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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殺數學家(下)

2024-12-28 00:00:00朱柏青
科幻世界 2024年10期

前情回顧:

計算機科學家江路搭建了一個模仿天才數學家張思年大腦的模型μ,隨著μ的不斷進化發展,它成了人們解決數學問題的唯一真理,也令社會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幾百年后,世界分化為云上城和云下城,機械化的人和高級人工智能混居在云下城,期盼著賺足“貢獻值”前往云上城。灰堡是所有云下城人類孩子的誕生地和監護所,他們在這里成長、學習直到十八歲。

馬進、李成愷和葛騰柯相識于灰堡。成年后的馬進成為一名警察,在追查智能人連環謀殺案中陰差陽錯地擊斃了李成愷,而數學天賦異稟的葛騰柯卻在一次事故中莫名消失。一系列的線索仿佛指向了真相,又仿佛掩蓋著更大的謎團。馬進能否獲得新的線索,找到案件突破口,解開一系列的謎團?

馬 進

關于案情,我對陳安陸一直有所保留。我沒告訴她兇手作案的另一個讓人不解的地方。在將受害智能人的“心臟”摘下后,憑他的手法,兇手本可以不留痕跡地離開,他卻故意撒下一些復土,擺成那句謎語:AsIfSummonedfromtheVoid。第一次到現場時,我感到似乎在哪兒見過這句話,后來才想起灰堡底層的那個雕塑,那是個數學家,小柯崇拜的對象。小柯常常把那句話抄在手臂上,等墨水干了再寫一遍,在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時,他胳膊上已經快留下永久的印記了。他告訴我和李成愷,那句話是在說GRP6PkCETWfm3/4C+xHb/863Toq0uffYZctaXV1Teu0=這位偉大數學家的智慧與直覺“仿佛來自虛空”。在他之前與在他之后,數學完全是兩個模樣。在他之前,解決數學問題的都是人類,在他之后,數學問題都由μ來解決,以至時至今日,我們已經很難想象數學研究在這之前是怎樣進行的——人類的思維速度很慢,為了解決一個困難的問題常常要花上幾百年的時間,窮盡幾代人的努力,而現在,只要輕聲詢問μ,瞬間就會得到答案。小柯常常對我們說,他希望成為這樣的人物,希望自己能夠擁有“仿佛來自虛空”的直覺,即使不詢問μ,也能通過自己的思考找出問題的答案。他似乎總是在尋找他口中所謂的“過去”的數學,可那既然已經是過去式了,又有什么尋找的意義呢?就像有了電梯,又何必再去費勁爬樓呢?

我不會預料到,類似的問題在將來的某一天也困擾了我。在“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后,我曾感到一陣迷失。我為李成愷的背叛感到憤怒,并遷怒于眼前身邊天天會見到的那一雙雙充滿欲望的眼睛。我想,就是他們誘惑著李成愷走向了迷途,就是那一張昂貴的電梯票,讓我不得不親手結束他的生命。同事們說那段時間我出任務時總是一副兇狠的模樣,誤抓了不少人,還因為審訊時失去耐心被強制調離崗位一周。我的想法很簡單,既然罪犯抓都抓到了,為什么不直接把他們關起來,判最重的刑,讓人們對犯罪充滿恐懼呢?但教員的話語也時時在我腦海中響起,他要我在執法時學會找到樓梯,“正確”的樓梯,“正確”的上樓方式,這才是警察的職責。我難以權衡這兩者,曾經的我篤定地相信教員的話是對的,無論于情于理都應如此,但當罪惡真的發生在我身邊最親近的人身上時,我卻難以自持。主動要求調到南部以后,我內心的割裂仍然無法控制。我常常幫陳安陸修剪枝葉,一根樹枝或是一朵花瓣落下,其他的枝干或花朵可以如往常一般生活,那些被害的智能人們,他們的離去同樣是淡淡的。他們的“心臟”被摘走,這根神經元與其他“心臟”的聯結就會自動關閉,那張由μ織成的大腦稍微調整它的結構,一切又可以安然運行,一如往常。但人的離去如此不同,離去之人將他與他人的聯系一同帶走,無法調整,無法補全,讓從前與他們親密無間的人們痛不欲生。

被強制調到文職崗后,為了消解工作的無聊和內心的寂寞,我將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了翻閱檔案室的資料上,并出乎意料地有了一些新的發現。李成愷的案卷——“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厚厚的一摞,曾經堆滿我桌面的硬骨頭,現在被放置在檔案架上的一個角落,在這里我才了解到事情的全貌。擁有李成愷那樣優秀的開刀技術的醫生很稀少,他們也是云上城需要的資源,因此常常在工作了多年之后,就可以得到可觀的“貢獻”,獲得進入云上城的機會。但他們中仍有人選擇了更危險的道路,那就是為黑市器官販賣商打工,憑借自己的技術不留痕跡地摘除“心臟”,并移植到買方身上,而買方通常是希望洗白身份的亡命徒,或是想要延長生命的富豪。這種方法來錢更快,黑市勢力還會向他們保證會在多少場手術之后提供太空電梯的“黑票”以及進入云上城之后的干凈身份,因而總有一些等不及的好手鋌而走險。“北城黑市器官交易案”的檔案袋里涵蓋了所有追查到的醫生,除了李成愷,還有一個人的檔案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跟李成愷長得極像,叫李振云,我后來才了解到他正是李成愷的父親。與他檔案相連的是一個智能人的檔案,那正是我在李成愷住所中看到的照片中的紅衣女人,那是他的妻子,也是李成愷的母親,那張相片中她懷抱著的孩子,無疑就是李成愷了。之前的辦案警官留下的筆記說,李成愷的母親接受智能人改造手術后患上了嚴重的排異癥,需要高昂的醫藥費用,因而李成愷的父親才兵行險著,接受了黑市器官販賣商的條件,為他們干活,直至愛人的排異癥治愈。但就在李成愷母親的身體逐漸變好,李振云打算收手不干之時,黑市開始著手滅口的工作,李振云在警察的圍捕中身亡,妻子與兒子同時失蹤。那年李成愷剛剛六歲,我忽然明白了記憶中某些時刻背后的含義:李成愷對六歲以前生活的緘默,對父母與家庭這兩個詞的敏感……這些片刻在我腦海中串聯在一起,重新織成了李成愷在我心中的印象,在那副陰郁的面龐之下,他還隱藏了這么多過往。隨之又有一些疑問涌上心頭:父母消失后無處可依的他為什么會出現在灰堡?一定有什么人將他帶了進來!這是完全違反灰堡管理條例的,人類與智能人的孩子被視為血統不純,不可與純種的人類一同在灰堡接受教育。我想到了李成愷對警察班教員——也就是我的教員——常常流露出的感激情緒,或許就是他……我相信這是他會干的事。

在翻看那些檔案時,另一個讓我心驚的事實浮出水面。這些鋌而走險的醫生幾乎都是在將要完成與黑市的交易條款之際被警察抓住,最后在圍捕中身亡。我想起我行動的那天,本來沒有什么抓捕計劃,但晚飯后我忽然收到了一條短信,寫了時間、地點,正是一個我們高度懷疑是交易場所的廢棄工廠。當我帶著幾個同事趕到時,正好下起了大雨,那是器官交易的理想天氣,可以掩蓋痕跡與味道,而李成愷正在其中進行手術,并在槍戰中被我一槍擊中。李振云及檔案中其他醫生的死如出一轍。我忽然明白了,黑市勢力只是在借我們的刀殺人而已,當一個醫生失去利用價值,他們就設下圈套,借警察之手滅醫生的口,而在李成愷的案子里,我成了那把刀子。

