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藻西湖詩詞的時空書寫與心態觀照

摘 要：西湖兼具自然景觀與人文景觀，一直以來都是歷代文人題詠的對象。清代女詞人吳藻長居西湖畔，創作了大量的西湖詩詞，其數量占其生平作品的四分之一。本文通過對吳藻與清代閨秀及前代文士創作的西湖詩詞進行對比，發現吳藻西湖詩詞中的“以時寫空”現象尤為突出。從其時空書寫入手，聚焦文本的景觀映像，并分析其背后的女性形象，是探索吳藻心態的有效途徑。據此，可充分展現吳藻的隱逸高潔之志和憤懣豪壯的豪俠氣概。而吳藻的心態因游覽西湖的時間、經歷不同有所變化，本文亦可通過其筆下西湖之景的變化來觀照其心態。

關鍵詞：吳藻 西湖詩詞 時空書寫 心態觀照

清末民初以來，論及清代女詞人，吳藻（1797？—1862年）是繞不開的一位。［1］清人稱其“長短調俱絕妙，實今之李易安也”［2］。作為仁和（今浙江杭州）人，吳藻的作品中以西湖詩詞居多。本文著眼于“西湖”這一空間概念，共統計吳藻的西湖詩詞88首。本文通過考察其詩詞創作的時空范圍，勾連起吳藻與西湖的關系，將此類詩詞與其他西湖創作對比，發現吳藻刻畫西湖的詩詞具有筆觸細致、時空交錯、視角流動的特點，其中又蘊含了女性少有的豪邁氣概，以及佛家之禪定和道家之清凈。

一、西湖詩詞創作的時空范圍

吳藻是陳文述的女弟子之一，“女吳氏，名藻，字蘋香，葉里人。父葆真……遂僑于浙。故字女于錢塘縣望平村許振清為妻，年十九而寡”［3］。故可推斷，吳藻在十九歲前應居于杭州。此后，吳藻曾小住蘇州，參與碧城女弟子集會，清代女詩人汪端有詩《蘋香來吳寓居虎山賦此寄贈》一首可證。［4］吳藻晚年“移家南湖”［5］，并自名其居所為“香南雪北廬”。南湖在杭州城北隅［6］，“在通濟橋東”［7］，南宋淳熙年間，南湖大致在杭州城中河以東、艮山門以南、倉河下以西、鳳起路以北一帶。到清代范圍縮小，僅剩田家灣處一池之水［8］，但仍屬廣義的西湖。吳藻于1837年搬至南湖，在去世前曾居于此。可知，吳藻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杭州西湖畔。

吳藻現存作品有詞集《花簾詞》二冊、《香南雪北詞》一冊、詩詞合集《香南雪北廬集》，后又有《華簾詞鈔》一冊、《香雪廬詞》四冊。本文參考《吳藻詞集輯校》，根據《西湖游覽志》與“西湖文化景觀”，確定了廣義上的西湖范圍，統計出吳藻西湖詩詞88首。這些詩詞占吳藻創作的總作品的四分之一，既包括直接提到“西湖”二字的詩詞，也包括無“西湖”二字，但寫明西湖地點的詩詞。此外，吳藻寓居西湖時，描繪湖上風光之作也包括在內。

吳藻詩詞多寫西湖十景，其中蘇堤春曉出現最多，而花港觀魚未被提及。她的一首詩詞內常同時出現多處西湖景觀，可見其書寫視角之綜合。孤山等西湖外圍景觀在吳藻的詩詞中也多次出現，其中孤山尤勝，可推測吳藻在孤山附近的活動較頻繁。而對較遠的西溪、皋亭山，吳藻詩詞中也有一定的涉及。

吳藻的西湖詞多于西湖詩，這同吳藻的創作偏好相關。現存吳藻詞三百余闋，詩卻不足一百首。《花簾詞》是吳藻于清道光九年（1829年）自訂結集的首部詞集。而《香南雪北詞》是“道光二十四年甲辰，輯其未刊余稿”［9］而成，為吳藻后期作品的結集，這一詞集中的西湖詩詞更多。吳藻晚年移居香南雪北廬，詞友也多在此雅聚。吳藻有《清平樂》，是她同魏謙升、周暖姝、沈善寶同去皋亭探梅時即席口占而作。《前調》為吳藻與魏、沈的花下聯句。沈善寶也記錄了與吳藻的西湖交游：“丁酉秋仲，知余欲北行，約玉士餞于香南雪北廬……蘋香即留共飲”［10］，沈屢過杭州，皆止宿于香南雪北廬，各成詩稿十數篇［11］，其中就包括大量的西湖游賞詩詞。吳藻后期創作了更多西湖詩詞，這與她創作的成熟、朋友圈的擴大都有關聯。

