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紛繁的戰火和軟弱的統治者使兩宋人民的生存空間被持續碾壓,宋人飽受流亡離喪之苦。原本養尊處優的宋國宮人淪為戰利品,被迫踏上前往塞北的流亡之路。宮廷女性的流亡詩詞在兩宋文學界一直處于弱勢地位,但它以第一視角真實再現宮人奔波輾轉的“流亡”經歷,具有一定的“詩史”價值。同時,這類流亡作品對宮人的心境進行了一定的自我觀照,可窺見宮人驟然處于特殊處境下的情感反應,她們的堅韌、勇氣與智慧也在自我敘述中得以呈現。
[關 鍵 詞] 兩宋宮人;靖康之恥;流亡詩;《漱玉詞》;《斷腸集》
趙宋的文教之風與兩次亡國造就了一種特殊的文學景觀——被擄宮人的流亡詩詞。北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年),女真的兵馬跨越江險直入汴京,國家的象征——徽、欽二帝被擄,趙宋迎來了實質上的第一次亡國。宋徽宗父子被施以牽羊禮,即上身赤裸,身披羊皮,在脖子上系一條繩,被金人像牽羊一樣拖拽著向金人的太廟獻禮。由此,金國實現了對宋人全方位的精神閹割,汴京也成為宋人心中無法愈合的瘡痛。直至第二次亡國,宋人才以亡國奴的身份踏入汴京。戰火的陰云與朝代的更替,催生了獨特的宋人群體——被擄宮人。
以后妃、宮女為代表的宮人群體長期生活在宋國的政治中心——汴梁皇宮,又與皇室之間保持著特殊的親密關系。因此,她們的命運也就與皇室的命運乃至趙宋的社稷緊密聯系在一起。當皇帝淪為亡國奴時,亡國滅種的恥辱與離亂之苦被迅速傳達給侍奉君主的宮人。較之尋常百姓,宮人的內心更加纖細、脆弱,也遭受了更加猛烈的精神沖擊。她們將流亡的苦痛訴諸筆端,以詩詞的形式記載亡國后的凋零生涯與特殊心境中的情感訴求。
一、兩宋宮人的特殊教育與流亡書寫繁榮
兩宋女性的識字率和文化水平較之前代有了明顯提升。一方面,統治者對文教的重視和一系列措施使“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觀念深入人心;另一方面,商品經濟的繁榮為女性教育帶來了穩定的物質基礎和觀念轉念的可能性。解決了溫飽問題后,人民便沒有了后顧之憂,可以專注于兒女的教育,女性教育由此在兩宋時代迎來了又一高潮。
兩宋女性的教育涵蓋較廣,包括識字讀書、詩詞書畫、管理家庭等方面的教育。《全宋詞》中有名可考的女性作家共90位,在士人中有著崇高地位的正統文學——詩歌,也在宋代頻繁出現女性的身影。由傅璇琮等主編的《全宋詩》共出現了144位女詩人,收錄女性詩歌共689首。盡管存在殘句不全、身份不明等問題,但與先秦至唐代女性詩人不足百位的情況相比,宋代的女性教育無疑是進步的。同時,社會角色的不同決定了宋代男女所接受教育的目的及程度亦有差別。男性進入書院,接受儒家思想的洗禮,學習治國之道和君子六藝,為成為一名國家管理者而做準備。女性接受教育則是為了成為一名合格的“淑女”“賢婦”,確保能夠更好地照顧家庭。女性教育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增進配偶及子女的幸福感。為此,兩宋女性被要求做到柔順、賢德,成為丈夫的“賢內助”。女性詩人的作品也被認為是閨閣私樂,不可公之于眾。兩宋宮人教育及其文學作品亦是如此。