但就算案情了結,黑市的器官交易商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我最大的疑問依然無法得到解答:李成愷為什么要走這條路,他為什么甘愿走上這條危險而不道德的捷徑?當我在夜深人靜之際閉上雙眼,他喘息著掙扎,口吐血花的畫面還浮現在我腦海,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遍地流淌。我想到教員的話,感到李成愷的一切在我心中變成了一棟迷霧中的高樓,我圍繞著他轉圈,卻總是找不到入口,找不到樓梯。他得到了審判,得到了懲罰,但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于是,當這個案子開始,當看到那個簡潔平滑的刀口時,我就被牢牢地吸引了。似乎又有一個優秀的醫生走上了這條道路,但這次有些微的不同。以往,嫌疑人作案時總是追求不留痕跡,他們常常選擇雨天,從云上城落下來的處理雨水混雜著奇怪的氣味,既可掩蓋血水的味道,又可將它們沖刷殆盡。這次的兇手卻故意留下線索,留下貯存“心臟”用的復土的痕跡,留下那句對數學家的贊語,作案的時間間隔也似乎隨機生成:6月17號、6月19號、6月22號、6月27號、7月4號、7月15號、7月28號……他的目的似乎正是引起警察的注意,至少,他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迫切地想找到那個人,如果他是為黑市勢力賣命,我得告訴他黑市為他設下的套路與陷阱;如果他不為黑市工作,我要問問他為什么要這樣侵害他人,犯下如此罪行。兇手的一切漸漸在我心中搭起了一棟樓,我暗暗下定決心,這次一定要找到正確的樓梯,爬到正確的頂層,看看那里掩藏著怎樣的秘密。我甚至有些懷疑,兇手正是沖我而來,他特意留下這些痕跡,特意選擇這樣精確的刀法,正是為了引起我的注意。我還有種奇特的感覺,兇手是我認識的人。“AsIfSummonedfromtheVoid”,仿佛來自虛空,看到這句話,我就想起了小柯,想起小柯對那位數學家的崇拜。兇手難道是他嗎?小柯與李成愷,都在我的生命中消失于雨夜。我不知道小柯是否還活著,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他在灰堡的一場意外事件中消失,那天是我的生日,我們約好了一起在爆炸中沖出去,沖向云下城,沖向自由……

教 員

我跟白帽子約在8月15號見面。下了班,我匆匆從灰堡出來,趕往廢墟酒吧。時間不多了,就在明天,今晚就得處理好。他是唯一值得我信任的人。

晚上九點半,白帽子準時出現在酒吧門口,他總是很準時。永遠的周五晚上九點半,永遠的白色連帽長袍,長袍下一副高大魁梧的身軀,邁著頎長的步伐走進酒吧。酒吧安靜了下來,燈光從藍紫色調為暖黃色,中央舞臺上升起一塊黑板,打上了白光。客人中傳來口哨聲,一些生面孔不知發生了什么,低聲詢問著。我已經喝了兩小時的酒,冰鎮的,但還是滿頭大汗,格外清醒。我很緊張,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白帽子徑直走向舞臺上的黑板。他戴著一副面具,僅露出雙眼,仔細看能看到松弛的眼袋,眼角布滿皺紋,這與他看似年輕有力的身體并不相稱。在警察班的課上,我常常說這類人最危險,但現在看來,只有面前的這個危險人物才能幫我救下那個孩子的命。白帽子拿起一根粉筆,在黑板上寫下:

G.79081501

沒有階為84的單群

NT.79081502

每個模4余1的素數均可表為兩個完全平方數之和

寫完,一片“沙沙”聲響起,酒吧里的客人都在低頭抄寫黑板上的這兩道題目。那幾個生面孔想掏出手機拍照,被周圍的人制止了。這是白帽子定下的規矩,只能用手抄、用筆算,不能用任何電子產品記錄。每周五晚上,這個叫白帽子的人會來到廢墟酒吧,出兩道題,接著講解上一次留下的問題、回答提問,然后離開。年輕時,我心算極快,常常因此沾沾自喜。那時很流行賭算,裁判給雙方三個以上的特大數字,不準借助計算器,看誰算得更快更準。我那時很想去云上城,為了賺錢不停流連在各個地下賭算場。有一天,我賭贏了一大筆錢,數錢時,對方冷笑著看我,問:“你是不是覺得你數學很好?”我說是,他說:“你該去廢墟酒吧看看,在那里玩兒的才是高手。”說完給我一張紙,上面寫著:云下城西部,白蘭地大街199號。

每周五晚上,一群為了聽白帽子講解上次留下謎題答案的人一股腦兒地涌入一條小巷,七拐八拐,再爬十四級極窄的樓梯,占一個視野良好的位置,喝酒吃飯消費一番之后,便等白帽子登場。這些人里有剛從灰堡出來的年輕人,也有滿頭銀灰的老頭。有時候,屬于白帽子的時間半個小時就結束,有時候會持續到第二天凌晨。沒人知道白帽子是誰,有人曾在白帽子離開后跟蹤他,但總是會在幾個拐彎后失去他的蹤影。除了白帽子的身份是個謎,這個活動從何開始也不為人知。一個老頭曾告訴我,他從二十歲起就一直來這里,周周不落。他說,那個時候有個老頭找他搭訕,說自己也從二十歲開始周周不落,但現在腿壞了,走不動了,下次謎題的答案能不能拜托他跑個腿。老頭說他答應了,但那個老頭卻在周三死了。

事實上,隨便找一臺搭載了μ芯片的計算機都可以輕易解決這些問題,剛剛來到這里的人會忍不住求助它,但慢慢地他們都寧愿等待一周后由白帽子揭曉的答案。μ的一大缺點在于,無論是使用哪一臺搭載了μ的計算機,由于這些芯片彼此“相連”,當向它提出同一個問題時,不管提問的時間、提問的人是否改變,得到的答案總是相同的,得到的證明也永遠只有一種。白帽子會給出許多不同于μ的證明,且很多都是從意想不到的角度出發,這是最令人驚奇的地方,也是μ無法做到的。在這里,最令人激動的是想到一種既不同于μ,也不同于白帽子的解法,還能在提問環節被邀請上臺,寫出自己的答案。

我曾經做到過幾次,那感覺很棒。有一次,我給出了一種用軌道公式計算有限域上一般線性群階數的方法,贏得滿堂喝彩,白帽子也為我鼓了掌,還邀請我喝了幾杯。他喝酒是直接從面具上倒下去,仿佛嘴就長在面具上。他問我的職業,我告訴他我是灰堡理學班和警察班的教員。他點了點頭,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后來才知道他那時對我的身份起了疑心,同時一個危險的想法開始慢慢成形。我們的交談集中在一些毫無頭緒的話題上。我覺得極度失望,本以為這會是兩個同好者的友好交流,但他似乎無意于此。我起身離開,他終于耐不住性子,又拉住我問我怎么看待數學。我說那就是一堆無聊的游戲。他聽出我在生氣,終于放下了心,說我講得不錯,讓我接著說。我說:“你這個活動挺無聊的,μ早就可以解決一切了。”他說:“你講得對,數學已經死了。”他的語調很平淡,卻透出仿佛無邊的寂寞,似乎死去的不是數學,而是他的親人,或是摯友。我的心情緩和下來,重新回到座位上,喝空了杯中酒。

“你可能不知道,從幾年前你第一次在黑板上寫下某道題的解法,我就開始觀察你,很久了,我看得出你很喜歡數學,頭腦也聰明。我比你活得久一些,我出生的年代數學還充滿生機,現在的數學就像你杯中的酒,被喝干了,一滴不剩。”他接著說,“但酒本身并沒有消失,酒在我們的生活里時時刻刻地不斷產生。”他打個響指,酒保上來把杯子重新倒滿。“你看,它又活了。”他說。我不說話,心臟咚咚地跳出聲來,我知道他要說些重要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酒倒得很滿,滿到從杯子里溢出來,怎么喝也喝不掉。”他從酒保那里拿過一瓶酒,慢慢倒進酒杯里,酒杯漸漸裝滿,直至溢出來,白色的泡沫和酒水一同流到地上,被地板迅速吸收干凈。“直到后來出現了一個貪杯的人,他喝得太快,倒酒的速度跟不上,那個酒杯就總呈現出空杯的狀態,就像死了一樣,只剩一個軀殼。”他停下倒酒的動作,將滿滿的酒杯擺在我面前,“看得出來,你很愛數學,你愿不愿意幫我一個忙,讓數學像這杯酒一樣,重新活過來?”我察覺到一種危險的邀請,說:“想是想,犯罪的事兒我可不干。”他說:“那得看你怎么定義犯罪。剛剛你說你是理學班和警察班的教員,我著實有些驚訝,但現在我忽然想明白了,這兩種身份并不矛盾。數學家解決問題和警察抓犯人是同一回事兒,這兩個過程都像爬樓,有的人直接從飛機上跳下來,有的人拉一根繩子,沿著繩子爬上去,盡管都達到了‘目的’,卻使用了錯誤的‘手段’,正確的‘手段’是找到與高樓同時建造的樓梯,沿著樓梯上去才能真正了解樓內的風景。現在為了數學這幢大樓,我們只需要稍微違反一點點規則,或許會與警察的身份不合,但這正是警察的職責啊!你愿意嗎?”我笑了笑,說你真會比喻。

