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川俊太郎：那個談論宇宙、愛與活著的詩人走了

2024年11月6日，旅日詩人、翻譯家田原像往常一樣，到日本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的家中商討問題。作為谷川俊太郎作品的中文譯者，他已經習慣了每個月都去看看這位忘年交，也時時關注著他的身體狀況。那天，一切如常，狀態甚佳的谷川俊太郎甚至給他展示了一首剛剛完成的詩作《感謝》。詩的開篇這樣寫道：“睡醒/看見院子里的紅葉/想起昨天/原來我還活著啊?！睕]有人能夠預料到，這首小詩，居然成了谷川俊太郎留給世界的遺言。一個星期后的11月13日，谷川俊太郎在東京一家醫院內去世，享年92歲。

中國讀者對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并不陌生，他清新、雋永的詩句常常在中國的互聯網上流傳，代表作《二十億光年的孤獨》《春的臨終》中的金句，也常常被人們吟誦。而在日本文學界乃至整個世界文學圈，谷川俊太郎也被認為是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他被稱為“日本現代詩歌旗手”“宇宙詩人”“國民詩人”，作品經常被選入日本的教科書。從1952年開始發表第一部詩集以來，他堅持寫作72年，用清新的語言表達自然萬物和人類生活的狀態，感性而自由的文風，總能令讀者的內心有所觸動。

除了巨大的文學影響力，谷川俊太郎也是一位以勤奮、高產而著稱的作家。他一生出版的原創詩集眾多，數量達到了驚人的85本，還不斷跨界，參與其他文藝領域的創作，在兒童詩歌、流行歌詞、漫api7qFLlvcq+qKhbx4Iquh3veFf0dPmsxgEevy7Qm24=畫翻譯等領域都有代表作。人們耳熟能詳的動畫片《鐵臂阿童木》《哈爾的移動城堡》的主題歌歌詞，美國《花生漫畫》的日文版翻譯，都出自他的筆下。龐大的創作體量，繽紛多彩的表達方式，也讓谷川俊太郎的作品被不同年齡、不同國籍讀者所接受，幫助他成為日本當代最有國際影響力的詩人之一。

如今，這位不斷耕耘的“宇宙詩人”終于放下了筆，安靜地飄向了另一片屬于他的宇宙。

溫柔而真誠的“國民詩人”

谷川俊太郎去世后，田原選擇在11月15日和17日兩天，到殯儀館守護這位摯友，送他最后一程。在淚眼蒙眬中，他看著谷川俊太郎的遺體，依然無法接受這個滿面笑容，性格溫柔，曾和他朝夕相處的好友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實。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幻想著自己可以把他喚醒，好繼續他們未完成的、尚未盡興的談話。

田原是谷川俊太郎作品在中文世界的權威譯者，多年來，他一直持續向中國的讀者翻譯、介紹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居住在日本的他，也知道這位“國民詩人”在日本普通民眾中的知名度。因為谷川那些質樸簡潔卻又含義深刻的詩句，常常會出現在日本人的生活中，比如出現在電視廣告里，被印在啤酒瓶子上，或者被譜成流行歌曲演唱。這種影響力，在日常生活中隨手都能找到佐證。田原回憶起多年前的一件趣事，有一次，他帶著中國詩人北島去看望谷川俊太郎，兩人打了一輛出租車前往。上車后，田原想讓北島感受一下谷川俊太郎在日本的知名度，就對出租車司機說：“我們要去谷川俊太郎的家里。”那位司機轉過頭對他們說：“谷川俊太郎，就是那位詩人，對吧？”

能夠有如此的知名度，是因為谷川俊太郎的詩歌始終是面向普通人、面向大眾的。他喜歡描寫天空、樹木、自然和宇宙萬物，也喜歡描寫人類最基本的欲望和情感體驗，內容涵蓋面極為廣泛。但無論題材如何變換，他始終在表達落筆那一瞬間的真實情感，也會精準地代替大眾描述出那種正在“活著”的狀態。甚至，他的代表作中就有一首名為《活著》的詩歌，其中寫道：“活著/所謂現在活著/是此刻狗在遠處的狂吠/是現在地球的旋轉/是現在某處生命誕生的啼哭/是現在士兵在某地負傷/是現在秋千的搖蕩/是現在時光的流逝?！?/p>

