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史詩是敘述英雄傳說或重大歷史事件的古代長篇敘事詩。在史詩作品中,《荷馬史詩》是古希臘乃至西方文學中最偉大的作品。通過對《荷馬史詩》創作特點進行分析,發現中國漢語區缺乏讓史詩流傳發育的口述傳統。從自身角度看,中國華夏文明在禮樂文化的作用下較早步入文明時代,并構建起一套較為完整的禮樂秩序,這是對史詩形成必備條件的消解。
[關 鍵 詞] “史詩缺失”問題;《荷馬史詩》;口述傳統;禮樂文化;漢民族
黑格爾在《美學》中明確提出,“中國人卻沒有真正的史詩”,這是西方學者對于中國漢民族“史詩問題”的最早論述。到了20世紀初,國內學者開始對漢民族“史詩問題”展開探討,也是“史詩問題”各種觀點的形成期。國內最早對漢民族“史詩問題”進行論述的是王國維先生,繼王國維先生提出“中國文學敘事詩是不成熟的、幼稚的”觀點后,又有魯迅、胡適等眾多學者對“漢民族史詩是否存在”“漢民族史詩消亡或缺失原因”展開了研究。本文基于中國沒有形成嚴格意義上的史詩結論,結合學術界研究,首先從史詩形成特點的角度,分析口述傳統缺失的原因;其次從中國漢民族角度,探討禮樂文化對漢民族史詩發展的束縛;最后從文獻角度,綜述了近幾年來學者對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問題的相關觀點和內容。
一、口述傳統的缺失
筆者最早想到口述傳統缺失的原因,是受到帕里和洛德創立的“口頭程式理論”的影響。這一理論提出了史詩創作的基本表述單元——程式,而史詩則是一個程式系統,史詩的表達方式是因格律的作用而逐漸形成的。但是,筆者認為兩位學者的研究文本是以《荷馬史詩》為首的西方眾多史詩,缺少對中國文本的解讀與研究,所以該理論并不完全適用于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問題。筆者更認同在《史詩之謎與族群記憶——漢民族沒有史詩的深層原因探析》中兩位學者提出的“書寫記憶與口傳記憶”,也就是書寫傳統和口述傳統是影響中國史詩發展的兩個重要因素。故本文筆者將以《荷馬史詩》為例,結合中國學者的觀點、思路進行論述。
史詩是一個來自西方的概念,指的是敘述英雄傳說或重大歷史事件的敘事長詩。從歷史學角度考證,口述歷史使人類在語言和文字產生之前較為完整地保存了歷史,它反映了人類早期文明的意識形態。早期人類對歷史的記錄共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語言未出現之前的物傳;第二階段是在發明語言之后增加了言傳也就是口述傳播;第三階段是文字出現后口述相傳的史詩,便被詩人刪改后歸為詩歌或戲曲,從而形成現在各民族的史詩寶庫。[1]從文學角度看,筆者認為,具有口述傳統的史詩區別于一般史傳文本,史詩不僅描述了英雄傳說和重大歷史事件,更在于其敘事的細致性。以《荷馬史詩》為例,在《伊利亞特》中埃阿斯被酒神附身失去理智,清醒后對羞愧心理的描寫,對戰爭中普通民眾的生活的細致描寫;《奧德賽》中對奧德修斯回到國土的心理描寫,還有整部史詩中極具浪漫、贊美式的詩句,讓讀者感受到了詩人充沛的感情,充滿了口述色彩。可以說口述傳統是史詩獨有的特點,也是區分史傳文本與史詩的角度之一。
不管是從歷史學角度還是文學角度,史詩的口述傳統概括為三個要素。第一,神話和傳說是史詩所采用的文化材料。史詩所表達的是集體經驗,而民族的集體經驗凝聚在神話和傳說里,其是構成事實的材料。另外,一個文明或民族最多wPUKunmkp+7L8EuD8tHavw==只有一兩部史詩,是因為一個文明的神話和傳說是有限性的。例如,《荷馬史詩》中的《伊利亞特》和《奧德賽》,雖然故事不同,但兩個故事中的英雄人物與神的形象都來源于古希臘的奧林匹斯神系。這種共用的神話系統就是一個文明的集體經驗,是口述傳統所需要的文化材料。第二,一批講述和傳唱先代作品的詩人是故事的講述者、傳唱者、改編者和創作者。就像是目前學術界統一的認為《荷馬史詩》的作者盲詩人荷馬,他的傳唱使史詩發育和成熟。第三,在文化上傾向集體性的世俗娛樂活動。史詩的傳唱其實就是一種表演性質的民眾娛樂活動。之所以《荷馬史詩》是以揚抑格六音步即韻文體寫成且較長,是因為有長度的韻文體更適合集體性的娛樂活動。