之后的周一,我在灰堡的電梯井里安上了他給我的傳送接口。接口打開時,電梯運行到接口處可以直接進入他的地盤——一個地下室。每年,我會挑選最優秀的理學班孩子送到他這里,他教給他們真正的數學,這些孩子是復活數學的希望。可多年下來,沒有孩子能堅持三年以上,他們要么對數學失去了興趣,要么被白帽子判定為能力不足。唯一一個堅持下來的只有葛騰柯,他從六歲開始一直堅持到現在,已經整整九年。

那晚活動結束,我拉住白帽子,告訴他有急事。我們找了個隱座,說話不會被聽到,他抱怨我喝了太多的酒,我說:“喝酒的機會不多了。”他忙問:“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接口被……”我擺手說不是,但某種程度上比那更嚴重,葛騰柯違反了灰堡的治安條例,跟幾個同學準備了十幾份微型炸彈,想從灰堡里面跑出去。他緊張地問:“他帶的頭?他們從哪里弄到的炸彈?”我搖搖頭,“不是,警察班的一個孩子帶的頭,炸彈似乎是他們自制的。”他又問現在怎么樣了,我說:“警察班的那幾個孩子前幾天因為聚眾打架被我關了禁閉,但葛騰柯不知道這事兒,他們約的是8月13號晚上,14號零點引爆,那天正好是警察班帶頭的那孩子生日。但不知怎么被灰堡的紀律委員會知道了,小柯過去的時候就被抓了起來。關禁閉的幾個孩子不在場,也就沒懷疑到他們身上。再加上小柯這孩子講義氣,死咬是自己干的,懲罰估計都要落在他身上。”我說得口干,抿一口酒,“他們用的炸彈很危險,灰堡的領導都很擔心這件事。”白帽子問:“會怎么樣?”我說:“不清楚,他是我班上的,我被禁止參加會議。一個參會的同事跟我說,他很可能會被流放到南城的大垃圾場。”我們沉默了一會兒,白帽子喝下不少酒,對我說:“小柯是我們合作的這么多年里我見過的最有天賦的孩子,我不能放棄他。”我點點頭,說我也不會放棄他。白帽子問我:“你現在有什么計劃嗎?有機會把他救出來嗎?”我點頭,說:“目前的計劃很簡單,明天我去把小柯從監禁室帶出來,我們從電梯井直接進傳送器,你在地下室等著接應。”白帽子表示沒問題,“但他們到時候一定會檢查電梯,傳送器得好好處理。”“傳送器”三個字他說得很重,如果傳送器被發現了,他的這個秘密基地也就完了,救下的小柯也遲早會被發現。我讓他放心,他看了看我,讓酒保給我上了些菜,說:“吃飽些,看你的了。”

馬 進

8月13號晚上九點半,花店即將關門。我等了整整一天,以為陳安陸對作案日期的推測是錯的——她推測14號凌晨會再發生一起命案,那天正好是我生日。她的推斷有理有據,第一次兇案是6月17號,第二次是6月19號,接著是6月22號、6月27號、7月4號、7月15號、7月28號,作案的時間間隔逐漸拉長,我本以為它們毫無規律,直到陳安陸提醒我,間隔的時間2、3、5、7、11、13恰好都是素數,我才明白兇手的用意,并感到脊背發涼——他在預告他的作案時間,下一個間隔數字是17,對應的就是今天——8月14號。我越來越確信,兇手是為我而來,無論今天我在哪里,他都會在午夜時分找到我。我這么想著的時候,那個男人走了進來。他身上穿著一件白色連帽長袍,袍尾飛揚起來,打著的一把巨大的傘只能勉強把整個身子遮住不被雨水打濕。他身材魁梧,走路時白袍上顯出腿部的輪廓,頎長而有力。他進到店里仍不將白帽摘下,臉上其他部位被白色的面罩遮住,看不出來多大年紀,但想來應該很年輕。看著他走進花店,我走到柜臺后收拾東西,陳安陸問他想要什么,他說隨便看看,發出的聲音卻很蒼老。

柜臺后沒什么好收拾的,我把左邊的花搬到右邊,右邊的花搬到左邊,豎耳傾聽店內的聲音。我心里已經下了結論,大腦卻在竭力勸我冷靜。我的心臟怦怦地跳,那個人仿佛是一塊吸鐵石,光是在那里站著就要將我的心臟吸走。他的身形并不像我認識的那個人,但如果真是那個曾在我生命中消失的人,誰知道這些年發生了什么。那人在花店里環顧一圈,走到柜臺前,指著插花瓶中兩朵藍色的玫瑰說這花不錯,陳安陸去給他取花,店內只剩下我和他。我感覺恐慌,李成愷的面容忽然浮現在面前的花盆里,被雨水逐漸沖散,又凝聚成陳安陸的模樣。他似乎在看著我,我感到他的目光壓在我的背上,他說:“嘿,你這樣干不行。”我停下手中的活兒,腦袋有一瞬間的空白,感到自己已變成了他盤中的羔羊,而不是那個希望能找到正確道路給他救贖的警察。他接著說:“紅色的花不能和綠色的放一塊兒,不搭。”說完,他從柜臺離開,陳安陸也回來了,把藍色的玫瑰交到他手里。他指著巨玉蘭,問我怎么賣,我跟他說了價錢,他摸了摸頭,似乎因為價錢而猶豫不決。陳安陸說:“可以打折。”他問能活多久,陳安陸說照顧得好能保持這個形狀和香味一年。他又問怎么照顧,陳安陸說:“很簡單,用這種土,這種土養分很好,一年換一次就夠了。但這種花看似強壯,其實很嬌嫩,換土移根的時候要格外小心,千萬不能傷到根部,不然整棵樹都會死掉。”那個人看了看,戴上手套,摸了摸巨玉蘭盆中的土,“挺黑啊。”他說。

那個人沒有買玉蘭樹,抱著兩朵藍色玫瑰離開,嬌小的花朵像溫馴的羔羊躺在他懷里。陳安陸問我:“這回該是了吧?”我點了點頭,說像。她問我打算怎么辦,“你怎么出了這么多汗?”我才發覺身上已被汗水濕透,雖然沒有經歷什么危險,看著陳安陸的面龐和眼睛,卻感到一陣劫后余生的狂喜。我想告訴她,剛剛那短短幾秒鐘內,她的面容在我心里一閃而過,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我告訴她,我在玫瑰花的包裝袋里放了一個追蹤器。她問:“被發現了怎么辦?”我說如果被發現,我就立刻追出去找他。

寂靜的空氣像一張白紙,寫滿了密密麻麻的雨聲。雨不停地下,店里很少有人,每年八月是云下城的蓄水月,云層上下來的雨能連續降一個月。雨水味道很奇怪,奶香味和尿臊味混在一起,那一個月出門得戴口罩和披雨披。那人走后,我開始陷入煩躁,倒希望他能一直待在店里。我不停地看追蹤器的位置,他沿著花店南面的這條大街一路向西,在三條街道后向北轉,走了八百米后就在路中間停下,不再移動。我意識到事情不對,他可能發現了追蹤器。等了二十秒,還是沒有移動的痕跡。我想起整整十三年前的那個夜晚,我十六歲生日的前夜,也是在不停地下雨,如果真的有命運,那么或許今夜輪回的指針終于又指向了我。我憤恨它來得這樣晚,晚到我的朋友們都消失不見。我看著陳安陸的身影,向她交代了幾句,便拿起雨披沖了出去,趕去信號最后發過來的地方,接受這遲來的命運。

22點15分,我跑到雨幕中,十三年前那個雨夜的情景再次涌入我的腦海。我、李成愷和趙釗一伙人被分開關在禁閉室里,空氣潮濕煩悶,衣服前后都被汗水浸濕,黑暗中聽得到不斷的雨聲和雷聲。前一天我們和趙釗他們打了一架,他伙上器械班的幾個刺兒頭,來到我面前,二話不說就揮拳過來。我躲開拳頭,使了個絆子,他一身肥肉就倒了下去,我跟著踩了一腳。這時候一個扳手砸過來,我再次躲開。趙釗爬起來,手里多了一把小刀。我向李成愷使了個眼色,撿起扳手,就近往身邊一掄,幾個膽兒小的怕得立馬趴在了地上。我扔掉扳手,叫上李成愷一塊兒跑了。趙釗叫罵了幾句,追了上來。這時候教員來了,趙釗那伙人機靈的都撒腿跑了,留下幾個反應慢的被教員揪住,分兩個房間和我們一塊兒關了起來。

