見,而且交易平臺也不能保證永久存儲聯動的作品。相比之下,作品鏈下存儲更為常見和主流。鏈下存儲的作品并不存在于區塊鏈上,NFT中僅有通向作品網絡地址。鏈下存儲可以采用服務器集中云存儲或者分布式云存儲(例如InterPlanetary File System技術)。要實現與區塊鏈上的NFT聯動,版權人既可以將作品復制一份存儲于鏈下服務器,也可以不生成新復制件、僅將作品本來網址與NFT相聯系。
與大眾理解不同,與被聯動作品共同構成的NFT資產包并不符合網絡虛擬財產的特征。版權依法產生,不以實際支配控制為條件。控制網絡虛擬作品原件或者復制件并不能控制版權。NFT本身的性質也不同于技術措施,無法對作品復制件或復制源的訪問或使用進行控制和限制。NFT只能識別和標記作品復制件及其相關權利。利用NFT在區塊鏈上獨一無二、不可篡改的技術特征,版權人鑄造與其作品聯動的NFT,類似于給作品復制件及其相關權利添加了數字封面或者標簽,記錄在區塊鏈系統中。與作品聯動的NFT雖然無法形成一個資產包式的網絡虛擬財產,但該NFT可以依附于版權,作為作品及權利的數字標記。
版權人利用NFT進行數字版權管理,在權利溯源、存證、流轉等方面催生了很多創新。但NFT在版權保護和權利行使方面的積極作用,無法掩蓋或抵消其自身局限性與引發的問題。理論上,版權人鑄造與版權聯動的NFT類似于版權登記。查詢作品情況、需要版權許可的人可以通過該NFT找到版權人,并借助NFT智能合約獲得使用許可。但這種理論假設往往經不起實踐的檢驗。姑且不論鑄造聯動NFT的技術門檻導致其難以普及應用,NFT版權登記的局限性也太過明顯。現階段并不存在全社會通用的公有區塊鏈,無數獨立的區塊鏈系統林立,作品在一個系統中被記錄與識別,在另一系統中則無跡可尋。相比于國家版權主管部門認定的全國統一作品登記,NFT登記令版權人顧此失彼。
NFT登記的最大問題在于信息源真實性。NFT有利于區塊鏈上信息溯源,但如果信息源頭發生錯誤,登記人并非真正版權人,但登記信息在系統中難以更改,NFT不可篡改的優點反而成了弊端。事實上,假冒版權人鑄造作品聯動NFT的案例屢見不鮮,引發了版權侵權案件。
正由于NFT登記存在上述問題,版權人提供以此為權利的初步證據時,法院需要考慮相關因素,才能認定其證明力。例如,法院認定采用符合相關標準的區塊鏈技術對電子數據進行存證固定,確保電子數據的完整性,可以作為認定侵權的依據。
(三)NFT與版權流轉
版權授權市場曾經對NFT促進權利流轉寄予厚望,并設計了五花八門的商業模式。例如,唱片公司利用NFT出售明星演唱會前排門票,小說作者出售NFT小說數字封面,等等。這些商業創新一定程度上促進了版權衍生市場開發,但與版權許可授權的關系卻非常模糊。買方(消費者)花費巨資,除了獲得一串字符,是否還獲得了與NFT聯動的作品權利?權利內容與范圍如何?