“宮人”一詞最早出自《易·剝》:“貫魚,以宮人寵?!保?]158李鼎祚將“宮人”解釋為“后、夫人、嬪、妾”[1]313。經歷代沿用、拓展,至兩宋,宮人成為宮廷女性的代名詞,大致可分為三類:后妃、女官、宮女。為了更好地侍奉君王,宮人需要熟讀詩書、精通禮儀。她們被鼓勵寫詩,以便與皇帝詩詞唱和。女性本就多愁善感,良好的教育環境與單調封閉的生活空間更助長了宮人細膩、豐富而幽微的心靈波動,但這份才情僅是盛世的點綴。于是,當殘暴屠刀落下時,本該庇佑她們的君主淪為待宰羔羊時,宮人也只能被動接受這場突如其來而持續猛烈的災難,以俘虜的身份北解流亡,并在途中用詩詞發出微弱的求救信號,書寫自己的苦痛與掙扎。
蘇者聰在整理《中國歷代婦女作品選》時發現,兩宋易代之際出現了相當一部分涉及女性“流亡”經歷的作品。在對自身苦難的書寫中,則多有宮人的身影。金兵南下后,欽宗皇后朱氏不堪金兵的凌辱,作絕命詩二首。南宋末年,度宗后妃被蠻元盡數擄去,朱美人作《袖中遺詩》并殉國,昭儀王清惠作愛國詞《滿江紅》,章麗貞、華清淑等十余位宮人用《望江南》詞牌名作流亡哀歌十余首?!吨袊鴼v代婦女作品選》共收錄南宋女性詩詞65首、南宋宮人流亡詩詞12首,約占南宋女性詩詞總數的18.5%。這12首流亡詩詞雖占比不大,但幾乎都是在蒙元滅宋后的短短十年間呈噴發式涌現,其豐富的文本信息不可忽略。
二、以深婉為悲涼的轉變
兩宋時期,除李清照的《漱玉詞》和朱淑真的《斷腸集》,其余女性再未享受過作品成集刊刻的殊榮。她們的詩詞都被貼上了柔弱、閨怨的刻板標簽,被士大夫認為是傷春悲秋的女兒娛樂。風花雪月曾是兩宋宮人詩詞中不變的主題。但當她們被狠狠推進亂世,被迫直面國破家亡、任人宰割的悲慘處境時,其創作心態與作品風格也會隨之發生明顯的轉變,使嬌養的花朵發出悲涼的呼喊。
這種轉變是明顯的。以陸昶《歷朝名媛詩詞》為例,他對兩宋女性作品的評語大致隨時局而變。承平時,陸昶多用“溫雅”“轉妙”等柔語概括作者的溫婉風貌。大廈若傾,陸昶則筆鋒一轉,加重評語的力度,如認為王清惠的《滿江紅》“針砭之意深哉”[2]231,宮人金德淑的《望江南》是“詞之有格力者”[2]234。
如此筆力自有來源。根據現存資料,宋代最早的被擄宮人詩是朱后的騷體詩《怨歌》:
幼寶貴兮厭綺羅裳, 長入宮兮奉尊王。今委頓兮流落他鄉, 嗟造物兮速死為強。
昔居天上兮珠宮貝闕, 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說?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歸泉下兮此愁可絕。[2]177
這是朱皇后的絕命之作,留下這篇滿含血淚的悲憤詩后,她便毅然自縊。百年后,南宋朱美人緊隨這位同宗前輩的腳步,發出“身受宋祿,羞為北臣”[3]74的吶喊,表現出南宋宮廷女性的忠烈氣節。
朱皇后殉國時,漢族政權尚存一線生機,大部分宮人對朝廷抱有一定的幻想和希冀,故殉國者寥寥。崖山之后中原徹底淪喪,以朱美人為代表的殉難者明顯增多。但殉國并不是宮人表忠的唯一方式,更多的宋舊宮人雖未以身殉國,但她們仍敢直筆陳言,以“詩言志”的方式向異族發出抗爭,將目光從閨閣私宅投向風雨飄搖的國家。