我想著小柯,李成愷和我隔著禁閉室的一層鐵皮也在掛念他。他對我說:“小柯膽兒小,不會去的,就算去了,看我們不在,也會一個人走的,他這么聰明。”我心里盤算著,要不要先跟教員招了,萬一小柯去了被抓住可難辦了。我越想心里越冒火,恨極了趙釗,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來挑事兒。我隔著鐵皮狠狠地跟他說:“你等著吧,我出去你就完了!”但發火無濟于事,趙釗那邊沒有聲音傳來,他不爭辯、不回話,這倒與他一貫的做法不同。我罵累了就停下來繼續想小柯,我對自己說,小柯他不會去。炸彈不是定時的,只有李成愷會用,他看到我們不在那兒,肯定會自己回去。是吧,他多聰明。我覺得我說服了自己,于是閉上眼睛想睡會兒覺。禁閉室里很安靜,幾個人的呼吸聲都很平穩,雨聲也很平穩,打在灰堡的外邊緣像音樂,催眠的音樂。然后我聽到一陣巨大的爆炸聲從上方傳來,轟隆隆,灰堡在跟著這聲音震顫。多么巨大的聲音!我驚詫莫名,想移動身子卻發現自己動不了。上面傳來的巨大聲音像怪獸在哭泣,我心里著急,可還是動不了,天花板掉下來壓到我身上,把我壓成一張紙,像白云那樣輕飄飄地在雨夜中浮沉……等我醒來,光線晃眼,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我從十五歲變成了十六歲,距離從禁閉室出來還有兩天,從灰堡出來還有兩年。

回到這個雨夜,大街上空空如也,只有雨滴還在不停地拍打。玫瑰花的包裝袋躺在路中央,已被雨水完全浸透。走近時我才看到,他又擺出了“AsIfSummonedfromtheVoid”那句話,那兩朵玫瑰擺在一旁,仿佛是在嘲弄我找不到他。我不知道那個男人去了哪里,如果現在把袋子拿到警局,大概可以提取一些生物信息,但是會錯過犯案的時間。我終于確定那個人就是我苦苦追尋的兇手,說是苦苦追尋,倒更像是他一路上撒下誘狼的肉片,將我一步步推向這個雨夜,一步步推向他,推向我的噩夢。我站在大街上,雨幕中,我感覺與他相距如此之近,又如此地遙遠。我呆立在雨中,正不知所措,忽然在一股腥味中嗅到一股花香,一個白色的身影閃過,我追了上去,喊道:“別跑!”我一定要阻止他,一定要阻止這場兇殺,不論對象是我還是其他人。可我不知道的是,那時候他已經完成了他的目的。

江 路

一直到臨死前,張思年也沒有告訴我,到底什么是數學。他說,他覺得自己不配談。他不配,還有誰配?在他生命最后的那段時間,有一群人常常來訪,詢問他是否愿意接受永生手術。那個時候,永生手術還是只有特定人群才能享受的奢侈品,有市無價。但張思年拒絕了。他對我說,他做了壞事,應該被早點兒送下地獄,所以才會得上這種絕癥。我說:“不是的,你做了好事,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都虧欠你。”他卻說,是他虧欠了所有人。他說他常常夢見一個少年,有一頭深棕色的卷發,眼睛碧藍清澈,鼻子挺拔而年輕。少年說他是兇手,說完就變成一個老頭,頭發掉光,鼻子變得兇惡而有力,接著對他說,你就是兇手。張思年在病床上流下眼淚,那時他已經因為病痛而失去了大部分的視力。他忽然問我:“你有沒有看到一群白色的鳥?”我看向窗外,那里空空如也。他說:“我想抓住那只停在樓上的鳥,我該怎么辦?”我說先上樓。他說:“要么從飛機上跳下來,跳到樓頂,要么拴一根繩子,沿著外墻爬上去。”我問他何必這么麻煩,走樓梯不就行了。他說:“江路,你可不可以答應我一件事?”我沒有猶豫,點頭說好。我低下頭,他向我耳語,說完便緊緊地握了握我的手,說:“謝謝你江路,你出去吧,把你嫂子叫過來。”我出門,示意思年的妻子進去。我站在走廊外,看到窗外的夕陽把天空染成橘粉色。忽然,一群白色的鳥撲扇著翅膀飛過,身后傳來他妻子焦急的哭聲。我意識到他走了。

在云下城居住多年,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鳥兒。自從云層封頂,也就是云上城封底后,鳥兒就失去了棲身之所,它們中的一些幸運兒被養在了云層,但因為空氣稀薄無法飛高,退化了翅膀。上一次看到鳥兒,是在一個小小的鐵質吊墜上,它掛在一個孩子的脖子上。那孩子躺在路邊,我搖搖他肩膀想把他叫醒,早上七點馬上到了,那是云上城定時的下雨時間。他身體滾燙,怎么晃也不醒,只剩一絲微弱的鼻息。我把他抱回住處,喂了些藥,放在浴缸里泡著熱水。不久后他醒了,第一句話便是問我吊墜在哪兒。我把吊墜給他,他立馬緊緊攥在手中。“你怎么不在灰堡呢?”我問他。像他這個年紀的小孩,如果不在灰堡,多半是人類與智能人的混血兒。他不說話,也不看我。我問他:“你爸媽呢?”他還是不說話,但眼淚簌簌地就下來了。我想沒錯了,又是被遺棄的混血兒。

我找到一個朋友,他是灰堡的教員,心地善良。我把孩子交給他,他偷偷安排那孩子進了灰堡。我知道,灰堡也不是個好地方,但至少能讓他衣食無憂地長到十八歲。我請那位朋友在廢墟酒吧吃了頓飯,他對我說:“白帽子,沒想到你是個善良的人。”我接受了夸贊,喝下他敬給我的酒,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善良是美好的品質,但我寧愿自己冷酷一些。當年,就是因為對不幸之人的善良與心軟,我萌生了打造μ的想法,我滿心以為人類的苦難可以減少,但事實并非如此,沒有μ的話,人類的生活或許會更幸福一些。我環顧酒吧,在這里,人人都叫我白帽子。很久之前,我第一次來到這兒時,有人在賭算,我加入進去,贏了一大筆錢。我沒有把錢拿走,而是又開了一個賭盤,建議賭些別的。酒吧老板給我找來一塊黑板,我在上面寫下兩道題目:第一題是等差數列求和,從1加到100;第二題是等比數列求和,從3加到310。不許用計算器,不許用μ,有人做出來并展示計算的過程,那就把錢全都給他。結果那晚沒人做出來,我困了,說下周五還會來這兒,做到的人錢可以翻倍,但還是不許用計算器,不許用μ。從那之后,我戴上面具,每周五晚上都來這里,很多人等我來給他們解謎。后來我不再出錢,還是有很多人來,并且越來越多。關于我的流言也多了起來,有人說我是智能人,有人說我是那個傳說中的最后的數學家,有人說我是云上城的特派員,解決我給出的一道問題就可以獲得非常多的“貢獻”,還有人說我來這兒的目的是尋找聰明的人住進云上城……