利用聯動NFT進行版權轉讓的法律難度很大。聯動NFT采用的是智能合約。智能合約不同于法律上的合同,實質上是存儲在區塊鏈上自動運行的計算機代碼,具有接收數據并按照代碼設定的特定觸發條件實施特定行為的能力。《著作權法》規定,權利轉讓應當訂立書面合同。智能合約與《電子簽名法》《民法典》規定的符合法律法規要求的書面形式的數據電文差別很大,自動執行的計算機代碼并無可視化的合同條款,難以被隨時調取查用。除非權威法律解釋認可其效力,否則以智能合約轉讓版權并不符合法律對轉讓合同書面形式的要求。
利用NFT智能合約進行版權許可問題也很多。計算機代碼按預設條件被觸發自動執行后,被許可人獲得的是獨占許可還是普通許可,能否對第三人分許可,許可范圍是僅限于為個人學習研究欣賞還是包括商業性使用,缺乏明確的許可使用條款,版權許可效力及范圍均難以確定。按照《著作權法》規定,許可使用合同和轉讓合同中版權人未明確許可、轉讓的權利,未經版權人同意,另一方當事人不得行使。由此,智能合約約定不明的情況下,應作不利于被許可人的解釋。但是,如果將智能合約看作可以自動執行的格式條款,則應作不利于提供格式條款的一方(版權人)的解釋。
曾經紅火的NFT交易中,消費者權益保護的問題日益突出。受到聯動NFT宣傳誤導,誤以為購買NFT就相應受讓了作品版權或者獨占許可使用權的消費者,一旦發現巨資購買僅是一長串添加了加密字符的作品數字復制件,其憤怒可想而知。雖然同屬購買藝術品但不獲得作品版權的情況,購得NFT加密字符的網絡虛擬財產權與購得美術作品原件所有權及公開展覽權的獲得感不可同日而語。
除了賬號遭遇黑客攻擊等網絡安全事故導致數字藏品消失的情況,買到的NFT數字藏品還可能無故消失。由于網址經常發生變化,NFT與鏈下存儲作品的聯動并不穩定。如果互聯網存儲作品的服務器斷網或出現其他故障,與NFT聯動的作品將會消失不見。
即便存在諸多問題,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的規定,NFT如被視為通過網絡銷售的數字化商品,消費者甚至無權享有七天無理由退貨的權利,只能自食苦果。在大力推動數字服務和數字消費的今天,NFT市場不應成為消費者保護的黑洞。
正由于利用聯動NFT進行版權流轉存在諸多問題與風險,版權人已經在NFT智能合約之外,再與受讓人或被許可人簽訂正常的電子合同以彌補不足。這從側面證明,將NFT與版權捏合在一起組成聯動NFT并非版權流轉的有效手段。我國法院已在判決中正確地指出,NFT交易模式的本質是數字內容的買賣,購買者獲得財產權益并非使用許可,亦非知識產權轉讓或許可授權。
(四)NFT與版權侵權
由于在鏈存儲的情況非常罕見,以下分析基于作品鏈下存儲的場景。未經版權人允許,鑄造與版權作品聯動的NFT,很可能侵犯版權人的復制權。如果鑄造者擅自在交易平臺或其他服務商的云平臺上復制一份作品復制件,并將其網址鑄造在NFT中,則顯然侵犯了版權人的復制權。但是,如果鑄造者沒有另行復制作品,僅將作品原來的網址鑄造到NFT中,則不構成對復制權的侵權。糾纏于NFT中有無作品是很奇怪的,NFT是數字標簽,除非在鏈存儲當然不能包含作品(復制件)。
關于NFT與版權人發行權的討論是非常有趣的。即便版權人鑄造聯動NFT且復制一份作品在鏈下存儲服務器中,并將其網址鑄造在NFT中,出售這一份被NFT標記的數字復制件也不屬于《著作權法》規定的作品發行。從法律規定看,發行是以出售或者贈與方式向公眾提供作品的原件或者復制件的行為。數字復制件是不存在原件的,與發行的原意不合。而且,網絡數字復制件的虛擬穩定性與有形復制件的物理穩定性不可同日而語。在NFT中被記錄的網址雖然不可變更,但該網址所指向的作品復制件并非一成不變。從互聯網技術的本質看,通過NFT每次到同一網址存取的復制件都是網絡數據包重新生成的。由NFT數字標簽標注的獨一無二、不可篡改的網址,并不等于如有形復制件那樣原封不動的某個特定數字復制件。如果摒棄關于特定“一份”數字復制件的想象,就可以發現NFT與發行權無關。版權人不能采用NFT聯動作品進行發行,擅自鑄造作品聯動NFT的人也不侵犯版權人的發行權。所謂關于獨特“這一份”數字復制件的發行權窮竭(用盡)之說則更是荒謬。
擅自鑄造與出售與作品聯動NFT可能侵犯版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鑄造者擅自復制作品于集中存儲云服務器的情況下,出售NFT意味著買方可以用其中網址獲得作品,侵犯了版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但如鑄造者沒有另行復制作品,僅將(版權人許可設置的)作品原本網址鑄造在NFT中,而且原本網址并未采用限制訪問等技術措施,出售該NFT使買方用其中網址獲得作品,并未改變作品網絡傳播的范圍與方式,難以構成對版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的侵犯。當然,此種情況下,鑄造者虛假陳述,損害買方利益,很可能構成與版權人的不正當競爭。
