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淌在時光季節里的甘甜

水果這個概念，我是參加工作以后，才在大腦里逐漸清晰起來的。在我孩童時代，寨子里雖然有幾棵梨樹桃樹，大多還不等果子成熟，就讓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把它們糟蹋殆盡，留存在記憶深處的多半是滿口的酸澀。恰恰那些沒有被定義為水果的東西，卻在我腦海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成為那段難忘歲月的時光見證。

甘蔗

把甘蔗說成水果，肯定很多人不會認同，那些滿嘴跑火車的專家更不會同意。

在我孩童時代卻不是這樣。入冬以后，金沙江畔干熱河谷地帶的甘蔗，吸吮了日月的精華，在熱烘烘的江風撫慰下，長得粗壯結實，亭亭玉立，蔥蘢成一方綠油油的風景。

快到過春節的時候，很多人都喜歡往金沙江邊跑。目的很簡單：一年苦到頭，說啥也得背點甘蔗回來過年吃。

噼噼啪啪的炮仗，收音機里喧囂出的音樂，無牙老漢哼唱的小調，氤氳在空氣中酒的香味肉的香味，把年的氛圍煨得越來越釅稠。對于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廣袤的農村來說，過年的時候除了有臘肉香腸血豆腐豬腦殼肉，有混零嘴的爆米花瓜子和花生，要是再能夠啃上一截甘蔗，日子就相當滋潤了。特別是撕咬甘蔗皮和咀嚼甘蔗后，那“咕咚”一聲吞咽發出的悶響，在單調的日子里，其豐沛的意韻，遠不是如今市面上的水果所能比擬的。

江邊有親戚朋友的，去親戚朋友家背。除了至親的舅舅、姨娘、姑媽、幺叔外，半道上認的表公、干爹、親家母，和午后江邊火燒火燎的風一樣熱情。背點平壩地方的老南瓜四季豆老酸菜下去，美美地吃上一頓江邊老火腿燉的山藥番木瓜，品嘗江邊沙地里的香芋，天南地北用一晚上的龍門陣下酒，第二天就可以背一大背篼甘蔗回來。遇上好客的人家，還會硬塞些紅糖、麻糖在背篼里，再灌上一桶自家釀的蔗皮酒，滿滿的心意就會讓你覺得整個寒冬都是暖和的。

沒有親戚也不要緊，鄉下人同樣有自己的辦法。就在集鎮上，用苞谷麥子洋芋蕎子，以物換物調換甘蔗。吃虧便宜是次要的，要緊的是在年前把這個東西抓到手。到了年初一，寨子里個個穿著講究，有新衣裳的早就換上了，沒有新衣裳的至少比平時穿得干凈。漢子的頭發胡子都修刮過，大媽嫂子的頭發梳理得比平時更為用心，臉上手上都抹上了雪花膏。有了這些東西作為鋪墊，反倒讓他們覺得手腳不是自己的，走起路來就像踩在棉花上的小丑一樣扭捏。偏偏他們都喜歡拿著一截甘蔗，遠遠看去，猶如揭竿而起的階級兄弟。要是別家婆娘娃娃杵著甘蔗棒棒啃得呼兒嗨喲，自家的只能眼饞饞地看著，那是丟不起這張臉的。

我們老家同樣在偏僻的鄉下，盛產水稻苞谷小麥高粱養子，就是不產甘蔗。除了過年有機會吃到甘蔗外，在苞谷成熟季，那些被太陽舔得紫紅的苞谷稈，同樣汁水甘甜，可以作為甘蔗的替代品解饞。

寨子里楊七公家老兩口和兒媳關系緊張，兩個老人單獨立灶過日子。兒媳管得緊，平時不允許娃娃到老爹奶奶家串門。對孫兒的牽掛，老兩口只能在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手搭涼棚，咧著嘴把滿臉的皺褶推到耳朵后面，盡量讓渾濁的眼睛瞪得大一些，以便日漸昏花的目光更好地捕捉到孫子模糊的身影。在收苞谷的日子，楊七公就鉆進苞谷地里，專選那些紫紅粗實的苞谷稈，削掉葉.只留下半段，砍成兩尺見方一截，用草繩小心翼翼地捆扎起來，兵士般一捆捆站立在路邊。孫子放學路過，老漢就會迎過去，滿臉的笑容里全是慈祥：