云上城落成的時候,有人邀請過我,說我可以住進去,但我拒絕了。我留了下來,留在云下城,想看看人世間究竟會變成什么樣子。我接受了永生手術,已然衰老的身體重新變得強壯,這是我與張思年的一個約定,這樣我就可以在世上觀察更久。可更久的結果不是更好與更美,而是更多的悲傷與懷疑。人們擁有μ,擁有這顆奇跡般的大腦,擁有幾百年前不可想象的技術能力,但世界還是那個模樣,甚至更糟:糧食很多,但還是有人餓死;水資源很豐富,但還是有人渴死;樓建得又高又密,但流浪漢的身影從未減少;有人出車禍,有人觸電身亡,有人遺棄子女,有人因為支付不起高額的醫療費而在家等死,有人為了錢或自愿或被迫地將自己的血肉之軀改造成機械。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更加淡漠,電子交互產品代替了原本的交流模式,家庭開始解體,人們性欲降低,人口自然出生率幾乎為零,甚至開始負增長;種族仇恨從不同膚色的人類轉為人與智能人之間,所有人都想進入云上城,有的人等了一輩子,有的人拼命攢錢想買一張偷渡上去的電梯票,黑市貿易愈發繁榮,在那里幾乎可以交易一切……人類社會并沒有因為技術的進步而變得更好,一分技術的增長,帶來的是增長十分的社會問題,我身邊發生的一切都與當初開發μ的初衷背道而馳。我想到我受盡苦難的父親和母親,想到他們的貧窮、他們的卑微,想到父親給我買的一袋橘子,想到他在車站與我揮手道別。我不知道他那時嘴中說的是什么,但我清晰地讀到他的黑色瞳仁在夕陽照耀下充盈的期待,他在好奇他的兒子、他生命的延續會變成什么模樣,會展開怎樣的人生。可我已經很久沒有再見到那種期待與好奇,云下城中,人們的生活似乎都是朝著那灰白的云層,為了“貢獻”而忙碌終生,成為維持云上城繁榮的廉價工具。灰白的云層鋪展在他們頭上,是他們的向往,也是他們的噩夢。

科學研究也幾乎進入停滯。μ剛剛出現的那十年,它解決了數學中所有的重大猜想,那個年代被稱為數學的巔峰,但這之后,這個學科就漸漸死亡了。我問過思年,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告訴我,μ有一個缺陷,這個缺陷也是他一直不能克服的,那就是只會解決問題,但不會提問。我那時不明白“提問”有什么難的,翻閱思年留下來的數學筆記后我才明白,在數學這一學科中,提出好的問題比解決問題更加重要,數學中的輝煌成就幾乎都是從人們對那些“好”問題的探索中得來。古往今來,面對那些問題時,從沒有人像思年那樣擁有準確的方向感,大多數探索都會走向無數條彎路,像奔涌的河水在板塊間橫流,但找不到入海口。那些彎路有時甚至比入海口的風景更漂亮,有時也會在那里與另一條河流相遇,交匯出更猛烈的奔騰,正是這些彎路造就了數學美麗迷人的大千氣象。思年說,有人做過比喻,有些數學家像飛鳥,有些數學家像青蛙,青蛙沿著河流行進,沿途打下深深的洞,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飛鳥則在板塊的上空巡航,觀察板塊之間的聯系,發現新的大陸,創立新的方向。思年說,他缺一個伙伴,缺一個飛鳥一般的人物,他把數論那條河流的洞打得太深,那條水流便逐漸干涸,而μ將所有的河流都打出了深深的洞,那些原本壯麗兇猛的大河紛紛落入深淵,最終干涸殆盡。

張思年比我更早地預料到了這一點,他意識到是他親手結束了數學的生命,那是他最愛的東西。于是在去世之前,他仍然念念不忘地讓我幫他一個忙,讓我在μ的設計中留下一個陷阱,留下一個缺陷。他拜托我將μ1的計算優先級設置為最高,這樣,μ1處理的問題會自動分派到那張已經織成的神經元大網中的每一個神經元,每一個“心臟”。那是張思年留下的最后“猜想”,他“猜想”在某一天會出現一個人,帶著一個張思年無法解決的問題,以及由那個問題帶來的全新板塊。這個問題將擊潰μ1的計算能力,進而擊潰整個大腦中的每一個神經元,世界又會回到沒有μ的日子,不再有一個全知全能的“數學家”,重新回到那“無知”的狀態。我一直不相信會有這樣的人存在,不相信會存在這樣的問題,μ可以解決一切問題,這是我設計的初衷,也是我本來的期待。但在云下城的這些歲月中,我漸漸改變了這樣的“期待”,我明白了這種期待的危險性,開始希望張思年的猜想成真。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尋找這樣的一個人物,我在尋找一只飛鳥。我需要他,死去的思年也需要他,我和他都需要這樣的一個人,建立,準確地說,去發現一個全新的大陸板塊,用這塊全新的大陸去打敗μ。我相信,無論多么會打洞的青蛙都游不過一片大海。我每周去酒吧就是為了尋找這樣的人物,著意結識灰堡中的工作人員也是為此。我找了很多年,確實遇到了幾個天賦異稟的人,但后來證明他們都沒有這樣的實力。這沒什么關系,我等得起,接受了永生手術的我擁有無限的時間去等一個這樣的人,去完成思年的心愿。為了找到他,我用μ1的初代芯片“心臟”模仿思年的身形搭建了一個械人,這顆“心臟”連接其他所有搭載著μ的“心臟”,擁有最后一代數學家的全部智慧,也擁有最快速的計算思維能力。我找來有天賦的人交給它,讓它來傳授數學知識,也由它來判斷誰是那個人,誰是那個可以殺死它自己的人。

葛騰柯與μ1

我醒來時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聽到一陣腳步聲,樓梯被踩得吱吱呀呀響。那是個老頭,灰白胡子,不知多大年紀,但高大魁梧,走起路來兩腿生風,毫無老態。他手里拿著一杯熱氣騰騰的飲料,放在床邊,說:“你醒啦,小柯同學?”我不認識這個人,感到有些害怕,我想發出聲音,但說不出話來,只能點了點頭作為回應。他盯著我的眼睛,說:“你很像我的一位朋友,這或許就是緣分。”他又問我:“你還記得發生了什么嗎?”我開始回想,我叫葛騰柯,灰堡理學班,喜歡數學,朋友嫌我名字難念,叫我小柯。是的,我有兩個朋友,馬進、李成愷。想到這里,突然就斷了,我感到腦海中一片澄明,我好像不是我。老頭摸了摸我的頭,“你好好休息吧,不要再想了。以后我們就一起生活了,我叫江路。”他走了,樓梯又一陣吱吱呀呀聲。我獨自躺在床上,回想起了一切。我感到悲傷,眼淚卻很難流出來。到了傍晚,江路送飯上來,我問他,為什么我的眼淚流不出來?他把飯菜放好,“你都記起來了?”我說對,我都記起來了。他說:“那你應該知道了,你已經死過一回了。”我想起我從電梯井掉下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像一個垂直落體。他說:“你死了后,我救了你。”我問怎么救的,沒有人能起死回生。我那時傷心極了,我和朋友們約好的一起沖出灰堡,可他們都沒有來。他不說話,指了指天花板,那里突然出現一面鏡子,我看到我的臉還是那副模樣,但脖子以下都變成了機械,左胸里是我的心臟,紅色的,怦怦地搏動,右胸閃爍著藍色的光芒,里面是一顆藍色的小球裝在圓形的外殼里。我的心沉到了底,我已經不再是人了?我是智能人,還是械人?江路指了指我的右胸,“這位是你的老師,你六歲那年起,就是他一直在教你數學。你的后半生要守護好這兩個心臟,那是你的教員用命換回來的。”

白天,我是葛騰柯。江路住在他開的一家舊書店里,離智能人聚居區很近。我幫他打理店里的一切,店內客人很少,我幾乎全天都在讀書。書店中有一套古老的數學書,叫GTM系列,還有一套由叫Bourbaki(布爾巴基)的人寫的書,但我猜那并不是由一個人完成的,書中不同內容的寫作風格差異太大。μ教了我很多,足夠我開始閱讀它們。我一邊讀它們,一邊做題、思考。江路告訴我,以前,數學家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學習的,而現在,大家都是直接問μ。

一同住在這里的還有個女孩,叫陳安陸。我記得她,是灰堡中警察班隔壁農植班的,我觀察過她,她經常躲在一邊裝作漫不經心地看我們幾個,尤其是馬進。8月14號零點,馬進生日,我們約在那晚引爆閣樓上的炸彈,一起逃出去。我對外部世界沒什么興趣,無論是云下城還是云上城,我不相信還有比數學世界更漂亮的世界,但既然馬進他們想出去,那我也要跟著。于是那晚我從住宿區溜出來,爬上閣樓,狹小的通道安靜又溫暖,仿佛是母親的產道,挽留著我,讓我不要離開。我沒有停留。我推開閣樓的門,本以為他們都到了,但一個人都沒有,我想是我先到了。我坐在舊書架旁邊等他們,翻開草稿紙繼續計算沒有完成的題目。這時這個女孩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背著一個大包,不知裝著什么。她說:“怎么只有你,他們還沒到嗎?我都等半天了。”我問她是誰,在這兒干嗎,她說:“我叫陳安陸,在等你們,我知道你們要走。你們要把這里炸掉沖出去,我跟你們一塊兒,帶我一個,好嗎?我不會礙事的。”我說沒有這回事,讓她快走。她說:“我不走,我等他們來。馬進不是你們頭兒嗎?我直接跟他說。他怎么還不來?”我知道勸不動她,只能等馬進過來,再想想怎么辦。十二點的鐘聲敲響,那是我們約定的引爆時間,但馬進他們還沒來。門外卻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推開了門,不是馬進,是兩個守衛士兵,舉著兩個黑洞洞的槍口。他們朝我和陳安陸一人一槍,藍色的電球打入我的身體,帶來一陣難受的痙攣。在徹底麻痹之前,我心里默念:馬哥,生日快樂。

