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友諒是元末明初起義軍的主要領袖之一,而擊敗以陳友諒為首的陳漢政權是朱元璋統一全國的重要環節,在明朝建立后也有史家對其持續討論。明代文獻受政治因素影響頗深,認為陳友諒起義失敗是由于天命所棄和自身原因,對其反抗元朝統治的事跡著墨不多。這種書寫方式不僅體現了明代史書撰寫的政治色彩,也反映了史家在歷史敘述中對失敗者形象的特定塑造偏好。
關鍵詞:陳友諒 陳漢政權 明代文獻 歷史形象
陳友諒作為元明鼎革之際重要的帝業追逐者,在元末明初戰爭史上占據了重要地位。學者們從不同角度出發對其人進行研究,形成了比較豐富的研究成果,這些研究成果對于本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但多數學者都未能充分關注明代文獻在塑造陳友諒歷史形象方面的重要作用。明代文獻作為距陳友諒時代較接近的歷史記錄,不僅記錄了大量關于陳友諒的原始資料,而且在敘述中融入了當時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觀念,為后人呈現了一個更為立體、生動的陳友諒形象。因此,本文從明代不同的文獻著述入手,細致梳理并深入分析它們如何建構陳友諒的形象特征,無疑具有重要的研究意義。
那么,明代文獻究竟如何刻畫陳友諒這一歷史人物?它們在敘述時是否存在特定的焦點?這些焦點又是否反映了當時社會的某種政治或文化傾向?這些問題不僅關乎我們對陳友諒個人歷史地位的評價與認識,更涉及我們對元末明初歷史進程的全面理解與深入探究。本文旨在通過細致解讀明代文獻,揭示其對陳友諒形象建構的復雜過程與深刻內涵,以期為我們更加全面、客觀地認識這一歷史人物及其所處時代背景提供新的研究視角與思路。
一、陳友諒其人
陳友諒(1320—1363年),沔陽(今湖北仙桃)人,是元朝末年農民起義軍首領,陳漢政權的開國皇帝。在元末農民大起義時,陳友諒投奔徐壽輝,后相繼殺了倪文俊、徐壽輝,建立了陳漢政權,成為當時最強大的勢力之一,影響遍及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區,為反抗暴元作出重要貢獻。在爭霸天下過程中,陳友諒屢次與朱元璋交戰,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陳友諒與朱元璋戰于鄱陽湖,兵敗后,中流矢而死,終年四十四歲。明代文獻中涉及陳友諒的家世和形象相關的史料頗多,如《平漢錄》中記載:“友諒幼岐嶷,比長,膂力過人,優于武藝。”[1]《明太祖實錄》(簡稱《實錄》)記載:“友諒者,沔陽玉沙縣人,世業漁,姿貌豐偉,嘗為縣吏,不樂。”[2]《明史》則記載:“陳友諒,沔陽漁家子也。本謝氏,祖贅于陳,因從其姓。少讀書,略通文義。”[3]
通過對上述史料進行分析,我們可以看出陳友諒的形象具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姿貌雄偉,儀表堂堂;二是曾讀過書,具有一定的文化修養;三是世業漁,社會地位較低;四是嘗為縣吏,曾屬于元政府中的一員,不甘于平凡的生活;五是自身武藝高強,膂力過人。陳友諒在元末明初的歷史上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其成敗原因也成為后人談論的焦點,明代傳統文獻中對其成敗原因有著豐富的論述。
二、明代文獻對陳漢政權敗亡的話語建構
(一)陳友諒不合天命的歷史書寫
