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23日晚,在由文化和旅游部、江蘇省人民政府主辦的2024年戲曲百戲(昆山)盛典閉幕式上,來自江西省樂平市贛劇團的凈行演員胡海棟被授予“新時代中國戲劇(凈行)中青年英才”稱號。這份榮譽,江西省獨一份,全國僅6人。
“千生萬旦一凈難求”,這是梨園的一句行話。其意是表明,在戲曲行當中相對生行、旦行而言,最難得的是培養一位優秀的凈角,即俗稱的花臉。要成為優秀的花臉,不僅必須唱念做打樣樣精通,還得有好的嗓音和身段扮相。因此,優秀的凈行,有時可遇不可求。35年前,深耕贛劇的凈行名角胡德潤,一眼看中13歲想學戲的小兒子膛音寬厚、面龐開闊,認定他是學凈角的苗子。在父親悉心培養下,有了今天的全國戲曲界凈行優秀演員、樂平市贛劇凈行“樂平腔”景德鎮市級非遺傳承人胡海棟。
承襲名師求精進
由贛東北地區的饒河戲和信河戲合流而成的贛劇,是江西省地方傳統戲劇。其以古樸厚實的表演風格為群眾所喜愛,尤其在鄱樂萬地區(江西省鄱陽縣、樂平市、萬年縣——編者注)有著深厚的群眾基層。請劇團做戲,是當地的鄉風民俗。20世紀八九十年代,這樣的傳統更是風靡一時。那時,胡德潤是鄱陽縣劇團的花臉名角,各鄉各鎮爭相邀約。
1977年,胡海棟出生于鄱陽縣。從小就在看戲中長大的胡海棟,目睹了父親大受歡迎的榮光,還有演員們在舞臺上三五步行遍天下、六七人百萬雄師的派頭,五光十色繽紛繚亂的行頭、秀美嬌甜的唱腔,十里八鄉爭相邀請劇團演出,那受人尊重、被熱烈歡迎的場面,著實讓小海棟既羨慕又喜歡。13歲那年,他和父親說:“我想學戲。”
戲,講究的是“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臺上掌聲雷動,臺下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戲,這碗飯不好吃。要吃就要吃出名頭。”一生浸潤贛劇的胡德潤,太知道學戲的艱辛。何況鄱樂萬三地的花臉名角胡德潤的孩子學戲,那是會被大家看著的。他要告訴13歲的兒子,要“擇一事,終一生”,開始了就是萬難不辭。小海棟也是鐵了心,要學。只是最初他想學的是正生,因為正生扮相俊,才子佳人多美好。小海棟認為,父親從事的凈行,重施釉彩,要勾臉,甚至破臉,下了妝面,觀眾都不知道誰是誰。
曾經是優秀的正生演員,后因劇團所需又學習凈行并唱出名號的胡德潤,非常了解各個行當,也知道兒子的優劣勢在哪。小海棟嗓音條件好:寬、高、厚、亮,且面堂寬闊,這是學凈行的好天性,只是個子有所欠缺。但胡德潤覺得有了這兩條天生優勢,兒子身材的不足可以遵循“長神長氣長腰”三訣練功架,通過大身段、巧站位彌補。
努力永遠比天賦重要。僅有先天的條件,只是一個開始,更多的是后天的如琢如磨。
梨園行有句老話:“不著魔,不成活。”胡德潤耳提面命的嚴格開蒙,胡海棟每天定時一早起來到空曠地帶喊嗓練功不在話下。胡海棟記憶尤深的是15歲那年在枯井中練聲的情景。正遇身體發育,胡海棟開始變聲。胡德潤讓他保護好嗓子,不再劇烈地喊嗓,順利度過“倒倉”期。同時,為了細致掌握兒子的嗓音變化,胡德潤在家中鑿了一口近六米深的枯井。胡德潤每天用繩索將兒子放入枯井,讓他在井中練聲。通過枯井空間小、回音清晰的特點,讓胡海棟一點點琢磨聲腔的細微變化和變聲過程中可能出現的瑕疵。出井后,胡海棟再與父親細說分析,從嗓音的虛實、聲腔的粗豪細膩處一點一點讓唱的功夫日臻完善。
父親的傾囊開蒙、悉心培養,讓胡海棟的嗓音條件在洪亮的基礎上行腔更加韻厚有力。但這時,年到花甲的胡德潤身體欠佳,無法再給兒子進行更系統完善的架子功教導。
1995年,胡德潤領著學藝近三年的胡海棟來到樂平市,拜在樂平贛劇團花臉名角夏冬生的門下。夏老先生功底扎實,尤工架子,即做表。從此,胡海棟吃住都在夏老師家里,一招一式反復體察、考究,苦練身段功夫。師承兩位名師,加上自己刻苦修煉,胡海棟在業內漸漸闖出了名頭:國家二級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樂平腔”景德鎮市級非遺傳承人……2016年,他獲江西省首屆優秀青年戲曲演員表演三等獎;2017年獲第十屆江西“玉茗花”戲劇節表演二等獎、江西省第二屆優秀青年戲曲大賽一等獎;2019年獲華東六省一市地方現代小戲銀獎;2022年獲第十二屆江西“玉茗花”戲劇節大戲新創劇目表演獎;2023年獲第五屆湯顯祖戲劇獎金玉茗表演獎;等等。
博采眾長為戲癡
今年9月5日,2024年戲曲百戲(昆山)盛典在江蘇省昆山市開幕。其間,由胡海棟主演的贛劇經典劇目《打龍棚》入展。同時展演的,還有他主演尉遲恭的贛劇高腔傳統劇目《江邊會友》,這是一出以唱念為主的大花。