這一類宮人的代表是南宋末昭儀王清惠。她于流亡時途徑汴京——宋人魂牽夢縈的故都,卻是以亡國奴和異族國都的身份面面相覷。悲憤不已的王清惠提筆揮就《滿江紅·題南京夷山驛》:
太液芙蓉, 渾不似、舊時顏色。曾記得、春風雨露, 玉樓金闕。名播蘭簪妃后里, 暈潮蓮臉君王側。忽一聲, 顰鼓揭天來, 繁華歇。
龍虎散, 風云滅。千古恨, 憑誰說。對山河百二, 淚盈襟血。客館夜驚塵土夢, 宮車曉碾關山月。問嫦娥、于我肯從容, 同圓缺。[2]232
“蘭”“蓮”“春風”“金玉”皆是女性婉約詞中的美好意象,“芙蓉”“蘭”“馨”則脫胎自屈子的“香草美人”傳統,其芳香雅潔是道德象征的物化?!按猴L雨露,玉樓金闕”是南國上層階級富貴文化的代表。其繾綣婉轉正是女兒柔情的體現,卻在“忽一聲”后猛跳出俗套的旖旎風月,似無法忍受一般撕下南國君民樂不思蜀的丑惡嘴臉。千古恨,風云變,繁華消解,視野從金玉堆移至客館荒野,茫茫只見山河破碎,冷月白骨——這是她的流亡紀實。
王清惠與朱皇后等人對亡國的態度雖有殊異,但她們的詩詞皆跳出了傳統閨怨詩詞的柔媚低弱。其作品悲涼慷慨、筆力健毅,一反往日低眉柔語,既出于“大好河山,可惜淪于腥膻”[4]778的悲愴,也令讀者看到了女性不讓須眉的堅貞勇烈。
三、陌生的空間與漂泊之苦
以上所舉詩例皆作于作者被擄或流亡途中,側面折射出一個事實——空間的打破。在封建社會,公共空間對女性是高度排斥甚至隔絕的。女性的人生總體還是被困于后宅一隅。但當異族的屠刀高懸頭頂,以往的規訓被鐵蹄踏破,無數女性不得不走出溫室,被迫面臨暴風雨的摧折。她們在戰亂中顛沛流離,部分宮人成為北方金兵的俘虜,被押北上;部分宮人有幸南渡,逃到相對安全的臨安。而無論北上還是南渡,空間的打破都給兩宋宮人帶來了巨大沖擊,使她們的流亡書寫增添了幾分陌生化的色彩。
客館夜驚塵土夢, 宮車曉碾關山月。[2]232
(王清惠《滿江紅》)
江北路,一望雪皚皚。萬里打圍鷹隼急,六軍刁斗去還來。歸客別金臺。[2]237
(楊慧淑《望江南》)
吳山秋。越山秋。吳越兩山相對愁。長江不盡流。 風颼颼。雨颼颼。萬里歸人空白頭,南冠泣楚囚。[2]232
(章麗貞《長相思》)
燕塞雪,片片大如拳。薊上酒樓喧鼓吹,帝城車馬走駢闐。羈館獨凄然。[2]237
(華清淑《望江南》)
這一類流亡書寫以詞為主,多作于宮人流落北方之后。這些金閨花柳質驟然遠離溫暖的家鄉,一路倉皇北顧,兇惡的蠻人、荒寒的景色乃至陌生的風土人情,都使這些敏感纖弱的女性內心越來越凄楚,只能以文字作短暫的療愈?!翱宛^”“酒樓”和“羈館”是流亡途中最常見的落腳點,亡宋宮人在此目睹了沿途的風雪和異族對宋人的屠戮——“晚宿荒屋內,路上尸骨如山”[5]232,卻只能空對著漸行漸遠的吳越南山絕望哭泣。抵達目的地后,“步帳”“羯鼓”“彩繩”“燕姬”“塞雪”這些胡族意象在宋舊宮人詩詞中的重復率明顯上升,其背后所反映的生活環境、風俗人情都與溫軟的江南格格不入,加之亡國奴的屈辱境遇,這些都讓宋舊宮人深感孤獨。因此,她們也就愈發思念自己的故鄉,紛紛寫作《望江南》,大有代亡宋遺民哭鄉之意。
四、遺民的歷史意識
面對無法發聲的歷史,文字是唯一的見證。對兩宋宮人而言,金、元南侵是一場持久而殘酷的慘劇,她們用文字記載了自身的悲慘遭遇和兩宋離亂的歷史。
