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握敘事動力，由閱讀走向創作

牽 手

◎ 范小青

曾明的眼睛不是一下子壞了的，他先是得了一種眼病，醫生就預言曾明的眼睛不行了。最后曾明真的成了一個盲人。

在黑暗的世界中生存下去，這就是曾明必須選擇的路，曾明被介紹到街道辦的福利工廠去工作，往一塊小小的金屬板上輾螺絲，上班的時候，把一臺收音機開著，節目很豐富，多半是直播形式的，盲人們常常放下手里的活，給電臺打熱線電話，曾明很快就被吸引，覺得生活有意味得多了。

輾螺絲對曾明來說，真是小菜一碟，進廠不多久，就已經很熟練。有一天曾明起身去方便，不小心和鄰近的老陶撞了一下，金屬板翻到了一處，他們一起蹲下來揀金屬板。才揀了幾十只，曾明就再也摸不著了，便有些急，道：“我做了一百只了，怎么只有這一點點？”

老陶隨口回道：“這么湊巧哇，剛好一百?！?/p>

“我數到一百，才起身去上廁所?！?/p>

幾個人笑了起來，曾明道：“你們的意思，是我瞎說？”

沒人回答曾明的問題，曾明便起身找負責人，負責人聽了，也是一笑，道：“算了，又不計件，不要計較了吧?！?/p>

“凡事總有個道理?！?/p>

“扯不上，工資又不掛鉤……”

曾明再沒有說話。晚上回家聽電臺節目，曾明打了一個熱線電話，把事情說了，主持人告訴他，這算是一種病態心理，解除的最好辦法，就是找人傾訴。主持人告訴曾明，曾明住處不遠的另一條街上，有一位在街道辦事處做調解的劉主任，建議曾明找那位劉主任說說，劉主任是調解戰線的先進。

曾明在某一天果真找到那地方去，人們把他引到主任的辦公室時，曾明聽到劉主任正在調解民事糾紛，他聽主任說得在情在理，很快就把當事雙方說通了，高興而去。曾明聽到喝水的聲音，接著劉主任問他：“你是不是我們這個街道的？”

“是，是電臺的主持人叫我來的?！?/p>

“是小丁吧，他常常介紹人來我這里?！?/p>

曾明就把事情說了，說罷卻有好一陣沒有聽到劉主任的聲音，只覺得周圍有一種沉靜壓抑的氣氛，曾明還以為劉主任出去了呢，忍不住問道：“你在嗎？”

劉主任說：“我在……”停頓一下，問道：“你是盲人？”

曾明心下有些奇怪，但并沒有往深里想，只是點頭道：“是的，得了一種奇怪的眼病，醫不好?！?/p>

“這么說來，你失明的時間不很長？”在曾明的感覺中，劉主任的聲音好像離得很遠。

“半年吧。”

“你……”劉主任又停頓了一下，問道：“你失明以后，做夢嗎？”曾明愣了一下，搖了搖頭。

劉主任又問一遍：“你失明以后，做夢嗎？”

“沒，好像沒有夢見過什么?！彼幻靼讋⒅魅螁査@個做什么，或許是一種心理治療。

“盲人做夢，若能看見東西，古時候稱作天眼開?！?/p>

曾明想了想，說：“那恐怕說的是先天的盲人吧，像我們這樣，應該是能做夢的，人若盲了，已經夠痛苦，若連夢也做不起來，那就更慘，不能這么不公平吧?！?/p>

“我想也是，只是盲人不做夢，這是事實呀?！?/p>

“你怎么知道？”

劉主任沒有回答曾明的這個問題，卻回到了曾明的主題上，說：“你心中的這股氣，其實不是對著老陶的，你說是不是？從根本上說你對于自己的失明一直郁悶不平，看起來你已經適應了失明以后的生活，其實你并沒有適應，你還需要繼續適應……”

曾明打斷劉主任的話：“沒有失明的人，怎么能夠體驗失明人的滋味，就像你，怕是不能體諒我的心情吧。”

劉主任笑了一下，說：“也許吧……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說，在盲人中，是先天的盲人更痛苦呢，還是后天的失明更痛苦？”

