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兩宋文人對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推崇備至,在北宋時期形成了以蘇軾為首的組織性群體唱和,在南宋時期則多為文人自發性唱和,彰顯了“歸去來”母題的經典性和包容性。宋代文人對《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主要表現在文學觀念的轉變、審美期待視野的轉變、獨特心理思想和文學作品的再創造四個方面。同時這四個方面也進一步推動了《歸去來兮辭》經典地位的形成,并對后世《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產生了深遠影響。
關鍵詞:宋文;《歸去來兮辭》;文學接受;陶淵明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4580(2024)04-0019-(06)
DOI:10.19717/j.cnki.jjus.2024.04.004
“淵明文名,至宋而極?!?sup>[1]極為重要的一個表現是兩宋文人對《歸去來兮辭》的追慕與接受。無論是文壇宗師的歐陽修、蘇軾,還是理學大家朱熹都對《歸去來兮辭》推崇備至。此時的陶淵明可謂是“陶淵明紛然一日滿人目前矣”[2],猶如明珠拂塵,重現光芒。北宋時期更是形成了以蘇軾為首的人為性群體性唱和。南宋時期雖然無人主導,但參與者身份眾多,是文人自發性進行的唱和,足以見得“歸去來”母題的經典性和包容性。據《宋代辭賦全編》《全宋文》等文獻,宋文中與《歸去來兮辭》相關的文章大概有六十多篇。本文擬以《歸去來兮辭》為基點,梳理宋代的文學接受現象,并探討這一現象背后所暗藏的文學轉變。
一、北宋時期:以蘇門士人為主的群體性唱和
淵明文名,至宋而極;《歸去來兮辭》文名,至蘇軾而極。在蘇軾之前雖已有一些仿擬之作,如晁迥的《仿歸去來辭》、田錫的《歸去來》,但是真正開始大規模地接受并創作相關作品,還是從蘇軾開始的。“古之詩人,有擬古之作矣,未有追和古人者也;追和古人,則始于吾?!保ㄌK軾《子瞻和陶淵明詩集引》)與擬古不同,蘇軾創造性地開始追和《歸去來兮辭》,并邀其門下文人共和其作,形成蘇門晚期的群體性唱和,也在文壇上掀起一股“和陶辭”的浪潮,自此成為一種延續不斷的風氣,彌漫于中國文壇。李之儀就曾作跋來記述這一影響深遠的唱和活動始末:“予在潁昌,一日從容,黃門公遂出東坡所和。不獨見知為幸,而于其卒章始載其后盡和平日談笑間所及。公又曰:‘家兄近寄此作,令約諸君同賦。而南方已與魯直、少游相期矣,二君之作未到也?!訑等眨S門公出其所賦,而輒與牽強。后又得少游者,而魯直作與不作未可知,竟未見也。張文潛、晁無咎、李方叔亦相繼而作,三人者雖未及見,其賦之則久矣,異日當盡見之。以是知窮而后工者,不為虛發?!保搜a之《跋東坡諸公追和淵明歸去來引后》)
由跋文可知,此次唱和活動不同于以往文學史中自然而然的唱和活動,而是由蘇軾發起的人為性群體性的唱和活動,參與者也多是其門下文人和家人,可以說是蘇軾以一己之力推動了《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進程,是當之無愧的“第一讀者”。李之儀當時正僻居安徽當涂,所見所聞亦有限,所以在他的記錄中所和者只有張耒、晁補之、李廌、秦觀、李之儀、蘇轍六人。而在晁說之的記錄中參與唱和的人數要遠超于此。“建中靖國間,東坡和《歸去來》,初至京師,其門下賓客又從而和之者數人,皆自謂得意也。陶淵明紛然一日滿人目前矣。參寥忽以所和篇視予。”(晁說之《答李持國書》)詩僧道潛也曾有作,然物是人非,道潛、李廌之作今已不存,筆者只能從余下六篇和作中窺見端倪。