明代官修史書對陳友諒及其政權的敘述存在著明顯的貶低態度,如《元史》記載,“大明兵與偽漢兵大戰于鄱陽湖,陳友諒敗績而死” [4],把陳漢政權貶斥為偽政權,將明朝尊為正統,具有明顯的政治色彩,對后世的歷史書寫帶來了深遠影響。商輅等人纂修的《續資治通鑒綱目》是明代中期由官方敕修,并成書于成化年間的一部史書。其中對陳友諒的記載比較詳細,仍體現了明顯的政治傾向。書中直稱陳友諒為逆賊,強烈批評了他的篡逆行為,稱陳友諒殺死倪文俊是“特欲覬得其權耳,非心乎天完”[5],認為其所作所為是為了一己私利,同時對陳友諒殺徐壽輝的行徑也進行了抨擊。此外,書中還強調陳友諒與明軍對抗是自取滅亡,“恃其威武,進圍洪都,殊不知以逆攻順,自反不縮,則足以殺其軀而已矣”[6]。《續資治通鑒綱目》有明顯的正統觀念,將陳友諒視為“逆賊”,重點批評了陳友諒的弒主行為,認為其失敗是上天的意志,可見明代官方修史的態度。
《實錄》作為研究朱元璋以及元末明初時期的重要史料,雖屢經修改,但對其起兵時的史料并未有太大改動,為我們研究陳友諒提供了一定的史料基礎。陳友諒是與朱元璋爭奪天下的主要對手,《實錄》中關于陳友諒的記載較為豐富,主要集中于對陳友諒失敗原因的探討。對陳友諒的失敗原因多歸結于其弒主而立和不符天命。《實錄》記載,在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朱元璋征討陳友諒之前,李明道曾對李文忠明確表示:“友諒自弒徐壽輝,將士皆離心,且政令不一,擅權者多,驍勇之將如趙普勝者又忌而殺之。雖有眾,不足用也。”[7]認為陳軍雖然人數眾多,但陳友諒弒主導致將帥離心,陳軍必敗無疑。朱元璋也對眾將說道:“陳友諒賊殺徐壽輝,僭稱大號,天理人情所不容。”[8]朱元璋更是將陳友諒殺死徐壽輝一事上升到人神共憤的程度。通過對以上兩則史料進行分析,不難看出,《實錄》著重對陳友諒殺死徐壽輝的弒主行為進行了強烈的批判,認為這是其失敗的主要原因。“弒”即臣子以下犯上,殺死君主。但身處亂世,所謂的弒主行為已是司空見慣,徐壽輝只是空有皮囊,沒有太大能力,陳友諒殺死徐壽輝客觀上有利于起義軍的進一步發展。弒主對政權確實有一定負面影響,但《實錄》沒有從更深層次去分析其為何失敗,而是對這種行為進行了抨擊,把陳友諒的失敗簡單歸結為弒主背德。如此敘述顯然是為了從儒家傳統觀念的角度建構陳友諒失敗的主要原因,強調其行為會被天命所棄。
為了證明陳友諒的陳漢政權失去天命,《實錄》還虛構了迷信之說來證明陳友諒必亡。至正二十一年(1361年),朱元璋親征陳友諒,《實錄》記載,在行軍路途中,“有鳥數萬夾上艦而飛,又有蛇自西北浮江趨蟠于舵,視其狀形甚異” [9],可見行軍途中充滿了祥瑞和吉兆,用以證明朱元璋受天命眷顧。而所謂的祥瑞和吉兆其實是統治者用來維護自身利益的手段。其意圖不過是通過制造神秘感來神化朱元璋,以示陳氏政權的覆滅是符合天命的。并且在鄱陽湖大戰之前,方士張鐵冠對朱元璋說道:“是行勿遲,五十日當大勝。戌亥之日獲其首領。”[10]在戰爭還未結束之時,張鐵冠就已直接斷言陳友諒之死。
明代的私家著述也認為陳友諒的失敗是命中注定的。丁耀亢在著作《天史》中大肆抨擊陳友諒。一方面,丁耀亢從傳統的儒家道德觀出發,指出:“至其謀弒壽輝,是篡賊也。賊安能成大業乎!”[11]直言陳友諒是逆賊,不可能成就大業,既突出陳友諒德行有虧,又強調了傳統的正統觀;另一方面,又認為:“鄱陽貫顱,摧枯拉朽,殆天授非人力也。”[12]把陳友諒在鄱陽湖大戰中兵敗被殺歸因于天命所棄,認為明朝的建立是順應上天意志的表現。
(二)運用對比手法丑化陳友諒