二、以時寫空：西湖的景觀映像及異質性

吳藻有半數西湖詩詞為唱和之作。其詩詞一旦寫就，“一時湖上名流，傳誦殆遍”［12］，可見吳藻創作之才和作品傳唱之廣，也見其與西湖名士交流頻繁。西湖是勾連吳藻與親友的情感符號。友人在時，她們同游西湖，唱和迭起。親友離開，吳藻獨游西湖舊地，西湖也因此平添凄涼。

蕉園詩社是清代著名的女子詩社之一，有“蕉園七子”的雅稱，她們也曾活躍于西湖畔，但其西湖唱和詩詞對西湖景物涉及不多。如林以寧《哭柴季嫻》：“西湖花月佳，游及良辰。”［13］西湖即使出現，也只作為地名，并無其他描述。吳藻則大力描摹西湖，賦予其更多內涵，如《探春》：

料峭風痕，微茫雪意，嫩晴天氣春曙。水曲環花，舟輕泛葉，棹入空明深處。枝北枝南路。一半與、秋蘆分住。欹斜澹墨吳箋，冷香吟上詩句。

回首鈿車曾駐。記寒碧西湖，壓波千樹。皴玉肌膚，夢云身世，偷眼翠禽無語。橫竹吹來未，怕仙佩、縞衣飛去。待過芳期，綠陰愁聽疏雨。［14］

詞的上闋交代時令與事由，“水曲環花”描寫了詞人泛舟所見，花、舟等呈現出靜謐幽深的畫面，“棹入”用空間變化記錄動態的游賞過程。下闋轉而回憶，又將西溪梅擬人化，并化用姜夔、林逋的詩詞。吳藻以西溪探梅為中心，既寫西溪，又言及西湖，時空交錯，一變蕉園七子的“平面西湖”為“立體西湖”。

吳藻不僅在西湖即和師友，也遙和前人。吳藻其他作品中的擬次創作較少，只有一首《如夢令》，是仿蘇東坡的雙聲詩體。而在西湖詩詞中，吳藻多“擬草窗”“用玉田韻”一類。吳藻有三首西湖詞擬和周密，如《木蘭花慢》：

明湖千萬頃，正春曉，鏡奩張。看日腳煙浮，魚天漲碧，鷗夢迷香。橫塘。鈿車繡幄，趁流蘇髻子郁金裳。空翠遙分鬢影，亂紅低飐釵梁。

垂楊。嫩綠回黃。開燕翦，弄鶯簧。認第三橋外，花驄慣識，酒市深藏。匆忙。畫船去也，漸鐘催暝色入斜陽。銀鑰重關乍掩，半山皓月飛光。［15］

周密曾作《木蘭花慢》詠遍“西湖十景”，并與王沂孫等人在西湖結社唱和，但其詞多表現宴飲歌舞或山水之樂，其中有一首《木蘭花慢》：

恰芳菲夢醒，漾殘月、轉湘簾。正翠崦收鐘，彤墀放仗，臺榭輕煙。東園。夜游乍散，聽金壺、逗曉歇花簽。宮柳微開露眼，小鶯寂妒春眠。

冰奩。黛淺紅鮮。臨曉鑒、競晨妍。怕誤卻佳期，宿妝旋整，忙上雕輧。都緣探芳起早，看堤邊、早有已開船。薇帳殘香淚蠟，有人病酒懨懨。［16］

吳詞重在寫湖上景色，“千萬頃”“鏡奩張”用詞舒朗開闊，“日腳煙浮”一句比喻奇特。譚復堂說此闋“樂章高格，非茍作者”［17］。“嫩綠”“弄”等字細致描摹了垂楊、燕、鶯的情態，修辭講究。吳藻重點寫夕陽西下，人影散去的蕭疏，空間上從近處的湖上寫到湖周的橫塘、垂楊，再到遠處的酒市，時間上刻畫了西湖從黃昏到月出的變化過程。周密則相反，直寫時間為清晨，繼而鋪寫市民游湖的熱鬧，“金壺”“香淚”這類用詞增添了香麗綺艷之氣。周詞首尾皆言愁情，結尾落在“病酒懨懨”，缺少了吳藻“皓月飛光”之意境。