“小寶，老爹的小甘蔗甜得很哦！”

作為小寶的同伴，我們同樣得到了實惠。說實話，被老人稱之為小甘蔗的東西，吃在嘴里實在是甜。時至今日，只要回到老家，和過去的同伴說起楊七公，就會聊起當年的小甘蔗。

甘蔗的魅力，是在入冬糖坊開榨以后。

冬閑時節，金沙江畔大大小小的糖坊就沸騰起來。農人的歡笑，把甜滋滋的空氣攪拌得黏糊糊的，每個角落都流淌著紅糖的濃香。那是金沙江畔農人辛苦一年，上天對他們最為美好的饋贈。

糖坊里那幾盤古舊的石榨，不分白天黑夜吱吱呀呀歡唱個不停。榨場上，長長短短的甘蔗從地里送過來，讓人源源不斷地填進石榨里。幾頭戴著眼罩的牛，在主人高聲吆喝聲中，只顧扛著肩上的木架轉著圈。在石榨的呻吟聲中，甘蔗水就像老牛黃濁的尿液，嘩啦啦啦順著下面的木槽淌進一口大缸里。

榨場下面是半敞著的作坊。幾根圓木支撐著屋頂，上面用黃土夯砌而成。高高的煙囪前面，一排排鐵鍋從小到大依次排列?；鹦秋w濺，灶火熊熊，鍋里的糖水嗶嗶剝剝歡騰著，把一股股濃濃的糖香直往天上沖。

甘蔗水從大缸里打起來，先裝進大鍋里。待煙囪邊最小那鍋糖漸漸變稠，起鍋，這邊再逐鍋舀起來往前面的鍋里推進。熬好的糖起鍋，舀在糖缸里。一個精赤著上身的壯漢，手握特制的木棒在糖缸里反復攪動。這個動作有一個逆天的名稱：

殺糖！

靠墻的案板上，是一排排擺放得整整齊齊的糖碗。幾輪絞殺下來，糖缸里的糖漸漸冷卻，就用木勺舀在那幾排糖碗里。待糖稍稍降低溫度，把碗翻過來輕輕一磕，一扇帶著余溫的碗狀紅糖就赫然出現在眼前。

苦累一年，當然不僅僅做碗碗糖。主家還會變著花樣做磚糖、盒子糖、用模子做成動物形狀的馬兒糖、獅子糖。最稀奇的還是做蘇麻糖，兩個壯漢拿根洗凈的木棍，把篩子大一坨糖纏過來扯過去，一直扯得那坨東西的顏色越來越淺，最后變成白色，再加上炒香搗碎的花生蘇麻就變成了蘇麻糖。用刀背輕輕一敲即碎，吃在嘴里酥香無比。

趁著這個空當，精壯的漢子聚在一起，家長里短，骨肉親情，四季農時，花邊消息，江湖傳聞，葷素聊齋，或舒緩，或激越，或悲憤，親切的鄉音伴隨著朗朗的笑聲，直往空曠的夜色里涌。天幕下碩大的星星被歡笑聲撩撥得亮晶晶的，歡騰著跳躍著，讓人分不清逍遙的神仙是在天官還是在地上。

那時候，我最感興趣的，是在柴垛里聽四老爹講古。老爺子中《西游記》的流毒太深，所有的故事都神神叨叨，不管是姜子牙土行孫，關公趙子龍，秦瓊程咬金，還是李逵魯智深，他們都曾經落難逃到這個小地方。眼看敵兵追得急，他們急中生智從田里掰根甘蔗棒棒，噗地吹口仙氣變成鑌鐵鑄的兵器。然后，駕起簸箕云，順著象鼻梁子一路沖殺出去。這只是前奏，這些英雄突出重圍后，在一連串的驚險傳奇中，成就了后面的功名。

吃過夜宵，簇擁著喝得醉醺醺的主人，背著溫熱尚存的紅糖，為這一天的辛勞畫上句號……

隨著時代的流轉，這樣的場景早湮滅在歲月的塵埃里。昔日的甘蔗地被成片的香蕉、芒果和大棚蔬菜代替，入冬后木榨天天哼唱不停的糖坊長滿了雜草。而那些廢棄的石榨，除了極少數有幸成為收藏品外，大部分被遺棄在荒郊野外曬太陽。