曾明一時回答不出來。

劉主任說：“這個問題我總是想不明白，我總是在想……”下面的話被一陣人聲打斷，有人進來說道：“劉主任，又來人了?！?/p>

曾明知道劉主任有工作了，便站起來道：“劉主任，你忙，我先走了，過日我再過來就是?！?/p>

劉主任說：“好，我領你出去?！本陀幸恢粺岷鹾醯氖稚爝^來。一路過來，劉主任沒有和曾明說話，曾明再一次感受到在劉主任辦公室里感覺到的那種沉靜壓抑。

曾明繼續到福利廠上班，大家和他仍像以前一樣親切，好像誰都不記得曾經有過一絲不愉快的事情。一天夜里，曾明做了一個夢，夢見劉主任對他說：“你怎么不來了？我很想你?！毙褋砗螅鞯男睦镉行┎粚?。過了幾天，他又到劉主任那里去，這一回曾明只讓人把他引到走廊端頭，他自己沿著走廊，很快摸到了劉主任的辦公室，進去，劉主任說：“我已經聽到了你的腳步聲?！?/p>

曾明說：“你的耳朵真好?！?/p>

劉主任說：“你來得正好，今天是我的休息日，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好嗎？”

“到哪里？”

“到那地方你就知道。”

一只熱乎乎的手伸過來，曾明的手被那只手牽著，他們一起往外走，以曾明的感覺。好像到了一個類似公園的地方。

“你聽到了什么？”

“鳥叫，很多很多的鳥。”

劉主任笑了，說：“是的，他們都在這里遛鳥，今天比賽?！?/p>

曾明說：“比什么？”

“比鳥的叫聲。”

在一片嘰喳的鳥鳴聲中，曾明突然感覺到自己內心一片明亮，劉主任的熱乎乎的手又伸過來牽住了他的手，說：“走，我們上那邊看看去?！?/p>

他們牽著手走了幾步，曾明聽到身邊有人在說話，他們說，瞧，兩個瞎子手牽著手在走路呢。

（選自2024年新高考適應性測試語文試卷文學類文本閱讀題，出題人有刪改）

2024年新高考適應性測試（九省聯考）語文試卷文學類文本閱讀題材料選自范小青小說《牽手》。該文探討了殘疾人的重大生命主題，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曾明因眼疾失明，由健康人變成了殘疾人，因內心難以接受這種身份轉變而變得與社會格格不入，但在與劉主任的交往中心結逐漸紓解，接受了“盲”的現實，最終與社會牽手成功的故事。小說書寫了生命之重與世事之輕，展現了殘疾人群體的隱痛與生命歷程的本質。很多考生讀完后的感受是，這是一個很好的故事，但是究竟好在何處又說不清楚。

新課程實施以來，高考文學類文本閱讀的審美要求越來越高，不但要求學生讀懂文本，還要求學生深入到文本結構內部，去領悟作品精妙的敘事藝術、深刻的主題意蘊、細膩的語言表達等。所以，我們倡導創意讀寫，希望用全新的閱讀視角、獨特的寫作思維來深入文本內部，打通讀寫關系，讓文學真正成為滋養學生生命發展的泉源。

從新課程“教學評一體”的角度來看，適應性高考這篇選文匠心獨具，學生真正讀懂這篇選文，確實要綜合統編教材中所學過的所有文學類文本鑒賞技能，這是對學生綜合素養的有效考察，體現了對學生語文核心素養的要求。這篇選文最大的特點是沒有強烈的情節沖突，而是運用散文化的筆法，淡淡地講故事，但其內在的敘事動力卻是非常強大的，需要考生有較高的鑒賞素養。下面就圍繞創意讀寫中“故事的敘事動力”這一核心問題，結合統編教材相關內容，通過剖析這篇考題選文，針對故事的讀寫進行探討，從而實現由讀到寫，讀寫共生。

敘事動力是故事發展的內在邏輯力量，是故事讀寫的切入點

創意讀寫的核心是故事——讀故事，寫故事。從閱讀角度來說，當我們閱讀一篇文學作品時，優秀的閱讀者應該關注的是這個故事是如何充分地運行起來的，其情節發展是否合情合理且充滿張力，吸引著讀者向文本的深處挺進。從寫作的角度而言，創作一個故事時，當構建起一個故事框架的時候，需要從一件事、一個人，走到另一件事、另一個人，這中間是需要一種時間或邏輯驅動力的。概括而言，讓一個故事運行起來，給讀者一種獨特的閱讀體驗，就是一種敘事動力。強大的敘事動力是一個優質故事形成的關鍵。英國小說家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在文學理論著作《小說面面觀》中論述了“故事”和“情節”的區別：“故事是關于按時間順序排列的一個個事件的敘述，情節也是關于一個個事件的敘述”，它強調的是事件之間要有因果關系，而且這種因果必須合理。