如此靈動而又打動人心的詩歌，來自谷川俊太郎內心深處的性格底色：一種完全忠于內心感受的誠實。作為朋友，田原對他性格中的誠實印象深刻。有一次他和谷川俊太郎一起旅行，途中，他看到谷川拿著小本子在紙上寫著什么，就上前詢問。谷川俊太郎回答說，他在寫俳句（日本文學中的一種古典短詩歌）。當田原問他，能否把這些詩句展示出來看看時，谷川俊太郎立刻拒絕了。他說，自己的俳句作品實在拿不出手，因為感覺自己實在沒有什么寫俳句的技巧。同為創作者的田原聽完這句話，立刻知道他并非謙虛，而是在誠實地陳述自己的狀態，即使已經成為名滿天下的大詩人，他也會承認自己在詩歌中的缺陷和不足。

這種誠實不僅僅存在于作品之中，更是貫穿在谷川俊太郎的言行之中，成為他人格和詩歌魅力的一部分，因此，他的言行也常常讓讀者感到有一種不做作、不假扮高雅的赤裸真誠。他常常不避諱地提到，對女性的熱愛，對愛情自由的追求，一直是他創作詩歌的動力來源之一。他經歷過三次婚姻，直到晚年還能興致勃勃地和年輕人探討戀愛觀，在詩歌中描寫各種戀愛的心理和困惑。

此外，谷川俊太郎也是那種少有的、不避諱大方地談論經濟利益的文人。他曾自述，在自己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排序依次是女人、音樂、詩歌和金錢。雖然在上述排序中，金錢被他放在了最后一位，但一位詩人能夠如此直白地將金錢的重要性大聲地公布，也是十分罕見的。他也經常對人們講述，因為自己沒有大學文憑，因此常常對寫作這個“飯碗”感到擔心，擔心自己不能賺到足夠的錢養家糊口，照顧一家老小。因此，他努力寫作的極大一部分動力，是來自生存焦慮。

正是因為真誠，他才可以將這些感受凝結為清新的句子，寫出每一個人“活著”的真實狀態。因此，他才能得到全世界的讀者的理解、共情和支持。根據統計，谷川俊太郎的詩歌迄今為止已經被翻譯成了二十多種語言，并在三十多個國家出版了八十多本外文版詩集、詩選集。“在日本將近150年的現代詩歌史中，像谷川俊太郎這樣，被各個不同年齡段的讀者閱讀，而且被不同時代的人持續閱讀到今天的詩人，是幾乎不存在的。”田原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被偶然選中的時代旗手

實際上，谷川俊太郎的家庭，早就讓他具備了成為文學家的條件。他的父親是日本著名哲學家、文藝理論家谷川徹三，和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等文壇名人都是好友。1931年作為家中獨子出生的谷川俊太郎，一出生就擁有了父親的豐富藏書資源，也享受著母親和其他女性親屬對他的照顧，可以說，他是一個在幸運和幸福中出生的孩子。

不過，具有如此優良背景的谷川俊太郎，卻并沒有選擇一種學院派的生存方式。他博覽群書，卻一直不喜歡學校教育的刻板，甚至拒絕去讀大學。青春叛逆期來臨時，在同學的影響下，他開始參加文學同人雜志，學會了寫詩。初中畢業后，他開始在一個類似夜校的高中“混文憑”，繼續偷偷在筆記本上創作詩歌。結果，就在他19歲的某一天，他寫下的詩句被父親看見，父親感覺兒子在文學上頗有天賦，驚喜之余又怕自己判斷失誤，就將詩作拿給日本詩人三好達治鑒賞。結果三好達治對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大加贊賞，并將他的詩歌薦給日本著名雜志《文學界》，這些詩歌一經發表便轟動文壇。到了1952年，谷川俊太郎的詩集處女作《二十億光年的孤獨》出版，以21歲的年紀在文壇一炮而紅。

這樣無心插柳地進入文壇的谷川俊太郎，詩歌風格與當時日本文壇流行的文風也是格格不入的。谷川俊太郎的中文譯者田原曾提到，那時，與飽受戰爭經驗洗禮的“荒地”派詩人和注重社會立場的“列島”派詩人不同，谷川俊太郎和他的好友大岡信等詩人開創了一種獨特的詩歌風格。他們既不描寫戰爭殘酷，也不熱衷于談論社會事件，只集中精力表達個人化的感受和體驗。谷川俊太郎在成名作《二十億光年的孤獨》中那種肆意發揮的想象力，就能充分說明這種表達的個人性、純粹性。在詩中，他能想著去關心著火星人和地球人如何交朋友，也能寫出“宇宙正在傾斜，所以大家渴望相識”，這樣充滿“大愛”，卻不關涉現實的句子。