每年入冬以后，仍然有人在賣甘蔗。

那都是從很遠的地方運過來的。長長的甘蔗堆在車上，看不到半點生機勃勃的樣子。顧客選好甘蔗，賣甘蔗的人用特制的刀飛快地削掉皮，砍成尺來長一截，裝在手提袋里。顧客拿回家，再也用不著用牙撕咬甘蔗皮，一次吃一小截，和過去相比文雅秀氣了許多。如今，賣甘蔗的在削皮斬短的基礎上，又進行了改良。把削掉皮的甘蔗宰成一寸厚一小段，根本不需要撕咬，直接放在嘴里咀嚼就行。

看著那宰得短短的甘蔗，我總覺得除了甜沒有變以外，無論如何也咀嚼不出過去的滋味來。

蕃茄

我老家一帶，土地肥美，光照充足。十幾棵多人才能合抱的古樹下，水桶般粗的泉水一年四季奔涌不息，讓周邊飽受干旱之苦的鄉民們羨慕不已。水生萬物。在這股水的潤澤下，嫩生生的白菜青菜，水汪汪的青蔥蒜苗，綠油油的扁豆，始終用蒼翠靈動的本色，綠毯子一樣鋪陳在房前屋后，脈動著勃勃的生機。

入夏以后，山上山下，房前屋后，滿眼都是綠色的世界。地里鼓鼓的豆莢，長長的絲瓜，碧綠的黃瓜，以及躲在藤蔓后面嫩綠的南瓜，更是鮮嫩得耀眼。菜地里，地埂邊，一株株番茄長得蓬蓬勃勃，碧綠的枝葉間，一個個大大的番茄，粉里透紅，新鮮靈動，惹人眼饞。

大伯家四姐，幺爸家大姐都是好吃嘴，山上山下總能找到她們喜歡吃的東西。兩個丫頭鉆進菜園子，很快就拿著幾個紅中透亮的番茄出來，笑瞇瞇地對我說：“莽娃，番茄吃得了，安逸得很！”

為了表明所言不虛，她們馬上掰開番茄，露出里面的粉嫩的內瓤，毫不猶豫地遞一半過來：“你嘗嘛，好吃得很！”

我卻跟番茄無緣?？粗鴥晌唤憬愠缘媒蚪蛴形?，我總覺得她們清脆的咀嚼聲，就像一把鐵銹斑斑的鋸子，那股讓人窒息般的鐵腥味讓我難以忍受。當姐姐的當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她們還沉浸在這口鮮嫩帶來的歡悅之中。除了吃，她們還會當水果帶幾個回去，給做工回家的爹和媽一個驚喜。

我讀初中的學校在集鎮上，到了春夏之交，街上各種蔬菜水果琳瑯滿目，盡顯小地方的富庶與繁華。學校的伙食團不會因為街上眼花繚亂的蔬菜有所變化，每天雷打不動還是炒白菜炒洋芋炒蘿卜，再加上一盆素菜湯。當然，偶爾也會賣番茄雞蛋湯，據說是當地村民實在賣不掉，把番茄背到學校以最低廉的價格處理的。幾十個熟透的番茄，滲水燒一大盆子湯，再打三五個雞蛋作為引子就成了一道好菜。天天吃膩了白菜青菜洋芋的同學個個歡欣鼓舞，都希望大廚打菜的時候多舀半勺湯在自己碗里。嘩啦嘩啦埋頭喝湯的聲音，喧囂出他們內心的歡喜。這一天就我而言卻是無比的痛苦，我總覺得整個廚房里都彌散著令人作嘔的鐵腥味，盡管餓得饑腸轆轆，我卻沒有勇氣把所謂的番茄雞蛋湯喝下去。

我對番茄有個好印象，是在女兒上小學后。幾個當媽媽的家長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全是關于孩子成長的八卦。有個家長的一番話，引起了我濃厚的興趣。她說，她家孩子最喜歡吃番茄雞蛋湯，天天吃，頓頓吃，怎么也吃不厭。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那段時間女兒挑食厭食很嚴重，她說的這道菜，會不會就是一道開胃的良方？