在NFT鑄造者侵犯版權的情況下,交易平臺承擔何種責任是值得深思的問題。關于Bigverse平臺的版權侵權案件的判決,引起了廣泛的關注,產生了國際影響,反映了我國司法審判銳意進取、不斷開拓的精神。該案中,某漫畫版權獨占授權人發現Bigverse交易平臺某用戶擅自鑄造并出售該漫畫的NFT數字藏品,遂起訴平臺公司侵犯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經查明,平臺用戶鑄造該漫畫NFT時將漫畫復制存儲于平臺提供的鏈下服務器中。判決書中有很多值得借鑒之處。法院認為,NFT交易模式下,一部作品的每個復制件被獨一無二的元數據所指代,產生唯一性與稀缺性的效果,特定化為具體的數字商品。NFT執行唯一指向的數字商品,產生一項受法律保護的財產權益。NFT數字作品持有人對其享有的權利包括排他性占有、使用、處分和收益等。法院的上述論述基本上符合NFT的技術特征與網絡虛擬財產的性質,比較深入準確。但法院在判決書后續論述中卻認為NFT交易的效果是數字商品所有權的轉移。所有權是《民法典》物權制度的基礎,其法律性質與判決前文認定的數字商品虛擬性、依附性的特征明顯不符。因此,對于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的理解還需要在實踐中不斷深化。
該案中,法院認定擅自鑄造并出售NFT漫畫的平臺用戶侵犯權利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由于該用戶并非侵權案件的被告,法院著重論述了NFT交易平臺的責任。法院認為,該平臺屬于網絡服務提供者,但不屬于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規定的自動接入、自動傳輸、信息存儲、搜索、鏈接等服務的網絡服務提供者,而是一種新型商業模式。該平臺的性質應結合作品的特殊性、交易模式、技術特點、平臺控制能力、盈利模式等綜合判斷。法院認為,該平臺應當審查NFT數字作品來源的合法性和真實性,確認鑄造者擁有相應的權利或許可。區塊鏈技術與智能合約構建了全新的網絡交易誠信系統。NFT數字作品如存在權利瑕疵,破壞平臺的信任機制,損害交易秩序的確定性和買方合法權益與版權人權利。平臺控制NFT鑄造流程,審核用戶上傳作品,具有較強控制能力、審核能力和條件。平臺在NFT鑄造時收取GAS費,交易成功收取一定比例的傭金和GAS費。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網絡服務提供者從網絡用戶提供的作品中直接獲得經濟利益的,人民法院應當認定其對該網絡用戶侵害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負有較高的注意義務。法院經綜合考慮,認為該平臺不僅應履行一般網絡服務提供者的責任,而且應建立有效的知識產權審查機制,從源頭防止侵權發生。本案平臺雖然在用戶協議中約定用戶不得侵犯知識產權,并在作品上傳后查詢了全國作品登記信息公示系統,但沒有查詢線下作品和網絡發表作品,具有明顯局限性,未履行相應注意義務,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法院關于平臺責任的認定引人深思。從NFT技術的特質看,平臺之所以為用戶侵犯權利人信息網絡傳播權提供了條件,是因為用戶擅自將作品復制到平臺鏈下存儲,并在NFT中鑄造了作品復制件的網址。平臺實質上為用戶提供的就是搜索、鏈接服務,兼具自動存儲、自動接人等功能。NFT交易平臺雖然是新的商業模式,但是并非因此完全區別于《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規定的網絡服務提供者。僅以區塊鏈技術及智能合約的技術特點判定該平臺承擔更大強度的控制、審核義務,很可能不符合法律規范保持技術中立的原則。雖然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平臺從網絡用戶提供的作品中直接獲得經濟利益的,應負有較高的注意義務,但是并不意味著網絡服務提供者整個責任模式顛覆性的改變。將平臺的注意義務提高到查詢全部線上、線下作品,審查NFT數字作品來源的合法性和真實性,確認鑄造者擁有適當權利或許可,從源頭防止侵權發生的高度,超過了平臺的控制能力和義務范圍。要求平臺建立有效的事先審查機制的要求也與《民法典》等法律法規關于網絡服務提供者民事責任的規定不符。而且,既然NFT漫畫是在數字平臺上交易的數字商品,依據《電子商務法》的規定,電子商務交易平臺的義務就應限于法定的版權保護措施,適用避風港規則,適度減輕平臺的侵權賠償責任。
該案判決將平臺上侵權NFT在區塊鏈上斷開并打人地址黑洞的停止侵權措施非常符合區塊鏈技術特征,是有效的法律救濟手段,值得贊賞和肯定。
五、結論
網絡虛擬財產持有權是基于實際支配控制產生的財產權利,獨立于版權。版權可以成為網絡虛擬財產權的合法性依據,但網絡虛擬財產不能成為擅自擴張版權邊界的工具。網絡虛擬財產權具有獨立性,但不能成為否定或取代版權的借口。網絡虛擬財產權與版權之間存在著共生并存或者依附標記的復雜關系。在兩者發生爭議時,只有看清各自的權利特質和構成,才能理清兩種權利各自的邊界及相關各方的義務與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