和同時代的詞友相比，吳藻書寫西湖的詩歌別具特色。沈善寶同吳藻交好，善作西湖詩。沈詩多“西湖”二字，且抒情直白，節奏明快。沈善寶有詩《冬初湖上》：

西子妝成不厭看，筍輿桂楫足盤桓。呼猿僧去猿聲杳，放鶴人非鶴影單。港荻花明秋雪暖，山楓葉暗暮霞寒。云深寺古林巒秀，多恐丹青欲畫難。［18］

吳藻有詞《買陂塘》：

放輕舟、短長堤畔，玉驄金勒誰跨。水痕已減三篙綠，幅幅柔藍不瀉。秋去也。只睡里、煙鬟山色仍如畫。段家橋下。看楓葉霜干，蘆花雪冷，衰柳不堪把。

湖光好，何必深春淺夏。四時風景都雅。飛飛鷗鷺疏疏影，難認荷灣菱汊。歸未舍。但紅了斜陽，是處鐘初打。碧琉璃瓦。看古寺僧還，佛樓梵起，樓外暮云亞。［19］

二人在詞的開頭都寫西湖與湖上舟楫，結尾都落在古寺上。沈的“不厭看”與吳的“四時風景都雅”都表現了二人對西湖風光的喜愛。但沈僅停留在西湖冬景，吳詞卻表達了對西湖四時之景的欣賞。詩詞體裁不同，也會給讀者不同的感受。吳詞傳達的感情更纖婉悠長，描繪出西湖的靈動之美。同樣寫楓葉、蘆花、雪，沈詩用“明、暗、暖、寒”，借色調和冷暖進行對比，給人視覺沖擊，但止于靜態描摹。吳詞用“楓葉霜干、蘆花雪冷”，增加了層次感，使景物呈現出動態的變化過程。同樣寫古寺，沈詩寫靜，而吳詞用“還”“起”“亞”等字眼描繪了古寺周圍的動態畫面，增添了作品的靈動氣息。沈詩雖極美，但缺少吳詞時空交錯的堆疊感。

吳藻所描寫的西湖空間是變化的，吳藻多以近處湖面為核心點，框定景觀的空間范圍，以湖為中心，向周圍輻射，旁及他景，并描摹其動態變化，將西湖之景、人、事相結合。同時，輔以視覺、聽覺描寫，構成生動的氛圍，使作品的情感更為明快。此外，吳藻多在題目或詞序中指明寫作時間，以此強化西湖景觀的細節，以時間映照空間。

三、清逸與豪放：西湖書寫的心態變化

吳藻的西湖詩詞多有時空介入，可見其并非拘于一物。本文深入考察了吳藻的西湖詩詞，發現其流露出吳藻心態的變化過程。作為女性詞人，吳藻在西湖創作中彰顯出獨特的女性氣質。

吳藻的西湖詩詞多寫西湖佛寺，與此同時卻又體現出道家的清空之意。吳藻所居的香南雪北廬，其名字取自梵語，暗含吳藻的向佛心跡。其師陳文述寫詩評吳藻“靈飛字密書黃錄，清梵聲遲度碧紗。云篆為君署來鶴，他年沖 入煙霞”［20］。這幾句詩概括了吳藻創作背后的心態，她既向往佛家的清凈，又有道家的淡泊。吳藻曾作《清平樂》，詞中“石鼎”“松風”“孤山鶴”等都是清高隱逸的意象，畫中孤人與孤鳥遙相呼應。［21］該詞雖為題畫作，但從用詞看，也可見吳藻想要遠離塵世紛擾的超然態度。

吳藻西湖詩詞中多寫寺觀，體現其創作傾向，如《柳梢青》：

圖畫天然。偶來絕頂，小別塵寰。清咽泉流，陰生石磴，翠撲峰巒。

上方何處花關。白云與、山僧往還。梵唄無聲，塔鈴不語，靜證詩禪。［22］

這首詞空寂悠遠，小序交代地點“圖畫天然閣”，既寫當前景，也照應首句。“翠撲峰巒”是吳藻登寶石山后看到的西湖山巒景色，“梵唄”“塔鈴”應來自保俶塔。群山翠色與梵鈴禪寺似出天然，眼前之景空寂靜謐，體現了吳藻心境的平靜與淡然。此外，吳藻題葛嶺徐問蘧《六橋草堂圖》一詞中，“見說鸞驂飛去久，高隱又成遺跡。閑卻了、半湖春色”［23］幾句，亦見自然之景與其隱逸心境的結合。

除表現清高隱逸的心境，吳藻更借西湖詠史流露豪放氣概。清代閨秀好作詠史詩，但少有人以西湖為對象作懷古組詩。吳藻作西湖詠古詩十首，涉及岳飛等古人古事，十處景觀均在《西湖志》中有記載。吳藻選擇《滿江紅》這一慷慨激昂的長調，強化了其情感的抒發，如《滿江紅·表忠觀錢武肅王》：