事實上，真正的文學讀寫可能遠遠比這個復雜，我們還需要對故事中的時間和邏輯進一步細化，明了作者為什么要這樣講故事，為什么要這樣設計情節。例如，在《牽手》這篇小說的題目設計中，命題者出了這樣一個題目：小說直至最后才交代劉主任是個盲人，但前文已有多處細節予以暗示，請找出相關細節。這就是指向敘事動力的問題，作者之所以最后才揭開謎底，就是為了讓故事能量滿滿地向前奔去。在故事運行過程中，作者只能“暗示”，不能“揭示”，一條因果的草蛇灰線始終牽引著讀者，直到終點處的恍然大悟。

當然，以上例文呈現的只是小說敘事動力的一種表現形態，故事的講述方式不一樣，其敘事動力的呈現形態也不一樣，就目前統編教材中的文學類文本而言，歸納起來大致有三種類型：

①一路蓄勢，動力滿滿，直到結尾揭示謎底。如莫泊?！俄楁湣?。

②先行揭示，引發懸念，然后娓娓道來。如魯迅《祝福》。

③邊走邊說，一路風景，最后引發深思。如契訶夫《裝在套子里的人》。

采用哪種形式進行敘事，這是由作品風格和故事邏輯決定的，明了其背后的邏輯，對于閱讀寫作具有重要意義。那么，在故事敘事中，作者一般有哪些增強敘事動力的技巧呢？

增強敘事動力必須讓故事具備完美的時間線或因果線

創意寫作認為，談論故事敘事動力，就是探討故事如何隨著時間而展開，以及故事的各個部分在敘述中是如何有機地聯結在一起的。如同生物的生長過程，不但從外在看是連續不斷的，其內在也一定有一種成長規律。這種內在和外在的運行規律只有得到作者的正確處理才能給讀者帶來最大的沖擊，讀者也只有懂得這些規律，才能獲得最好的閱讀效果。

對于一般的文學類文本而言，作家們增強故事動力的技巧歸納有如下幾點：

1.讓故事有且僅有一個主人公

在例文中，我們也許可以討論主人公究竟是曾明還是劉主任，但是從小說敘事的角度而言，主人公有且只能有一個，那就是曾明。因為全文的時間線和因果線都是圍繞曾明展開的。劉主任扮演著一個“人生導師”的角色，可以理解為一個重要的配角。作者正是從曾明的人生“困境”出發，按照時間線推進故事，從而循著：人物遭遇外在困境（忽然失明）——導致人物心理發生變化（與工友發生沖突）——人物行動尋求改變（二次拜訪劉主任，一次夢境）——人物問題得到解決（在鳥叫聲中，內心與失明的現實和解）。在日常的讀寫實踐中，學生不能讀懂故事有一個重要原因是不能夠沿著作者的敘事邏輯，將故事情節梳理成一條線。而在創意寫作的課堂上，學生創作的故事缺乏活力的主要原因之一也是故事人物龐雜，沒有塑造出一個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的主要人物。

2.給所有故事角色安排同一欲望線

“欲望”指人物在故事中想到得到的事物，亦即他的具體目標。“欲望”進入故事中，讀者才會對故事發生興趣，讀者閱讀一個故事，是借由“欲望”和人物搭上同一趟車，一起追求目標?！坝笔枪适碌闹匾寗恿?，是牽系其他元素的關鍵。在例文中，作者為曾明和劉主任都安排了欲望線，而且這條欲望線的終極指向是一致的。曾明的目標是通過他人（劉主任）的幫助把自己從內外交困的人生困境中解脫出來，而劉主任的目標是在幫助他人（像曾明一樣迷茫的人）中也順便療救自己。他們都希望通過與他人溝通確立自己的人生價值。

在寫作中，給故事角色安排同一欲望線，可以讓故事敘事特別緊湊——如同一輛列車駛向一個清晰的終點站，如果欲望線不統一，故事結構就容易松散。如鐵凝的小說《哦，香雪》（統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上）中，香雪、鳳嬌等臺兒溝的姑娘們，其欲望線都是在外來世界的沖擊下，實現人生價值的重新確認，從而形成新的人格意識。