其實，妻子早就把閨蜜的話聽進去了。她早早去菜市場買好番茄，回來就準備給女兒做番茄雞蛋湯。因為我的緣故，之前家里從來不買番茄，也不做這道菜。妻子做好其他菜，單獨刷鍋生火做了一碗番茄雞蛋湯?？粗畠撼缘瞄_心的樣子，我小心翼翼用湯勺舀了一口，放在嘴里一嘗：

哇，真的鮮美無比呀！

這就怪了。過去一看到番茄就直發惡心，沒想到這道菜一上桌，不僅沒有記憶深處的鐵腥味，反而香氣撲鼻，讓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聯系的貧困村位于金沙江畔，特別適合蔬菜瓜果生長。就是在那樣偏僻的地方，一畦畦番茄地里的溝掏得筆直，長長的細竹棍搭著高高的架子，看上去非常有氣勢。番茄從地膜里慢慢長高，主人有意無意把嫩綠的莖葉往架子上引，就像嬌羞的美人柔柔地倚靠在上面。番茄的莖葉間開滿了黃五星一樣的花，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清香。而那些性急的番茄，早爭著賽著從墨綠的枝葉間鉆出來，把最艷麗的容顏展現在世人面前。

村委會上面幾大塊番茄成熟了。大大小小的番茄粉里帶紅，水靈靈的讓人看著眼饞。有幾個女同事來走訪貧困戶，一到地邊就不想走了，拍照，刷臉，曬圖，用嘰嘰喳喳的聲音表達滿心的欣喜。村上的干部見她們饞得慌，說你們喜歡吃，自己去扯就行了。

女同事不貪多，隨手就去地里扯了幾個，準備用水洗一洗，當水果嘗嘗鮮。

沒想到，駐村第一書記見她們手里拿著番茄，沉下臉，高聲說：

“天菩薩，這塊地的番茄你們也敢去扯，好大的膽子呀！你們知不知道，那是誰家的嗎？”

“誰家的？”

“貧困戶的！”

“老天，到了年底，貧困戶的收入不達標，說番茄讓村里幫扶的領導吃了，那還了得？”書記矮下身子，攤著的雙手，用一連串的哀嘆宣泄著內心的不滿。

“這……咋辦？”兩個女同事窘得滿臉通紅，不知說什么好。

還是旁邊的人嘴快，一下為她們解了圍：“開玩笑的！你們喜歡吃，去扯就是，出了問題我負責！”

鄉下吃兩餐。去駐村的時候我們自己帶了面條。早上燒了開水，下了面條，再到村委會背后的地里摘幾個番茄，用香油炒辣椒豆瓣做成調料，就是美味可口的早餐。

村委會旁邊的起老漢反復跟我們說，如果喜歡吃番茄，就到他地里扯，千萬不要客氣。他家地里番茄架子一人多高，搭得規規整整，密密實實。番茄苗架有些黃了，上面零星還掛著一些番茄，個頭兒不算大，看上去依舊新鮮水靈。

“這家人太勤勞了！”提起這家人，駐村第一書記滿臉的笑容中多了幾分豪情：“要是所有的貧困戶都像他們家，脫貧就不愁了！他家兩個老的，負責牛羊牲口。小兩口兒，主要精力用來種番茄。光去年，兩口兒就種了6200棵番茄。為了保住地里的苗子，他和媳婦用車到幾公里外的地方拉水回來澆灌。一家人的辛苦沒有白費，光番茄去年就掙了12萬！”

書記朗朗的笑聲，是掩飾不住的喜悅。在嘖嘖感嘆中，他還給我們講了另外一個龍門陣。去年老漢的兒子到元謀賣番茄，老板看他的番茄個頭大，顏色好，新鮮水靈，越看心越癢。老板想要，又舍不得出好價錢，找各種理由壓他的價。恰巧，有電視臺的記者在現場采訪，看到這么好的番茄，就問他兒子番茄的價格。他兒子說，這個番茄不貴，一公斤才4塊，對于消費者來說千值萬值。記者又問菜市場的老板，4塊一公斤，你認為這價格貴不貴？老板本來就想買他的番茄，又想在電視上露露臉，就大聲說不貴不貴，這番茄我早就訂好了。