現存的六篇和作,根據其思想主題的不同大致可以分為三類。第一,寫自身的宦海沉浮。如蘇軾的《和陶歸去來兮辭并引》,在作品中他將道教的“順其自然”,儒教的“安貧樂道”和佛教的“般若空觀”融合起來,做到了真正的儒釋道三教合一,用自己超強的理性思考去化解絕望的哀愁,去與自己宦海沉浮的一生和解。再如秦觀的《和淵明歸去來辭》中回顧自己坎坷的一生,感懷身世多艱,“念我生之多艱,心知免而猶悲”“升沉幾何,歲月如奔”“歲七官而五譴,越鬼門之幽關”。人生于油盡燈枯之時遇柳暗花明之際,故而語多悲慨。第二,表達對親人、故友的思念。如蘇轍的《和子瞻歸去來辭并引》,邀于隔海相望之際,和于死生契闊之時?!坝懈感种z書”“痛斯人之不還”,和作仍在,但兄長已亡,因此蘇轍以此和作跨越生死,與亡兄心靈神會,亦彌補遺憾,表達哀思。再如張耒的《歸去來兮辭》,“昔惠我以好音,忽遠去而莫求”,昔日恩師,今已遠逝,徒留悵惘,豈不傷悲。然思及自己仕途更是感慨:“歸去來兮,行世不偶予曷歸!”倒不如把人生交于上天,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順其自然?!吧w雨暵之在天,豈吾稼之不耔?!睌y萬古蕓蕓,共逝一舟。第三,與陶淵明原作主旨相同。如李之儀《次韻子瞻追和歸去來》和晁補之《追和陶淵明歸去來辭》都表現了對歸隱田園的向往和對人生逆境的解脫。
由蘇軾人為發起的唱和活動是以追和陶淵明為緣由,唱和己作為主題。“從本質上說,唱和這一行為本身既是互通聲息的一種情感交流手段,也是一種不動聲色地騁才競技的藝術角力方式?!?sup>[3]此次文人唱和地域跨度之廣,從海南到長安,跨越大半個中國;時間之久,近乎生死兩茫茫的十年。然而就是以這種唱和的形式,使得友人之間思想爭鳴、情感交流、心志影響,跨越生死、穿越時空,實現心靈上的生死相會,不失為文化史上的一種奇觀。
二、南宋:“歸去來”母題包容性拓寬,經典性鞏固
如果說北宋士人是抬頭仰望星空,那么南宋文人就是低頭俯視大地,他們的視角從日月星辰變成了山林田園。當和陶成為一種普遍現象之時,其背后的含義也往往脫離本意,成為一種標榜之意。如同袁行霈先生在《論和陶詩及其文化意蘊》中所說的一樣,“至于和陶的人,多數未能達到陶淵明那樣的人生境界,有的只不過是借以自我標榜而已。”[4]
南宋時期和陶《歸去來兮辭》現象進一步深化,“歸去來”這一母題的包容性也進一步拓寬,追和者的范圍也進一步擴大,其中既有身居高位的要員,也有未曾入仕的文人,更有超脫紅塵之外的僧侶。由此可見陶淵明已經成為南宋文人精神資源的重要組成部分,對于他們在人生困頓、艱難之時具有自我寬慰、自我療愈的積極意義。這一時期的文學書寫可分為以下四種情況:
第一,繼承前人的隱逸書寫,如楊萬里的《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他謝病自免,回歸吉水,作此和作以自慰平生,達成“復得返自然”之心愿?!霸孪灿柚詺w,隤清暉而照顏。山喜予以出迎,相勞苦其平安。江喜予而舞波,擊碎雪于云關。紛鄰曲之老稚,羌堵墻以來觀。沸里巷之犬雞,亦喜翁之蚤還。”其中不乏對歸隱生活的書寫,充滿了自由、新生的歡快氣息和無限喜悅之情。再如喻良能的《和歸去來辭并序》,好友何澄歸去,喻良能作和作以送之,“歸去來兮,樂莫樂于公之歸。欣故里之可還,何去國之足悲?!薄拔┪羼R兮行春,聊放目乎平疇。行者爭涂,渡者爭舟。寄高情于阡陌,眇一壑而一丘。”文中盡見支持之意和羨慕之情。
第二,政治名臣的別樣書寫。李綱、胡銓的和作則更獨具意蘊。他們二人與趙鼎、李光并稱“南宋四大名臣”,地位之高,是陶淵明這一彭澤令遠無法比擬的。地位相差如此之大的眾人卻可同題而和,足以見“歸去來”主題的經典性。李綱所作的《沙陽和歸去來辭》和《瓊山和歸去來辭》,一篇作于被貶之時,一篇作于被赦之際。與陶淵明文人式的自我反思、探求內心不同,李綱這兩篇和作都表現了政治家式的反思,更關心家國天下。胡銓之和作亦然,一面想要“寄天地以為宇,何室廬之作衣。猶太空之一塵,悟此生之甚微”,一面又放不下家國天下,“邈無期而獨游。如去國之流人,返故都兮焉求!孰為寢而不夢,孰為覺而無憂?”他們雖文筆不及旁人,卻心懸魏闕,胸懷天下,以情志而自雄,其中獨特的上位者思想和政治家情懷皆是其他和作中所沒有的。
