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玉梨魂》具有錯綜復雜的特性,其情節包含多種暗示和多層含義。作者將白梨影與梨花二者在意象層面重疊,構成了精心設置的騙局:白梨影內部的新舊矛盾與傳統的才子佳人故事結構形成了沖突,以突兀感表現了故事的張力;梨花圍繞白梨影這一代表性人物展開,不僅將舊式女子命運的路徑明晰化,而且將舊式女子的情感痛苦一并宣泄。
[關 鍵 詞] 《玉梨魂》;情感;梨花;白梨影;徐枕亞
徐枕亞將原本私密的情感故事轉向公共化:以他與青年寡婦陳佩芬,以及陳佩芬侄女蔡佩芬的三角愛情故事為原型,創作出長篇小說《玉梨魂》。
《玉梨魂》作為鴛鴦蝴蝶派經典之作,其現代性的研究價值長期遇冷。學者章培恒指出:“《玉梨魂》跟現代文學的作品相比較,主要的差別實際上是在形式上的差別,而不是在內容上的差別。敘述愛情的痛苦,包括不敢愛的痛苦,其實不但是‘五四’新文學以后的一種主要內容,甚至在當代文學里面我們也可以找到類似的例子,譬如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1]學者欒梅健認為:“徐枕亞在《玉梨魂》前半部中的描寫已經具有了中國文學中節烈題材創作的‘現代性’屬性,與晚清思想輿論界中的《中國女報》《覺民》等報刊時論采取了同一步調,站到了當時倫理道德思想的最高度。然而,我們非常遺憾地發現,作者在已經到達的‘現代性’面前戛然而止,迅速向傳統、保守靠攏,從而使得這部長篇小說的文學史屬性出現了新的變化。”[2]這證實駢文體小說《玉梨魂》在一定程度上仍具有現代性,對于舊式女子命運的書寫在如今語境里仍有其研究價值。本文試圖通過梨花的意象、情感、女性悲劇等角度,剖析《玉梨魂》中舊式女子的命運問題。
一、情感價值
通過白梨影(又稱梨娘)的遺孀身份,讀者得以窺見傳統社會對女性在情感方面的既定框架與期望。這一框架根植于復雜而微妙的情感體制之中,不僅塑造了女性表達情感與感受情感的方式,還無形中限定了其個人情感空間的邊界。在這樣的背景下,情緒勞動成為白梨影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得不隨時對自我情感進行調控與展現,以適應社會對“遺孀”身份的特定期待,呈現個人情欲的路徑,呈現哀而不傷的遺孀形象,始終活在他人的話語之下。這既是微觀層面個人情感的犧牲,也是宏觀層面自上而下的封建制度對人性的抹殺。
白梨影借助的常規合理的情感宣泄渠道有:一是詩歌,創作將痛苦的情感轉化為滿紙血淚,實現自我情感隱形化敘述,以及對禮教的控訴;二是疼愛年幼的兒子鵬郎。疼愛在《中國人的感情:文化心理學闡釋》中被指出“心疼”或“疼”是感情微妙地糅合交織的絕佳征例[3]。呂坤維在上述著作《中國人的情感:文化心理學闡釋》中指出“心疼”與親密關系的溫柔之感、對他人感同身受以及人類對他人苦難的感受性存在關聯。[4]白梨影和幼子鵬郎、意中人何夢霞三人的心疼情感呈現上述關聯性。白梨影與鵬郎的撫養關系中所形成的情感聯結為后者提供安全感,同時前者對于外界擾動信號高度敏感,如鵬郎上學堂歸來時,白梨影憂慮地再三詢問老師如何。白梨影對兒子的悉心照料得以讓母愛成為她情感的寄托與慰藉,讓她在無助與孤獨中找到了堅持的力量。而何夢霞的出現,其對幼子的無私關愛與他柔和細膩的氣質悄然觸動白梨影內心深處最柔軟的部分。最初,這份情感源自純粹的感激。“感激”二字,蘊含著深刻的情感層次,是對他人恩情的深刻感知與積極回應。對于白梨影而言,這份感激非禮儀感謝,而是對何夢霞行為背后所蘊藏的善意的共鳴。
作為身處弱勢的閨中少婦,白梨影對人情冷暖有著敏銳感知。何夢霞對幼子的呵護,何白兩人因在喪夫的基礎上建立了一種非對稱關系中的關愛性紐帶。白梨影在閱讀何夢霞的詩稿時淚眼婆娑,不單純被文字間流露的真摯情感所觸動,更出于心靈層面與何夢霞的知音共鳴。