當我們再一次見到老漢，問起這事兒的時候，老漢笑得特別開心。他用帶著彝腔的話，繪聲繪色地給我們模擬了當時的情景。

有了這些插曲，我開始留意起市面上的番茄，對番茄的種類、產地、價格以及營養價值都有了一定的了解。

市面上經常有一些鵪鶉大小的番茄，顏色各異，紅的鮮艷，黃的水靈，看上去實在惹人喜愛。對于這樣的番茄，妻子女兒非常新奇，經常買回來吃洗洗就開吃。

“水果番茄？”

世間之事，真是無奇不有。在我的心目中，番茄一直是蔬菜，怎么變成水果了？看著她們吃得津津有味，我曾嘗過幾顆，味道怪怪的，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糟糕，也不是她們說的那么好吃。

一次，我到外省一家農業科技園參觀。塑料大棚里無土栽培的小番茄，一株株長得枝繁葉茂，上面綴滿了紅紅的番茄。講解員給我們介紹了小番茄栽培技術以及市場前景，笑瞇瞇地告訴我們：別小看這玩意兒，特別高產，多的一株年產量超過了一噸……

我暗暗一算，乖乖，如果用拖拉機來裝，不是得裝一車嗎？

講解員把小番茄的營養價值說得神乎其神，把它的市場前景吹得天花亂墜。他說得越賣力，我聽起來就覺得越玄乎。我老是這樣想：

這玩意兒有他說的這么夸張嗎？

蘿卜

蘿卜同樣不是水果。

從種類上來說，蘿卜屬于十字花科蘿卜屬的蔬菜。蘿卜的分類屬于植物界、種子植物門、被子植物亞門、雙子葉植物綱，與常見的水果分類不同。在中國傳統飲食文化中，蘿卜甜脆多汁，其獨特的營養價值在飲食中占有一席之地。盡管蘿卜可以生食，但其主要用途仍然是作為蔬菜煮食或涼拌，而不是作為水果食用。

入秋以后，溫情脈脈的秋風，開始了一年中最為傳奇的神來之筆。天上的云經不住它的纏綿，被一點一點吹薄，再一塊一塊地吹散。朵朵白云，懷揣著詩和遠方，卻舍不得眼前的美景，一路走走停停，在陽光的輝映下搖曳成滿天的風景。乘著這個閑暇，母親在自留地的邊角地帶把土挖松，整平，撒上紅蘿卜種子。過不上幾天，地上就長出了星星點點的嫩綠。母親再給它們澆上豬圈里的豬糞，綠油油的蘿卜葉子就爭著賽著拼了命往上長。

臨近春節，這些蘿卜莖葉在暖陽下越發綠得惹眼，暗褐色的根部悄悄鉆出了地面，等待主人的青睞。這個時候，只要揪住蘿卜葉，慢慢搖一搖，再搖一搖，看著周圍的土有些松動，用力一拔，一尺來長，搟面棒粗的紅蘿卜就拔出來了。掰掉頂部的莖葉，拿到水溝里輕輕一洗，粉嫩鮮紅的蘿卜讓人愛不釋手。輕輕咬一口在嘴里，又脆又甜，怎一個爽字了得。

和紅蘿卜相比，白白胖胖的白蘿卜要低調得多。同樣在秋天收了苞谷以后把種子撒下去，就沒有人再過問了。田里地里的農活多，種下去的瓜瓜菜菜，澆水施肥除草，要操心的事多著哩。白蘿卜卻不是這樣，種子從土里鉆出來，在地里自由生長，能長多高長多高，能長多大長多大，誰也沒有去關心過，更沒有人愿意搭理它們。到了春節前，地里一個個大蘿卜就成熟了，白白胖胖，鮮活靈動，讓人嘖嘖稱奇。不過，在我們老家，白蘿卜主要做配菜用來燉湯，生食有一股辛辣味，很少有人吃得慣。

過春節期間，殺了年豬，家家喜歡吃火鍋?；疱伬餆跎吓D豬排和雞肉，放上紅蘿卜白蘿卜和萵筍，再放幾個紅紅的辣椒，紅的紅白的白綠的綠，肉香湯鮮，熱氣騰騰，那才是真正的美味。