通過口述傳統的三個要素反觀中國上古時期的環境,我們便能找到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的原因。中國上古時期并不缺神話和傳說,即史詩的材料并不缺乏。但是筆者在查閱的文獻中并沒有看到中國上古時期有以說唱吟游為生的藝人或詩人,正因為缺乏這些藝人或詩人口述傳統下的對材料的發掘、改編、錘煉和豐富,從而導致中國上古時期的神話和傳說一直停留在無意識的口口相傳的水平,也沒有出現集體性的世俗娛樂活動,所以中國上古時期漢民族由于缺乏口述傳統的要素而沒能形成史詩。
二、禮樂文化對漢民族史詩發展的束縛
在《禮樂文化背景中的漢語“史詩問題”》一文中,提出了“華夏文明是一種‘早熟’的文明,而其‘早熟’的主要推動力在于禮樂文明的出現”[2]。朱光潛先生也
說:“神話是民族的嬰兒時代,中國是一個早慧的民族,老早就把嬰兒時代的思想信仰丟開,腳踏實地地過成人的生活。” [2]華夏民族相較于其他古文明較早步入文明時代,并構建起一套以“王權”為中心,以倫理道德及等級意識為核心價值觀的禮樂之需,從而消解了史詩形成必備條件之一——“野蠻時代”。
為什么說華夏文明是一種早慧的文明?其根本原因在于禮樂文化的建構與推動。首先,禮樂文明推動了社會秩序的形成和確立。以禮樂文明為核心建立的禮樂制度,維護了社會的穩定,也讓華夏文明較早進入文明時代。其次,禮樂文明推動了社會人倫道德意識的覺醒。倫理道德意識覺醒是一個民族從野蠻時代進入文明階段的重要標志。在禮樂文明的影響下,中國在周朝就形成了人與人倫理關系的“禮序”,規范周代的宗法理論和宗法政治觀念。周人以“德”為核心價值觀,借助禮樂文明推行道德教化,規范人倫道德意識。最后,禮樂文化促進了對人類自身力量的肯定。禮樂文化讓中國進入文明時代,古人認知水平提高后,就不會認為自然現象是在神的作用下形成的,也就不會對這些產生恐懼和困惑。但神對“王權”主要的影響在于“德”,即有德即有天下的思想。神權、天命觀的弱化,實際上便是禮樂文化繁榮的具體表現。
那么,禮樂文化對漢民族史詩發展是如何造成束縛的呢?筆者認為,禮樂文化對漢民族史詩發展的束縛主要體現在內容和形式上。在內容上,史詩在主題上大多是英雄傳說和重大歷史事件,而禮樂制度消解了漢民族的這些史詩主題。在周朝建立了以“王權”為中心的禮樂文化,筆者認為禮樂文化對于英雄題材的消解就在于,禮樂文明是一個不需要“英雄”的時代。西周在對殷商討伐中建立起政權,周朝統治者制禮作樂,讓周朝進入受禮樂文明影響的有“秩序”的時代,不需要戰爭“英雄”來幫助實現社會穩定。另外,在禮樂文明影響下,周人將英雄根據宗法觀念歸結為某個氏族的祖先,所以對全民族的英雄的崇拜轉變為對先祖豐功偉績的崇拜,而這種崇拜的轉變就讓中國漢民族難以形成全民族崇拜的“英雄”。
在形式上,禮樂文化對史詩發展的束縛主要在于“長篇”和“敘事性”特征的消解。在“長篇”特征上,其他文明的史詩處于一種不斷生長的狀態,傳唱的藝人對史詩文本內容不斷刪改,長期積累形成如此長篇的史詩文本。例如,之前學術界爭論的《大雅》中的五首周朝史詩,其內容為王朝祭祀典禮之用,具有莊嚴性和規范性,這種特征決定了這些文本不能隨意刪改、潤色,也就難以在一次次刪改和潤色中形成鴻篇巨制般的史詩文本。