第三,佛教主題的升華書寫。田園為歸,家園為歸,凈土亦為歸。居士馮楫、任彪,詩僧戒度都曾和過《歸去來兮辭》,他們認為“入慈悲室,登解脫門”(馮楫《和淵明歸去來兮》),慈悲才是真正的愛,解脫才是真正的歸來。歸來后的世界應是“循寶樹以經行,踐華園而回旋”“樂音起于風樹,佛聲發于水流”(馮楫《和淵明歸去來兮》)。既然世事皆幻境,唯有樂土真佳期。在凈土學人眼中“有生必有死,百年誰與期”(戒度《追和淵明歸去來辭》),唯一不變的是“唯心本具,真性常存”(戒度《追和淵明歸去來辭》)。
第四,亡國之悲的感傷書寫。家鉉翁經歷過亡國之痛后,對陶淵明的愛國情懷、超然情志有了更深刻的體悟。他在和作《和歸去來辭并序》中嘆道:“歸去來兮,天涯萬里將安歸!”他也曾遙想當年繁盛之象:“念開元之盛際,事已遠而莫追?!钡乱殉煽?,徒留傷悲,只能“百感會而多悲。”
《歸去來兮辭》在河清海晏時可和,在風雨飄搖時亦可和,宋代文人無論在何種時間、何種地點都可以在《歸去來兮辭》中找到精神的寄托和情感釋放的園地,可見其母題的包容性和經典性。
總之,對于南宋的文人而言,咄咄逼人的外憂和風雨飄搖的內患都使得他們普遍存在畏禍心理,濟世精神得不到充分張揚,因此他們更需要從陶淵明這一精神資源中汲取力量,尋找歸路。各種身份、人品之人都作和陶《辭》,或慰己身,或慰他人。足以見得南宋時期“歸去來”這一母題的包容性得到進一步拓寬,經典性更進一步確立。
三、宋代文人對《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
在宋代,陶淵明的形象完成了從隱士到隱逸詩人再到經典詩人的三級跳,陶淵明的眾多文學作品也在宋代完成了其經典化,《歸去來兮辭》更是其中翹楚。對于這一現象,學界目前涉及較少,因此本章節立足宋文這一基點,從多個方面來探討宋人對《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并發現其背后所暗藏的文學變化。
(一)文學觀念的轉變:從形式主義轉向實用主義
魏晉南北朝時期崇尚形式美,用詞華麗、音韻和諧是判斷作品好壞的標準。劉勰在《文心雕龍》中就曾專章論述過語言的形式美,如從第三十三章的《聲律》和第三十五章的《麗辭》,都可以看出魏晉南北朝時期不僅文學自覺而且還有了審美自覺的意識。因此對于處在原始審美狀態的詩人來講,難免喜歡一些適度裝飾的文學作品,如謝靈運等人就為當時大家。鐘嶸在其名作《詩品》中將謝靈運歸為“上品”,而把陶淵明歸為“下品”便是極好的例證。到了唐朝,駢文的形式美已成為一種“固化的形式”,成為文學“自由”的枷鎖、“創新”的羈絆。隨之而興起的古文運動,試圖力挽狂瀾,改變整個文壇風氣。韓愈一方面肯定形式美的價值,另一方面引駢入散,提倡文章“辭必己出”“不蹈襲前人一言一句”,注重文章“文以載道”的實用價值,努力調和文章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這一時期的文學觀念已經轉變為形式、實用并行。再到北宋時期,由歐陽修、蘇軾等人領導的北宋詩文革新運動繼承了韓愈的“文以載道”的實用功能,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延伸。如歐陽修在《答祖擇之書》中說:“道純則充于中者實,中充實則發為文者輝光?!彼稳瞬粌H寫文章注重實用功能,而且還具有實證性的品格,喜歡用文學作品來糾正史書中的一些錯誤。如葛勝仲《書淵明集后》曾提及:“《歸去來辭自序》云:‘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自免去職?!宜葰q十一月也。乙巳乃義熙元年,而《晉史》云義熙三年解彭澤印綬去,淵明《自序》不應誤,當以乙巳為正?!本褪且浴稓w去來兮辭》自序糾正《晉史》中陶淵明辭官年份的錯誤。