我曾在大涼山腹地的昭覺讀過幾年書。每年彝族年前，地里青蔥的苞谷在秋風的愛撫下，顏色一天一變深。收了苞谷，砍下苞谷稈，地里的圓根蘿卜也成熟了。和我們老家種的蘿卜不一樣，這些在初冬上市的圓根蘿卜，葉片青綠，塊根圓形略扁，看上去跟我們當地的苤藍差不多。輕輕削掉表皮，露出里面白色的皮肉，味微甜，水分含量相當充足。

天空一天天變得清朗，遼闊，清寂。幽藍的天幕下，太陽成了每天的主角。慷慨的陽光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熨平了山上的每一處皺褶，小被子一樣溫暖。要過年了，彝家村寨的女人忙前忙后，收稻谷，收苞谷，收養子，把裝肉裝酒的器皿清洗干凈，把家里的苦蕎和苞谷磨成面，把大人孩子的衣服縫縫補補，把殺年豬要用的蕨蕨桿準備好，把煮肉烤火的柴打理好。趁著晴好的天氣，還得把地里的洋芋圓根挖回來。

這樣的時節，周末正適宜上山郊游。生長在海拔2000米左右高寒山區的圓根蘿卜，清脆甜爽，解渴解饞。我和幾個同學上山，一路上他們都在向我描述著這個好東西。

我們遠遠就和在地里勞作的老阿媽打著招呼：“阿瑪，你們的圓根長得太好了，能給我們幾個嘗嘗嗎？”

“啊啵，你們喜歡，快過來拿吧！”彝族老阿媽一臉的慈祥，撿起幾個大大的圓根，對我們說。

剛從土里挖出來的圓根沾帶著少許泥土，看起來憨憨的，就像一個扁平厚實的玉餅。用小刀削掉上面的皮，咬一口在嘴里：哇，真的又甜又脆！

我們吃了一個又一個，乃至走起路來，肚子里哐當哐當響，過不了多久就得撒一泡熱尿。

其實，圓根的莖葉用來腌制酸菜，那才是特有的山珍。自古以來，圓根酸菜是彝家待客的佳肴，世世代代受到彝人的喜愛。圓根酸菜含有人體所需的多種維生素礦物質，具有清熱解暑、開胃消食、醒酒提神和減肥降脂的功效，在羊肉湯、臘肉湯、洋芋湯、雞湯、魚湯中放進少許圓根酸菜，清香撲鼻，味道鮮美。在我們老家一帶，誰也沒有把蘿卜葉當回事。沒想到高山上的彝族同胞把圓根蘿卜葉利用起來，腌制成一道彝家獨特的菜肴，讓我們能夠享受這樣的口福。

白蘿卜用來燉湯、涼拌外，還可以用來制作蘿卜絲、蘿卜干。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金沙江干熱河谷地帶在蔬菜缺乏的時候，很多人都喜歡到江對岸的云南買曬干的蘿卜絲，用來烀四季豆，燒酸菜湯。煮一鍋開水，抓一把曬得略微發黃的蘿卜絲下去，加上鹽巴辣子花椒，也不失為一道好菜。

我初中畢業那年，轉到另外一所學校就讀。學校在一個山坳里，交通閉塞，生活不便?；锸硤F每天除供應米飯苞谷飯外，每天的蔬菜就只有一樣，要么炒白菜，要么炒洋芋。老師學生多有怨言，但自身條件就這樣，一直沒有任何改變。

那一年冬旱連春旱，附近農家把菜種不出來，師生們的蔬菜就成了大問題。有人幫著想辦法，從云南拉了一車干蘿卜絲過來。每餐放少許油，燒一大鍋開水，放一瓢蘿卜絲進去，加上辣椒花椒生姜香蔥和鹽，用來代替蔬菜。過去我們每餐菜票是3分，自打吃上蘿卜絲湯后，就降成了2分。開始幾餐，大家覺得還不錯，至少比天天吃的炒白菜洋芋好多了。一個星期以后，誰都不想吃蘿卜絲做的湯了。一個月以后，聞到那股蘿卜味，就覺得反胃?；锸硤F連續賣了三個月的蘿卜絲湯，我們每天寧愿用米湯泡飯，也很少有人再去吃那2分錢一大碗的蘿卜絲湯。

隨著時代進步，蘿卜也進行了改良。這年入冬以后，城郊上市了一種水果蘿卜。看上去和普通白蘿卜差不多，但個頭更大，身子更長。買一個回來，切一截削掉皮，吃在嘴里，清甜爽脆，確實美味無比。