在“敘事性”特征上,《大雅》在祭祀典禮上演唱,其表演過程中場合、演唱形式和聽眾都是固定的,所以演唱者不能像西方史詩那樣隨意刪改內容、隨意演唱,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史詩故事敘事性的束縛。另外,學者考證,《大雅》體現了中國“史詩”的輪廓式敘述特點。“缺乏專題性,雖然敘述了歷史,然而籠統含糊,不夠確定了然,缺乏細節描寫,缺乏生動的人物形象。”[2]而中國漢民族的“史詩”之所以出現這些現象,還是受禮樂文化的影響。中國詩歌在《詩經》之后,抒情傳統成為詩歌創作的主流。在禮樂文化下,中國史傳文學成為敘事文學創作的主要部分,而敘事詩比如史詩這一形式并未得到很好發展。
三、文獻綜述
(一)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問題的口述傳統缺失探析
對于文學與歷史的關系,課本上寫道:“敘事文學與歷史的關系甚至比它與其他藝術形式的關系還要密切。”《口述歷史的意義和價值——以〈荷馬史詩〉為例》便是從歷史學角度對文學價值進行闡述。學者在論文中闡釋道,口述史是史學的源頭,口述歷史是將文字和語言產生之前人類發生的重大事件較完整地保留的文學體裁,而《荷馬史詩》便是口述歷史的典型代表。從歷史角度看,史詩這種記錄形式并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而是語言與文字出現后的產物,語言與文字推動了文化的出現,口述相傳的史詩便被詩人多次刪改歸為詩歌或戲曲,這才有了現在各文明或民族的史詩寶庫。本篇論文讓筆者打開了對文學進行跨學科研究的思路,也通過《荷馬史詩》認識到史詩口述特點的形成過程,想到了將西方史詩口述特點的形成過程帶入中國漢語區,比較、論述中國漢語區未形成史詩的思路。[1]
在《史詩問題與漢語區口述傳統》一文中,提到史詩的研究重點是在其“集體創作”和流傳中的重復編撰方面,是帕里和洛德將口述傳統引入史詩的研究中,強調史詩的口頭性質,得出史詩其實是口述傳統的產物。學者延續帕里和洛德的觀點,提出口述傳統具有三個類型:(1)相傳。即沒有任何穩定文學形式維持的口頭講述活動。(2)即興式的口頭講述活動。相比口口相傳已經演化出固定的表達形式。(3)史詩傳唱有關的口頭講述活動。通過口述傳統的三個類型觀察中國上古時期的口述傳統,學者指出中國漢語區只有前兩個類型而沒有第三個類型,這是中國上古時期口述傳統在形態上不完整的原因。[3]
《史詩的詩學:口頭程式理論研究》一文則是從帕里和洛德的“口頭程式理論”內容出發,在帕里的論述思路上論述。在對《荷馬史詩》文本的語言學解析中發現史詩問題的程式化,詩人在以史詩形式進行口頭創作的即興演唱中大多依賴于程式,而史詩形成的一套程式系統可以幫助我們了解《荷馬史詩》的語言和文本。在論述中,學者認為與西方史詩書面文本定型較早的特點相比,我國少數民族史詩仍處于口頭流傳的活形態,提出中國漢民族沒有形成史詩文本可能是因為口頭流傳沒有經過書面文本定型的原因。[4]
在《史詩之謎與族群記憶——漢民族沒有史詩的深層原因探析》一文中認為,就史詩而言,能否以口頭敘事作為存儲族群記憶的方式是至關重要的,但是漢民族書寫記憶的出現較早。從中國上古時期口頭記憶的發展情況看,漢民族并不缺乏產生史詩的條件,但是由于族群內部頻繁的記憶整合和書寫記憶對口傳記憶的排斥,所以史詩的口傳記憶傳統沒有得到較好的發育。另外,官方和知識階層對民間話語權力的抑制,無疑也是導致中國漢民族難以形成史詩的一個重要原因。[5]
(二)禮樂文化下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問題探究