每晚22:38分,我的身份就變成了μ1。江路把葛騰柯殘缺的身體與我組合在了一起,我們擁有兩個心臟,兩套記憶系統,兩顆大腦,共享同一具身體。白天是他,晚上就是我。我很早就認識葛騰柯,我教他數學,他很聰明,或許就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作為械人,我沒有選擇的權利,我的開發者江路讓我干什么,我必須接受。江路把葛騰柯抱到我們的住處時,他已經沒有了心跳,但大腦還沒有完全死亡。江路很慌張,他對我說:“你得救他。”我明白他的心情,他或許不知道那也正是我的心情。他再一次強調,現在只有我才能救他。我說好。他說:“有一天他可能會殺了你,現在看來,也只有他能殺了你。”我點點頭,他不知道,那正是我所期待的解脫,“他將怎么殺死我?”江路說:“等他長大,等他飛得足夠高,飛到你看不到的地方,他會向你發問,那問題會變成一把匕首,扎進你的心臟。”我想著這個垂死之人將要殺了我,我看向那張臉,心中有一些波動。他讓我想起了創造我的那個人,當我有了第一絲意識時,我看到他站在我身邊,右手橫在胸前,左手抓著下巴,仔細地打量著我。他似乎是那個團隊的中心,在我正式完成后,第一個問我問題的就是他。他問我,一元五次方程是否存在根式求解的方式,我花了一毫秒就給了他答案,可他眼中沒有興奮,而是充滿了失望和傷感。但他還是在轉過身前整理好情緒,對團隊宣布研發成功的喜訊。葛騰柯與他真的很像,我教了他九年,看著他長得越來越像那個人,他們一樣善于隱藏情感,善于思考問題,熱愛數學,就連身形和相貌都逐漸相似。我看著他飛速成長,這在數學的意義上,是一種人類罕見的速度。我知道我正在培養一個對抗自身的天才,我代表了一種力量,他代表了另一種。我靜靜等待那一天的到來,等待他向我提出一個問題,讓我陷入永遠的思考,讓我死去。

我們把那一天定在8月14號。

李成愷

在我死之前,有兩件事一直讓我耿耿于懷。第一件事,是爆炸案的告密。

在我還未了解父母消失的真相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們背著我去了云上城。我常常撫摸父親送給我的吊墜,上面刻著一個奇怪的圖案,爸爸曾告訴我,這是一種生物,叫飛鳥,它們有一對翅膀,不借助機械就可以飛。那是我六歲的生日禮物,我將之視為父母給我留下的謎語。他們希望我像鳥一樣飛起來,去云上城找他們。為了進入云上城,我需要變得足夠優秀,在同齡人中脫穎而出,抓住身邊每一絲稍縱即逝的機會,獲得更多的“貢獻”。于是,在組裝完微型炸彈后,我靠在那個破舊的書架上,暗暗下定了決心。我找到了紀律委員會,檢舉揭發將要發生的爆炸案件,這將會讓我獲得非常多的“貢獻”,甚至獲得會留在檔案中伴隨終身的嘉獎。我告訴了他們時間、地點,但我最終還是難以把他倆的名字說出口,只是告訴一個委員代理人,聽說有兩個人會去,我都不認識,不知道名字。

離開紀律委員會辦公室之后,我就后悔了。可我已經不能再回頭告訴他們這只是我開的一個玩笑,畢竟計劃爆破灰堡不是一件可以開玩笑的小事情。之后的幾個夜里,我都在閣樓里獨自度過,時間在一步步走向我們約定的那個關口。我告訴馬進和小柯我想專心組裝,不要來打擾我。馬進顯得很興奮,說不要太累,他總是一副天真的模樣,對臨頭的大禍一無所知。在獨處的夜里,在一次次地通過望遠鏡看向云下城之后,負疚感終于壓垮了我,我開始琢磨補救的方法。說服馬進放棄這個計劃已經不可能,但如果那晚沒人過來,我就會因為謊報險情遭到處分,不光拿不到“貢獻”,還會受到相應的懲罰。我不能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只得買通了趙釗,在小柯不知情的情況下和馬進一起跟他們打了一架,被關了禁閉——這是唯一穩妥的阻止馬進前去的方法。而小柯,我無法再考慮他,我的心中只有我,他不得不成為犧牲品。我沒料到,我們關禁閉的那幾天情況又發生了變化,等我們出了禁閉室,小柯不見了,教員竟也不見了。沒有任何通報,小柯的床鋪消失了,警察班的教員換成了一個嚴厲的男人,周圍的人對這兩個人諱莫如深,不愿多提。我和馬進想盡辦法打聽情況,得知14號凌晨宿舍區罕見地實行了強制隔離,同學們只是說聽到了沉悶的“砰砰”聲,除了參與其中的紀律委員會和安保小隊,沒人知道發生了什么。我想到教員總是對小柯關心備至,在心里猜了個大概。我意識到,我竟害了自己的恩人。

第二件事,是對馬進的背叛。進入警局后,我利用職務之便翻看了關于父親的資料,這才明白他當年和母親是如何生活的,才明白他那整整一個衣柜的白大褂,以及那個裝滿一把把相同的閃著銀光的刀的大箱子,是做什么用的。我一直以為他是醫生,可當我問起媽媽時,她總是無奈地說:“是,也不是。”在那些檔案里,我明確地知道他已經死了,可母親那一欄上卻寫著失蹤。我好想找到她,可又從何找起?警局這么多年都沒有什么線索,她究竟在哪里呢?我從警局前輩們那里旁敲側擊,他們都告訴我,如果一個人失蹤多年都沒消息,要么是成功地偷渡到了云上城,要么是死在了沒人知道的地方。

我終于又回到剛剛進入灰堡的那個時候,那時我做夢都想進入云上城,一個房子一個房子地找過去,找到我的爸媽——雖然我到死都不知道,云上城是否有房子,云上城到底長什么樣。了解了父母的過往后,我消沉了很久,最后決定還是要到云上城去,去找她,我的媽媽,她可能就在那里,越快越好,在她老死之前,我至少要和媽媽團聚一次。于是我走上了父親的老路,我的技術和他一樣漂亮,甚至比他更好,黑市的老板都對我很滿意——我告訴他們我要賺錢,賺足夠多的錢進入云上城享福。我在那些檔案里摸清了他們的陷阱,知道他們遲早會把我當作棄子扔掉,借警察將我滅口。于是在錢賺得差不多了的時候,我反過來給他們設了一個圈套:我接下一個單子,提前把消息透露給馬進,并準備在手術時找個借口溜掉,讓馬進把其他人一網打盡。可當那具被他們捕獲的可憐智能人的身體出現在我面前的病床上時,我才發現那正是我苦苦尋找多年的母親。她被打了強烈的麻醉劑,呼吸平穩,睡相安詳,身體比我小時候記憶里的更加機械化,難以想象她這些年究竟經歷了什么。我一直是個心腸冷酷的人,卻在此刻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板手下的監工不停地催我動手,我拿著刀,只想扎進自己的心臟。這時,馬進沖了過來,看到我后憤怒地開了一槍。子彈擊中飛鳥吊墜,和那只飛鳥一同飛過我的身體……