更進一步,白梨影甚至愿意資助何夢霞的進修,這一行為超越一般答謝行為的范疇,暗示她心中對美好事物的渴求以及對未來的期許,既是愛情的自然流露,更是對倫理結構的微妙挑戰。她試圖在既定的社會框架內,為情感與道德尋找新平衡點。然而,白梨影在這段關系中也面臨著自我與他者之間失衡的挑戰。她的“心疼之愛”由多重元素交織而成:首先是何夢霞對她的直接刺激,激活她內心深處的柔軟與同情;其次是這種情感觸發的痛感,讓她在享受關愛的同時,也不得不面對無力改變傳統意識形態對女性的戕害;最后是撫養者式的反應,母親與情人的多重身份將白梨影陷入傾盡所有的思維定式,不自覺地將何夢霞視為需要保護的對象,愿意為他付出一切,這種情感的錯位與失衡讓她在愛與犧牲之間徘徊,既渴望得到新生,又害怕破壞現有秩序的和諧。
二、梨花意象
意象是情感與形式的統一體。梨花是詩歌中常見的意象,徐枕亞處于清末民初的轉型時期,《玉梨魂》中的梨花意象既有沿襲傳統,也有豐富的新內涵。
(一)舊式女子的死亡
梨花典型象征意義即為身處時代更迭之下命運多舛的女性。白梨影出身江南名門望族,其美貌與才華并重。在傳統文化的浸潤下,襲傳千年制度下對女性的規訓,且在父母之命的安排下,嫁給無錫蓉湖的崔家。然而丈夫早逝,她獨自撫養幼子,孤寂地度過八年的孀居生活。
在上述的外部條件背景下,喪失主體意識的梨娘因夢霞心疼其子,則由親親之愛將隱私性的情感轉移到何夢霞,從而逐步將其視為情欲對象。梨娘的心隨夢霞所動,從偷閱他的詩稿,到書信頻傳,再到資助他出國留學,最后到白梨影的香消玉殞。情感變化的過程僅僅用了兩個月的時間,轉瞬即逝的愛情如同梨花的盛開與凋零,梨娘的生命軌跡也與梨花緊密相連。她曾經的明媚與燦爛如同梨花的盛開,但命運的波折與磨難也讓她嘗盡了淚與病的折磨。在面對情感的糾葛與選擇時,她選擇了不顧一切地追求愛情,但這份執著最終也未能逃脫悲劇的籠罩。從梨花的綻放,到最后的凋零,整個故事都圍繞著“情”字展開。梨娘的生命歷程就像那朵梨花,經歷了從盛開到凋零的過程,每一次的蛻變都充滿了淚與病的痛苦,每一次的體驗都充滿了糾結與矛盾。而她的選擇,無論是追求愛情還是選擇死亡,都充滿了悲劇色彩,讓人感嘆不已。
(二)短暫的愛情
在徐枕亞筆下,梨花不僅是脆弱且寂寞的象征,更是梨娘個人性格的隱喻和命運的寫照,與那份悲楚的愛情緊密相連。梨花那潔白無瑕的花瓣,仿佛映射出梨娘內心的純凈與高貴,同時也象征著他們之間那段純凈而短暫的愛情。梨花的脆弱與寂寞,正如梨娘與何夢霞的愛情,雖然美麗,卻充滿了無奈與悲哀。
梨花的凋謝,則象征著他們愛情的終結,那份深深的愛戀,最終只能化為一聲嘆息。徐枕亞通過梨花的形象,營造出凄涼而完美的境界,將愛情的凋零與梨花的凋謝融為一體。這種凄涼不僅來源于梨娘的命運,更源于那段受封建道德倫理戕害的愛情。在這種背景下,梨娘與何夢霞的愛情更顯得珍貴而短暫,如同梨花一般,雖然短暫卻美麗而動人。在傳統的審美經驗下,梨娘與何夢霞的愛情氣質與梨花形象不謀而合。梨花的潔白、脆弱、寂寞與愛情的純潔、短暫、無奈相得益彰。在文本中,作者用清涼的筆調描繪出梨花的凋謝,營造出一種凄涼的氛圍。這種氛圍不僅來源于梨花的凋謝,更來源于梨娘與何夢霞愛情的凋零。讀者在感受到梨花凋謝的凄涼時,也能感受到他們愛情的悲痛與無奈。“梨花”基本上是白色的,這種冷色調與文本中愛情的苦味情緒相呼應。作者用“白”色來點綴愛情的苦味,讓讀者在感受到愛情甜蜜的同時,也能感受到其背后的苦澀與無奈。這種色彩的運用,不僅加深了文本的情感深度,也讓讀者更加深刻地感受到梨娘與何夢霞愛情的復雜與多變。
(三)浪漫的反抗
在《玉梨魂》中,描述了一對特殊的戀人——一個青年教師與一個寡婦之間發生的深情厚誼。他們的愛情故事在靜謐中悄然萌發,經歷了一段獨特的發展與變化,卻最終由他們自己親手掐斷。在當時的社會背景下,他們的愛情包含了一種對傳統倫理教條的挑戰,顯得異常危險。作為遺孀的白梨影與一個并非她丈夫的男人產生情感,這無疑是對當時嚴格倫理道德的沖擊。然而,正是這種私密性與危險性,使得他們的愛情故事成為整部小說的核心情節,引人入勝。同時,這種愛情的禁忌與掙扎作為小說的美學焦點,賦予作品深厚的藝術內涵。