在《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發展遲滯原因之探討》一文中,學者在開頭提出自己的觀點:宗法制度和儒家禮教是壓制中國古代敘事文學類型出現的總根源,并在這一觀點上闡述論證思路。按照現代敘事學可將“敘事”分為歷史敘事、文學敘事等。在中國上古時期,敘事基本上就是歷史敘事,根本原因與中國古代政治制度與體制相關。另外,歷史敘事受宗法世襲制度影響,出現歷史神話化,神話被歷史化,這是對神話與史詩的阻塞甚至消弭。受政治制度影響,敘事主要以政治軍事等大事件為中心,忽略了對文學性的關注。另外,古人受政治影響,在文學觀念中呈現出重抒情輕敘事、崇尚減省反對繁縟的特點。而中國古代宗法制度的發展、調整,是在儒家禮教文化中演繹出來的一套思想體系。故從根源上來說,是禮樂文化影響了宗法制度,宗法制度控制著歷史敘事并改變了古人的文學觀點,這兩方面嚴重阻礙了鴻篇巨制的敘事文學即史詩的出現。[6]
在張超的《為什么漢族沒有史詩》一文中,對中國漢民族“史詩缺失”問題共提出五個原因,即英雄崇拜觀念和冒險精神的缺乏、社會組織的過早成熟、中國詩歌特點和語言特點的影響;文字的成熟和史學的發展;重實用的民族精神。學者雖然未提到禮樂文化,但筆者認為禮樂文化代表的中國古代意識形態,與文中提到的幾個原因有著或遠或近的關系。[7]
而《19世紀后期至21世紀初中國史詩學與研究者的知識構成之關系》一文是筆者在初步了解漢民族史詩學問題的重要文獻。該文主要是對中國史詩學歷代研究者觀點的綜述,并將中國史詩學的研究分為民國時期、20世紀50—90年代中期和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三個研究階段。第一階段的學者主要集中討論荷馬史詩和印度史詩,第二階段的學者主要研究中國少數民族史詩,而第三階段的學者則是以口頭詩學理論為參照框架,試圖通過對個別史詩演唱文本和禮樂文化等語境關系的分析,總結出史詩的基本特征和藝術規律。第三階段乃至之后的學者將在之前學者的基礎上完成了中國史詩學理論體系的建構,拓寬了史詩研究的領域。[8]
《禮樂文化背景中的漢語“史詩問題”》一文中學者的論述思路清晰,第一部分是對漢語“史詩問題”出現的大致概括,第二部分是對禮樂文化的解釋,認為禮樂文化具有“民族性”特征,接著從禮樂文化的理性意識和實踐意識論述,認為禮樂文化主要通過“禮”的規范和“樂”的教化來實現社會的穩定與和諧, 維護封建階級的統治,而史詩所表現的是對戰爭、英雄人物的歌頌,其思想內核其實與禮樂文化存在精神和原則上的沖突。另外,在禮樂文化的束縛下,中國漢民族史詩文化的“延續性”缺失,主要在于“史詩”再創作過程的缺失和史學文化主導中歷史意識的缺失。[2]
參考文獻:
[1]徐鴻琳.口述歷史的意義和價值:以《荷馬史詩》為例[J]. 知識經濟,2009(13):166.
[2]吳雪美.禮樂文化背景中的漢語“史詩問題”[J].燕山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2014,15(3):109-113.
[3]林崗.史詩問題與漢語區口述傳統[J].東吳學術,2010(1):76-86.
[4]尹虎彬.史詩的詩學:口頭程式理論研究[J].民族文學研究,1996(3):86-94.
[5]彭恒禮,楊樹喆.史詩之謎與族群記憶:漢民族沒有史詩的深層原因探析[J].廣西師范學院學報,2005(1):14-18.
[6]王先霈.中國古代敘事文學發展遲滯原因之探討[J].汕頭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 2008(4): 5-10,31,94.
[7]張超.為什么漢族沒有史詩[J].青年文學家,2019(26):81.
[8]馮文開,白存良.19世紀后期至21世紀初中國史詩學與研究者的知識構成之關系[J].民俗研究,2014(6):20-24.
作者單位:中國計量大學人文與外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