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民營經濟促進法(草案征求意見稿)》剛剛結束公示期,草案將科技創新擺在了促進民營經濟發展的突出位置。在中國,民營經濟已成為科技創新的主力,貢獻了70%的技術創新成果,并擁有80%的國家專精特新“小巨人”企業和90%的高新技術企業。盡管如此,《中國新聞周刊》在采訪時了解到,一些民營企業在參與具有公共性質的重大科技項目時,仍然面臨內在動力不足和制度障礙的雙重難題。
當下強調民營企業在承擔國家重大技術攻關任務中的地位,釋放了什么信號?民企參與科技創新在制度上還存在哪些障礙?近日,《中國新聞周刊》就以上問題專訪了清華大學蘇世民書院院長、清華大學中國科技政策研究中心主任薛瀾。
《中國新聞周刊》:中央相關決定,進一步強調民企在國家重大技術攻關方面的地位,有何背景和意義?釋放了哪些信號?
薛瀾:這個轉變的背景,首先是因為當前國家重大技術攻關任務的性質發生根本變化。由于地緣政治的巨大變化,很多國家重大攻關任務都是要突破行業產業發展被“卡脖子”的技術。對于這樣的攻關項目,企業是直接的參與者和受益者,最了解這些問題的關口在哪里,這樣的項目應該更多地由企業來牽頭。
其次,在這些行業中既有國企也有民企,在很多前沿領域中,民營企業都是領先的。而這個政策出臺的重要意義就在于從觀念上真正把民營企業和國有企業平等對待,企業不論出身,只要具備創新能力,都有機會平等競爭,來爭取牽頭攻關項目的機會,這與國家之前提出重大科技任務的“揭榜掛帥”的思路是一脈相承的,有利于激發民營企業的積極性來參與國家重大技術攻關項目。
在人工智能等新興科技領域,目前處于領先地位的公司多為民營企業,在這些科技領域的前沿發展任務中,民企可以牽頭組織顯得尤為關鍵。同時,向民營企業開放國家重大科研基礎設施,也可以大大降低企業參與這些重大攻關項目的成本。
《中國新聞周刊》:在重大技術攻關方面,民企與科研院所、國企該如何更好地配合與互補?
薛瀾:在國家創新體系中,一般來說,高校主要從事基礎性研究,在很多基礎領域中有深入的學術積累和前沿的探索。企業對于市場的需求和生產過程有深刻的了解,主要從事應用研究和產品開發。很多大型國企在國家重要的基礎性戰略性行業有多年的技術積累,有很強的競爭優勢。公立科研機構則主要從事戰略研究或科研公共服務。
在重大技術攻關方面,最關鍵的是要根據攻關任務本身的需求和相應機構的能力和比較優勢,決定應該由什么機構來牽頭,什么機構來參與,而不是根據機構的所有制或機構的級別來確定參與資格。
當然,重大攻關項目可能需要的能力十分多元,并非單個企業或科研機構所能夠完全覆蓋的,這種情況下,就需要有高效的科研管理機制及合理的激勵機制,使得其他機構,不管是高校、企業還是科研院所,不管是民營還是國有,都能夠參與到項目組織體系中并承擔相應的任務。
《中國新聞周刊》:重大科技攻關是事關國家科技創新事業的系統工程,民營企業在這一領域有哪些優勢?對民企提出了哪些新要求?
薛瀾:如前所述,當前很多重大科技攻關領域的任務涉及很多重要行業或領域的瓶頸問題。經過40多年市場經濟的摔打和歷練,中國不少民營企業在前沿科技創新領域中已經積累了很強的實力,如在移動互聯網、人工智能等新興產業中,民營企業已經具有明顯的優勢。
同時,我們也要看到鼓勵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牽頭重大技術攻關,是符合研發規律的。過去我們有許多重大研究項目由學術界提出并牽頭,企業只是參與者,這種模式往往與生產實踐相對脫節,無法解決生產實踐中的重大瓶頸。但現在從那些“卡脖子”的關鍵領域產生的重大攻關項目,往往只有處于市場競爭一線的企業最清楚真正要研發什么、怎么研究。如果只是讓企業打下手,很難真正有效地完成這些重大攻關項目。
鼓勵民營企業牽頭重大科技攻關項目對這些企業也提出了新的要求。首先,需要相關的民營企業具備足夠的技術實力,如是否有過往的研究成果積累,是否擁有專業的研發團隊等。國內大多數民營企業可能設有研發中心,但過去主要聚焦于應用研究和產品開發。要讓它們深入解決“卡脖子”的技術難題,很有可能需要在更加廣泛的領域內從事更加基礎的研究。
其次,就是對該牽頭企業的研發組織管理能力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國家重大科技攻關項目往往需要包括高校和科研院所等多方面的團隊合作,對項目牽頭單位是一個重要的挑戰。
同時,資金投入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對于大型國有企業,國資委有明確的研發投入要求,資金投入壓力也許沒有那么大。但許多民營企業的研發投入往往跟市場業績高度掛鉤,如果市場效益不佳,它們可能會減少在科技創新方面的投入。
《中國新聞周刊》:民企在中國是重要的創新主體,但一直以來,在國內基礎研究中,民企的地位和作用似乎并不凸顯。哪些因素造成民企參與基礎研究的動力不足?