臨近春節，殺年豬、裝香腸、打餌塊、舂糍粑，家家都在準備年貨。雞鴨魚肉、糖果糕點、瓜子花生、新鮮水果是少不得的；老人的衣服要買，過年的煙酒要買，孩子的煙花爆竹也要買。除了這些以外，還得買兩個大蘿卜。很多人都會樂呵呵地說：

油膩的東西吃多了，吃點清淡的蘿卜涮涮油，腸胃才舒服！

紅苕

在我認識的蔬菜水果中，紅苕的別稱是最多的。書面上叫紅薯、紅苕。有的地方叫甘薯、番薯，甚至還叫地瓜。我們老家一帶，紅苕被稱為苕兒，那淡淡的兒化音聽起來很親切。就像當母親的呼喚自己的子女，隨意，親昵，又理所當然。當然，鄉下還有一種更為土氣的稱呼：干飯。對這種稱謂，估計外面知道這種意思的人就不多了。

不管紅苕稱謂如何，在植物學上都被歸類為蔬菜，而非水果。紅苕是一種適應性很強的高產糧食作物，好田好地里可以種紅苕，田邊地坎可以種紅苕，隨便扯兩根紅苕藤栽插下去，要不了多久就發出墨綠的莖葉，秋天以后總能挖出大大小小的紅苕來。紅苕食用部位是它的根部，可以煮、可以烤，還可以做紅苕粉、紅苕粥、紅苕干等等。到了五黃六月家里沒米下鍋的時候，紅苕就是填飽肚子的好東西。因此，過去民間一直有“一季紅薯半年糧”的說法。

紅苕全身是寶。在很多地方，不光人吃紅苕，豬狗雞鴨等家畜家禽的主糧也靠紅苕。紅苕收獲后莖和葉子也不會隨意丟棄，被主人收割曬干打碎用作牲畜的飼料。紅苕塊根既是主糧，也是食品加工、淀粉和酒精制造工業的重要原料。紅苕含有蛋白質、脂肪以及糖、磷、鈣、鉀、胡蘿卜素等多種維生素，有和血補中、滋陰潤肺、補益脾胃、潤腸通便、防癌抗癌、增強免疫力等功效。現代社會，就連苕尖都被利用起來登上大雅之堂，亞洲蔬菜研究中心將紅苕葉列為高營養蔬菜品種。加生姜大蒜熗炒出來的苕尖，不失為一道好的新鮮時蔬。

紅苕進入中國的時間不長。關于紅苕進入國內有兩種說法：其一，明萬歷八年廣東人陳益搭乘商船從虎門出發前往越南，當地酋長接待他們擺出一道官菜，香甜軟糯，非?？煽?，這就是紅苕。兩年后陳益冒著殺頭危險，收買酋卒，將薯種藏匿于銅鼓中偷帶回國，開始種植推廣。其二，明萬歷二十一年在菲律賓做生意的福建人陳振龍，見當地一種叫甘薯的作物，塊根脆甜可口，生熟可食，栽種簡單，產量又高，就決心把它引回來。菲律賓視甘薯為奇貨，禁令不準出境，陳振龍將薯藤絞人汲水繩并涂抹污泥，躲過關卡的檢查，成功回到福建廈門栽種。不管怎么說，紅苕落戶我國才短短幾百年時間，但很快在全國大面積推廣，成為僅次于稻米、麥子和苞谷的第四大糧食作物。

紅苕在我腦子里刻下清晰的烙印，是我讀初二的那個暑假。

暑期的日子單調而漫長。礦山上正在剝泥，用拖拉機把鐵礦石表層的泥土運出去，需要大量的壯勞動力。父親找到負責包工的楊表叔說了半天好話，對方勉強同意，說去干可以，一天只能按七折計價。楊表叔硬邦邦的話說完，還是用長長的一聲嘆息，給了父親莫大的安慰：“這么多雙眼睛盯著，我只能這么辦！”