除此之外宋人的用世精神也體現在他們對《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中。宋人多重氣節,喜歡有風骨之人、之作,陶淵明的《歸去來兮辭》恰好作于“不為五斗米折腰”憤而辭官之后,再加上陶淵明不愿身仕二朝的決心,正契合了宋人重氣節、重風骨的精神特質。因而他們多以追和的形式向這位百年前的知音傳遞一種情感的共鳴,他們在陶淵明營造的情感世界中,盡情抒發情感、消解痛苦。這又何嘗不是文章實用性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二)審美期待視野的轉變:從渾融盛大到沖和平淡
道德文章在陶淵明身上是合二為一的,但是在后世的文學接受中,道德和文章有一個先后輕重的順序。魏晉南北朝時期,關于陶淵明的記載多出現于各種史書的隱逸傳中,如《晉書·隱逸傳》曾這樣描述陶淵明,“潛少懷高尚,博學善屬文,穎脫不羈,任真自得,為鄉鄰之所貴”,著重強調他自然不羈的隱士形象。《宋書·隱逸傳》中也曾記載了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遂賦《歸去來兮辭》和“葛巾漉酒”等隱逸逸事。不僅如此,唐人所撰寫的史書中也延續了這一筆法,如房玄齡的《晉書》、李延壽的《南史》等。由此可見在很長一段時間中,世人對陶淵明的關注點都在人品道德上。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陶淵明的文學風格不符合魏晉南北朝人和唐人的審美期待。魏晉南北朝人喜歡錯彩鏤金的適度裝飾,喜歡形式上的清貴華麗。唐人則更傾向于醉臥沙場的氣魄、長河落日的景象、傲視寰宇的氣概以及渾融盛大的文學風格。宋朝時,審美期待視野又再一次發生了轉變。錢鐘書曾在《談藝錄》中如此評價唐體宋調:“少年才氣發揚,遂為唐體,晚節思慮深沈,乃染宋調。”[5]少年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猶如冉冉升起的太陽,正是緩緩上升的盛唐之風。晚年思慮深沉、平和淡泊,猶如慢慢落下的太陽,日暮西山,正是宋調。宋調有“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6]的老境美。宋人“在審美意象上不再是長河落日、匹馬單弓,而是庭院深深、飛紅落英”[7]。如果說唐人的世界很大,大到邊塞大漠,那么宋人的世界很小,小到只困于書房一隅,只能在淺吟低唱中尋找精神的慰藉。由此他們的世界不再精彩澎湃,而更多的是回歸于生活的平淡,筆墨紙硯、風花雪月、風雨雷電皆可感可寫,從而形成了宋人獨有的、標志性的審美概念——平淡。不少當時名家都曾就平淡發表過看法,如梅堯臣在《讀邵不疑問學士詩卷》中提到:“作詩無古今,唯造平淡難?!蓖醢彩凇额}張司夜詩》中說:“看似尋常最奇絕,成如容易卻艱辛?!睔W陽修在《六一詩話》中也評論道:“以深遠閑淡為意。”宋朝流行的審美概念又恰好與后世對陶淵明文學風格的評價相吻合,進一步證明陶淵明的文學作品符合宋人的文學審美期待。
歷經時代變換、朝代更迭,文人的審美期待視野也會發生轉變,曾經以繁華盛大為美,如今以老樹著花為美,讀者在閱讀文學作品過程中所采用的標準改變,即期待視野發生了轉變,這與背后的社會轉變和文化心理變化密切相關。
第一,從社會轉變方面來說,宋代較之于前代有一個最為顯著的變化,即印本替代抄本正式步入書籍的殿堂。這一變化最早發生于唐宋交替之間。早在武后時期便出現了世界上最早的印刷品《陀羅尼經咒》,“但是民間大規模印書多在唐文宗朝尤其是唐懿宗朝之后?!?sup>[8]這一時期的印書多為佛道之書,且更多的是作為民間“俗物”而備受輕視。直至后唐時期,這一現狀才發生改變。宋王溥《五代會要·經籍》曾記:“后唐長興三年二月,中書門下奏請依石經文字,刻九經印板?!庇稍紫囫T道上書,由中央教育機構首次以印刷的方式來刊印儒家經典,這也是首次以官方的形式認可印刷這一新型技術。宋代時期,印本書籍已經成為主流,大量印本書籍的出現帶來了宋代知識的井噴現象,越來越多的書籍皆可被印刷出版、傳至四方,其中就包括了許多啟蒙讀物。歐陽修曾在《六一詩話》中記載兒時學詩之事,其中所學多是晚唐詩人小集,由此可見晚唐詩風在宋初影響深遠。晚唐詩風中“以無為的人生理想顯示了內在的自信,以無奈的情景表示對社會不公的失望,以孤芳自賞的態度表達超凡脫俗的精神理想”[9]與陶淵明《歸去來兮辭》有很多相似之處,由此不難解釋為何宋代會將《歸去來兮辭》推上經典之位。