讀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夠深深感受到他們的掙扎與無奈,以及那份對真愛的執著與堅守。總的來說,這個愛情故事,以其私密性和危險性為整部小說增添了豐富的情節張力和美學價值,讓讀者在感嘆他們愛情的同時,也思考了當時社會的倫理道德觀。梨娘的突兀在于新舊特征。新表現在她樂于接受新事物,如效仿西方穿搭、借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之語作別何夢霞,更呈現在她心悅何夢霞這一突破傳統的越軌途徑中,這無疑暗示白梨影自我意識具有接受現代文化的主動性,并試圖借助新的敘述話語重新建構個體自由。舊表現在她是封建禮教的受害者與加害者,她的行為受到菲勒斯中心主義的阻攔,與外部敘述下對于遺孀群體的暴力導致她行為屬性游離。作為弱勢群體的梨娘與何夢霞兩者軟弱性占主導,愛情也由此轉向。在內外的雙重壓迫下,梨娘必將以死反抗封建禮教對她重新追求人性自由的否定,用死的外在形式反思群體暴力對女性的迫害。
三、命運的走向
白梨影對何夢霞的厚意,源于多個層面的情感共鳴和理想化的投射。
何夢霞對白梨影兒子的深切關愛,讓白梨影深感欣慰和感激。此外,兩人在詩歌上的共同愛好和深刻理解,使得他們成為心靈上的知己,彼此間的默契和理解讓白梨影對何夢霞產生了深深的依賴和敬仰。更重要的是,何夢霞在白梨影心中是一個理想化的存在,他代表著白梨影內心深處對于人生目標與民主思想的向往和追求。何夢霞不僅是白梨影的知己和愛人,更是她站在人生制高點上眺望未來的重要精神支柱。白梨影站在過去的時間節點上,回顧自己的一生,她的命運仿佛被無形的框架所束縛。她的愛情雖然真摯而深沉,但始終位于整體故事發生的終點之前,無法觸及那最終的幸福。白梨影以一種超脫世俗的態度,默默地奉獻著自己的青春和苦澀,她的愛情如同她的人生,充滿了無奈和遺憾。作為理想化的存在,何夢霞在白梨影的審視和解讀中作為她解讀過去、反思現實的重要參照。通過何夢霞的形象,白梨影能夠站在更高的維度,用更寬廣的視野來看待曾經的經歷,揭示出那些在故事中被忽視和未被理解的舊式女性的命運。同時,她也將自己的個人情感投射到何夢霞這一理想化主體視角上,對過去的禮教進行深刻的懺悔和反省。
白梨影對何夢霞的愛之所以如此深沉復雜,也源于自身上所承載著舊式女子的傳統特質。這些女子,往往將自己的幸福和命運寄托在另一個相對脆弱和動搖的個體上,這既是對歷史局限性的無奈接受,也是她們內心深處對自我價值和幸福的渴望與追求。在追求這些理想的道路上,她們遭遇了諸多客觀的阻礙,其中最為嚴峻的是人心的動搖與不確定性。何夢霞的無抵抗主義和妥協懦弱,投射出時代舊式女子普遍面臨的困境。白梨影的命運悲劇不僅象征著愛情的失敗,更是對傳統婚姻觀對女性正常化欲望的壓迫和腐蝕的深刻揭示。
四、結束語
在文學作品中,始終能窺見舊式女性的悲劇。《繡枕》中的小姐,將自己的命運寄托于一枚精美的青翠枕頭上,然而,在男權社會的上位者眼中,這枕頭不過是一件隨意丟棄的玩物。這種雙重視角的錯位,深刻揭露了封建禮教對女性的物化。而在《傷逝》中,魯迅先生指出娜拉出走之后的前瞻性現實問題——女性生存問題。盡管子君受到了五四思想的洗禮,但在物質現實面前,她依然未能逃脫舊式命運的桎梏。子君表面上是病理性死亡,實則是涓生殺人的獻祭品。
這看似不同的故事,卻共同揭示了核心問題,即舊式女子被拯救的唯一途徑——自我拯救。只有當她們把握自我主體的存在,跳出傳統的思維定式并經濟獨立,才有可能真正地擺脫封建禮教的束縛,進而實現自我價值和人生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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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中南民族大學文學與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