這已經相當滿足了。那時候，高品位的鐵礦石每噸才值兩塊錢。在礦山上剝泥，成人每天可以掙七八角錢，我一個半大孩子就可以掙5角，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上了工地才知道厲害。我們所干的工作是給拖拉機上料。我和幺舅家的表姐一個組，一個往撮箕里裝填泥巴，另一個負責端起來往拖拉機里倒。還沒裝上兩車料，我已經熱得耐不住，趕緊拿出水桶，咕咚咕咚灌了一氣。那些水一灌下去，似乎就把我身上所有的毛孔都沖開了，每個毛孔都像滴灌的水龍頭一樣，只管把汗水往外涌。也僅僅緩解了幾分鐘，喉嚨里又火燒火燎像快被曬干的魚。我不得不再次把水桶里的水倒出來，咕咚咕咚灌進我的胃里。我就像騾馬一樣，身子隨意一動，就會發出咣當咣當的響動。我的頭發緊緊貼在頭皮上，汗水小溪一樣歡快地往下流，流到眼睛里，像進了生辣椒水一樣難受。

暑期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天空湛藍，連巴掌大的云都沒有，藍汪汪的天浩瀚得無邊無際。平日嗚汪嗚汪的風早被毒死了，太陽戴著一個紫紅發亮的光圈，似笑非笑。白亮亮的陽光透過那道魔咒般的光環灑落下來，讓人覺得遍地都是飛濺的火星，嗶嗶剝剝扯起幾尺高的地火，只剩下窒息般的悶熱。天太熱，感覺時間都凝固了。到了下午，身上除了熱以外，再也沒有汗滲出來。我腦子昏沉沉的，老是覺得手和腳不是自己的，只能機械地重復著單調的動作。太陽漸漸歪到了西邊，我們完成了一天的任務，準備收工回家。在這個時候，我感覺到連回家的力氣都沒有了。

表姐從懷里掏出一個紅苕，掰成了兩截，遞了一半給我：“吃吧，早上我洗過的！”

接過帶著表姐體溫的紅苕，放在嘴里咔嚓咬了一口，哇，那一瞬間我覺得嘴里全是甘甜。可以肯定地說，這是我這一平生吃過最甜最香的紅苕，也是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吃過的最為美味的水果。

此后，每天表姐都會帶兩個紅苕到山上。那份香甜，一直在我腦海里留存下來。

其實，對紅苕我并不陌生。每年苞谷種下去不久，父親母親都要買些紅苕藤回來，套種在苞谷地里。紅苕藤一栽插下去，很快就分蘗抽條，長得枝繁葉茂，很快就嚴嚴實實地遮蓋了地面。過了霜降，紅苕葉經過霜打顏色開始變深，就可以采收了。把紅苕藤蔓掀開，一鋤頭挖下去，一個個比拳頭大的紅苕就刨了出來。

紅苕背回去，母親架起火，洗一鍋紅苕煮上。趁著這個空當，母親會選幾個紅苕，削掉皮，一家人咯吱咯吱咀嚼出季節特有的香甜。父親說剛挖出來的紅苕，生吃口感不錯。如果煮的話，得要放上一段時間，水分散發后糖分充足，吃起來才甜。

紅苕最好吃，還是在柴灶里用灶灰慢慢地焐出來，才是最好的東西。

那時候家家晚上烀豬食，灶膛里滾燙的灶灰，就是焐紅苕的好東西。丟幾個紅苕進去，用滾燙的灶灰焐住，第二天早晨扒拉出來，拍掉紅苕上的灰，表皮暗黃，里面軟糯香甜，確實美味無比。

那樣的日子，我的心情是極為愉快的。每天上學，我書包里除了書本以外，還多了兩個熟透的烤紅苕。放了學，大家饑腸轆轆往回走。我拿出包里的紅苕，周圍馬上就會圍上一圈腦袋。在小伙伴們羨慕的目光中，我把紅苕掰成幾塊，一人分一小坨。大家顧不得烤紅苕表皮上的灶灰，也不管有的部分已經烤得焦煳，接過來就往嘴里送。東西確實少，大伙兒總覺得意猶未盡。在小伙伴們羨慕的過程中，那份洋洋自得讓我莫名興奮了很長一段時間。

如今，街上也有人在賣烤紅苕。小販賣力的叫賣聲，烤紅苕特制的碩大瓦甕，以及新出爐的紅苕，熱辣辣地吸引著顧客的目光。我也曾買來吃過，雖然有烤紅苕的甘甜，但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過去那種感覺。

責任編輯：沙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