第二,從文化心理方面來說,宋人擁有求異思維,極喜作翻案文章。無論是歷史事件還是文人士子,都可以成為宋人翻案的對象。前者如王安石的《明妃曲》,后者如朱熹在陶淵明隱士形象之外更發現了其“怒目金剛”的一面??梢娞諟Y明能在宋代聲名鵲起,除了符合宋人的審美期待之外,也符合宋人的心理期待。宋人重理重意更重心,有別于天真熱情的興象玲瓏之美,更為推崇襟懷淡泊、情意深邃的老境美。陶淵明的沖淡平和的文風才更與宋人的期待視野相契合,這也就解釋了為何“淵明文名,至宋而極”。
(三)仕隱思想的轉變:從“真隱”到“真吏假隱”再到“假吏真隱”
中國自古以來便不乏隱者形象,但真正能流傳千古又耳熟能詳的恐怕只有陶淵明一人而已。探究其背后原因,概是因為他遠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隱者,他不入深山、不居巖穴、不服藥、不談玄,更不無端憂憤、自怨自艾。他只是退隱官場,斬斷與世俗的聯系,但卻又對生活與自然抱有極大的熱忱。因此,《歸去來兮辭》表現了陶淵明真心歸隱的仕隱思想。而到了唐代,《全唐詩》中也不乏提到“歸去來”的詩句,“歸去來”更凝定成為一種文學意象頻繁地出現在唐詩中,但其中所傳達的仕隱觀念發生了改變。如常建的《鄂渚招王昌齡張僨》,“二賢歸去來,世上徒紛紛”,看似是常建勸王昌齡、張僨二人與他一同歸隱,其實不然。《唐才子傳》中曾載:“后寓鄂渚,招王昌齡、張僨同隱,獲大名當時。”可見常建此舉以進為退,表面上想要歸隱,實際上是為了博取名聲,為仕途鋪路,展現出了“假隱真吏”的仕隱觀。到了宋代,蘇軾等人“和陶辭”成風,還出現了有關《歸去來兮辭》的評論文章,如周紫芝《祭靖節先生文》并序,其中就以較大的篇幅評論《歸去來兮辭》:“百世之后,《歸來》一篇。似美而淡,若枯而醇。醇固近道,淡固不群。《酒德》入怪,《離騷》近箴。如此詞者,皆所未聞。先生之出,如山吐云。先生之歸,如鳥入林。人見乃爾,我獨何心。所以超絕,亙古一人。放而為詞,妙不可論?!币陨犀F象都可以證明《歸去來兮辭》在宋代的重要文學地位。然而《歸去來兮辭》中所包含的仕隱觀在宋人的手中又有了新的解讀。如秦觀的《和淵明歸去來辭》:“念我生之多艱,心知免而由悲?!崩钪畠x的《次韻子瞻追和歸去來》:“解我簪紱,即吾蓬門?!睏钊f里《和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如鹿得草,望綠斯奔。如鶴出籠,豈復入門?”喻良能《和歸去來辭并序》:“歸去來兮,樂莫樂于公之歸。欣故里之可還,何去國之足悲。”眾多作品都表現了宋代文人對于陶淵明隱逸思想的復歸,但是與陶淵明的不同之處是,陶淵明已經“返自然”,脫離了官場這一牢籠,而宋代文人雖心向桃源,但仍身在無間,依然在官場的漩渦之中苦苦掙扎。由此可見仕隱觀念至宋人時又有了新的轉變,從“假隱真吏”變為了“真隱假吏”,其中原委,應有深解,筆者認為應有以下三種原因。
第一,獨特而矛盾的政治環境。宋初所奉行的佑文政策,為整個宋朝的重文輕武打下了極為堅實的基礎,同時還促進了文化產業的發展、文化品味的提升和文化審美的發達。宋代文人兼具官員、學者雙重身份,致使他們一面家國天下,一面風花雪月,文化事業極度繁榮。但是宋朝統治者又大興文字獄,如蘇軾的烏臺詩案、蔡確的車蓋亭詩案、同文館之獄等。一方面重視文學,一方面又限制文學,宋代文人就在限制與不限制、自由與不自由之間反復橫跳。矛盾的社會必然會誕生矛盾的人格,想必這也是宋代文人在仕與隱之間搖擺不定的原因吧。