明代文獻有多處描述對陳友諒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貶低和抹黑,以證明朱元璋是天命所歸。在逐鹿天下的過程中,維持統治集團內部上下之間的親密關系,形成一個強有力的戰斗群體至關重要。劉辰在《國初事跡》中提到,“英雄豪杰欲大有為于天下,其成敗有幾也。推誠結納者無不成焉,懷疑猜忌者無不敗焉”[13]。一個成功的政權,離不開政權內部的高度凝聚力。劉辰指出,朱元璋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終成大業,而談到陳友諒用人時,則評論道:“陳友諒有趙普勝,疑而殺之,卒致群小離心,尚欲與我太祖角勝,難矣!”[14]劉辰作為元末明初歷史事件的親歷者,指出了陳友諒的猜忌心重是其無法成功的重要原因,認為這種猜忌性格影響了統治集團內部的凝聚力,很難在爭霸天下中取得勝利,通過這種對比手法,為朱陳二人的爭霸奠定了基調。
《實錄》還通過二人對比來暗示陳友諒滅亡是理所應當的。在鄱陽湖之戰進展不順時,陳友諒一怒之下盡殺俘虜,而朱元璋卻選擇在戰后釋放俘虜,為其療傷,并下令說:“但獲彼軍,皆勿殺。”[15]一殺一放,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體現了陳友諒和朱元璋之間的區別,突出了陳友諒的心狠手辣。《實錄》通過對陳友諒直接進行批評,并與朱元璋進行對比,建構了一個德行有虧、不合天命的失敗者形象。
(三)塑造陳友諒德行有虧的形象
明代文獻認為,陳漢政權的敗亡與陳友諒的個人品行有很大關系,史書中許多描寫構建了陳友諒德行有虧的形象。比如朱元璋在江西行省進獻陳友諒生前所用鏤金床時,感嘆道:“陳氏父子,窮奢極靡,焉得不亡?”[16]認為其滅亡與自身的驕奢淫逸密切相關。朱元璋也對陳友諒的驕傲自大有過批評:“陳氏之敗,非無勇將健卒。由其上下驕矜,法令縱弛,不能堅忍,恃眾寡謀,故至于此。”[17]將陳友諒的失敗歸因于其剛愎自用,治下沒有法令規章,缺少謀略。明代孔邇在其著作《云蕉館紀談》中稱,陳友諒“急于珍寶。偽將征伐,必使之遍求奇寶”[18],用較多的筆墨渲染了其建立政權后驕奢淫逸、貪圖享樂的劣跡。孔邇述認為,荒淫無道是陳漢政權滅亡的重要原因。
同時,史家對陳友諒的心狠手辣也有批評,宋濂評價陳友諒:“然既戕主帥,復弒天完,兇戾罕儔,殘虐無厭,人謂項籍矯殺冠軍,陰弒義帝,大抵同矣。”[19]陳友諒曾是倪文俊的主簿,倪文俊對陳友諒有知遇之恩。趙普勝素來對陳友諒敬畏有加,也是天完政權的重要將領。徐壽輝更是陳友諒的上級,是天完政權的皇帝。但陳友諒卻毫不留情,把倪文俊、趙普勝、徐壽輝等人全部殘忍殺死,其毫不掩飾的弒主行為使得陳漢集團內部人心浮動,影響了政權的凝聚力。吳國倫也對陳友諒的弒主行為提出了批評,他在《陳張事略》中提到,徐達在鄱陽湖大戰之前明確提出:“師直為壯,今我直而彼曲,焉有不克?”[20]認為陳友諒弒主不講道義,給其事業帶來了消極的輿論影響。
三、關于明代文獻對陳友諒的歷史書寫分析
通過對明代文獻的深入剖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史書在建構陳友諒的歷史形象時,采用了多種手法,旨在將其塑造成一個德行有虧、不合天命的失敗者。但這種書寫方式忽略了陳友諒在元末明初動蕩時期所建立的功業,還通過直接批評與對比手法,進一步強化了其失敗者的形象。
然而,陳友諒作為抗擊暴元的重要力量,史籍中并非沒有對他的肯定之詞。宋濂雖身處敵對政權,但對陳友諒的武藝高超持肯定態度,并稱贊其“奮臂蓬湖,提戈荊楚,遂能屢破堅城,卒僭尊位,可謂勇矣”[21],認為陳友諒的一時成功與他堅毅勇猛的品格密切相關。《陳張事略》中則記載:“陳友諒……與其弟友仁、友貴至正中聚眾剽掠于村落,官軍累討不能平。”[22]這反映的是陳友諒與其弟憑借自身驍勇而剽掠一方的情況。以上史料對陳友諒的剽悍好斗、驍勇善戰給予了充分認可和肯定,認為這種能力對其事業發展起到了積極作用。