3.給故事主人公找一個對手

從故事結構角度來看，主角一定要有一個對手，這里的“對手”不見得是無惡不作的壞蛋，而是主角的對立角色，如例文中曾明的工友。對手會成為人物實現目標道路上的重要障礙，是構成沖突的關鍵（沖突=目標+阻礙）。在好的作品中，對手是最能攻擊主角重大弱點的人，而且他應該毫不留情地展開攻擊，從而迫使主角克服弱點，獲得成長。如魯迅先生的小說《孔乙己》中的短衣幫、小伙計等；《阿Q正傳》中的趙老太爺、王胡等。

對手是讓敘事加足馬力向前跑的重要法寶，甚至可以說，沒有對手，主人公就不會有故事。

4.讓主人公經歷至少三重困境

“三重困境”說是一種具有普適性的故事情節模式，其內在運行邏輯是主人公要經歷“困難——困境——絕境”三次掙扎和抗爭，由第一重到第三重，“主人公越努力，情況越糟糕”，直到將其逼入絕境，才能實現故事情節的有效轉折。范小青的這篇小說原文中，曾明也經歷了三重困境：第一次面對工友的責難——第二次面對工廠負責人的不理解——第三次面對社會的奚落（例文選入考題時刪去了該部分），主人公面對的苦難程度越來越大，故事敘事張力不斷蓄積，讀者的心理感受也隨之不斷升騰，直到頂點處釋放。

在統編教材中，魯迅先生的小說《祝?！穼⒅魅斯摹叭乩Ь场北憩F得最為清晰，主人公祥林嫂從“失去丈夫，外逃做工”（困難）到“第二次失去丈夫，死了兒子”（困境），再到“被逐出魯家，淪為乞丐”（絕境），淋漓盡致地刻畫出一個在封建禮教壓制下最終無處遁逃，只能凄然死去的悲苦女性形象。

5.把來自不同地點的故事角色匯聚到同一地點、同一時間

故事進展到最后，要將所有的力量充分集中，讓故事結局的爆發力更強，在讀者的心靈深處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在例文中，當我們讀到最后曾明聽到鳥叫聲的那一刻，也許我們也會跟隨主人公的心聲發出驚呼，頓時“內心一片明亮”，這就是敘事動力集中爆發的效果。

統編教材中，曹禺先生的《雷雨》是將這一敘事技巧發揮到極致的作品。在那個悶熱的下午，兩代人，三十年的愛恨情仇全部集中在周公館那座腐朽的院落里，以閃電雷鳴般的爆發集中展現在讀者面前，何等暢快，何等精彩。

6.讓同一個集體事件（或隱喻性事件）在故事中多次出現

重復敘事手法也是增強敘事動力的技巧之一。敘事中的重復可以強化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告訴讀者，這很重要，這里有深意。優秀的故事往往可以“重而不犯”，每次重復都有著獨特的敘事功能。例如，例文中曾明與劉主任 “牽手”的細節性事件總共出現了兩次，“一只熱乎乎的手伸過來”，第一次代表著劉主任對曾明的真誠接納，第二次代表著劉主任對曾明的智慧引領，都深刻地表達了作品的主題意蘊。

統編教材中，沈從文先生在小說《邊城》也運用了重復敘事，文中關于“賽龍舟”的場景出現了三次：第一次賽龍舟中，翠翠和爺爺失散了，在路上遇見了儺送，兩人產生了朦朧的好感；第二次是因為翠翠始終不能忘記心愛的儺送，所以決定再次去看賽龍舟，結果遇見了天保；而在第三次賽龍舟大會上，翠翠聽說儺送要接受碾坊，娶王團總的女兒，這讓她的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動。三次“賽龍舟”的場景層層遞進，體現出翠翠情感變遷的三個過程，這種重復敘事手法的運用好像繪制插畫一樣，將翠翠的情感變化穿插在了場景描寫中。

從以上六項技巧分析可以看出，通過創意讀寫閱讀文學類文本，透析其中的故事敘述技巧，才能適應新高考要求。

運用敘事動力技巧，融通讀寫，由閱讀走向寫作

當我們在閱讀中能夠充分理解作家增強故事敘事動力的寫作技巧之后，就可以大膽地運用這些技巧來進行小小說、小故事的創作。讀寫從來就是一回事，讀寫也應該是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