第二,內憂外患而造成的憂患意識。與唐代不同,宋代的一個巨大的社會變化,就是民族之間的戰爭。遼、金、夏等少數民族的虎視眈眈,讓宋代文人時刻保持著一種憂患意識,殘酷黨爭的內耗讓宋代士人身心俱疲,使他們更加向往陶淵明筆下“登東皋以舒嘯,臨清流而賦詩”的美好生活。面對江河日下的封建帝國,雖有心力挽狂瀾,但是早已失去了扭轉乾坤的可能。面對這一必然的歷史進程,似乎任何人都已無力回天。但身為官員的責任和義務又讓他們難以走出官場的囚籠,因此他們只能在對《歸去來兮辭》的別樣書寫中抒發情感、釋放自我,傳達了“真隱假吏”的仕隱思想。
第三,三教合一構成的文化心理。宋代儒釋道三教合一已成為一種明顯的趨勢,反映在宋代文人身上便是既有政治家的熱情與責任,又有隱士的超然與脫俗。一退一隱之間跨越的是文人情懷和無奈現實,一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人生悲涼應運而生。如此一來,宦海沉浮的憂患意識和人生悲涼的生命意識便奇妙地結合在一起,構成了一種奇特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儒家所倡導的積極入世精神時刻提醒著宋代文人要裨補時闕、胸懷萬民;“另一方面,佛家的禪悅情趣和道家的自然逍遙之旨成為化解憂患的出路?!?sup>[10]正因如此,才使得外部惡劣政治環境所造成的心理壓抑轉化為平和淡泊的內心世界,以追和《歸去來兮辭》的方式尋找官場中的隱逸情懷。
(四)文學作品的再創造:價值空白的填充與作品意義潛能的挖掘
陶淵明原作本是一篇表現避地之心的明志之作,但縱觀蘇軾門人的唱和之作除晁補之、李之儀外,其余主旨多與原作不符,蘇軾的和作更重于理性層面的深化,在陶淵明已有哲思基礎上更進一步,融三教之精華,澆心頭之塊壘。而蘇轍、秦觀的和作則偏重于感性層面的挖掘,或是表達對親人的追思,或是感慨自己身世多艱,與原作大不相同。南宋時,和作更被用來宣揚佛法、標榜自身、以明己志。所以和作雖是“和意”“和韻”,但是宋代文人在陶作原有價值基礎上生發出了新的價值。由此可知讀者的價值觀、文化背景與作者作品中所呈現的價值觀念、文化背景不同,當不同的價值觀、文化語境相遇時就會形成“價值空白填充”的效果。此外,宋代和陶之作亦是對于作品意義潛能的進一步發掘,“一部文學作品的意義潛勢不會也不可能為一個時代讀者或某一個別讀者所窮盡,只有在不斷延伸的接受鏈條中才能逐漸由讀者展開?!?sup>[11]換句話說,不論作者當初的創作意圖如何,在后世讀者的反復解讀、無限解讀中,作品會不斷生發新的意義。文學作品處于時空之中,必然會受其影響,穿越在不同的“文化背景”和“歷史語境”之中。而淹沒于魏晉隋唐的《歸去來兮辭》正是在后世讀者不斷的發掘中終于找到了它獨特的意義潛能,并在此基礎上進一步完善,從而更為契合宋代求本心、覓自由、樹人格的時代風范,符合宋代文人的閱讀期待視野,形成了宋代文人和陶淵明跨時代的情感共鳴。
綜上所述,宋代文人對《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主要來源于文學觀念的轉變、審美期待視野的轉變、獨特心理思想和文學作品的再創造四個方面。同時,這四個方面也進一步推動了《歸去來兮辭》經典地位的形成,并對后世《歸去來兮辭》的文學接受產生了深遠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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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吳國富)
作者簡介:魏藍軒(1996— ),女,山西太原人,天水師范學院文學與文化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典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