葉子奇在其著作《草木子》中也記錄了許多關于陳友諒抗擊暴元的史料,其中許多材料在諸多史書中未有記述,突出了其歷史功績,對其勇猛果斷給予了充分肯定。此外,高岱在《鴻猷錄》中也詳細記述了陳友諒的主要事跡,認為陳友諒堅毅勇猛,剽悍狡猾。在論述陳友諒面對失敗的應對措施時,高岱談道:“觀其龍江敗歸,還襲安慶;九江之失,疾奔武昌。及徐達召還,不旋踵而有江州之入。”[23]無論遭到多大的打擊和挫折,陳友諒都沒有灰心喪氣。高岱稱贊道:“友諒之勇悍雄略,雖或未及項羽,而迅狡猾,出沒飄忽,大困而氣不餒,屢躓而勢復振。”[24]在爭霸天下的過程中,陳友諒難免遇到各種挫折險阻,但他身上堅韌不拔的品格在他抗擊暴元過程中也發揮了重要作用。
盡管史書中存在對陳友諒的肯定之詞,但這些肯定之詞最終仍回到了貶抑陳友諒的主旋律中。綜上所述,明代文獻對陳友諒的歷史書寫存在明顯偏見和局限,將陳友諒建構成了一個德行有虧、不合天命的失敗者形象。這種書寫方式不僅影響了后人對陳友諒個人歷史地位的評價和認識,也限制了后人對元末明初歷史進程的全面理解和深入探究。因此,在研究和解讀明代文獻時,我們要保持客觀公正的態度,以便更加全面、深入地了解歷史人物和事件的真實面貌。
四、結語
明代文獻對陳友諒的記載多集中于其敗亡原因,且受政治觀念影響,對陳友諒存在著不同程度的抹黑與貶低。明代諸多文獻對陳友諒的個人生平以及與朱元璋的爭戰歷程等均有不同程度的介紹,但對于陳友諒如何英勇抗擊暴元政權的事跡著墨并不多,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其抗元事跡在歷史長河中顯得相對隱秘而鮮為人知。盡管史書中偶爾可見對陳友諒的才能或成就的肯定之詞,但最終仍不可避免地回到貶抑陳友諒的主題上。明代文獻在提及陳友諒時,即便是偶爾流露出對其軍事才能、領導力或是某些具體行動的認可,也會迅速將這些正面評價淹沒在對其德行有虧、不合天命以及最終失敗命運的強調中。這種書寫方式不僅凸顯了明代史書對正統觀念的遵循,也反映了史家在歷史敘述中對失敗者形象的塑造偏好。在有關陳友諒的歷史書寫中,即便是他英勇抗擊暴元、建立陳漢政權的光輝事跡,也往往被邊緣化或淡化處理,最終成為其失敗命運的注腳,而非其歷史地位的支撐。
總的來說,明代文獻對陳友諒事跡的歷史書寫明顯是從朱元璋的角度出發,在這種敘述框架下,陳友諒往往被描繪成朱元璋統一事業中的重大阻礙,其形象和作用在很大程度上是朱元璋敘事的陪襯和從屬,對其敘述主要是從天命與個人兩方面來建構的,對陳友諒其人也加以丑化與貶低,陳友諒的兵敗身亡使得其事跡被人為取舍,他的人物形象被明代文獻人為建構。
史家出于種種原因或站在不同的立場上對陳友諒多加否定,陳友諒的個人形象和能力也因戰敗而被貶低抹黑。由于史料的殘缺,陳友諒成敗原因已難以詳細考證。但陳友諒反抗暴元的歷史功績不該被后人忽視,陳友諒堅持抗元,沉重打擊了元王朝在江西、湖廣一帶的統治,對元末農民大起義作出了重要貢獻。著名史學家吳晗先生曾對陳友諒的歷史貢獻作出評價:“陳友諒雖然失敗了,但他畢竟是反對元朝蒙漢地主階級統治的英雄人物,在歷史上起過作用,當時人民對他是同情的,懷念的,他的墳墓到今天還在新建的長江大橋下被保存著,供來往游人悼念。” [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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