了解贛劇的人都知道,出自贛劇高腔劇目《金貂記》中的《江邊會友》與《啞背瘋》一道被譽為贛劇“雙絕”,在贛劇乃至中國戲曲界有著重要地位。1958年,中國戲曲研究院委托八一電影制片廠將樂平籍老藝人李福東主演《江邊會友》拍攝成戲曲表演教學資料片,被譽為中國戲曲表演的“活化石”。
為了演活《江邊會友》中的尉遲恭,特別是在江邊釣魚那一大段的滾白、滾唱和表演,胡海棟不僅把李福東老先生主演的《江邊會友》視頻反復觀看研究,以求其神,且博采眾家之長。樂平贛劇團的楊云良老師曾有文工團的舞臺經歷,在刻畫人物上有獨特的方法。因為楊老師有話劇臺詞的功底,所以在吐詞上脫離了原來贛劇吐詞帶尾音的慣例,讓人物念白更加咬字清晰、節奏有力。胡海棟虛心學習,在無實物表演中做到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滾白滾唱中清越、沉著,終于成就了今天胡海棟版的《江邊會友》。
2022年,樂平贛劇團請來龔國光老師(曾是第二代《江邊會友》薛仁貴的優秀扮演者)指導。龔國光看了胡海棟的表演后,欣喜地說:“從你身上,我看到了李福東老師的氣質。”
喜歡戲曲的人都知道,凈行以陽剛為本,雄強而富有生命力,身形高大魁梧是其中的先天條件之一。可是,從舞臺走來的胡海棟,身高不過一米六五。如何能在臺上表現忠勇義烈、豪爽粗放的花臉角色?這個疑惑,八年前排《邯鄲記》的徐春蘭導演初見這個從地方劇團借來的花臉演員時也有一樣的擔心——這樣的身高,如何能壓得住臺?他能把與盧生演對手戲的宇文融的位高權重、奸詐城府刻畫到位嗎?
當年,江西省贛劇院副院長黃海紅是胡海棟的推薦人之一。她看出了徐導的擔憂,悄悄地對徐春蘭說:“徐導,我看過他的戲,他在臺上很高大的。”果然,第一次在省藝術中心彩排后,徐導把胡海棟拉到身邊坐下,激動地說:“你演得真不錯,我不擔心了。”
在最近排演的《李邇王》中,穿著高靴的胡海棟也高不了對戲的女演員多少,但他通過舞臺上身段的陰陽向背、做派的講究迭折,將霸氣豪邁、權威自信的一代帝王形象展現得淋漓盡致。加之他高亢激越、陰陽尖團、抑揚頓挫的唱念,讓人連聲叫好。
守正創新來日長
一個地方劇種的地方劇團有冒尖稀缺的角,自然會有橄欖枝伸來。“戲比天大”是老梨園人恪守的規矩,胡海棟更是身體力行。為了戲劇事業,個人得失是可以忽略的。
從2013年起,江西省贛劇院領導便邀請胡海棟去省城發展。人往高處走,去留似乎已有評判。他心動嗎?肯定有。不說省贛劇院的待遇好、名頭好聽,至少是對他個人專業的高度認可。可是,胡海棟沒走。說起原因,他還真是“戲癡”:“我作為一名贛劇演員,還是要有作品演出,有觀眾,這樣才能讓戲、讓贛劇生生不息。我們樂平市的各級領導、劇團的各位同仁對我都很關心和支持。而且我們鄱樂萬一帶的贛劇市場基礎好,過年過節祝壽開社,都有請班子唱戲的風俗,所以常年演出不斷。對我們演員來講,這就是最好的舞臺。夏老師當年就對我說,學到的東西一定要到舞臺上展示,還可以在舞臺上看到他人所長,向其他人學。所以,舞臺是最重要的。”對胡海棟而言,他是為贛劇中的花臉角色而演,不只是為了個人獎項而演。
即便是樂平,每年有400多場的贛劇演出,但臺下的觀眾又有多少為戲而來的,又有多少只是圖做戲的熱鬧?除了老年觀眾之外,又有多少新生代觀眾?胡海棟會演得寂寞嗎?面對這些疑問,胡海棟笑說:“我想,我用心用情唱,總能打動觀眾。”
胡海棟一直有兩個堅持:一是既然吃了唱戲這碗飯,唱好就是應該的。二是唱出來,不只是打動自己,能讓臺下觀眾與你情感共鳴,那才是真本事。所以,無論怎樣的舞臺,他都用心唱、用情做,讓劇中的人物在他的一招一式、一唱一念中活過來。胡海棟在《薛剛反唐》中飾演薛剛,唱到“大鬧花燈是孩兒錯,他不該殺兒的滿門”時,他在原有高亢雄厚的基礎上加入了腦后音讓唱中帶哭腔,更生動地體現了薛剛當時悲憤、憋屈的心情。真是“莫道無知己”。當晚戲一散場,有觀眾來后臺找胡海棟說:“自《薛剛反唐》(這戲)以來,你演的薛剛是這樣沒有過的形象。不容反駁!”謙虛的胡海棟說,這(評價)太過了。但是,胡海棟的創新唱腔,的確在那一刻讓千年前故事里的人物與今天臺下的人們同情共悲了。正如京劇名家史依弘所說,這是將唱的技巧化到了角色中,讓觀眾進入角色的世界,這是更高級的藝術。
大觀如今的戲曲天地,有多少新鮮的娛樂節目在與戲曲共競眼球,臺下又有多少真正來聽戲的年輕人?他就像一名“孤勇者”,一場一場,一絲不茍,俱用全力地演。他一直努力堅持,并傳承中創新。好在天道酬勤,時代發展,文化自信正在被喚醒,他終于站在了贛劇之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