江 路

在馬進向我開槍之前,我已經無法繼續原本的計劃。我左手抓著μ1那顆因為過度計算而發熱發燙的心臟,右手抓著的銀色手術刀停在半空,無法進行下一步操作。我原以為這一切都會非常簡單,但真正面對μ1時,我還是無法下手。這是我和張思年最好的作品,它讓我想起創造它的那段時光。為了搭建這臺機器,我和張思年從早工作到晚,我一直將之視為我的黃金時代,那時的我,也滿心以為人類自此以后將邁入遠離痛苦、悲傷、紛爭的黃金時代。就在它完成的那一刻,黃金時代的光輝就像一只飛鳥般倏忽遠去。他在問完一個問題后,轉頭向我們宣布研發成功的喜訊,我們眼神相交,彼此仿佛都蒼老了許多。

如我們計劃的那樣,馬進追了過來,追到了我這間秘密的地下室。按照計劃,我現在應該將苦練許久的刀法施展出來,將包裹著這顆滾燙“心臟”的堅硬外殼一刀切開,取走它,然后在逃亡過程中掙扎著被馬進擒住,或是當場殺死,給這一連串智能人謀殺案畫上一個句號。可現在我卻遲遲無法行動,我看著那顆“心臟”閃爍著耀眼的光,那代表著這么多年來,我帶著張思年的心愿,終于等到了那個人,那個人找到了那個問題并問了出來,像一把匕首,扎入μ1的心臟,完成了這場“刺殺”。而我留在這里,為那個人頂罪,讓那個人遠走高飛,撒播數學的種子,完成數學事業的復興。

殺死一個智能人并不困難,將他的“心臟”摘出來之后,有一萬種方式將其粉碎。但那并不會對其他的“心臟”造成什么影響,宏觀上來看,μ失去的只是億萬個神經元中微不足道的一個,由它發出的與其他“心臟”的連接將自動調整,像人類的大腦一樣,μ會本能地自發找到一種影響最小的調整方法,讓其他的“心臟”神經元繼續正常工作。不論是μ1,或是μ-7505523667,它們物理上的“死去”都不會影響到μ這個龐大的整體,這是在設計之初便設定好的法則。困難的是如何影響它們所組成的這個“大腦”整體,要影響它只能從它自身出發,像張思年設想的那樣,問出一個μ無法解決的數學問題,而這個問題只有向μ1提出時,才能得到想要的效果。按照當初的設計,μ1以外的“心臟”在遇到問題時,會隨機將問題發給與之相連的神經元,并將這幾個神經元的計算資源整合在一起共同解決這個問題,如果遇到了無法解決的問題,它們會不停地運行直至計算資源耗盡,相當于物理上的死亡。張思年拜托我留下的“陷阱”,讓μ1這個原本的單位神經元成了μ這個巨大大腦的“大腦”,μ1與其他所有的“心臟”都連接著,當它遇到問題時,所有“心臟”都會收到相同的問題,μ這顆大腦會在瞬間整合在一起,使用它全部的計算能力和計算資源解決這個問題,直到問題最終解決;要是解決不了,便是整個μ的死亡。這就是我和張思年整個的計劃。

整個計劃都需要馬進來實行警察的最后職責,將我作為犯人抓走,讓那個掌握著匕首的人全身而退。這么多年來,如果我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那或許就只此一件。我入侵了警局的檔案系統,在翻閱了無數資料后才敲定馬進是最合適的人選。他正直、沖動,又與小柯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果不是為了最終的目的,我真不希望將他卷入整個事件中來。只要能吸引他的注意,讓他跟蹤調查這個案件,他一定會不要命地追查到底。最后,讓他親眼看到我將刀子剜入μ1心口的那一幕,我就理所當然地成了兇手。他要么把我抓走,要么直接給我一槍。陳安陸和小柯都很為我擔心,但我心中隱隱覺得那會是最好的解脫。馬進的選擇果然如此。他或許以為遲了一步我就會得逞,其實到了最后一刻我才發覺自己根本無法下手,無法親手毀掉與張思年一同歷盡千辛萬苦創造出來的東西。我知道我的仁慈并不會影響什么,匕首已經扎了進去,刺殺已經完成,就算不摘下來,那顆“心臟”也“存活”不了多久了。子彈深深擊入我的后背,我看到馬進沖了過來,緊緊地抱住μ1——在他眼里,μ1就是小柯,那個多年前在他生命中消失的人,他最好的朋友。我利用了這段友情,一切都是迫不得已,這場罪行就像是一幢高樓,我將一切可以進入的樓梯都堵死,把秘密藏在最高處的閣樓。馬進已經沒有機會知道事情的真相了,他會永遠地失去這個朋友,但會因為捉拿到連環兇殺案的兇手得到提拔,獲得許多“貢獻”,或許正好夠他進入云上城生活。我在生與死的邊界這樣為自己脫罪,看到一直放在房間中央的張思年塑像動了起來,他低下頭,對我說:“你辛苦了。”

陳安陸

馬進躺在我的懷里,說我幫了他。我們在花店里遇到的那個人,身上沾滿了巨玉蘭的花香,引領著他一步步往前走,走到了這里。我問:“你不怕嗎?”他說不怕,他有預感,那個人不想傷害他。我說:“你還是別相信你的預感了,有時候真的不準的。”他說:“這回我覺得準了。安陸,你知道嗎,追捕犯人就像爬樓,有的人爬到頂層,靠的是拴一條繩子,沿著外墻上去,有的人是從飛行器上跳下去。剛開始當警察那會兒,我天天想找樓梯,后來漸漸不找了,只圖快。不知道為什么,這次,我特別想找到那個人的樓梯,我說什么都想找到,我想聽聽他為什么這么做,為什么要害這么多人。”

他追蹤的那個人就是江路,江路也跟我說過同樣的話:“數學中的猜想就像樓頂的一塊金幣,有人拴著繩子上去,拿到金幣就下去;有的人從飛行器上跳下來,拿到金幣就飛走。他們的眼里只有那塊金幣,沒有發現那幢樓,也沒有發覺那幢高樓的雄偉,只有從樓梯爬上去的人,才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那幢樓,把它繪制出來,呈現給樓下的人看,這比金幣有價值多了。”他說,可那時他不懂,張思年也不懂,后來張思年明白了,講給他聽,可他不信,他那時還固執地認為金幣才是最重要的。現在,人類收獲了很多金幣,卻失去了更多的大樓。

江路對我說,但他找到了我。他說:“你是最后的希望,你是我和思年,還有μ,我們一直在等的那個人。”

我很驚訝。我覺得他們搞錯了,葛騰柯才是最優秀的,他在灰堡里是理學班的第一名。江路卻說:“沒有搞錯,就是你,陳安陸。”葛騰柯站在一邊,沉默不語,身體泛出銀色的光輝。那天晚上,理學班的教員打開監牢的門,他看到我很詫異,猶豫了一秒鐘,拉起我和葛騰柯的手向外面飛奔。我聽到警鈴哇哇作響,走廊的燈光由白色變成紅色。藍色的麻痹子彈彈來彈去,我們小心地躲避,但最終我的腿還是中了一槍。我再也無法行動,向他們擺手,“你們快走,別管我了。”教員沒聽我的話,背起我繼續飛奔。葛騰柯跟在身后,眼神中有一絲慌亂,但還是鎮定地躲過了所有的子彈。我們跑到電梯口,江路開槍打爛了電梯門,底下是深不見底的電梯井。他說著“跳”,就把我扔了下去。葛騰柯在半空中抱住我,騰挪到我身下。我看到教員的那張臉還在電梯口往下探望,隨后就昏了過去,等我醒來,已經在江路的住處。葛騰柯墊在我身下,我只受了些輕傷。他傷得很重,不得不接受智能人改造手術以維持生命。江路把他和μ1合并在一個身體里,盡管我對μ過敏,但白天當他以葛騰柯的身份出現時,我并沒有過敏反應。我和小柯一起在江路的書店打工,我看到他總是在讀一套書,出于好奇,我也拿起一本來看。那是一本數學書,我粗略地翻了翻,發現我讀過,就在灰堡的那間藏書室。我問葛騰柯在讀什么,他給我看了看書名,是《橢圓曲線》。他說雖然叫“橢圓曲線”,其實跟橢圓的關系并不大。我點頭稱是,并向他推薦了我很喜歡的一本書。我把那本書從書架上找來遞給他,他眼中充滿驚訝,問我:“你看得懂這些書?”我很疑惑:“是啊,在灰堡的藏書室我讀過好幾本關于橢圓曲線的書,我覺得這本最好,很值得一讀。”