流亡宮人是趙宋政權崩塌后被殘害得最嚴重的群體。不同于投降而保全富貴的朝臣,女性的弱勢和生理構造使她們往往成為發泄欲望的工具,受到最直接的身體摧殘和精神折磨。盡管有許多女性堅強地活了下來,但作為亡國之君的直系親屬或親密侍從,宮人不僅承受著最大惡意,還會產生不同于常人的恥感和歷史負罪意識。畢竟,對于士大夫而言,宋亡后還可以改換門庭,繼續享受高官厚祿;對于尋常宋人而言,宋廷和金元都扮演著壓迫者的角色,等戰爭的瘡疤愈合,他們還可以繼續活下去。而作為亡國之君附屬品的宮人卻無法擺脫被羞辱、侵犯甚至殘殺的命運。細讀她們被擄后的作品,不難發現這些作品已經跳出閨詩淺弱的偏見,觀照作者情感訴求的同時明顯關注當時的社會與政治局勢,從而使宮人詩詞衍生出珍貴的史料價值。
北上宮人或從史家目光出發,重新審視金元南下對漢族的毒害。如王清惠曾以昭儀的身份參與國政,其《滿江紅·太液芙蓉》的首句“太液芙蓉,渾不似、舊時顏色”[2]232化用白居易“太液芙蓉未央柳”,復引“安史之亂”與劉漢舊事,痛陳蒙元在中原的累累罪行。入元后的王清惠并未第一時間殉國,而是悉心教導末帝,待后者成年后遁入空門,彼時宋亡十余載,王清惠又決然自縊,為她的生平畫上一個問號。而《滿江紅》末句“問嫦娥、于我肯從容,同圓缺”[2]232,正是對王清惠死生態度的佐證——她并非茍且畏死,而是放不下趙宋最后一絲血脈。
部分流亡宮人的詩詞不僅抒發了個人私情,還為史料提供了豐富細節。如金德淑的“轡壓馬頭金錯落,鞍籠駝背錦斕班”[2]234,描寫了遺民汪元量歸鄉時的行頭裝扮,以親歷者的目光,為史學界了解南宋遺民北解后的政治待遇提供了新材料。又如“臂鷹健卒馬如飛”[2]235,描述元兵形貌;“呵凍卜金釵……雁行箏柱強安排”[2]236,反映宮人待遇;“萬里打圍鷹隼急,六軍刁斗去還來”[2]237,為元軍營地娛樂的真實寫照;“薄情不肯贖奴回”[2]237,一語道破南宋君臣的偽善面目。除《滿江紅·太液芙蓉》,以上所舉詞句皆出自《宋舊宮人贈汪水云南還詞》,其透過親歷者的眼睛記錄了兩宋宮人在流亡途中的諸多細節,為了解這一段《宋史》極力遮掩的歷史提供了第一手史料。
五、結束語
在金、元南侵的戰爭中,女性無疑是最大的犧牲者。兩宋宮廷女性由此開始了奔波輾轉,淪為囚奴的流亡生涯。這無疑是場噩運,但在某種程度上,流亡也使宮人跳出承平時日被迫隱身的處境,將文字打磨成與命運相抗爭的武器。
兩宋宮廷女性的流亡作品不僅表達了忠孝節義的傳統規訓,而且更加關注自我,反映出被擄宮人在流亡境遇中的特殊情感與微妙態度,兼具柔婉、悲涼的女性特質,對歷史的細膩書寫亦有望成為詩家或史家關注的重點。
參考文獻:
[1]李鼎祚,撰.王豐先,點校.周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2016.
[2]蘇者聰.中國歷代婦女作品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3]閆雪瑩.亡宋北解流人詩文研究[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12.
[4]顧誠.南明史[M].北京:北京日報出版社,2022.
[5]陸昶.歷朝名媛詩詞[M].紅樹樓刻本,清乾隆三十八年(1773年).
作者單位:長沙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