薛瀾:的確,中國企業研發投入在全社會研發投入中的占比達到了77.7%。但由于發展階段等原因,這些研發經費投入的方向主要是產品開發。中國的基礎研究只有6%左右是由企業完成的,這與日韓的30%—50%有巨大的差距,與歐美的20%—30%也有很大差距。當然近年來在新興前沿領域也有例外,如在人工智能大模型等領域,中國的頭部企業也都在進行非常前沿的基礎研究。
中國民營企業在基礎研究領域動力不足,與國內民營企業的發展階段密切相關。在一些老牌資本主義國家,許多企業有著上百年的發展歷史,其中不少企業都有研發基因。比如在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現代工業發展過程中,歐美國家的許多企業已經開始在化工領域等方面進行基礎和應用研究。相比之下,中國的民營企業成立于改革開放之后,過去一直在努力追趕模仿,更多地關注如何快速開發產品并占領市場,沒有能力也不愿意去開展基礎性的研究。這可能是根本的差異所在。
此外,國內社會對民營企業或多或少存在一些偏見,所以,雖然不少民營企業已經取得了不小的進步,但人們形成的固定偏見需要時間來逐步改變。但現在明確提出支持民營企業牽頭,無疑是向前邁出了一大步。
《中國新聞周刊》:除了發展階段外,民企參與基礎創新在制度上還存在哪些障礙?
薛瀾:從國家政策方面來看,對民營企業的支持發生了重要的改變,但在具體執行中可能仍面臨一些挑戰。例如,在某些領域,民營企業仍面臨較高的準入門檻,難以獲得公平的參與機會。過去,我們對參與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的企業,在規模、資產、專利和已有的科技成果等方面設定了諸多要求,這些條件對民營企業或中小企業并不十分有利。這些硬性要求對許多民營企業或中小企業來說可能難以滿足,成為它們參與國家重大攻關項目的不利因素。
鼓勵企業牽頭的背后,還需要解決一系列科研管理體制的問題,尤其是在國家重點項目和攻關項目中通常已經有一套立項和管理方式。支持有能力的民企牽頭,不僅僅是賦予企業一定的資質,一旦牽頭,民營企業將承擔一系列責任,包括知識產權的處理等。
以知識產權保護為例,原先國家重大技術攻關項目,多是由高校或科研院所牽頭,知識產權的處理有明確規定,現在如果有更多民營企業牽頭,會有一系列相關的問題出現,如怎樣厘清知識產權歸屬問題,是否要求企業對于同行業的競爭對手開放技術轉移等。這些都需要在未來通過政策和法律進一步明確。
《中國新聞周刊》:創新本身就帶有風險,而且民營企業本質上具有逐利的特性,該如何平衡對國有資產流失的擔憂與推動科技創新之間的關系?
薛瀾:這背后的關鍵在于,國家支持這些國家重大科技項目的目的是什么。國家提供資金和公共資源支持重大攻關項目有可能是提供國家社會急需的重大戰略任務、公共基礎設施或需要解決的其他重大難題,這些問題的解決一般不涉及市場利益,其產出成果更多的是公共產品,企業參與此類項目主要是得到社會美譽度和一定的成本補償。
但在與經濟領域直接相關,尤其是在涉及產業重大技術攻關項目中,國家支持研究的目的就是要解決產業發展中的關鍵問題,幫助整個行業突破“卡脖子”的瓶頸。在這種情況下,企業參與或牽頭項目往往是項目成功的關鍵。
國家更希望的是,項目成功后企業能夠把相關的技術更快地在生產實踐中實施應用,為經濟發展做出更大貢獻。根據項目對相關知識產權安排的事先約定,國家也有可能要求牽頭企業通過正常的知識轉移渠道與行業內其他企業分享。
此外,應該看到的是重大攻關項目的成敗帶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存在資金打水漂的風險。這也要求對于這些重大科研攻關項目的管理跟工程項目的管理有本質的差別,要給項目管理者更多的靈活性來合理使用資金,而不能把創新主體用各種僵化的管理辦法束縛起來。這樣的情況下,大家可能只敢從事那些確定性高、風險低的事情,不敢進行風險高的突破性嘗試,最終可能無法產出實質性成果,無法真正解決問題,只留下一堆論文和束之高閣的所謂成果。

《中國新聞周刊》:你曾提到過,促進民營企業科技創新,關鍵政策導向應該是穩定的。該如何理解政策導向穩定性?
薛瀾:要想推動民營企業科技創新,就需要宏觀經濟政策的穩定、行業準入政策的穩定、行業規制等相關政策的穩定。因為科技創新本身是一類高風險的經濟社會活動,需要企業科研能力的積累,需要企業對未來科技和前沿技術的探索,需要對新興產品開發的投入。這些都需要冒風險對未來投資。
作為企業來說,他們更加熟悉的是技術風險和市場風險,但他們沒有能力去判斷政策風險。所以,如果政策多變,政策風險很高,超出企業對風險的掌控能力,企業對創新的投入由于政策變化打水漂,企業就會放棄對創新投入,放棄對創新的追求。
保證政策的穩定性,首先就是要按照市場規律來確定需要出臺什么政策,如需要公共政策來矯正的市場失靈狀況,包括公共產品、外部性、信息不對稱、自然壟斷等。其次是在政策制定過程中,加強與相關利益方的溝通,在科技創新領域方面尤其需要多多聽取企業的意見,確保政策制定與市場對政策的需求一致。同時,應加強政策制定和實施的透明性。目前,不少政策在起草之后增加了征求公眾意見的環節,還有的政策增加了公布到實施的一個準備階段。這些措施都可以加強政策的可預期性,促進政策的穩定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