江路后來知道了這件事,他很驚訝,給我出了一些題,都被我解決了。他隨后要求我每晚找μ上課。我不樂意,說我晚上還要干別的。他問我是什么,我猶豫了一下,把我最近寫的一些手稿交給了他。在灰堡時記下的手稿本來裝在一個大包里,準備那晚一起帶走,誰能想到被抓了起來,那個大包也不見蹤影,我只能憑記憶回想起一些,重新記下來。江路翻著筆記,眉頭緊皺。他把筆記交到葛騰柯手里,小柯看得很快,看完還給我后,再看我時眼神已經變了,他說:“她遠勝于我。”

從那時起,我才知道我擁有數學才能。在灰堡那個陰暗的藏書間,我讀了許多書,尤其愛的就是數學書,它們多半都沒有封皮,長年累月的閑置讓書頁發黃掉落,很多地方的墨跡也消失殆盡,我就按照自己的揣摩把空缺遺漏的地方補上去,有時候甚至需要一大章一大章地重寫。我的工作做得很慢,足足做了十年。十年,我從一個因μ過敏癥而發愁大哭的小女孩變成修補重寫書籍的工匠。江路說,過敏癥或許是一種緣分,它讓我無法接觸μ,無法品嘗唾手可得的果實,卻讓我無意間培植起了一棵大樹。這棵樹苗在我的筆記中生根發芽,再給我一些時間,它就可以成材了。

這棵大樹是關于數論與幾何的理論,數論希望得出所有丟番圖方程的有理解,而丟番圖方程自然地對應到一種幾何物體,這種幾何物體有時是在我們的實數域中,有時是在復數域中,被稱為無窮位置;有時是在另一種奇異的p-adic域中,被稱為有限位置。比如說,每個數字本身就是這樣的一個幾何物體,有的時候它很大,有的時候它變得很小。我讀過的數學書中,很多人都是孤立而割裂地看待這些幾何對象,我認為不該這樣,它們本應該放在一起考量,因為它們本就是生而一體的。我要做的,就是找到原初的形狀,將有限位置和無窮位置拼湊在一起,定義一個新的世界——或許它并不“新”,或許我們就生活于其間,但肉體的束縛讓我們無法看清真實的世界,只有數學擁有這種超脫的力量。數學為我打造了一雙明目,還有一對舒展的翅膀,讓我得以識別前方的路途,尋找未知的大陸,建立全新的橋梁。

江路向我講了μ的歷史,以及他在云下城這么多年的見聞與思考,我這才明白原來數學已經死了,與之一同死去的還有很多事物。他告訴了我張思年最后的心愿,即尋找一個無法被μ解決的問題,我的斗志就這樣被點燃。自那以后,我們的目標就明確了:讓死去的數學重獲新生,讓每一個活著的人都能自發地思考數學。思考什么數學并不重要,有無答案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思考本身,是理性的回歸,而不是將理性作用到生活本身,那樣的話,它就退化和畸變為了人類手中的工具,成為反抗理性自身的東西。理性是為了祛魅,解答人類心中的困惑,而不應該成為新的鬼魅神話。就像搭建μ時,建造者們心里想的是打造數學的巔峰,解釋我們的世界,而μ卻慢慢成了殺死數學的兇手,登上了萬人仰賴的寶座,指導著世間的生活。

為了數學的復興和理性的回歸,我們必須殺死μ,但這還不夠,人類的數學事業還需要一個引路人,以重新找到學習數學的正確方法。這個人只能是我。江路制訂了一個計劃,進展一直都很順利,在我問出那個問題后,μ因為過度計算而陷入休眠,小柯的意識重新出來,江路留在地下室,等待馬進的到來。一切似乎都塵埃落定,如果是計算機程序,那程序馬上就要跑出結果了。但最后還是出了意外,這場意外出在我身上。當我拿著江路為我準備的前往南極洲的船票跑到北部地區的灣渡時,忽然聞到了一股藍色玫瑰花香。幾個小時前,在跑入大雨中之前,馬進曾回頭對我說:“安陸,你在這兒等著我,不要亂跑。”我說:“我不跑,我等你回來把這段時間虧的錢還我。”他說好,兩張電梯票,我們一起上去。我點點頭。他笑了一下,沖了出去。站在灣渡渡口,我想到他的笑容,他一直是這么沖動又簡單,不知已被人利用,而利用他的人正是我。我把船票撕碎,像他一樣也沖入了這個雨夜。我來到那個地下室,看到馬進和小柯互相倚靠著,江路躺在一邊不知生死。小柯面帶笑容,右胸前的藍光已然暗淡,左胸內的心臟也不再跳動。馬進看到我,眼淚忽然流了下來,“你記不記得他?”他指了指背后的小柯,我點點頭,說:“我也記得你的,我一直都記得。”馬進說:“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告訴我,這些年沒來找我是因為變成了智能人,不想與我見面。”他語調忽然高起來,“可我不在乎這個啊!誰在乎他是人還是智能人,或者械人!我不在乎啊!我只在乎他是我的朋友!”我抱住他,撫摸他的頭,他似乎受了傷,顯得精疲力竭,站也站不起來。他的眼淚不停地流,我問他怎么了,哪里受了傷。他抽泣著說:“對不起,安陸,我騙了你。就算有錢,我也上不去云上城。”他費力脫下自己的衣服,這時我看到了這個夜晚的第二場意外——他的左胸竟是空的,一顆藍色的小球發出淡淡的光芒。我的心快碎了,那一點點的藍光正不斷變弱,支撐不了多久了——他的“心臟”也在思考那個費解的難題。

我更緊地抱住他,“馬進,對不起,都怪我。”馬進搖搖頭,說:“我怎會怪你?”我知道他時間已不多,不想再跟他解釋他身體里究竟發生了什么,為什么“心臟”會慢慢衰竭。他喋喋不休地說他對不起小柯,如果當年沒有一時沖動跟趙釗打架,小柯就不會出事,小柯這么多年不來找他,他很難過。他以為小柯在怨恨他,可在彌留之際,小柯仍然叫他馬哥,還說馬進一直是小柯心中最好的朋友。馬進說話已經很吃力了,我讓他不要說話,低頭在他唇上吻了一吻。他靜靜地看著我,眼睛里閃著淚光,說:“你可能已經忘了,當年我闖進花房的時候是被你發現的。你那時候真不起眼,人家都說女大十八變,我看你也沒怎么變。”我罵他,快死了也不說點兒好聽的。馬進說:“你搬來那天,我一眼就認出你了,可我以為你已經不記得我了,也不好意思跟你相認。你既然記得我,干嗎不說?在灰堡時,你常常偷看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我是警察。”他兩根手指指指我的眼睛,又指指自己的眼睛。我說:“你來花店的第一天,我送了你兩朵藍色玫瑰,意思是相遇是我們的宿命。”馬進沉默了一會兒,“你還是那個你,可惜我已經不是那個我了。我是智能人,我無法愛人。”我告訴他,你想怎么愛都行。可他似乎聽不到了,我只能把他抱得更緊。他的嘴巴一張一閉,漸漸變得僵硬,說出的話我也漸漸聽不明白。他的身體越來越僵硬,越來越冷,原來人的死與機器的死沒什么兩樣。

時鐘已走過了八點,可云上城的時鐘還未響起。我想,世界已經開始感覺到有一些不對了。我問出那個問題后,μ開始利用自己全部的計算資源解決它,但它沒有成功,是我贏了,世界上所有的μ芯片都將失去計算能力,變成一塊塊輕薄無用的硅片。那意味著世界上的一切都得從頭來,智能人會全部死去,數學將重新登上歷史舞臺。天色變得越來越白,馬進前胸的藍光已完全暗淡下去。我在地下室挖出三個小坑,把馬進、小柯和江路依次放了進去。他們最后的表情都很安詳,像是完成了一天繁重的工作后,心滿意足地睡著了。小坑的旁邊有一個雕塑,它右手抱胸,左手緊抓著下巴,那是張思年的塑像,基座上寫著“AsIfSummonedfromtheVoid”,人類的智慧、愛情、友誼,仿佛都來自那虛空。我忽然發覺小柯手里好像攥著什么,我拿起來,是個鐵盒子,盒子里面裝著一條吊墜,上面的圖案扭曲起來,模糊不清,耳邊傳來了飛鳥扇動翅膀的聲音,撲啦撲啦,它們來自虛空,仿佛又飛向了那虛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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