王氣錢塘，看一樣、飛龍舞鳳。保障得、仙州十四，蒼生歡頌。天府丹書京洛賜，名碑玉局行人誦。黯斜陽、無處覓荒丘，英雄冡（冢）。

銀釭冷，麻膏夢。金櫻薦，青絲籠。嘆六陵掘遍，叢祠誰奉。風滿靈旗春柳裊，水沈犀弩秋濤涌。是耶非、還我舊山河，開南宋。［24］

詞中透露出壯志不平的英雄氣概，表達了吳藻對吳越王錢镠收復十四州、治理杭州的頌揚。同時她又勾連后代歷史，抒寫南宋山河飄零的遺恨。吳藻用詞大氣磅礴，她“幼好奇服，崇蘭是紉”［25］，可見吳藻仰慕屈原，有高遠的志向和不流世俗的人生態度，這與傳統的婦德相左。吳藻又有《飲酒讀騷圖曲》，“考藻曾制飲酒讀騷圖，一時詩人多題詠之，則劇之作實藻自喻也”［26］。作品中謝絮才女扮男裝，實則體現吳藻好作男兒身的叛逆氣質。

吳藻反復書寫西湖，映射出其在不同時期的心態，如其《喝火令》一詞：

放眼壺天隘，當頭璧月圓。玻璃十頃不嫌寬。金管玉簫檀板，齊奏木蘭船。

片石投如矢，層波漾作圈。明珠散走水晶盤。那得山靈，借我仙掌小于拳。那得虹霓成線，萬顆一齊穿。［27］

這首詞為夜游西湖之作。吳藻即景抒情，不寫閑愁離苦，清新自然，表現出游湖的欣喜。詞中將湖面比喻成玻璃，“十頃不嫌寬”的寫法既可愛又粗獷。下闋用“仙掌”“水晶盤”作比，靈巧清新，語出天然。西湖的靈山秀水激發了吳藻的創作靈感，以此產生奇巧的碰撞。

不同時期的西湖在吳藻筆下也有不同的形態，這也反映出吳藻的不同心境，如《高陽臺》：

山遠浮煙，湖圓抱玉，絲絲楊柳輕柔。未老游情，累人催上蘭舟。香塵漠漠西泠路，占紅闌、笑語臨流。一篷幽。搖碧誰來，第二橋頭。

自從不作傷心句，負夕陽芳草，滿地閑愁。寂寂寥寥，襟期淡過眠鷗。東風幾陣回橈急，峭寒生、欲裹重裘。懶句留。花似濃春，雨似涼秋。［28］

從“此后恐不更作，因檢叢殘剩稿，恕而存焉……自今以往，掃除文字，潛心奉道”［29］等句可推斷，這首詞為吳藻晚年游湖之作。詞中寫西湖“湖圓抱玉”，游船也變為“累人催上蘭舟”。景物書寫之變，體現吳藻本人趨于圓融平和。下闋“寂寂寥寥”“峭寒”的形容，讓人有悄愴凄清之感。總的來說，吳藻晚年的西湖詩詞，呈現出一種平淡寂寥之感。

吳藻的西湖詩詞對西湖意象的選擇也是有所側重的，并以此透露出吳藻的個人心境。吳藻以西湖的佛寺、梵鐘入詞，表現其隱逸高潔之志。這些西湖詠史詩詞在清代閨秀作品中是較為少見的，流露出吳藻的豪邁俠義氣概。西湖見證了吳藻的心態變化：早年游湖，詞中流露出閨秀游賞的無邪和歡喜；晚年游湖，則顯示出其心境中的淡泊與哀寂。

四、結語

西湖景觀是吳藻西湖詩詞的生成基礎。吳藻居于西湖畔，以西湖為中心，建立了自己的朋友圈。她們于湖上游覽唱和，一時稱盛。吳藻的西湖詩詞，多以西湖為中心，但她書寫的西湖范圍又極廣，表明其塑造西湖文化形象與概念范圍的自覺意識。這些詩詞既承前人高處，又加演繹，表現出獨特的個人色彩。同其他女性相比，其詩詞篇幅更長，格調更高，對西湖的刻畫更為細致，視角更為多變，又不失男子的豪宕之氣。

文學景觀促進文學創作的生成，文學創作又反映特定時代作者的創作心態與風格。西湖詩詞再現了吳藻活動的時空范圍，也反映了清代中后期女性詞人的西湖交友圈。本文從文學地理學的角度入手，考察詩詞中的時空書寫，可為研究特定時期的文人心態與生活提供新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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