就這樣，憑著靈性和天賦，谷川俊太郎輕而易舉地擁有了讀者和銷量，但與此同時，他也承受著評論界幾十年如一日的冷落和怠慢。從他開始寫詩時起，一直到20世紀70年代，他都與當時流行的文學獎項無緣。這和日本文壇對谷川俊太郎的偏見有很大關系。田原提到，因為谷川俊太郎最初發表作品時，還是向自己的父親借了力，所以很多詩歌界的評委對他反感，拒絕承認他作品的價值。而日本文學界一向有這樣的“精神潔癖”傳統，于是，谷川俊太郎也就不得不默默承受這種歧視。

堅韌的谷川俊太郎沒有氣餒，這種歧視，以及對經濟狀況改善的渴求，反而讓他的創作有了動力。他開始盡可能多地接受出版社的約稿，創作不同類型的文藝作品，試圖用更多的作品和更廣泛的傳播，去征服更多的讀者。慢慢地，他的詩歌被翻譯成各種不同國家的文字，暢銷海外，也不斷獲得文學界的肯定。但這個過程又花費了漫長的時間，數十年的時光過去，一直到2010年，谷川俊太郎才如愿以償，以79歲的高齡獲得日本當代詩歌最重要的獎項“H氏詩歌大獎”，這個獎項，在日本詩歌界與文學界的最高獎“芥川獎”齊名。而這個獎項，也成了日本文壇對他的一份遲來的肯定。

向前探索的“吃紙的羊”

按照中國的生肖來算，生于1931年的谷川俊太郎屬羊。谷川俊太郎自己似乎也研究過這種說法，因為他曾提到過自己屬羊的事，也將自己比喻為一頭“吃紙的羊”，自稱是一位在文學中不斷探索的“手藝人”。多年來，他確實如同一只勤勤懇懇的山羊那般，在詩歌領域不斷探索著新的內容，研究著如何創新自己的語言和形式。“生活所迫”只是他的面具，面具下面隱藏著的，是他內心那個極其高遠的文學理想。

幾十年間，谷川俊太郎那些清新淺顯的詩歌在人們口中不斷傳播，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也在不斷進化著自己的能力，試圖在純文學的道路上走得更遠。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谷川俊太郎在20世紀60年代就嘗試過諷喻詩的寫作，在20世紀80年代又涉獵了極為難懂的超現實主義詩歌。田原提到，谷川俊太郎在1980年出版的詩集《可口可樂課程》，1988年的詩集《憂郁順流而下》，還有一些深奧的散文詩，都是很難翻譯的，具有深刻的內涵和藝術性。此外，谷川俊太郎的很多詩歌，在日語語言的表達上也有全新的探索。這些探索，都是普通讀者并不清楚的方向，卻在文學上有著彌足珍貴的價值。

而不管作品如何多變，谷川俊太郎始終保持了自己不問政治，不干涉現實的基調。這當然不能說明，谷川俊太郎對這個世界是漠不關心的，反而說明他有屬于自己的、不被他人影響的信仰和態度。2011年，震驚世界的日本“3·11”大地震發生后，很多媒體向谷川俊太郎約稿，希望他為地震發聲，寫點什么，他沒有答應，而是直接向日本紅十字會匯去了一筆善款。此外，他也因為不想參與更多的現實而婉拒過日本總理大臣獎，以及日本天皇頒布的勛章等榮譽。他雖然不喜歡談論社會事務，但也會偶爾將自己追尋愛與和平，反對殺戮和爭斗的態度藏在詩句中，表達出來。正如他在諷喻詩作品《是誰》中寫的那樣：“是誰殺害？無名的士兵/在看不見的邊境上/是誰制造？冷酷血腥的槍/用愛撫過孩子的手/是誰決定？對與不對/以冠冕堂皇的口吻/人人都在尋找那個誰?！?/p>

這位面貌多變的詩人，其實一直是深諳世事，卻又遠離塵囂的。他只是選擇了用溫柔和真誠，默默影響著每一個和他心境類似的普通人。年輕時，他喜歡描寫星空、樹木、小小的鳥兒，也對廣袤天空有著濃厚的興趣，向往駕著飛機環游世界的生活。到了晚年，他行動受限，卻依舊熱衷于在視頻中觀看無人機、熱氣球在天空中靜靜翱翔的場景，想象自己飛上天空的樣子。他讓自己在人間真誠而盡興地活著，也教會了人們如何去追求愛，追求美，追求自由。這種只要活著就要盡興的心情，似乎在那首他六十多年前就寫下的名作《春的臨終》中，就提到過了：“先去睡吧/小鳥們/我把活著喜歡過了。”

參考資料：

《寫詩是我的天職——谷川俊太郎訪談》，《今天文學》第89期

《田原：谷川俊太郎的經緯與譜系》，2024年4月11日，澎湃新聞，采訪者周柏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