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覺母親的變化,是在最近幾年。而每一次母親的改變,都如一粒石子投擲在我的心湖,泛起層層漣漪。
自打記事起,一直到我長大成人甚至成家后,母親似乎都沒什么變化。她仍是一貫地操勞,仍是不計得失地付出,仍是精打細算地節儉,仍是風風火火的氣勢。要說變化,不過是歲月的風霜在她的臉上,一點點雕刻出越來越深的、越來越多的紋路。但母親的形象猶如一幅雋永的畫,多年來一直未變。她的挺拔身姿、衣著風格、言談舉止……都深深地刻在我的腦海里,恰似一條潺潺的溪流,流淌了一年又一年。
忽然有一天,我意識到,早已年過半百的母親似乎還不曾生出華發。客居異鄉多年的我,即使返回家鄉一趟,也總是來去匆匆,哪里有閑暇好好地端坐在母親身邊,母女二人四目相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細數彼此一點一滴的變化。沒有,一次也不曾。
懷著這樣的疑惑,我在一次出差后,順便回了趟老家,搞了個“突然襲擊”。當母親猛然看到我的那一刻,她先是驚喜地歡笑,接著就變了臉色。她復雜的眼神里摻雜了太多內容,有難過,有躲閃,有困窘。而我在看到母親的那一剎那,心臟好似被一把利器刺穿了,我心疼得無法呼吸,雙腳也沉重得無法挪動。心中的酸澀瞬間涌到了喉嚨,沖到了鼻腔和眼睛,眼中噙滿淚水——那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母親!
母親一頭灰白的短發,像雜亂而干枯的野草,胡亂地堆積在頭上。我張了張嘴巴,喑啞著嗓子,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媽?”她先是一愣,接著露出一個尷尬的笑臉,用我熟悉的腔調調侃:“咋,都進了家門,倒連媽都不認得了?”母親一邊說著一邊走向我,拍拍我的肩頭,為我撣去一路的風塵,接過我手上的行李箱,跟我寒暄起來。
原來我們每次返回家鄉小住前,母親都要把自己打扮一番,特別是頭發。只要我們一準備回家,母親總要染發。是呀,在遠離故鄉的那些年里,我們在慢慢地成長,母親卻在慢慢地老去。母親欣喜于我們的成長,卻擔憂我們在看到她老去的容顏時,會生出悲傷和酸楚。
可是,母親不是一天就變老的。她漸漸老去的歲月,也是我們缺席的光陰,更是我們骨肉分離的流年。母親固執地以為,只要染了頭發,她就仍是我們印象中的那個她,她還不曾老去,還不曾在我們心中老去。哎,我的母親!誰能想到,那個從不在乎自己外貌的母親,竟然會變成這樣。我微笑著接受了母親的變化,心卻在悄悄地哭泣。染發的母親并不是為了漂亮,而是為了讓子女心安,讓他們可以飛得更高、更遠。
在那次意外的經歷之后,母親又發生了一些變化。但凡家里遇到什么事情,她都喜歡打電話和我們商量。就像我年少時,遇事無法決斷時,總要向母親尋求解答一樣。母親失去了往昔的果敢和勇猛,開始變得猶疑和軟弱。我知道,是身體的老化和社會的日新月異,讓走向衰老的母親失去了當年的自信和底氣。所以,每每聽著母親像個孩子似的征求我的意見,我總是一邊耐心地為她解惑,一邊默默地感到心酸。歲月啊,摧毀了我那個無所不能的母親,將她變成一個卑微、膽怯的孩子。
母親的每次變化,都牽動著我的心。不知道下次發現母親的變化,又會是什么時候。我多希望時光永駐,母親就像個孩子,依賴著我,依戀著我,就像我小時候對她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